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楚悦,拜见帮主。”
漕帮的内院犹如九曲十八弯的河道,杜若婉跟在宋管事的身后来到一间庭院,院内种满了翠竹,中间摆了一张石桌,围着四个石凳,男人一袭黑衣,背对着他们两人,负手而立,望着不远处的翠竹,好像有什么心事一般。
宋管事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再多说什么,其意已经不言而喻,然后便退下了。
杜若婉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看背影,健壮挺拔,应该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吃人的怪物,可是能掌管这么大的漕帮,想来必然有过人之处,杜若婉定了定神,稳步走上前去。
她躬身行礼,过了片刻,没见对方转身相见,反到是听到了一声嗤笑。
声音有些熟,杜若婉不禁皱眉,可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在哪听过。
“帮主,在下楚悦,因租船一事前来拜见。”杜若婉攥紧手里的霹雳火,这位帮主有些邪门啊。林子大了指不定什么人都有,她经商这些年奇奇怪怪的人也见了不少,幸亏老天爷保佑,她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可这回要和漕帮做生意,漕帮帮主这道坎,她就是有心也绕不过去。
“丫头,人生何处不相逢,可还记得我?”男子指间夹着一片翠绿的竹叶,笑着转过身来,高挺的鼻梁,英武的剑眉,黑色的双瞳夹带着几分算计。男子皮肤算不上白,穿着黑色长袍,显出了不少的男子气概。
两人面对而立,男子比杜若婉高出一个头,此刻正有些玩味的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杜若婉一时不敢抬头,极力控制微抖的双手。她今天算是重新认识了“冤家路窄”这四个字了,这人的声音曾好几天都出现在她的恶梦中,甩都甩不掉,未曾想今天都能“作白日梦”了。
杜若婉长长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用力摇了摇头,作梦、作梦、作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在心里默念。
“怎么,见到爷太高兴了?”男子上前两步走到杜若婉跟前。
“一点也不。”要是能老死不相往来,她才能高兴一些。杜若婉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竟将心中的话月兑口而出,虽然声音极小,可是架不住对面之人耳力极佳。
“口是心非。”男子弯着腰平视着杜若婉,黑色的眸子,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般。“丫头,你我还真有缘分啊。”
杜若婉站定如磐石,虽是直起了腰,可是却不去看对面的男子,站在原地,不曾移动一步。
缘分?杜若婉摇摇头,这是老天爷瞎了眼的缘分。她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一言不发。
“丫头,喝茶吗?”杜若婉不吭声,男子也不恼,转身挑起长袍,文雅的坐在石凳上斟了两杯茶。茶香四溢,配着青翠的绿竹,院子里时不时传来鸟叫声,若没有眼前的男人,此情此景确是别有一番韵味。
“帮主怕是认错人了,在下是男子。”有些事能认,有些事打死都不能认,那一晚黑灯瞎火的,反正他什么也没看清。
“行行行。”这丫头不仅逃跑的速度快,这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楚当家,请坐。”这丫头摆明了是想和他在商言商。
“多谢帮主,楚某叨扰了。”忍一忍,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想想自己为了保命在侯府都忍了这么多年,债多了不愁,蝨子多了不痒,就算多了男人这么一个麻烦,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男人伸手揉了揉眉心。眼前这丫头哪里是来找他谈生意的,明摆着一副清明祭祖的表情。
“茶凉了就不好喝了,宫里的东西,一般人喝不着。”说着男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见杜若婉未有动作,“怎么,还怕我下毒不成?”男人仰头又饮了一杯。
那一夜看她,只觉得是个冒着傻气的女扮男装“小少爷”,今儿个再一见,嘴唇是淡粉色的,牙齿很白,一眨一眨的睫毛更像是两把小刷子,月牙白的衣衫显得整个人更为温润,脸上还是冒着傻气,不过这股傻气中却平添了几分可爱。
两杯茶出自同一壶,男人已经连喝了两杯,杜若婉若是还不喝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她抬手端起茶杯仰头,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男人没骗她,这茶比刚刚在大堂上所饮的还要好,这般成色确实只有宫里才能享用。
一个漕帮帮主竟能享用宫里的东西,这不就是明摆着官商勾结吗?
“叫你一声丫头,你就不吭不响的闷头恼我,叫你声楚当家,反倒给我几分薄面,饮了这茶。”男人抬头看着杜若婉,两人四目相对。
“帮主怕是认错人了。”事到如今杜若婉也算是明白了,这三十艘船只怕是个幌子,眼前的男人要引她出来才是真。
杜若婉有自知之明,自己可不是什么美若天仙,能让男人一见钟情的人,眼前的男人下套做局,无非是在意她的身分,毕竟她手上的两间绸缎庄在天楚城的生意场上也是有些地位的。
“行吧,那就当我认错人了。原本想着还东西的,既然认错人了,那我就再找找。那丫头随身携带的玉佩,想来也是重要之物吧。”男子自袖中取出玉佩,提着红色的绳子在杜若婉面前晃了两下。
杜若婉眼中一亮,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可是心里却隐隐的有几分失而复得的喜悦。
“上等羊脂玉,极品中的极品,价格不菲。”这块玉的价值,没有人比男子更清楚的了,而男子今天也故意没戴玉扳指。
“真不是你的?”杜若婉脸上的喜悦悉数都落在男人眼中,男人心中泛着欢喜。“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块玉,却是没了主人。”
“帮主若是真心想为玉佩寻主,为何不把玉佩送回美人阁,想必玉佩的主人定会亲去寻回。”
“楚悦!哈哈哈哈哈—— ”
耳边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还未等杜若婉缓过神来,一张俊脸突然放大在她眼前,“我可从未提过美人阁三个字,楚悦,你是怎么知道,爷是在美人阁拾得此物的呢?”这丫头还是跟当年一样,三两下便套出她的虚实。
男人突然靠近,杜若婉下意识的向后仰,身子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倒地,好在对面的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袖子,微一用力就将人给拉了回来。
杜若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老话说得对,关心则乱,一块玉佩而已,丢了就丢了,她干么要这般执着,就算玉佩找回来了,当年的恩公也是寻不回来的。
“丫头,想要吗?”男人像逗弄宠物似的摇晃着手指,都说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男人今天算是亲自感受了一番。
要还是不要?杜若婉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她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人财两空,刚刚的对话已经暴露了身分,既然保不住人,那就干脆把财留下。
“想。”杜若婉伸手想去拿玉佩,哪知男人右手一闪。
“可以。不过,一物换一物。”若自己真的养了这么一个“宠物”倒也不错,逗弄起来甚是好玩。
“拿什么换?”杜若婉一愣,不过一想到那一夜男人的恶劣,顿时茅塞顿开。
金叶子!堂堂漕帮帮主,她不过是在他屋内躲上片刻,他竟敲诈了她一袋的金叶子,虽然最后还给她了……
不过,若一袋金叶子能把玉佩换回来,这笔买卖,她做了!
“还请帮主笑纳。”杜若婉急忙取出一个布袋。
男人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金叶子,爷有的是,不缺你这点。”
“那拿什么换?”她身上除了这袋金叶子,当真不再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以玉换玉。楚当家既然找回了旧物,想来新物也没什么用了,扔了也是可惜,倒不如送给在下。”
这……杜若婉心中仅犹豫了片刻,“好。”不就是块玉吗,她转眼将腰间的玉佩取下。
“伸手。”
杜若婉极为听话,将手中的玉佩摊了开来。
“我说另一只手。”男人嘴角的笑意渐浓。
杜若婉一只手拿着玉佩,另一只手攥着的是陈客给的那枚霹雳火。她一直将这东西保护得很好,就算刚刚见到玉佩有些失态,可是依旧没忘这个能救命的小球。
难道说男人看出什么端倪了?
不可能!
“江南唐门的霹雳火,大堂里守着的那人是唐门的人吧。给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东西,以他的身手,等他寻到你的位置,只怕你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伸手。”男人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是略带命令的口气。
杜若婉有一丝错觉,这人刚刚的口气,与其说是漕帮帮主,倒不如说是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杜若婉是个有秘密的人,她作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秘密会接二连三被一个陌生人一一破解开来。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摊开左手,手心里浮着一层细汗,心里七分紧张,三分畏惧。
“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男人手指点了点桌面,示意杜若婉将那外层镂空雕刻的金属圆球放在桌面上。
“物归原主,楚当家的收好,莫要再弄丢了。”
“多谢帮主。”杜若婉恭敬的唤他一声帮主,男人也未再叫过一声丫头,倒像是无形中的一种默契,两人中间的那层窗户纸虽然破了,可是谁也不曾越界,只是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看着对方。
“我姓祁。”天楚城的名门望族里,姓祁的只有一家,那就是战神祁狄筠,这漕帮中朝廷的势力不是别人正是他。祁狄筠本是不想暴露身分的,可是眼前这只小兔子实在是太对他的胃口了,当初救了她一命,那就是他两人的缘分,知己知彼,以后才能更好相处啊。
“多谢齐帮主。”杜若婉抬手恭敬的行了个礼,随后将玉佩重新系到腰间,这次特意用力系得更紧了些。听了男人的话,她没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你……可知道我是谁?”这小兔子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她面前坐着的是战神祁狄筠,她一点也不惊讶吗?
“不是……齐帮主吗?”这话问得杜若婉也是一愣。甭管眼前这人是谁,她只知道这位帮主是个喜怒无常不好惹的主,她一向讨厌麻烦也害怕麻烦,要不是为了那三十船的棉花,今儿个漕帮的大门,她是绝对不会踏进来的。
“哪个祁?”
“嗯……齐?”杜若婉倒出一滴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齐”字。
祁狄筠在心中长声叹息,眼前这个真是他听闻的楚悦吗?能把玉秀坊从一间小作坊经营到天楚城达官显贵都争相预定衣服的北离第一绣庄,这丫头脑子里除了做生意,其他的还真是事事都冒着一股傻气。
算了,齐就齐吧……祁狄筠有一下没一下的抛弄着手中的玉佩,全然没了在军营中那股威风凛凛的威严之气,也难怪杜若婉不会往“战神祁狄筠”上头想。
战神祁狄筠是北离的护国柱石,十三岁上战场,一杆长枪横扫千军万马,十五岁便得了少年将军的封号,十七岁那年带领五百骑兵夜闯敌军大营,烧了敌军的粮仓,生擒敌军守将,不废一兵一卒,迫得敌方十万大军后退五十里。
有人说战神是个火爆脾气,稍有不顺心就要砍人的脑袋,也有人说战神的心乃天山上的冰雪所聚,没有人世间一丝一毫的感情,所以才能杀伐决断……普天之下关于战神的传闻什么都有,不过却没有一种传闻能和此时此刻的祁狄筠对得上号的。
“楚当家的。”祁狄筠又给杜若婉倒了杯茶,眼里笑意益发浓烈,伸手将那装有盐酥鸡的瓷碟向杜若婉的方向推了一推。
刚刚下人将吃食物端上桌子,盘子还没落下,杜若婉便闻到了盐酥鸡的香气。
落雪庄并不是什么庄子,而是排列在护城河道内的船屋,严格来说落雪庄应该是个酒楼,只不过是把客人吃饭的地方安在船上,可一人包下一船享个清静,也可三五好友围坐一起,热闹畅饮。
落雪庄的老板是个风雅之人,酒楼内养了不少艺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拎出来一个都担得起才女的名号,光凭这点就深得达官显贵、公子书生们的喜爱。
这年头,哪个男人不想找个红颜知己呢。
不过,这风雅也好、红颜也罢,杜若婉是统统没兴趣,她对落雪庄的执念完全都在面前这盘盐酥鸡上。
杜若婉在那边天人交战,吃还是不吃,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自己今儿个上门本来就是有求于人,事儿还没办明白呢,她若是再掉进盐酥鸡的坑里,一个不小心让眼前人再抓住什么把柄,那可就糟了。
杜若婉搓着手心里的玉佩,心里实在是焦灼得紧。
祁狄筠见杜若婉迟迟不动,便也不再劝了,徒手扯下一块鸡翅膀,“当家的,知道这盐酥鸡要配什么酒吗?”祁狄筠大口咬下肉,他在战场待惯了,回到天楚城,虽然穿了一身斯文的衣服,可是骨子里还是那个喜欢喝酒吃肉、大快朵颐的军中儿郎。
“桃花坞的桃花酿。”杜若婉不假思索便月兑口而出。
上辈子,杜若婉是侯府深宅的千金小姐,虽是吃喝不愁,可毕竟跟市井隔着一道重重的府门,虽说北离民风开放,女子上街抛头露面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杜若婉生在侯府,要守的规矩自然要比平常人家来的多。上辈子杜若婉倒也出过几次府门,可是却是一次也没机会见识真正的市井。
这辈子,换上一身男装,酒楼、妓坊、酒馆、茶社……天啊地大,杜若婉虽是没机会离开天楚城,可是这城内的大大小小的地方,她也算是走了个遍。
桃花坞冰镇的桃花酿配上落雪庄的盐酥鸡,就算得道成仙到了仙界,尝到的美味怕也不过是如此了。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祁狄筠轻敲着桌面,缓缓吟诵道。
微风轻拂过竹叶,院子里传来沙沙的响声,清风撩起祁狄筠额前的发,杜若婉细细打量着对方,这男子的容貌在这公子如云的天楚城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英俊了。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杜若婉端起祁狄筠倒的茶,仰头一饮而尽,动作潇洒惬意,哪有半分女儿家的温婉,明明就是一潇洒的年轻公子。
“哈哈哈哈……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一个小厮低着头端着一个墨绿色的盒子,疾步走来。这盒子里放着一个酒壶,两边各放了一个半透明的酒盅,酒香四溢。
杜若婉一闻,脸上的笑意比刚刚看见盐酥鸡那会更浓了。
“楚当家的,下一句呢。”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杜若婉这边刚吟完,祁狄筠便将酒盅摆到她面前。
这些个倒茶、倒酒的活应该都是由下人来伺候的,可是这院中除了刚刚两个送来吃食和酒水的下人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对面坐着的是一帮之主,杜若婉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拿起酒壶小心翼翼地为祁狄筠倒了杯酒。
“桃花坞的桃花酿,当家的不尝尝?”杜若婉在他面前的拘谨,祁狄筠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杜若婉在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最后还是不争气的败下阵来,先是喝了半杯的桃花酿,冰冰凉凉的,桃花的香气萦绕鼻尖,接着也学着祁狄筠的模样,扯下一个鸡翅膀,张嘴咬下一大口肉。银子没了可以再赚,美食美酒要是错过了,那可就太可惜了。
“楚悦,富贵你已经有了,有些水浑得很,倒不如坐在桃花树下,喝一口桃花酿、吃一口盐酥鸡,这般来的逍遥自在。”
祁狄筠虽然没明说,可是杜若婉能猜到他话里的意思。玉秀坊每年的走货纪录在漕帮的帐册里均有记载,前年运了五船的棉花,去年运了七船的棉花。至于天锦坊,林老太爷活着的时候被称为天楚城第二大绣庄,每年运送的棉花也不过是四、五船而已。
如今杜若婉一下子便要了三十船的棉花,就算玉秀坊和天锦坊都归在她的名下,也用不到如此多的棉花。
“呵呵……”杜若婉笑了一声,“银子嘛,当然是越多越好,难道齐帮主还会嫌银子多不成?”她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既然对方主动把话题引到船上,她自是求之不得的。
不等祁狄筠动手,杜若婉主动为其斟满了酒。
“你也不怕这银子多了烫手?”杜若婉的主动讨好,祁狄筠显然十分受用。
祁狄筠曾经当过做局的人,也当过别人局中的棋子,所以他知道,官不是越大越好,银子也不是越多越好,身居高位更多的时候是身不由己。
天楚城的各方党派势力,祁狄筠一清二楚,他掌管漕帮这么多年,城内各大生意人的算盘,他也算得清清楚楚,可是这次杜若婉的动作,他却是真的看不清了。
杜若婉并不是个贪心的人,所以她这次的行动,事出必有因。
“在下皮糙肉厚,再烫的银子都能接得住。”
再过不久皇上就会下令要为前线赶制一批过冬的棉衣,放眼整个天楚如今只有宣武侯府囤了如此多的棉花,这桩生意曾让宣武侯府陷入险境,上辈子的路杜若婉真真切切的走过,家破人亡的恐惧一直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所以老天让她重活一次,想来也是为了祖宗基业,让她来拯救侯府于危难之中的。
所以,这棉花她要囤,侯府的生意她要抢,她不怕做坏人,她要做的是不让侯府的基业就这么断送在父亲和晋氏的手上。
“牙尖嘴利。”
有门!杜若婉心中一喜。
陈客看人靠眼睛,杜若婉看人靠感觉。这位齐帮主虽是爱捉弄人,说话办事也没个正形,可是杜若婉却不觉得他是个坏人,若不是对方捉住了她的小辫子,她也不会对他设下这么多的防范,保不准一两回酒喝下来,他们还能成为朋友。
她防范他,但却不曾讨厌他,而且也不觉得这位齐帮主要害她。
“三十艘船,在下可是付给帮主真金白银的租金啊。帮主为何非要自断财路呢?”
“罢了、罢了,我本是好心想要提点你一番,你倒好,在商言商不说,还在我这装傻充愣,楚悦啊楚悦,你还真是忘恩负义,亏我还给你准备了美酒佳肴。”
油嘴滑舌的主!杜若婉在心中暗哼一声,她按规矩做生意,怎么还被扣上了一顶忘恩负义的帽子了。
杜若婉原本还有些拘谨,听见对方这般没个正经,当下也放开了,仰头又干了一杯桃花酿,不客气的掰下一只鸡腿来。
“三十船的棉花,我可以同意,不过……”祁狄筠玩弄着手中的酒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得对面的杜若婉眼皮直跳。
有什么话不能痛痛快快的说,这么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样子,不明摆着让她自己上钩吗。“敢问齐帮主,不过……什么?”
“哈哈哈,不过嘛,见者有分,这三十船棉花的生意可否让在下也插上一脚。”祁狄筠说完,直直的打量着杜若婉。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曾躲闪,彷佛都要从对方的眸子里看出个什么名堂来。
祁狄筠一时半会拿不准杜若婉到底要做什么,杜若婉也不清楚祁狄筠和整个漕帮身后的水有多深,两人相互试探,同时也在相互了解。
杜若婉思虑片刻,“帮主说的是,楚悦若是赚了银子又怎会忘了齐帮主的恩情呢。帮主放心,这银子楚悦只会多不会少。”毕竟自己以后还有很多用得到漕帮的地方。花些银子上下打点一番也是应该的。
“楚当家的,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祁狄筠将酒杯放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祁狄筠前倾着身子,拉近两人的距离,饶有兴趣地看着杜若婉。“这三十船棉花的生意,祁某也想要掺和一下。”
这盐酥鸡还是平日的那番味道,不过今日杜若婉吃来却是有些味同嚼蜡,“齐帮主,这玉秀坊和漕帮的买卖相比,也不过是小本买卖,我不过就是囤些棉花而已,又不是走私,帮主为何紧盯着在下不放呢?”
这位齐帮主简直就是块狗皮膏药,手眼通天不说,还难缠得很,这批军饷的生意,杜若婉志在必得,这步棋是宣武侯府命运轮的转捩点,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她都要把命运挪上正轨。
“楚悦……”祁狄筠半眯着眼睛,彷佛老狐狸在打量猎物一般。“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暗骂我?”
“没有。”祁狄筠这边刚说完,杜若婉便出口否认,可是说完了,又觉得回得太快了,神情中飘过一缕尴尬。
“小狐狸。”祁狄筠嗤笑了一声,“原本还以为是只傻里傻气的小白兔呢……”他脸上瞧不出半点生气的模样,“生意一起做,这就是我的条件,当家的可以回去好好想想。同意了,那三十艘船随时都给当家的备着,如果不同意……”祁狄筠抬起手来轻拂着唇角,像有些为难一般,“如果要走陆运,这些货恐怕要走上五、六个月才能到天楚城,保不准一路上是否遇到几批劫匪,这损失嘛……”祁狄筠仰起头来看着杜若婉,“有银子大家一起赚,当家的又何必藏着掖着呢。”
一肚子坏水的老狐狸!不过他说得对,走陆运一来时间长,二来若沿路遇到劫匪,打斗起来自然会损失一些货物。思来想去,杜若婉还是注定被他给吃得死死的。
“赚钱的法子多的是,帮主为何非得揪着在下不放呢?”这位齐帮主邪门得很,他的身分对杜若婉来说完全是个谜,虽然未从他身上察觉什么加害之意,可是未来却是不得不防。
“难道当家的忘了,同祁某同床共枕的情谊了?”
“噗。”杜若婉嘴里的一口酒瞬间吐出了大半,剩下的好不容易才吞了下去,“咳、咳、咳……”她拍着胸脯咳了半天,只觉得脸颊一红,不敢抬头去看对方。
虽说整日混在男人堆里,可是再怎么说杜若婉也是个女儿家,女扮男装这些年早已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但被一个男人拉到床上这可不是什么寻常事,何况两人如此近距离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虽然黑灯瞎火的看不见什么,不过一回想起来,杜若婉觉得心中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骚动。
这时,一条素净的白色绢帕递过来,杜若婉的嘴角和袖口处还沾着酒水,她没顾得上多想,一把接过,先是擦了擦嘴角,接着又擦了擦衣袖。
祁狄筠在一旁憋笑不吭声,他以为这丫头在商场混迹这么多年应该是个老江湖了,没想到竟会这般不经逗弄,他本不过是想逗她玩的,没有半分轻薄之意。这么一来倒真是自己失礼了。
祁狄筠轻咳两声,慢慢恢复了严肃,“嗯,刚刚……是祁某失礼了。”他老老实实的先认了错。
“这三十船棉花的事,便依了齐帮主,不过到时若赚得少了,还望帮主别嫌弃。”洁白的手帕上染满了淡粉色的污渍,杜若婉攥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还回去的好。
“这帕子,楚当家的就先收着吧,回去洗干净了再还我也不迟。”祁狄筠手掌撑着下巴,小声说道。
杜若婉手抖了一下,这人还真是邪门,说话就说话,怎地让人心莫名痒痒的呢。
“这帕子多少钱,在下买了。”说着杜若婉就要掏银子。
“爷的东西,千金不卖。不过若是楚当家的喜欢,这帕子送你又何妨。”
眼前这人,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那,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帮主。”
“可以。”祁狄筠点点头,应了。
“船的事……”
“随时给楚当家的备着,要用船,到前堂知会一声宋叔便可。”
“多谢帮主。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在下就先告辞了,他日再来拜会帮主。”杜若婉一听生意谈妥了,便一刻也不想多留。
“好啊,我送你。”祁狄筠爽快的答应了,说着就要起身。
楚悦连忙站起身来,刚想说不用了,可是……一想到来时那九曲十八弯的小路,这院子里连个能引路的下人都没有,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的跟在祁狄筠身侧。
“当家的慢走,我们他日再会。”走到地方,祁狄筠掀开帘子,没有要进入厅堂的意思。
杜若婉点点头,她心里想说还是别再会为好,可是想想自己那三十船的棉花,还有手里这弄脏的帕子,不见怕是不可能了。
“他日再会。”祁狄筠太高了,杜若婉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送走了人,祁狄筠漫步回到了刚刚的那间庭院。
“去查个人。”祁狄筠刚坐下就吩咐道。
一个黑影快速闪过,单膝跪在地上。“是。”
“那丫头身边的人应该是唐门的弟子,查清他的底细回来汇报。还有派人给太子捎个口信,就说我一切安好,勿念,再过两日,我会亲去东宫拜见。”
“是。”
“永安王和宰相那边可是有什么动静?”
“回将军,探子来报,那两位这些日子安静得很,不见有什么动作。”
“那位的性子要是能老老实实的安静下来,那还真是见鬼了,下去吧。”
“是。”黑影一个闪身,消失在庭院之中,彷佛刚刚从未来过一般。
庭院内只剩下祁狄筠一人,独自沉思。
正值初夏,那丫头这么着急的囤积棉花,未雨绸缪到底是为了什么?太子和永安王的争斗这几年是益发摆在明面上,皇后摆明扶持自己的亲生儿子,皇上那边态度虽是有些暧昧,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是扶持太子的。
除了在朝堂上,太子和永安王两人各自划分党派,在商道上,两人也是扶持着自己的势力。祁狄筠所掌管的漕帮自然就是太子的势力,宣武侯府如今的夫人晋氏和皇后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有了这层,宣武侯最后还是选择了永安王,两方势均力敌,这大位最后能落到谁的手上,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准。
商道和朝堂密不可分,那丫头可不要捅出什么楼子才好。他说分一杯羹不过是个幌子,硬要掺和一脚的原因,一来是怕那丫头不知这浑水的深浅,搅和出什么乱子来,坏了两方势力的平衡,二来更怕她不知天高地厚,让自己深陷险境。
这丫头的命他当年救过一回,可舍不得再让她身陷险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也只能是这个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