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洗完毕,沈筱婕换上干净的衣物,将浴巾盖在湿淋淋的头发上,朝客厅走去。
“洗好了?”坐在沙发上的伍棠羽也已在别间浴室洗好澡,见她走了过来,给了她一记温柔的微笑,“来,过来这里坐,我倒杯牛女乃给你喝。”
沈筱婕缓缓走了过去,却选择在伍棠羽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伍棠羽看出她的不寻常,先是一愣,接着起身走到厨房倒了杯牛女乃,随后又顺手拿了吹风机。
“我帮你把头发吹干。”他走近沈筱婕的身边。
“我可以自己来……”沈筱婕感到有些不安。
他为什么都不生气?她让他那么丢脸,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责备她?
“没关系,你喝牛女乃。”递过牛女乃,伍棠羽将吹风机插上,随后便坐到沈筱婕的身边。
他伸手将披在她头上的浴巾拿起,先轻轻的擦拭她还滴着水的长发,接着温柔的用吹风机慢慢烘干发丝。
伍棠羽的大掌在她的发间来回穿梭,细心的整理因水气而纠结的头发,动作轻柔,不似她自己吹头发时的胡乱抓一通。
喔!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他为什么都不提今晚发生的事?就算骂她也好,这样才不会让她的愧疚感那么沉重,可是他现在好像没发生任何事一般,依然对她那么温柔呵护。
若让他知道,因为她的单纯无知才让汤熏辰有机会设计这一场闹剧,他会不会生气的大骂她白痴?
可他怎么能够这样温柔的替她吹着头发,那感觉好舒服……
在伍棠羽细心的动作下,沈筱婕不自觉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头皮传来的酥麻与舒适,内心本来还在担忧的事情已渐渐被她抛到脑后了。
吹风机运转的声音停下,伍棠羽轻拍沈筱婕的头,“好了。”
“好舒服。”她终于露出如往常般率真的笑容,毫不掩饰的说出心中的感受。
“你喜欢就好,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见她笑了,伍棠羽也才松了一口气。
从会场离开后,沈筱婕便一直沉着一张脸默不作声,伍棠羽不知道她是不舒服还是介意在晚宴上发生的事。
带她回到家中浴室后她的那句“你出去”也让伍棠羽有些讶异,她不曾用那样冷肃的表情和语气和他说话。
可尽避他满月复的疑问,他还是决定先安抚她的情绪,再让她慢慢道出事情的缘由。
沈筱婕抿着唇,抬头看了伍棠羽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该来的还是会来,就算他要骂她也是应该的。
“你又和汪喻纹吵架了吗?”见沈筱婕还是不说话,伍棠羽便猜测着。
“才不是!”沈筱婕连声否认,她才没有和汪喻纹吵架,她一点都不想在那个场合和她起冲突。“是她自己跑来纠缠我的。”
见沈筱婕一如往常的反驳,伍棠羽才算是真正安心了,这才是她,他不希望她把事情藏在心里。
“然后你和她打架吗?”他没忘记之前两个女人在他家发生的冲突。“你打输她?”
“我没有和她打架,而且就算和她打架,我才不可能输她。”沈筱婕双手叉腰,不满意的抗议着。
她是为了不让伍棠羽丢脸,所以才没有和汪喻纹起正面冲突的,不然依她的个性,怎么可能任由汪喻纹如此挖苦讽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怎么会把桌子给撞倒?她把你过肩摔?”伍棠羽故意说得夸张,他知道唯有这样,才能让沈筱婕抛开那些负面情绪。
“伍棠羽!”沈筱婕惊呼出声,“只有我把她过肩摔的份,怎么可能让她摔我!还不都是因为你!”沈筱婕伸手指着伍棠羽,气嘟嘟的道。
上次订亲的水红衣衫已经不能再穿了,此刻,她身上这一袭同样华丽的衣裙,是绿柳堡上下绣娘花了三天三夜、千针万线替她赶制的,彷佛带着无数祝福与艳羡之情,披在身上,光彩琉璃,熠耀生辉。
杨元敏望着镜中,漂亮得连自己都不敢认了。素手贴花钿,云鬓插金簪,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刻意打扮,为了迎接心上人……
“三妹,”杨元茵在一旁故意道:“听说,令狐公子特意买下城东李员外的大宅,只为了下聘之用。比起上次风亦诚只从客栈下聘,倒是有诚意多了。”
其实他不必如此铺张浪费,从哪儿下聘,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不过,他这份心意倒让她感动不已,心甜如蜜。
“虽说金钱不能权衡一切,”杨元慧趁机补充说:“不过呢,男人肯在你身上花多少银子,倒也能窥见他对你的感情深浅。依我看,令狐公子待你痴心不已,想必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离开他的,对吧?”
杨元敏一怔,只觉得两个姊姊一唱一和,这话里肯定有话。她从不指望姊姊们能真心祝福自己,她们能不添乱就已千恩万谢了。
“三妹,假如某一天,你发现令狐公子有一桩天大的事情瞒着你,会不会跟他生气啊?”杨元茵笑问。
“两位姊姊是否有话要对我讲?”杨元敏忍不住指出,“还请尽快言明,让小妹毫无牵挂、高高兴兴去订亲。”
“三妹,假如你有一天发现令狐公子并不叫令狐南,他也不是风亦诚的表哥,亦非京中富豪,你会怎么着?”杨元茵讽笑。
“还有,假如你发现他家中早有妻室,又会怎样?”杨元慧接连射出冷箭。
室内一阵沉默,杨元敏眸中一沉,有种极寒的凉意从脚底直爬至心尖,彷佛小时候听到骇人故事时的感觉。
她明白,两个姊姊不会无缘无故造谣诽谤,再嫉妒她也不至于如此无脑,肯定是逮住了什么切实的证据,就等着看她可悲的下场。
“那么……”她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只怕说了,三妹你不信。”两人相视一笑。
“还没说呢,怎知我不信?”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不过,我倒很想知道两位姊姊如何得知,从何得知?”
“放心,我们若敢有半句胡言,不怕杀头死罪吗?”杨元慧徐徐道:“自然是实话。”
杀头死罪?这是什么意思……
杨元敏只觉得心尖在颤抖,彷佛病入膏肓时的痉挛,要强力克制,不让自己的害怕流露于形。
“小姐—”婢女忽然在门外禀报,“三小姐,有客求见。”
“谁?”这个时候,整个棠州城都知道她正盛妆待聘,谁会找上门来?
“来人说,她叫庄涟漪,三小姐答应过会见她的。”
庄涟漪?那个如仙似妖的美艳女子?为何不早不晚,这会儿忽然出现?
方才心里的恐惧又平添一分,彷佛隐藏在某个角落的阴影悄悄爬了出来,变成遮云罩日的魔魅,顿时天地昏沉,星月无光。
“殿下,吉时已到,可以启程了。”萧冀远推开门,笑意盈盈地禀报。
“备马!”令狐南整理腰间环佩,特意系上杨元敏送的荷包。
等会儿她看到这荷包应该会很高兴吧?这荷包,也算是两人的订情信物了。上次她还特意打了个穗子坠在这上边,就是为了这荷包能更衬得上他的玉佩,一丝一缕皆是她的心意,彷佛可以缠他一世。
庭院里种满桂花,此刻天气回温,凋零的桂子居然开了第二轮,在有如阳春一般的和暖中,馥郁弥香。
令狐南从前只觉得桂花俗气,现下却觉得它相当应景,十分富贵绮丽,喜气洋洋。
阳光明媚,像流金赤沙,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
“殿下—”萧冀远的声音忽然传来,彷佛带着无比错愕。
他还是第一次听见素来镇定的萧统领发出如此声音。
循声望去,他目光落到院门处,霎时,整个人亦怔住。
他的幻觉吗?只是一夜未见,何至于如此想念?
只见杨元敏像一缕幽魂般,轻轻渺渺迈了进来,她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彷佛顷刻瘦了一轮,重病垂危的模样。
隔着一段距离,她站定了,冷冷望着他,朱唇缄默,目光里有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元敏……”令狐南胸中升起不祥预感,急切上前,忐忑地握住她的手,“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跑来了?”
还有半个时辰,他们便要订亲,这会儿她竟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还如此模样,料定是发生了天大的意外。
“我来……看看这宅子。”杨元敏在一片死寂之后,淡淡一笑,“听说,殿下为了民女,特意买下这偌大的宅子。”
殿下?她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这再熟悉不过的字眼,哪里会错呢?
令狐南身子一僵,最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来了,来得如此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元敏,你听我说……”他直觉要解释,千言万语却无从开口,一时间喉间凝噎。
“给太子请安—”她猛地屈膝,恭恭敬敬,跪倒在他面前,施了大礼,“从前民女无知,多有冒犯,还望太子恕罪—”
他只觉鼻尖一酸,扶住她的双肘,一把将她带了起来。
“太子?”他听见自己哽咽的回答,“元敏……你在生我的气,对不对?怪我没能早些告诉你……”
“民女岂敢!”她摇头,凄然笑答,“太子垂怜,宠爱元敏,是元敏天大的福气。只是元敏自幼福薄,怕承受不起如此大恩。”
“你就是在生气!”他实在受不了她这疏离的模样,大声喝道:“元敏,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原谅本太子?”
“本太子?”他的自称似乎刺激了她,方才还是强装镇定的容颜,倏忽落下泪来,“若换成我表哥,无论怎样我都能原谅他……可尊驾是太子,元敏怎么用『原谅』两个字?”
令狐南愣住。没料到方才一个不小心,把本来尚存的一线希望活生生割断了,他自认足智多谋,此刻却对她无能为力。
表哥……表哥……这辈子还能听她再这样唤他吗?
“跟我走—”他拽住她,强行带她往外走。
“去哪儿?”她小小的身子极力后退,脚下却不由自主被他带动,胳膊挣扎得一阵剧痛。
“订亲!”他简短答道,只两个字,却充满强迫的霸道。
“不……”杨元敏只觉得泪水流得更加猛烈了,“砰”的一声,她索性跪在地上,膝盖磕着石子地,顿时渗出血来。
“元敏,你怎么了?有没有伤到哪儿了?”令狐南一回眸,看到她突然跪上石子地,心如刀绞,连忙停下步子,与她同样跪下。
“我没事……”她摇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只要你不强求,民女就不会有事……”
这话是在威胁他吗?为什么她就不肯听他好好解释,执意要与他划清界线,让本可以亲密的两人瞬间宛如天与地……
“好,我不碰你,不再碰了!”他小心翼翼看着她,几乎用一种哀求的语气,“元敏,咱们订亲的事,全棠州城都知道了—不,我已禀告宫中,过不了多久,全天下都会知道……不能作废啊,你明不明白?”
她垂着眸,像石像般充耳不闻,过了良久良久,终究摇头道:“太子若不收回成命,民女就只有求死了。”
死?她在说什么?他和她之间的感情,就算再有间隙,也不必动用这个“死”字啊……
令狐南只觉得有什么把胸膛填得满满的,像一把火浇了热油般,熊熊燃烧,整个人要炸开似的。
“是,我是欺骗了你,”他口吻深沉问道:“但罪不至此吧?元敏,我待你如何,是否真心,难道你没有感觉吗?”
她没有感觉吗?不……就是因为太有感觉,知道他如此爱她……所以,她更不能就此沉沦,否则,此生必受炼狱之苦……
“请太子收回成命吧—”她仍是那句,深深一拜,眼泪一颗颗落在裙间。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怒极了、悔极了,亦伤心极了……然而,唯有快刀斩乱麻,才是两人最好的归宿。
四周霎时安静了下来,她听见树上传来无名鸟儿的啾啾声,桂花的香气那样浓烈,让她一阵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