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着她,生怕她出了什么事。只见她低着头,一直往前走,步履始终不肯停止,直至到了湖沼边,行到无路可走的绝地。
她望着月光下的水影,银斑似的,波光粼粼,分明有泪花噙在眼中,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令狐南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候,他知道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唯有陪在她身边,沉默。
“汤……要凉了。”等了好久,她终于开口,却是这样一句。
她蹲子,将暖钵打开,闻见那残留的香气,泪水终于融化,一滴,两滴,掉进汤里。
“别这样—”他再也忍不住,心尖彷佛被刀子割了一道似的,她的眼泪落一颗,他就痛一次。“亦诚已经拒绝阿紫了—”
“表哥,你早就知道了,是吗?所以才怕阿紫在我面前乱说话,对吧?”
她果然聪明,猜中十之八九。
令狐南不知该怎样回答,身为太子,他亦不懂得怎样去安慰一个人,从来,都应该是别人来取悦他。
“我早该猜到……早该猜到,为什么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子,会忽然到来,在我们订亲的前几日……”她抬头望着他,双颊已经泪水涟涟,“表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此刻,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女孩,病急乱投医,居然会问他的意见。
他亦蹲在她的身畔,忍不住伸手理顺她的乱发,柔声道:“就当一切没发生,我会找人尽快把阿紫送走—”
“她是你的妹妹啊,”杨元敏脸上闪过一丝迷惑,“表哥,你宁可帮我,也不帮自己的亲妹妹吗?”
“我只帮理,”他答道:“不帮亲。”
“表哥……”她彷佛心中有无限感激,却无从表达,“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跟你说过的话,倒比跟亦诚说得多些……我真的把你当成自己的哥哥。假如,我和亦诚散了,我就再也不能叫你『表哥』了……”
这并非刻意取巧,这番话,出自真心。
原来,她亦这般留恋他,哪怕只是一个“表哥”的称谓。令狐南觉得四肢热血凝固,好久好久,没能动弹。
不过几日的相处,却让这女孩子对他这个陌生人产生如此依赖的感情,可见,在她的生活里,何其孤独,何其寂寞,何其无助。
相比之下,阿紫又缺什么呢?天家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失恋不过是窗前疏雨,一阵而过。
所以,他该帮的,是她。眼前这个从小缺少关爱温暖的她。
“表哥,我想见亦诚,我要问问他的心思……”顿了一顿,她忐忑道。
“好,我来安排。”她仓皇,他却得镇定。
他要拿出当年处理宫变之事的镇定,帮她谋得一个圆满的婚姻。
顺着这片湖沼,一直往南,泛舟而下,居然可以看到如此多的美丽景致,那些山树倒影,旷野幽境,都是从前在京里不能领略的。
“原来棠州这么漂亮—”令狐紫赞叹道:“元敏姊姊,多谢你陪我们出来游湖。”
“别这么说,我也早想出来散散心的,棠州的秋天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候。”杨元敏回答,“春天多雨,夏天日烈,冬季寒冷,唯有这秋天,却是清爽宜人。”
“我还以为你和亦诚哥哥忙着订亲的事,没空儿出来呢—”她故意看了一眼船舷那侧的男子,只见对方沉默不语,俊颜直朝岸边美景,彷佛在欣赏,又彷佛心不在焉。
令狐南摇着桨,笑咪咪地倾听两个女孩的谈话,此趟游湖,是他提议,硬拉上风亦诚陪同前往。
他说过,要制造一个机会,让杨元敏把想问的话统统问清楚。
看似游玩之间,谈笑风生,其实,心思起伏、箭如在弦。
“哎呀,枫叶!”忽然,杨元敏叫道。
昨天,她曾对表哥说过,游船会经过一片山林,林中有染红的枫叶,这时,她会故作惊喜叫出声来,他即暗中配合。
“摘些枫叶插在瓶子里,肯定比花儿还漂亮。”令狐南果然配合她,“亦诚,你上岸去捡些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风亦诚转过身来,脸上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太子殿下会忽然指派他去做这种无聊事。但他当即起身执行,因为,他是臣子。
“亦诚,”杨元敏见机道:“我陪你去吧!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也一起摘过枫叶吗?那幕情景,至今我仍很怀念。”
他有些诧异地望着她。一向对他谦敬退避的她,为何忽然这样亲昵?
“我也去。”令狐紫似乎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扬声跟进。
“你去做什么?”令狐南一把拉住他的宝贝妹妹,使了个严厉的眼色,“人家小夫妻有体己话要说,你一个外人跟去做什么?”
一语问得她无言以对,只得默默看着风亦诚牵着杨元敏的手,一步一摇地上岸去。假如,他们回过头来,就会发现她那双蒙了层灰似的眼睛,充满酸涩。
杨元敏并非没有察觉到令狐紫的目光,那醋意如此强烈,哪怕转过身去,都能穿透她的身体。
但她佯装不知,一路微笑着,与眼前人行至枫叶婉丽处。
“我看到顶上有丛最红的,”风亦诚为人十分老实,竟认真道:“待我使轻功上去,把它们摘下来。”
“亦诚,你还真当我们是来摘枫叶的。”杨元敏抿抿唇,终于开口。
自从再次遇见他,还没能像这样在一个单独的空间共处,跟他好好说会儿话。他一直在回避自己,她早该感觉到了。
他凝眸,身形霎时僵住,好半晌,才侧过肩,直视她的眼睛,“说吧。有话要说,对吗?”
“昨天晚上,我炖了些汤送去给你……”她鼓起勇气,坦言道:“站在窗边,什么都听见了。”
风亦诚一惊,没料到她会如此摊牌。一向温柔隐忍的她,在他眼里就是只怕事的小猫,原来,在必要的时候,也能如此从容坚韧。
“亦诚,你打算怎么办?”她告诉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维持笑意,虽然,她的眼泪在眸中打转,稍微不慎,就要落下来。
他胸前起伏不定,彷佛思索了良久良久,方才答复,“我跟她没什么,元敏,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你喜欢她,是吗?”杨元敏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定不会错。这七年来,他一直待在京城,与他朝夕相处的并非她。何况,他俩认识的时候还年少,爱情未曾真正开花结果……
所有的感情,都禁不得岁月穿石,阿紫又是那样美丽可爱,他不动心才奇怪。
“元敏,我不能骗你……”风亦诚垂眉,俊颜染了一丝苦涩,“我跟她的确走得很近……可我从来没想过会真的怎样,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事。”
小小的侍卫怎敢觊觎天家公主?就算再动情,也要克制。
“什么不可能?因为我俩订了亲吗?”她追问道。
他不言,彷佛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因为订了亲吗?阿紫的身分,也是一个巨大的梗阻。
假如,对方不是公主,他会移情吗?
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所适从。
“亦诚—”生平第一次,杨元敏如此主动,上前握着一个男子的手,她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调动全身的热情,彷佛掷金一赌,“我不想退婚……我想要嫁给你……”
呵,她在哀求他吗?卑微地,乞讨他的爱情。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她真的对他用情至深?不见得……然而,她知道他是自己最好的归宿,这辈子唯一的依靠。
“知道吗?自从你到棠州来之后,我忽然有了一种安全的感觉。”她细细道出辗转的心思,“从前,我每晚都作恶梦,梦见自己在不明之地奔跑,好像有人要追杀我似的,很累很累……可现在,我能一觉睡到天光,想着能跟你订亲,就觉得未来是平安的。”
人非草木,听到这番话,谁能不动容?
风亦诚反过手来,与她相握,轻轻的,却稳稳的。
“元敏,你不要怕,我不会悔婚。”他郑重道:“等成亲之后,我就向太子提议辞去,搬到棠州来,与你一世厮守,好不好?”
假如换了从前,她一定不让他如此为她牺牲前途,然而,此刻她知道,这并非为了她,他只是想避开另一个女子。
她点头,表面上像是承了他天大的情,其实,却是帮他逃避。
他们应该能做一对相配的夫妻吧?都是这样温和隐忍的个性,即使将来有了矛盾,也能消于无形。
她从不明白什么叫爱情,只是这样平淡如水的感情,也足以让她这辈子舒心,但在侧眉望着湖沼之上时,她的胸中却掠过一朵阴云。
因为看到游船,看到阿紫的身影,她在嫉妒吗?
不,肯定不是。
那么,她为什么不快?事情圆满解决了,她为什么仍然不痛快?像被猫儿挠了一爪子,闷闷痒痒的,带着微疼。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游船之上另一个人,亦有着与她同样的心情—
令狐南摇着桨,远眺那枫叶丛中依稀的两个影子。掐算时间,他们也该谈出一个结果了吧?也不知……是好,是坏?
“二哥,你故意的,对吧?”令狐紫总算领悟真相,一脸愠色道。
“阿紫,你是心里如此透亮的一个人,为何要做糊涂事?”他挑了挑眉,未答反问。
“我喜欢亦诚,早就喜欢了—”她果然毫不避讳,“难道你没发现吗?”
“他早有婚约,你不该横刀夺爱。”令狐南淡淡道。
“二哥,你何时变得如此迂腐了?你不是常说,做事不能墨守成规,想得到什么,就得靠一己之力吗?”她咬牙质问:“亦诚他爱我,你们都没看出来吗?他爱的是我—”
“够了!”他猛然打断这番强辩,“身为天家公主,哪由得你喜欢谁就嫁谁?就算我已登上太子宝位,婚姻大事也仍由不得自己作主—”
“我不要像你跟二嫂那样,形同陌路,一生抑郁!”令狐紫大声威胁,“我不会让风哥哥跟杨元敏成亲的!”
“你敢?”令狐南瞠目,凛冽的目光第一次投射在宝贝妹妹的身上,语调冷凝得骇人,“你试试看!”
“二哥……”她神情一怔,万分不解,“为什么……我是你妹妹,你不该帮我吗?”
“明儿个就回京去。”他避开她疑问的目光,冰一般地命令,“你不走,我就派人强行带你走。”
令狐紫呆视着他,顷刻之间,聪明如她,意识到事情的真相。
“二哥,你爱上杨元敏了?”她叫道。
什么?这个问句,连他自己听了,都会错愕……他一直隐隐感觉,却一直不敢正视的问句。
“你爱上杨元敏了,否则,你不会三番两次勒令我离开,我早该察觉,你看她的眼神,跟所有人都不同……二哥,你还是第一次,用那般温柔的目光注视一个女子,就连二嫂,也未曾有过的待遇。”
真的吗?他真是如此吗?
不可能的,他与杨元敏,不过相识几日,难道,在这段神交的岁月里,她的影子早已植入他心底?
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一见钟情吗?
假如,这是真的,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为何他会那样在意她的喜怒哀乐,与她在一起的时候,只觉得时光都停止了,眼里心里都只有她的笑颜;为何为了她,竟迁怒与自己亲如兄弟的亦诚;为何为了她,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责骂……
呵,原来,爱情是这样的吗?
活了二十多年,他对情爱这件事其实十分懵懂,反倒不如阿紫知道得多。也难怪,有一个与他相敬如“冰”的妻子,他自然如在茫茫夜路之中,踟蹰不行。
可就算这一刻认清了自己的心,又能怎样呢?
令狐南在失神间手一松,船桨竟落入湖中,飘泊走远。他没有做任何反应,万千心情涌动,让他无暇做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