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决定了?”令狐南忽然敛起笑容,肃然问。
“我长这么大,还没为齐朝做过什么,白白享着公主的福,”阿紫涩涩一笑,“这一次,就换我为国牺牲一回,又有什么可埋怨的?”
他心念微动,伸手将妹子拉住,“对不住,这本是男人该承担的责任——”
“我不是一般的女人,若以我一人之力,能挑起千万个男儿才能挑起的重任,倒也值了。”她轻声道,“二哥,好好珍惜杨姑娘,她那马车就停在西墙根下,别让她逃了。我故意用话激她,不过是为了演戏给亦诚看,狄国的战事她迟早都会知道,我代你告诉了她,你不生气吧?”
“为了我和元敏,你真能割舍亦诚?”令狐南凝视着她,缓缓按住她的肩头。
“你们已经是一对了,而我们,还离得很远……”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就又会控制不住泪水,于是摆摆手,不再言语。
的确,两害相权取其轻,没道理去伤害这快乐的一对。她这辈子大概永远也得不到那样的幸福了,远的不说,单说这骨子里的冰毒……
这个冬天,她会很难过吧?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从前,无法体会诗中含意,如今,行过一道又一道的驿站,狄国的边关眼看就要近了,她才明白其中苍凉。
二哥所派的和亲使者,是他新收的谋臣,名唤司徒容若。
说起这位司徒容若,她早闻大名,都说是朝中惊才绝艳第一人,碰了面才发现,用谪仙下凡来形容,更加贴切。
他坐在马上,一袭白衣如月,映着晨光之色,容貌比女子还美,长发并未像俗人一般挽起,反而垂荡肩后,随风飞扬,有着青草般淡淡的气息。
他细长的眼眸挑眉巧笑,嘴角弯成一抹明亮的弧度,神情却有种捉模不透的深邃,给人隐隐寒意。
说起来,二哥与风亦诚也算美男子,但在他面前,却失了光华,有着天上人间的区别。
阿紫见到他,顿时有些心定。他身为和亲使者,一定能保她一路无虞。
“公主。”
用了晚膳,沐浴妥当,他一如既往前来求见。
“怎么,那人又出现了?”阿紫心头一紧,彷佛在与他打暗语。
司徒容若笑意从容明亮,“公主猜得没错。”
她听见自己“啊”了一声,怔怔坐在椅上,半晌无语。
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有些记不清,只知道每到一处驿站,总会有人抢先一步,替她安排妥当。
原本,这没什么离奇的,想来她一个公主远嫁和亲,各地驿馆接到消息,自会隆重迎接,然而她很明白,这并非官方的安排。
第一次,有人将她的房间用紫色的纱帘装饰,轻软如烟,她告诉自己,这是驿馆知道她素爱紫色,特意讨好,所以并没放在心上。
第二次,有人送上鱼羹一碗,她告诉自己,不过凑巧而已,鱼羹是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只是,会让她想起绝侠谷的味道。
然而,第三次、第四次,她再也容不得自己无所谓,不论是送上的衣衫、器物、香薰、脂粉,皆是她所好,而且,有些喜好,她从未对外人说过……
“是二哥安排的吗?”错愕中,她问司徒容若。
“太子只吩咐驿馆一切从简,毕竟现在开战在即,怕惹民间议论皇族奢华。”他掀起一抹紫纱,意味深长地道:“这样的房间美仑美奂,却只住一晚,未免太过铺张了。”
“今天又送了什么?”阿紫忍不住问道。
“一对雀儿。”
司徒容若拍了拍掌,宫婢便将笼子提了进来,一脸欢喜。
“公主,这雀儿可有趣呢!”宫婢兴奋道,“送礼的人留了个哨子,只要吹两声,这雀儿便会飞到人的肩上,再吹两声,竟从廊上的盆景里衔了片花叶过来!”
阿紫顿时脸色刷白,十指扣住那鸟笼上的围栏,颤栗良久,仍未镇静。
他吗?是他吗?
他一直尾随着她,都跟到这里来了?为什么……不现身呢?
二哥没有将他送回绝侠谷吗?又或者,他打败了萧冀远,擅自逃走了?
他的伤已经痊癒了吗?前几天又下雪了,他应该过了两年以来第一个舒坦的冬夜吧?
满月复疑问,她冲到窗前,想试试能不能发现他的身影,然而,窗外一片冰冻平原的枯燥景色,什么也没有……
“公主知道是谁了?”司徒容若踱过来,莞尔道。
她咬着唇,不敢说确定,只怕空欢喜一场,欣悦化为梦境。
“这里,还有一张字条呢。”他忽然提醒她,“搁在鸟笼里,恐怕也是那人留下的。”
“字条?”她一把抓了过来,想摊开,却一阵害怕,愣在那里。
“不如微臣替公主瞧瞧?”司徒容若很懂得看人眼色,淡淡提议。
阿紫神游一般,默默将字条递过去,双眸凝视半空中,也不知在看什么。
“紫霞阁中玉生烟,千拾殿下总成约。青山绿水无赏期,明月梅花终有梦。”他徐徐念着,随即挑眉不解,“是诗吗?看来这个人诗才平平啊。”
呵,他一个习武的,能做出这四句,已算不易了。
在她眼里,这诗倒比千古名句更令她动容。
“什么意思呢?”司徒容若似在旁敲侧击,“青山绿水无赏期——是说,再也看不到了,还是没有观赏的期限?彷佛有些语病呢。”
阿紫不由得笑了,嘴角才掀起,泪水便落了下来。
这意思,恐怕也只有她一个人懂得。青山绿水终究在,不必急于一时,留得明月与梅花,赠与天涯枕梦人。
可是,如今的她,还有梦吗?
关山飞度,一路风尘,行了这么久,总算到达永宁。
永宁,地属狄国,与齐朝交界的地方,据说也算狄国第一繁华之城,此地商旅交错,纵横开合。
然而,阿紫却觉得,这里比起齐朝任何一个小城来,都算贫穷冷清,难怪狄国处心积虑要入侵南下,望着他人秀丽山河、田原肥美,怎能不起歹心?
庄于君亲自前来迎接她,这次也是他亲领兵马犯境挑衅,真可谓肩挑日月,和亲与入侵,两不耽误。
好几年不见,他已经从当年胆小纤弱的少年,变成高大黝黑的北方男儿,一袭铠甲铮铮作响,满面春风好不得意。
“公主,久违了。”庄于君向她微微颔首。
阿紫披着白狐大氅,仍用淡紫绸缎衬里,轻轻一掀,露出娇俏颜色,彷佛雪地升紫烟。
她坐在长榻上,并不起身,摆明不想和他多加寒暄。
“多谢三皇子亲自迎接,”阿紫冷淡道,“只是本公主现下乏了,改日再叙,如何?”
“看来公主对本王的态度一如既往啊,从前不耐烦,如今更不耐烦。”庄于君低笑,“如此怎么相守一辈子?”
阿紫厌倦地转过头去,“一辈子”这三个字像针一般扎着她心。
同样的天荒地老,换了一个男人,为何,却如此讨厌?
“公主,本殿下还有礼物要送你呢,”庄于君扫了手下一眼,“去,把那东西带进来!”
侍卫行礼,转身自门外牵进一头庞然大物。
乍见,四周皆惊,不禁骇叹,齐朝使团皆变了脸色,庄于君等人却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感。
阿紫闻到动物的骚味,不禁回眸,却见那侍卫正牵着一只白虎,立在不远处。白虎雄姿矫健,鼻下发出咻咻之声,目光如炬地瞪着她,若非项上有皮圈拉着,说不定下一瞬它就会飞扑过来,将她撕裂。
“公主不认识它了吗?”庄于君一脸戏谑,“这还是当年公主送给我的呢。”
呵,当年圆头圆脑的小老虎,如今竟变成这凶猛恶兽了?本以为他早将它给扔弃,没想到养了这么多年。
阿紫眉间一凝,涌起不祥预感。
“本殿下有桩心事,这么多年积郁胸间。”庄于君看好戏似地打量着她,“公主不是一直说我胆小吗?这白虎可是本殿下一手养大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公主瞧瞧,本殿下非你所说的那般没用!”
想不到当年她为了拒婚而耍的小伎俩,倒是激发了他的斗志。很好啊,无心插柳,柳却成荫了。
“这白虎喜欢紫色,”他眸里闪烁一丝阴冷,“本殿下素来把它爱吃的食物放在稻草人里,而那稻草人,披着紫纱。”
阿紫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来,这庄于君不只胆小,心胸还窄得可怕。他做了这么多事,就是为了报复她?名义是痴情不忘,想娶她为妻,实际上是为了当面羞辱她、折磨她吧?
“本殿下若命人放手,公主以为这白虎会如何?”他挑眉紧盯着她。
“三皇子,请不要无礼!”齐朝使团急切地道。
“当年公主说本殿下胆小,如今面对同样一只虎,怎么公主也花容失色了?”庄于君仰天大笑,“还以为多有勇气呢!”
白虎大概饿了,此刻看到阿紫白氅下露出的那一抹熟悉的颜色,顿时焦躁难安,不断发出低吼,颤动的雄躯似乎就要从侍卫手中挣月兑,惹得四下众人皆惊,纷纷护住鲍主,剑拔弩张。
阿紫凝眸瞧着眼前的一切,思绪在沉默中飘浮。
反正她已是中毒之人,不久于世,若真被白虎所噬……齐朝便有藉口赢得这场战争吧?
本以为,她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至少可以换来一天的和平,谁料想,终究止不住金戈铁马。
临行之前,她对庄于君还有几分愧疚,但此刻,一报还一报,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正思忖着,只觉四下喧哗声如潮水将自己拥住,忽然,门外却传来短琴清音。
彷佛上苍恩赐的休止符,霎时诸人都静了下来。
那琴音,清心寡欲,迷惑心神,就连白虎听了也倏忽乖巧,呜咽一声即趴到地上,猛兽顿化为大猫咪。
阿紫诧异地看着门帘,却见一袭白衣踱入,司徒容若手持短琴,笑颜如雪域繁花。
“容若见过三皇子。”他收起了琴,向庄于君徐行为臣之礼。
“原来是先生,”庄于君回过神来,轻哼道:“多年未见,听说先生已投诚齐朝太子。”
“容若是来提醒三皇子,此处为永宁,若南齐公主在咱们北狄地界发生了什么不幸,后果不堪设想。”司徒容若欠身提醒。
“咱们北狄?”他不禁嘲讽,“亏先生还把自己当狄国人。”
“容若曾在狄国当差数年,狄国如我第二故乡,不可忘。”依旧从容的微笑。
“谢先生提醒!”庄于君不满的拂袖而去,“公主舟车劳顿,本殿下就不打扰了。”
眼前熙熙攘攘的一切随着先前嚣张的气焰而去,阿紫强撑的心神彷佛在这一刻崩溃,身子一软,幸得司徒容若扶住。
“公主不必害怕,没事了。”他安慰道。
阿紫舒出一口气,心跳如麻。
她不是怕死,只不过,就这样死了,太不甘心……她还没有见到那个一直尾随她的人呢。
为什么,看到她身陷险境,他依旧不肯露面?方才,连司徒容若都赶来救她,他如在附近,真能按捺得住?
“没想到庄于君会对公主如此无礼,”司徒容若却又勾起笑弧,“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公主如此聪明,不必微臣多言了吧?”
什么意思?他又在暗示她什么?
她不解地望着司徒容若,猜不透那美艳笑颜下藏着什么,看透了她几分,又站在她这边几分?
她心中一片混乱,但稍过片刻,又彷佛拨云见日,不老实的心性在耳边提醒着她,似乎,可以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