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汐知随着雍王妃回到王府,趁着雍王妃歇息时,她将自己梳洗收拾了一番,换上雍王妃赐的新衣,又吃了点东西,等雍王妃歇好了,她便被召到了偏厅。
偏厅里,除了雍王妃及侍女侍卫之外,安硕同样在场,不过他一如往常的沉默,只是看着她的目光有些闪耀。
唐汐知心中对他是抱有歉意的,情急之下将他拖入了这场泥淖中,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但眼下她也只能给他一记抱歉的眼神,先拜见了雍王妃。
雍王是皇帝最小的弟弟,今年三十岁不到,而雍王妃也才二十出头,娘家最小的妹妹也差不多唐汐知这年纪而已,她知晓唐汐知自小便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养成了如今沉着多智的性子,否则也没法在郝富贵的逼迫下使计冒险出逃。
眼见早先才经历过一场惊吓的她如今仍能不焦不躁,雍王妃不由有些感叹,她的妹妹娇生惯养,还没唐汐知一半的沉稳呢!
她叹息了一声,对着唐汐知说道:“唐汐知,若没有妳这桩事,本王妃还不知道郝富贵的手都伸进王府里来了,原来唐家停止供应王府茶叶居然有他的手笔,简直太大胆了。”
“王妃,郝富贵做的并不仅仅是欺压唐家、强掳民女而己。”唐汐知忍住伤痛,详细地述说了唐家在短短一个月内覆灭的情形,“……若非郝富贵,民女的父亲也不会被逼到外地,偏又这么巧才刚出歙县便遭到山匪攻击身亡,但民女后来得知那一带从来没有山匪出没。而民女的母亲受到刺激跟着过去了之后,唐家的总管居然在瞬间搬空了唐家的家底,还大开中门让郝富贵的人将我掳走,这一切若没有郝富贵在背后操控,民女是不信的。”
雍王妃听得柳眉倒竖,这郝富贵真是要只手遮天了!
不过她虽然清楚郝富贵并非善类,却也只能无奈地说道:“由郝富贵能神不知鬼不觉掐断王府茶叶供应来看,他做事相当谨慎,就算要挖出他安插在王府的人可能都要费一番手脚,妳唐家惨遭横祸,就算知道元凶是郝富贵,只怕也很难找到凭证。”
“民女知道,所以民女并没有请求王妃为此事做主,唐家的仇民女会想办法自己去报。王妃帮了民女这一回,让民女逃离郝富贵的魔掌,民女已经很感激了。”
她这么说,反而更让雍王妃心生怜惜。“其实妳尚未逃离郝富贵的魔掌啊!本王妃知道,安硕并非真是妳未婚夫对吧?现下只要妳一离开雍王府,他一定马上抓妳回去,况且说真格的,只要他最后真的纳妳为妾,本王妃也动不了他。”
唐汐知沉默了下来,益发觉得前路茫茫。
她明白雍王妃的意思,就算雍王府愿意庇护她,她也不能一辈子躲在王府,可只要被郝富贵抓去,必然立刻纳她为妾,到时候即使她是被迫,他既负责了,又有官身,律法根本治不了他,她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突然间,一直被两女忽略的安硕开口道:“王妃,属下……属下愿意娶唐小姐为妻。”
雍王妃与唐汐知同时看向他,前者是双眼放光,后者却是难以置信。
“安硕,你知不知道娶了她代表什么麻烦?”雍王妃明白安硕或许是为唐汐知的美色动心了,但也得提醒他,美人入怀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属下知道。”安硕面上没有太多表情,但话声却非常坚定,“只要属下娶了唐小姐,她便是有夫之妇,郝县令不能再强纳她为妾,否则便是犯了律法,王府要插手管这件事也有了理由。”
“安……你无须如此,凭空得罪了郝富贵。”唐汐知欲言又止,安硕是个武夫,称呼他公子很奇怪,却又不知该如何叫他,只能忽略过去,“早先是我无计可施才会推你出来,谎称与你有婚约,这件事你不用认的,无论有什么名誉上的损失,你一概推到我头上就好。”
“我不怕他。”安硕终于正眼看她,但也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转移视线。
见状,唐汐知莫名起了个心思,这高大勇猛的汉子该不会在害羞吧?而这种想法也让她难得心跳有些异样,居然一下子回不了安硕的话。
雍王妃看着他们两人眉来眼去,似乎并不像她所想那般郎无意妹无情的,至少安硕在她面前一向安静稳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主动抢话说,更不会把眼光放在任何女子身上。
她唇角微扬,刻意问道:“安硕,所以你坚持要娶唐汐知,只是想帮她月兑困,没有别的原因?”
“……有。”安硕讷讷地道。
“什么原因?”
这下,安硕答不出来了。
要不是气氛不对,雍王妃差点就笑了出来,而唐汐知似乎也听出了什么,看向安硕的目光很是奇怪,却没有逼问的意思。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雍王妃看向唐汐知,“那妳的意思呢?是否愿意与安硕结亲?虽说妳当时是逼不得已,本王妃也不会勉强妳。”
唐汐知看了看安硕,正巧他也抬起头看着她,这回她清清楚楚在他幽深的黑眸里读到了紧张、不安、焦虑等种种情绪,当然最重要的还有期待。
她在他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微微点头。
雍王妃这会儿真真正正地笑了开来,想不到自己还有这等天赋,误打误撞的做了一次媒人,而且看起来……很有可能成为一桩良缘。
“既然如此,本王妃就替你们的双亲做主,允了这桩婚事,安硕你明日便回老家去准备娶亲事宜,唐汐知则从王府出嫁,至于婚期嘛……就七月初五吧!”
晚上,唐汐知无丝毫睡意,晚上洗漱后她只在单衣之外披了一件薄衫,就一直痴痴的坐在院子里,想着自己的未来。
在被郝富贵抓走的时候,她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在逃出生天后,她求生的意志特别强烈,毕竟只要能活下去,她就有复仇的希望,即使是嫁给只见过两次面的安硕也在所不惜。
安硕那个男人……该怎么说呢,从寥寥数次打交道的经验观之,他木讷又沉默,与她欣赏的谈笑风生那类型大相径庭;他长得也并不儒雅俊秀,而是浓眉大眼,刚毅而严正,完全不是她曾经想象过的未来夫婿。
可是他的眼可以让人一眼看入他明亮纯净的心,或许他喜欢她的外貌,但这桩婚事他真的只是想帮她,对她没有任何歪念,这样的男人让她觉得很可靠,更别说他这已经是第二次救她了。
想着想着,月亮都升到头顶了,王府让她住的是个偏远的小院子,四周种了许多竹子,围绕成天然的院墙,隐隐约约,她好像看到他出现在竹林之中。
她眨了眨眼,以为只是自己的幻想,想不到眼前的男人居然幽幽开口,“唐小姐。”
唐汐知打了个冷颤,抬起头来,和他略微局促的脸对上。
“妳冷吗?”他笨拙地想要月兑下外衣给她。
但要解外衣得先解裤带,他一个大男人在夜深人静时跑到她面前解裤带,简直就是个无赖,成何体统?他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乡下人的质朴气质显露无遗。
真的是他!而且是她一开始就认识的那个他,而不是王府里沉着冷静的安护卫。
“你来做什么?”唐汐知由他的问话之中,蓦然明白了他的局促所为何来,不由觉得有趣。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温温柔柔,让安硕通体舒畅,全身紧绷的肌肉都放松了,他模了模头,想了一下才道:“我……我叫安硕,平安的安,壮硕的硕。”
“我知道。”唐汐知有些纳闷地看着他。
“我家在小南村,就是上回清明遇到妳的马车那个地方,再往山里走半个时辰。我父亲已经过世,家里还有两个人,我的母亲和弟弟,村里都叫我母亲安大娘,我弟弟名叫安槐,槐树的槐,今年十二岁。”
随着他的话声,唐汐知的神情慢慢的从大惑不解变为若有所思,似乎领会到了他今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是在玩什么把戏。
明天他就要回老家准备成亲的事,下次见面就该是迎娶那日了,他慌不择时地在大半夜跑来,不就是来自报家门了吗?
她有点想笑,却又被他如此真挚的诚意感动了。
“你怎么会来王府当侍卫?”既然他想说,她索性问得更清楚一点。
安硕表情不由变得有些尴尬。“我家中原本务农,有一片山头的茶园,只是我家不会制茶,制出来也不好喝,就把整座茶园租给别人,收到的租金也不多,所以……所以其实我家很穷,我只能出来找事做,妳介意吗?”
介意吗?她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徽州府是王朝先祖发迹的地方,很有代表性,先皇虽然宠爱这个么子,却也不能违反祖制传位给他,所以当年才将徽州分封给雍王。
然而徽州并不是什么物产丰饶的地方,境内岭谷交错,风景称得上山灵水秀,却无法大面积的种植稻米,只有林木、花卉相关的物产。
先皇在分封徽州安抚雍王时,也是在暗示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下的皇帝—— 就算雍王受宠,封地就这么一小块地方,意义虽大却也威胁不了君王权力。
不过如今看起来,先皇这个苦心倒也没白费,当今皇帝与雍王的关系甚好,一年里雍王至少有半年时间会留在京师。
不过也因为这样,雍王甚少发展封地,即使雍王府就位于歙县,他也从不管歙县的治理,所以郝富贵这样一个小小七品县令才能横行霸道,把好好的一个歙县搞得乌烟瘴气,而安硕的老家据他所说,位于歙县县城西方的小南村,村子被群山环绕,有些封闭,可以想见更是穷中之穷。
唐汐知想通了小南村因何贫穷的道理,对于他的顾虑自然而然就不以为意了。
“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不富裕了,如果我介意你的身分,就不会答应与你成亲。倒是我唐家家破人亡,全身上下只剩一个白玉镯子还算值点钱,说起来我比你还穷,你介意吗?”
“我不会让妳吃苦的!”安硕心里一急,月兑口说道:“第一次遇到妳的时候,妳说我力气大,到县里会有更好的出路,刚好王府招侍卫,我就想着来做做看,不再当一个庸庸碌碌的农夫,现在……现在我虽然还赚得不多,但已经够养活一家人了!”
他这副着急的模样落在唐汐知眼中,却是证明了他心里头对她的看重,意外地安了她方才对未来迷惘的心情。
她不由嫣然一笑,这一笑简直让安硕魂都飞了,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仙女,她在幽深的黑夜之中,犹能散发着温润的光芒,是那样的夺目,那样的美好……当她站起朝他走过来时,他表情微变,本能的移开了目光。
唐汐知难以理解他的神情,似乎是由惊艳变为了惊吓?她不过是从院里的石椅上站起来,需要这么大的反应?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顿时明白了过来,俏脸不禁微微发热。
因为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时间过来,她穿得很是单薄,一站起身顿时曲线毕露,那凹凸有致的身段,安硕没有直接喷出一道鼻血已经很自制了。
她突然心痒痒的,很想戏弄他一下,于是走向了他,试探性地轻轻碰了下他结实的手臂,硬邦邦的。
“你……我以后就叫你安硕,可以吗?”
肌肤相触,他果然不负所望的雄躯一震,眼睛还是不敢看她,全身僵硬,神情极不自然地说道:“可……可以。”
“那你也别再叫我唐小姐,我爹都叫我汐儿,我想听你这么叫我。”她柔柔地说着。
安硕刚正的脸微微一抽,像是陷入了某种挣扎,但她的声音有种魔力,让他忍不住想遵从,好半晌才声如蚊蚋地轻唤,“汐儿。”
唐汐知差点笑了出来,她发誓,她看到他耳根红了。
安硕心中忐忑,她离得这么近,身上的幽香若有似无地窜入他的鼻间,他简直连手该摆在哪里都不知道,叫了那声汐儿后,他更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妳……妳早点休息吧,夜深了,我走了。”他只能撂下这么一句话,匆匆离开了她的院子。
这男人真老实啊!看来她以后成亲不会太无聊了……唐汐知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本郁结的心情也一扫而空。
很快地,时间便到了七月初五,七月诸事大吉,所以雍王妃在定下成亲之日时,连找个寺庙算算日子都不需要。
成亲的六礼之中,纳采和问名直接忽略了,因为是雍王妃做主的婚事,不合也得合,所以只是象征性的问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并未特别去算,仅仅让庙里师父点出了一个适合嫁娶的时辰。
纳吉、纳征和请期同样简化了,这个阶段简单说就是送聘礼而后决定婚期,不过安硕家贫,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象样的聘礼,而唐家已亡,送聘也不知送到哪里去,只是安硕仍尽力替唐汐知买了一支玉簪,花了他二两银子。
当唐汐知看到玉簪时,想到那粗手大脚的男人替她挑选这种女人的东西,该是如何的束手束脚,她便心头一阵好笑,却又觉得温暖。
雍王妃知道安硕已经很有心了,便让唐汐知将东西收下,即使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成亲,聘礼也是男方对女儿家看重的表现。
同样的,唐汐知也没有任何嫁妆,她手上的玉镯是唐家留给她唯一的纪念了,最后是雍王妃给了她一副珍珠头面当作添妆,也置了一些衣物赏给她,就当成嫁妆先送到男方家中去了。
终于来到迎娶的这一天,雍王妃请了一名县里儿女俱全、父母健在的全福人,替唐汐知开脸上头、梳妆打扮。
这名妇人替不少女儿家开过脸,但看到唐汐知时仍不由狠狠惊艳了一把,在描绘妆容的时候也特别仔细,让原本就沉鱼落雁的她披上嫁衣后更加的艳光照人。
王府里的奴仆们就权当女方亲友了,和安硕也算熟识,在他来迎亲时还好好刁难了一把,玩得十分开心,安硕在撂翻好几个人,又做了一首不伦不类的诗后,终于顺利迎娶美娇娘。
唐汐知没有哥哥,所以是由喜娘牵她上轿,由县里到小南村可是要两天的时间,所以雍王妃大手笔包下了镇上的客栈,权当双方拜堂成亲的地点,她是理所当然的主婚人,大大方方地坐在高堂的位置让小夫妻跪拜,待成亲隔日再上轿回小南村给长辈磕头奉茶。
由雍王妃主婚那是多大的面子,即便是安硕唯一的至亲安大娘,对这样的安排也无法有任何意见,也就是因为这样,安大娘自觉没见过世面,反倒不敢来县里坐主位了,反正隔两天新娘子还是会来向她磕头,她便留在了村里。
一场小而温馨的婚礼就在热热闹闹的一天里结束了。
客栈内举办的喜宴只是雍王妃想让府里的大伙儿凑个热闹,还有一场喜宴会在小南村补办,所以来参加的客人们大多是安硕的同僚,硬是灌了他许多酒,若非被及时阻止,他们可能真会吵着要闹洞房。
安硕进新房后,唐汐知仍披着盖头,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等待,他觉得自己脑袋不是很清楚,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每一脚踩在地上都虚虚浮啊的,眼前的画面彷佛都是他的幻想,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他真的娶到了心目中的仙女。
小心翼翼地拿起秤杆,替新娘子揭开盖头,只见她眼如秋波,温柔地睇着他,涂着胭脂的唇角微微一勾,轻易的就撩动了他的心,忍不住伸手想模模看眼前的人儿,她美丽得不像真的。
大手碰到她的脸庞时,那细致的触感让他如遭雷击,很快地缩了回去,什么酒都醒了。
唐汐知其实和他一样紧张,毕竟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王妃也让嬷嬷教导了她洞房花烛夜是怎么一回事,想到要与一个尚称陌生的男人那般亲近,她浑身都不对劲起来。
当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她以为自己会很提防,想不到她看到的不是什么色欲熏心的男人,而是一个傻笑着直勾勾看着她,憨厚到令人不忍苛责的男人,她的表情不由放松了下来。
而他伸出手轻轻的触了她一下,她身体颤了一颤,但却不是很排斥他的触碰,这应该是好现象。
“妳……饿了吗?”安硕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到任何食物,那些什么早生贵子的果子洒了一把在床上,桌上也只有两个杯子一壶酒,看来合卺的仪式是准备让他们自己来了。
他在怀里模了模,掏出了一个油纸包递给了她,“这里头是烧鹅腿,我……我在宴席上抢下来的,否则那群人太会吃了,不抢根本没得吃。”
新郎官在喜宴上抢菜给媳妇吃?想到那个画面,唐汐知只觉荒谬好笑,手里这油纸包的分量顿时重了不少。
“还有那个……他们说要喝合卺酒,我、我来倒。”
安硕因为有些醉了,在倒酒时居然洒了好些在外头,唐汐知听到他喃喃念着什么好小的杯子怎么喝得过瘾,原本就藏在肚里的笑意差点忍不住,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他好不容易倒好了酒,一人一杯喝了下去,接着她便看到他开始更衣,月兑衣服的动作利落得不像一个酒醉的人。
她也开始紧张了,重头戏要上场了吗?他会像头饿狼那般扑上来吗?但……但她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如果推开他,他会不会生气?
就这么忐忑不安的看着他一直月兑到剩中衣,唐汐知拒绝的话尚未想全,安硕竟先开口说道:“妳睡床上,我睡在外头的椅子上就好。”
客栈的客房有分内外室,内室才有床铺,外室倒是有张卧榻,只是他这么大的个子,要挤在卧榻上想必非常不舒服。
“你……”唐汐知想不到他竟如此体贴,方才那些邪恶的臆测让她觉得似乎有些对不起他。
“我知道妳嫁给我只是避难,不是真心的,我、我不会强迫妳。”安硕虽然话都快说不清楚了,不过心中的坚持和底线可还在,“如、如果我硬是要坏了妳的清白……那我跟郝富贵又有什么两样。”
他眼睛都快阖上了,像是意识到自己话说完了,便转头摇摇晃晃的往外室去,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我绝对不当郝富贵那种人,我不要汐儿讨厌我……”
而后,砰的一声,唐汐知听到他似乎跌倒了,吓了一大跳,连忙跟上去看,那个烂醉如泥的男人果然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开始打呼。
她想将他拉起,但连举起他的手臂都费力,结果一个不小心整个人跌在他身上,额头还撞到了他的下巴。
她申吟了一声,一手扶着他的胸膛,另一手吃痛地扶额,想不到就在这时,原以为睡熟了的男人居然张开了眼,一脸迷蒙地看着她。
“仙女。”他说着,按下了她的头,在她吃痛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不痛。”
唐汐知眼睛都瞪大了,就这么看着他做完这些后又睡了过去,她不相信地狠摇了他几下,却是再也没醒。
反正都这样了,唐汐知索性大大方方的继续趴着,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五官,明明该是个刚正的面容,却睡得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
她的心软了,即使在醉酒的情况下,他对她的好仍是显而易见,是真真正正将她放在了心上。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嫁人了,身下这壮硕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而她毫无理由的相信,未来无论遇到什么困难,这个男人都会挡在她的身前,无条件地保护她,为她遮风挡雨。
“我不讨厌你……”她目光很是温柔,可惜他看不到,“甚至好像还有点喜欢你呢……”
今日,是安硕要带着新妇回家给长辈敬茶的日子。
安家人丁原就不兴旺,安硕的父亲又往生得早,真要说起长辈,其实也就安大娘一个,剩下的都是小南村里的邻里好友,还有村里的里正林大爷听到这桩婚事是雍王妃主持的,也特地来凑了热闹,给足了安大娘面子。
安大娘原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性子,自小都没出过小南村这穷乡僻壤,见识也不多,所以对于儿子这桩莫名其妙找来的婚事感到既兴奋又有些不安。
兴奋的是,听说她的儿媳妇以前是富家千金,模样教养都是一等一的,要不是有王妃做主,安大娘再怎么求神拜佛都不可能替儿子娶得到这种妻子。
不安的是,既然儿媳妇是富家千金,这脾气性格也不知怎么样,不过可想而知必然是娇生惯养,以后入了门还不知道适不适应得了这村里的生活。
安家的房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初安父还在的时候原本只有一座土坯房,后来安硕在外打零工赚了钱,考虑到自己与弟弟未来会娶媳妇,便在两侧增建了厢房,东厢给了自己,西厢给了安槐,盖成了间三合院,外头再用篱笆围起,有了前后院,这样日后要晒衣、养鸡都方便。
安大娘原本在正屋里的主位安坐着,僵着笑容应付前来观礼的邻里好友,但最后实在坐不住,里里外外不停走来走去,看看哪里没准备好,却突然被一个人拉到了后院僻静处,避开了人群。
“秀秀?妳怎么不到里头坐着吃点心?”安大娘不解地看着眼前一脸气愤的赵秀秀,不明白她突然拉走自己用意为何。
赵秀秀家距离安家只有不到半里路,同样是小南村土生土长的人家,村里的孩童自小都玩在一起,真要说起来,赵秀秀与安硕也算是青梅竹马。
她比安硕小三岁,从小就喜欢跟在他**后面,等到渐渐长大,少女情怀也慢慢落在了勤劳诚恳的安硕身上。
她以为安家与自家有着默契,等她明年十五及笄,就让她与安硕成亲,想不到半途杀出了一个唐汐知,居然把她盼了这么多年的亲事抢走了,这叫她怎么能忍受?
赵家一家大小原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性子,甚至可说是有些刻薄,在村里风评不怎么好,赵秀秀的教养可想而知,她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娶了别人,那口气是怎么也咽不下去,便来到安大娘面前嚼舌根了。
“安大娘,硕子哥带着媳妇要回来,妳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啊?”
“啊?不能笑吗?”安大娘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
赵秀秀故意把话说得严重,“当然不能啊,安大娘妳一定要摆出很凶的样子,非得让新媳妇怕妳不可!”
“为什么?”安大娘这一颗心真是提了起来。
“听说那姓唐的以前是富家千金,只是家道中落才嫁给硕子哥,这样的女人一定瞧不起咱们小南村穷困,那姿态还不知道要摆多高呢!安大娘妳如果不一开始就拿出做婆婆的威严,给她一个下马威,以后怎么管得住她?”
“妳说的有点道理……”安大娘皱起了眉,觉得赵秀秀一番话说中了她的心思。
赵秀秀心中暗笑,安大娘果然是个好煽动的,于是又加油添醋地道:“还有啊,都说是千金小姐了,一定是脾气骄纵,安大娘妳可要凶一点,必要时动手打都没关系,拿出婆婆的权威镇住她,千万不能让她爬到妳头上去!还有那些娇娇小姐什么事都不会做,妳得把家事都交给她,好好磨她一磨,教她怎么做一个媳妇,总不能娶了儿媳妇后,还要妳这个当婆婆的来侍候她吧?”
安大娘听了点头如捣蒜,不过却是有些狐疑地看着赵秀秀。“妳一个小泵娘家家的,怎么知道得那么多?”
“这……还不都是听我娘说的,总之安大娘,我们不会害妳的,妳一定要记得照着做啊!”赵秀秀一滞,总不能说她自从听到安硕要娶亲,就开始想要怎么透过安大娘折磨那个新媳妇吧。
小南村也就那么大,婆婆折腾儿媳妇的戏码不少见,赵秀秀的娘一直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赵秀秀跟在身边,自然也听多了这些事,想着一股脑用在唐汐知的身上就对了。
“我知道我知道……”安大娘听得有些心慌意乱,原本就紧张的情绪变得更紧张,脸上的笑容当真再也浮不上来。
这时候,外头开始放鞭炮了,应是新人回来了,安大娘拍了拍赵秀秀的手,急急忙忙的赶回屋子里,她可还要在主位上等着新媳妇敬茶呢!
赵秀秀的表情随着鞭炮声阴沉了下来,跟在安大娘身后走去,她倒想看看这个县里来的富家千金究竟有多漂亮,居然将她的安硕抢走了!
在安硕带着唐汐知进门时,安大娘早已在主位坐定,厅里的邻居好友们见到了唐汐知的花容月貌,都是倒抽了一口气,接着齐齐称赞安硕好福气。
安大娘见到新妇一进门就替她长了脸面,不由微微得意起来,这时候默默站在她身后的赵秀秀突然用力扯了她的衣袖一把。
安大娘回头,就看到赵秀秀脸色难看地直摇头,她恍然想起小姑娘方才警告她的话,心里那股得意劲才稍稍消减了些。
里正林大爷今日充当礼官,安硕依礼带着唐汐知在安大娘面前跪下,先磕了三个头,接着就有人拿着托盘过来,上头有一杯茶。
唐汐知双手接过托盘奉上,喊了一声“娘请用茶”,礼数十足,安大娘拿起茶杯,只抿了一口便放回去,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安大娘,新妇敬茶,依礼该给个红封的。”林大爷提醒她。
这也真是紧张的忘了,安大娘模了模袖里的红封,原本要拿出来压在杯子下,赵秀秀在这时又拉了拉她的袖子,安大娘愣了一下,那红封硬生生没拿出来。
“这给了红封就是接纳她了是吗?”安大娘拔尖了嗓子说道:“我都还不认识她,这拜堂时拜的也不是我,怎么我就得接纳她了?不给!”
赵秀秀站在她身后阴笑着,肚子都快笑痛了,这安大娘简直蠢极,几句话就被她唬住,这已经不只是给新妇下马威,而是刻意给人难看了,安家未来家宅不宁是可以预见的,只要等着这个媳妇被休了,她还是有机会与安硕在一起的。
安硕脸色一变,就要上前与母亲说理,唐汐知及时拉住了他,默默对他摇了摇头。
她可以理解安大娘对她的忌惮,安硕不说话才好,一说话安大娘还以为儿子偏袒媳妇,那就吵不完了。
她柔声说道:“娘,安硕与我这亲事结得仓促,因为小南村往县里路途遥远,怕娘坐了太久的车身体不适,所以到了新人敬茶时才向娘磕头。不过等会儿的喜宴与安硕在县里办的都一样,还得娘为我们操持一番,媳妇刚进门什么都不会,还有很多需要和娘学习的,没能和娘好好沟通,是媳妇的不是,媳妇在这里向娘道歉了。”
她绝口不提成亲那日明明是安大娘不敢坐在雍王妃身边才没到县里,一番话说得太漂亮了,直接将罪揽在自己身上,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新妇不想婆婆与丈夫生出冲突,而所谓让婆婆操持,和婆婆学习云云,就是在变个方法告诉安大娘,她这个媳妇并没有要抢夺安大娘当家权力的意思。
安大娘这下心里不是舒坦,而是心虚了,她胡里胡涂的让赵秀秀摆弄了一番,现在唐汐知这么说,她倒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安大娘这儿媳妇真是听话啊,不愧是县里来的小姐——模样周正不说,礼数也周到!”“是啊,安大娘,你可别忘了,你儿子媳妇拜的可是王妃啊!哪有你想不认就不认的道理,你还想越过王妃不成?”林大爷有些看不下去,敲打了她一番。
安大娘这才想起这一桩,吓得冷汗直流,急忙拿出红封压在了杯子底下。
唐汐知没有让安大娘尴尬太久,收了红封起身后,她立刻又让安硕拿出了她预备好的礼品。
她本身没有钱购置这些东西,但王妃在她出嫁前赏了她十两做为新娘的压箱底,她感激在心中,这些未来必会偿还,所以她很是用心地准备了一些东西。
她将一个木盒呈给了安大娘。“这是给娘的见面礼,媳妇一点小小的心意。”
原本唐汐知是想私底下给的,但她看出了安大娘似是喜欢显摆,方才她落了面子,就在这里补回来吧!
安大娘接过盒子打开,看到里头是一支鎏金步摇,小南村贫困,哪个女人家能戴副银耳环就能得意半天了,这支还是金的,虽然只是鎏金,也看得安大娘眼睛都快凸出来。
后头的赵秀秀又妒又气,但这回任凭她怎么扯安大娘的袖子,都得不到任何反应。
在乡亲一阵的赞美与羡慕声中,唐汐知又拿出另一个盒子,让安硕将他弟弟安槐叫了出来。
安槐今年十二岁,头发梳得整齐,身上只是简单的棉布衣,小小年纪却透出了儒雅之气,安硕说他弟弟很认真在读书,应是没错的。
她笑吟吟地将盒子给了安槐。“小叔,这是嫂子给你的见面礼,希望你不要嫌弃。”
安槐腼腆地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方砚台与一支墨条,他不禁很是兴奋地将盒里的东西拿了出来,爱不释手的赏玩着。
“谢谢大嫂,我很喜欢。”
安槐有笔,是安硕买给他的,但此时家里尚买不起砚和墨,他一直都是拿水在桌上练字,现在有了砚墨,他就可以在树叶或树皮、木板上练字,说不定以后还能有纸让他练习呢!
赵秀秀看不下去,她好不容易说动了安大娘,居然让唐汐知给圆了回来,看着唐汐知那娇美的容貌,她简直嫉妒得心都痛了起来,急忙在众人的目光都在安槐身上时,附耳在安大娘身边说了两句。
果然,安大娘马上就忘了手上的鎏金步摇,朝着唐汐知横眉竖目了起来。“你送这什么东西?别以为槐子还小你就想糊弄他,怎么就拿了几块黑石头给他呢!这可是身为兄嫂的见面礼,送这些像什么话?”
其实这小南村里认得文房四宝的人还真不多,顶多认得出毛笔,砚台这种容易被忽略的东西要用过的人才知道,一时之间乡亲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赵秀秀则是暗自得意,总算又将唐汐知那女人的气焰压下去了。
这次开口的是安硕。“娘,汐儿送弟弟的是砚台和墨,那可是比我上次送给弟弟的毛笔还要贵重的东西,以前弟弟只能用笔沾水练字,现在可以沾墨了,写出来就是墨黑色的毛笔字,就像里正爷爷家里那块牌匾一样。”
他解释的非常具体,大家都听懂了,一时间众人对唐汐知又是一阵夸赞,风向马上转往她那儿去了。
安硕想了想,又皴眉说道:“娘,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汐儿百般挑剔,不过她是个好姑娘,你放下成见和她相处,定会喜欢她的。”
这是在编派她这个做娘的了?安大娘闻言,顿时觉得一股气涌上来,方才认不出来砚台被打了脸面,已经觉得有些抬不起头,现在他又这么说,好像在说她是故意找儿媳妇麻烦,即使儿子可能没那个心,乡亲还不知要如何议论她……
安大娘不知怎么的慌了起来,啐了一声便匆匆地离开了大厅。
赵秀秀适时地跳出来,对着安硕责怪道:“硕子哥,你看安大娘都被你媳妇气坏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看来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硕子哥你一成亲就全听媳妇的,什么孝道都浑忘了!”
说完,她马上跟在安大娘后头离去,像是要去好言劝慰一番,事实上她看得出来安大娘并不是非常反感唐汐知,她得再去添一把火。
而厅里的乡亲被赵秀秀这么一说,议论得更大声了,唐汐知对上安硕歉然的目光,只是微微摇头,轻推了安硕一下,让他招呼乡亲到外头入席吃饭。
至于安大娘……唐汐知看向了她离开的方向,又想到方才那个出言教训安硕,却字字句句都针对着她的小姑娘,心中不由有些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