一行人随乾隆起程,到达热河时,却不急于移居行宫,只在山林边上搭营扎帐,连绵数里,为了狩猎方便。
东莹自半路便发起了高烧,直至武试当日仍未好转,病症反而越加严重,吃了几副治风寒的药也不见效。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从上次听了和婉的话,心中犹豫矛盾,添了堵石一般,左右不是,或许这病便是三分着凉、七分郁闷所致。
“这可怎么好,似乎比昨晚烧得更厉害了。”玄铎换了猎装,迟迟不肯离帐,守在她的榻前,满目担忧。
“你快去吧,”她虚弱地笑道,“一会儿皇阿玛他们等急了,会怪罪的。”
生病,也是一种逃避吧?
她既然不想助和婉背叛玄铎,也害怕和婉真的抖落出她不孕之事……上苍替她做了一个最好的安排:生病。
她若病了,神志不清,还有什么闲情去管这场比试呢?一切听天由命罢了。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走?”玄铎怜惜地抚着她的发鬓,沙哑地道。
他守护了她一夜,不是端药送水,就是冰敷热暖,天明时分才稍稍阖了回眼,此刻双眸通红,透着血丝,让东莹看了心里发疼。
这样上阵,体力虚乏,会输吗?
他若输了,不论是否她真的从中阻挠,也与她月兑不了关系……一切,都是她的罪过。
“傻瓜,不过染了些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如此……”东莹微微笑道,“小时候我出水痘,也照样好了。”
“我总觉得,这些日子你有些忧郁。”玄铎忽然道。
他看出来了吗?果然,是她的知己,眼角眉梢的微变,他亦能觉察……
“身子不太舒服,看上去自然不太高兴。”她极力掩饰。
“是不是担心我会输?”玄铎摇摇头,显然不信她的鬼话。
东莹稍稍垂眸,镇定道:“早说过不论输赢,我都无所谓的,况且这只是第二场,就算输了,胜负还未定呢,我犯得着为这个烦心吗?”
玄铎笑了,似吁了一口气,“也对,还以为你没看过我骑射,所以担心我呢。”
“那你的骑射如何?能胜大哥吗?”她顺话问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今日可知高下。”玄铎答。
“那你快去吧,等我睡醒一觉,应该有结果了。”推了推他的肩,催促他。
不料,他非但不速去,反而解开扣子,褪下猎装,与她一同躺了下来。
“你干什么”她一惊,“别闹了,皇阿玛他们等着呢。”
“还有半个时辰才开始呢,我还有时间,哄你入睡。”他的长臂伸过来,枕住她的脖子,顺势将她带入怀中,深深拥抱。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要人哄呢。”东莹想推开他,却动弹不得,只好乖乖地由他拥着。
“这样是不是暖和一点?像不像添了一个暖炉?”玄铎低笑地问。
他的体温,比世上所有的暖炉都舒慰,永远不会冷却,能让她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安然入眠,一夜无梦。
“你且躺一会儿,别耽误了正事。”东莹缩入他的怀抱,微微闭眼道。
“那你就快点睡着。”他在她耳边缓缓吹气。
或许是方才饮的药奏效了,或许是他的声音本来就像一剂催眠的药,东莹只觉得顷刻间眼皮发沉,不一会儿,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彷佛作了许多迷乱的梦,黑暗又古怪,待她清醒过来,像不知身在何处,是何时辰。
然而,这时她愕然地弹了一下。
玄铎……本该前往猎场的玄铎,为何此刻仍然躺在她的身边只见他闭眼沉睡,依旧紧紧的抱着她……
难道她只睡了一小会儿?望向帐外,却看不清天光,着实教人迷惑。
“玄铎、玄铎——”她害怕地坐起来,轻推他。
“嗯……”他似睡得迷糊了,咕哝地回应。
“什么时辰了?你该起身了吧?”她一阵紧张,索性将他拉起来,“别是迟了!”
他打了个呵欠,伸个懒腰,露出微笑,“迟了又怎样?”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东莹瞪着他,“比试要开始了。”
“比试应该早就结束了。”他的回答石破天惊。
“什么”她一怔,“你是……比完了才回来躺下的?”
“我压根就没去。”他撑起半边身子,好笑地看着她。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福晋,你夫君我对这场比赛已经弃权了。”他的眸子恢复清明,炯炯闪亮,笑意亦轻松自在。
“弃权……”东莹一时半会儿无法回神,“是怕自己比不过纳也贝勒,所以……”
“傻瓜,”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是因为你病了,我舍不得离开。”
“你……一直躺在这儿?没去猎场?”东莹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因为我这小病,放弃了整场比赛?”
“对啊,”他摊摊手,“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阿玛会怪罪的!”
“我们兄弟之间的比试,皇上不过是当个仲裁,他有什么可生气的?看到我如此礼让,还该夸奖我敬长呢!”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她该说什么呢?此刻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感动……
为了她,他居然可以放弃至此,教她情何以堪?若他知道,之前她还在一直算计他,会怎么想?
上苍注定了要让她当一个背叛者,哪怕她以生病为由置身事外,结果终究还是一样……
她怕,此时此刻,她真的怕。到底在恐惧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感觉今日这种种阴错阳差,终究有暴露的一日,到时候,他会原谅她吗?
她又该怎样向他解释,自己这种左右为难、矛盾徘徊的心情?
“怎么了?”玄铎看她抑郁不开口,误解了她的意思,笑着劝慰,“只是输了一场嘛,还有第三试,对不对?你夫君我到时候保证不出错!再者,大哥自幼习武,我若赢他,岂不扫了他的面子?我也未必能赢他,以卵击石,倒也扫了我的面子。”
他果然考虑周全,不过,若不是她这一病,他也断不会弃权。如此说法,不过为博她一笑,放宽心罢了。
他越是这样故意满不在乎,她越是伤心自责……
靠近他的胸膛,沉默不语,世上所有的语言也表达不出她此刻复杂心情的万分之一,不如隐藏。
搭弩张弓,臂力惊人,一弓两箭,同时射出,却能精准地同时射中两个靶心,技艺惊艳,举世无双。
然而,那俊颜却无半点兴奋,彷佛这已经是家常便饭,淡定如故。
“好厉害——”
忽然,身后有人笑道,持弓者赫然回眸,微微一怔。
“没想到玄铎贝勒也是个中高手,”只见,和婉徐徐从林后现身,“只可惜,这等惊世技艺无法当众展示,深藏不露。”
“没什么藏不藏的,”玄铎道,“只是没人看见罢了,我并没说过自己不懂骑射。”
“若非一直跟踪你到这密林深处,我也无法得见这惊世技艺,”和婉摇头,“是否刻意隐藏不必讨论,记得我曾跟姊姊说过,玄铎贝勒一向行事惊人,果然又让我言中。”
“公主能议论臣下,也是臣下之福。”玄铎镇定道,将弓一抛,“没什么事,臣下就跪安了,东莹的病还没好呢。”
“还没好吗?”和婉诡异一笑,“我一直以为姊姊在装病呢。”
“公主,你如何议论臣下不要紧,请不要诋毁我的妻子,何况,她还是你的姊姊。”他肃然道。
“姊姊身体一向很好,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节骨眼上病了,”和婉缓步上前,“贝勒爷可想过是为什么吗?”
“病就病了,哪有这么多理由。”玄铎不耐烦地答。
“她曾说过,要想个法子,让你无法赢得这第二试。”和婉道出惊人真相。
“什么?”玄铎只觉得好笑,完全不信,“说她希望我赢还差不多,有什么理由盼着我输呢?”
“贝勒爷,你可真是被表象迷了眼,以为娶到了妻子,就等于得到她的心吗?”和婉轻哼。
“你想说什么?”他微微凝眉。
“姊姊对纳也仍不忘情。”和婉一字一句地答。
“荒唐!”玄铎不屑地道,“就算她真不能忘情,会告诉你?你可是纳也的妻子。”
“我去求她,说纳也自幼习武,若输给了你,便失了面子,让她无论如何劝你,让我们这一次。她想就没想,便答应了,而且还装病骗你,这说明什么?”
玄铎只觉得身子像被什么凝固住了,笑容也骤然僵硬,言语顾不得礼仪,冷冷道:“不可能!别说我不信你的鬼话,就算是真的,她答应也定是出于一片好意,为我们兄弟着想。”
“贝勒爷真是天下第一痴情人啊——”和婉故作叹息,“信不信由你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我姊姊对纳也的情意,独你却瞎了吗?”
其实和婉并不在乎这第二场的输赢,就算赢了,还有第三试,她深知玄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纳也并无多大胜算,所以她想到了这一招。
先去求东莹,待她心软答应,再藉机挑拨东莹与玄铎之间的感情,如此玄铎心神一散,第三试就很难再有指望了。
她知道,玄铎会参加比试,全是为了替妻子争一个前程,所以若他们夫妻反目,玄铎的初衷亦不复存在,除了输便不会再有别的可能。
如此打着如意算盘,她暗自偷笑。
眼前的男子,那深锁的眉心、那极不自在的神态,就算再铁齿,恐怕心中亦有动摇了吧?
她会搬着板凳,看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