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珍“病笔”了。
急性伤寒,连女乃娘都传染,没几天就离世。
皇帝还在,淑妃还在,贺珍死在前面是不孝,所以丧事从简。
贺齐宣收了光禄卿的嫡孙女为义女,封为平仪公主,今年十四岁,已经接进宫中扶养,等满十五岁就会替代“病死”的贺珍出嫁。
平仪公主虽然没有皇室的血缘,但嫁妆还是二十万两,所以柳家还是挺高兴的。银子嘛,自然有办法让平仪公主慢慢吐出来。
至于西宜国的质子也那么刚好,在城西骑马的时候落马摔死了——落马而亡常有所闻,所以没什么好奇怪,除了皇宫中少数几人,根本没人知道事实的真相。
真相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柳家依然会娶一个公主,而西宜国王对这个死去的儿子没太多伤心,马上打算又让另一个儿子过来做质子。
都是死在父母之前的孩子,所以也没太铺张,只用了半个月就已经恢复如常。
这时候康明杓不得不佩服淑妃,除了面色略微阴沉,其他都还好,依然漂漂亮亮,说起话来也十分精神,如果她家贺玥长大跟人私奔,她绝对会被打击得躺床不起。
“康昭仪。”永隽进来禀告,“慈寿宫的刘嬷嬷来了。”她放下写到一半的字,慈寿宫,那是太后的居所。
刘嬷嬷进来一说,这才知道是太后让她去一趟。
康明杓心里忐忑,入星阑宫五年,她只有在逢年过节或者家宴上看过太后,跟淑妃有五分像,不愧是在宫中待了很久,已经可以随心所欲控制表情,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一点不愉快的样子。
康明杓换了新的宫装,便跟刘嬷嬷走了。
刘嬷嬷带路,她在软轿上心里评评跳。
每年年夜都会在慈寿宫吃饭,但每次去还是很害怕——淑妃好歹看在皇上的分上,不会对她太过分,但太后不用给皇上面子,会怎么对她根本不知道。
紧张,太紧张。饶是今天刚好阴天,不出太阳,康明杓也觉得背后一阵热。
一个转弯,又经过长长的红色夹道,软轿停了下来,垂花门下的金丝牌扁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字:慈寿宫。
经过花团锦簇的前庭,还没进入花厅,就听到一阵笑声。
有其他客人在?
康明杓一脸狐疑,刘嬷嬷笑说:“正是要介绍给康昭仪认识。”
太后怎么突然来这兴致?她心里奇怪,却又不能拒绝,只好跨过门槛。
花厅自然富丽堂皇,除了太后,还有一个年约五十的妇人,年纪虽然不小,但不难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康明杓行礼,“臣妾见过太后。”
“免礼。”
“谢太后。”
太后显然心情不错,“这是殿中监夫人,姓蔡,也是哀家的弟妹。”
殿中监是从三品,昭仪却是二品,于是蔡氏连忙行礼,“臣妇见过昭仪娘娘。”
“柳夫人不用客气。”
太后笑道:“快坐下。”
康明杓内心直冒问号,但也只能装没事,于是拿起宫女送上的碗来啜了一口。
冰酸梅汤,真是天堂——皇宫是有冰的,但只有太后,皇上,皇后能用,饶是贺齐宣对她好,也不会为了她坏规矩,送冰来星阑宫。
啊,冰,虽然今日没太阳,但还是好热啊,夏天就是要吃冰啊。
只可惜碍于形象,她还是只能喝一口。
太后笑吟吟,“哀家的七弟啊,生了四个儿子,但也不知道是怎么着,孙字辈始终只有女孩子,这四个儿子前前后后总共生了二十几个女娃,就是没个香火,哀家七弟夫妻可是急了好多年。”
“是啊。”蔡氏道:“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前面几房都有孙子,偏偏我们这房没有,小娃虽多,但都是女儿有什么用,将来又不能传香火,难不成我们这房真的要过继别人的过来吗,想想总觉得不甘心呐。”
康明杓很懵,跟她讲这干么,她自己也只生了一个女儿啊,又没有生子秘方,可太后在,也只能听了。
“老天保佑,臣妇小儿子的一个小妾,前些日子总算生了我们这房第一个男孙,又活泼又健壮,他嫡母喜欢得不行,已经抱过去养,也记在名下了,从此就是我们七房唯一的香火,以后七房所有的财产都是他的。”
可是,那关我啥事啊?
话说回来,柳家孩子也太多了吧,光是七房就生了二十几个孙女儿,还好是女儿,若都是儿子,肯定又要跟皇上讨官位。
但也难怪柳家会拼命生,有皇太后在,生孩子跟生金子一样,越生越有财,越生越有官,那还不大娶特娶,大生特生。
蔡氏从桌边取出一张画像,笑得十分由衷,“昭仪娘娘看一下,臣妇的孙子是不是长得挺清秀端庄的?”
画中的女圭女圭大概才两三个月,是挺可爱的,小鼻子小嘴巴,睡觉的样子很酣甜。
康明杓点点头,“挺可爱。”
蔡氏跟太后互看一眼,都笑了。
康明杓毛骨悚然,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啊啊啊,到底问题出在哪?
太后一脸慈祥,“康昭仪啊,哀家想把清月公主许给这小娃,你觉得如何?”
啥?康明杓在心中尖叫,当然不行!她可爱的小宝贝要自己挑夫婿,才不要嫁给柳家。
太后继续说:“这小娃的祖父是哀家的七弟,是殿中监,小娃的父亲是太史局丞,单看这样当然配不上清月,但哀家娘家可有三十几人当官,这背景足以配得上清月了,你说可好?”
康明杓整个脑袋发热,这柳家怎如此贪婪,想把脏手伸到她的宝贝身上,不可以,当然不可以。
可她只是小小昭仪,不能对太后不孝,于是深呼吸后才开口,“臣妾想……想让清月长大,自己挑选夫婿。”
蔡氏劝道:“昭仪娘娘,这天下的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人是自己挑夫婿的,当然是由我们这些大人帮忙看。我们都是自己人,无论如何不会害了孩子的。”
康明杓恭恭敬敬的回,“柳小爷有个姑祖母太后,还有个姑姑淑妃,将来一定会时常进宫,若到时候柳小爷合清月的眼缘,那当然是好事,可若没有,请,请太后让清月任性一回。”
太后笑意不减,“看来,哀家是高估自己了,原以为以哀家身分亲自跟你这昭仪说,你会欣然同意订婚。弟妹你瞧瞧,哀家都说了现在管不动,你偏不信,让哀家丢了这个脸。”
康明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磕地,咚的一声十分响,“是臣妾不懂事,太后恕罪。”
“那婚事……”
“臣妾……不能答应,太后恕罪。”康明杓磕起头来,青砖地上咚咚作响。
蔡氏听得几声,心下害怕,康昭仪若是磕头磕死了,皇上是不会把太后怎么样,但是自己一定会遭殃,于是连忙拿着迎枕垫在康明杓磕的那块地上,“哎唷,昭仪何必,就只是说说而已,别这样。太后,既然昭仪不愿意,那就算了。订亲是两姓之好,昭仪就清月公主一个女儿,比较疼爱也是理所当然。”
康明杓疼得眼泪都出来,“太后恕罪。”
太后生气,但也没办法,“起来吧。”
康明杓知道自己是保住女儿了,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起来,可刚才磕得狠了,只觉得一阵头晕,站不稳往前跌去,蔡氏连忙扶住。
刚开始蔡氏怪康明杓不识抬举,但看她弄成这样,额头有血,又觉得自家姑女乃女乃怎么都不替别人想,她是太后,她当然没事,但皇上看宠爱的女子变成这样能不生气吗,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自己。
康明构太晕了,蔡氏根本拉不住,一下子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太后看着心烦,磕头又磕不死,她在宫中三十几年也没见谁磕死了,想想贺玥这条大鱼溜了,觉得实在不高兴。
“刘嬷嬷,送康昭仪回宫。弟妹也回去吧,哀家累了,要休息。”
康明杓额头渗血的回到星阑宫,自然把唐嬷嬷等人都吓坏,赶紧去太医院叫人。
擅长外伤的柯太医来得很快,开药,敷药,说是没伤到骨头,不过外伤太厉害了,恐怕要一两个月那青紫跟肿伤才会消干净。
康明杓还在晕,但还是在永隽搀扶下去耳房看了午睡的贺玥。看到孩子酣睡的脸,真什么都值了。
娘的小心肝,不用怕,娘会保护你,将来你可以从兄长的伴读中挑选如意郎君,而不是被谁当成利益交换的筹码,来人世一遭不容易,要过得幸福才可以。
康明杓心里激动,突然又是一阵晕,往后仰倒,永隽跟安平连忙扶住,七手八脚的把她扶回百子床上躺着。
永隽在旁边念书给她听,就在迷迷糊糊有点想睡的时候,永隽的声音停住,她反而清醒了,一睁眼,就见贺齐宣一脸担心的看着自己。
康明杓笑说:“臣妾没事。”
“还笑。”
“真没事。”
贺齐宣在床边坐下,眼神有着愤怒跟心疼。庄家跟柳家不对盘,皇后当然在太后宫中也有眼线。
下午他跟天策将军在说关于南蛮的事情,内侍送来白色的纸条。皇后一向拿捏得清轻重,红色的纸条是紧急,要马上看,白色的无妨,忙完再看,今日的纸条是白色的。当然是白色的,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他知道也不会改变什么,既然如此,自然国事重要,后宫妇人怎么可能比得上南蛮扰境。
纸条上只写着:康昭仪抗太后婚命,受伤,无碍。
来星阑宫的路上,宫人自然说得更清楚,康昭仪为清月公主磕头,咚咚作响。
可他没想到伤得这样厉害,额头都肿起来,一片青紫不说,还不断渗出血珠。
贺齐宣一肚子火,但又不能找谁发,于是怒道:“太医呢?”早在外头等着的柯太医马上进来,“微臣在。”
“昭仪的额头怎么没敷药?”
“回皇上,已经敷了,早中晚各敷一刻钟就可以擦掉了,近日天气炎热,若一直敷着恐怕会有其他问题,到时候更不好医。”
“这多久才能好?”
“得一两个月,不过皇上安心,都是外伤,细心养起来就能恢复的。”
贺齐宣心情总算好一点,想到柳家那样贪心,居然连贺玥的主意都打,实在不悦,“贺玥的事情,朕自有主意,你好好养病。”
“能有什么办法,今日是躲过了,但怕明天柳家又生了男丁,太后来说,淑妃来说,臣妾要怎么办才好。”康明杓是真的烦恼,贺玥才三岁,又不能马上给她订亲,万一将来两人互看不顺眼,那不是害了女儿吗。
“贺瑶的婚事朕没允柳家,贺珠的前未婚夫婿出了家,柳家想再让人填上,朕也没允,当然就别说贺卿了。堂堂二皇子,柳太尉是巴不得把适龄的柳家女子都说上亲,朕一件也不会允,放心吧,朕等会去慈寿宫说。”
“但太后……”
太后只是皇上的嫡母,两人没有血亲,所以太后折磨起皇帝来也从来不手软,不是自己儿子嘛,心疼什么呢。
“放心吧,朕虽然是儿子,但也不是完全拿太后没办法。”不然这么多年下来,朝廷早由半个柳氏当家了。
他跟太后两人都对交手很有经验。
他可以当个好儿子,但前提是不能挑战他的底线——朝廷,是贺家的朝廷,他可以给柳家恩惠,但那是不是应该的,柳家要清楚这一点。
看着康明杓那肿得不像话的额头,贺齐宣心里实在恼怒,不过是太史局丞刚刚出生的儿子,还是妾室肚子里出来的,无功无禄就想娶贺玥?二十几个孙女后面才有的孙子是吗?很好,他会杀了那孩子,让这一房恢复只有孙女的日子,那孩子要怪,就怪自己没自知之明的爹跟贪婪的祖父母。
太后跟柳家总是忘了,他已经不是那个十一二岁的太子,他今年已经年近三十了,当了十年皇帝,不再是个孩子。
这么多年来的富贵,官位,柳家想要索取到什么时候才满意?这东瑞国的君主姓贺,不姓柳。贺齐宣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离开。
几日后传出消息要给二皇子贺卿选妃,贺卿跟贺珍是龙凤胎,今年也是十三岁,人人皆可报名,就算百姓商家也可。
一考文学诗句,二考琴棋书画,最后由皇后亲自挑选三十人入宫,让贺卿自己选妻妾。
贺卿当然很高兴,他也不想娶柳家表妹,春宴秋宴都会碰到,见柳家表妹都被宠坏了,还会欺负其他官家小姐,他看在眼里只觉得人品实在不行,跟这种人当夫妻,能知道举案齐眉吗?现在能自己挑,当要挑个温柔美貌又娴淑的。
淑妃气得跳脚,贺凌是太子,他的婚事自己插不了手也就算了,贺卿可是自己怀胎十月生来的,怎么也不能插手了?但皇上只给了一句话,后宫交由皇后作主。
没办法,“妃”只是说得好听,但讲白了还是妾室,后宫只有皇后才是正妻,是嫡母,嫡母给庶子挑婚事,哪有妾室插手的余地。
皇后挑选的,当然不会有柳家女儿,都是一些品级比较没那样好的世家,以及少数商户大小姐。
门户不要太高,免得又成为皇上的新麻烦,世家小姐当妻,商户小姐就当妾,这样很刚好。
贺卿明年十四岁就得迁出皇宫,另外择府而居,婚事筹办个一年,也就差不多了。
就在秋日到来时,康明杓发现贺齐宣有了些微改变。
首先,来的次数减低了,停留的时间变短,眼圏变黑,还瘦了,最重要的是笑起来没有以前开心。她想知道为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问,只能在他来的时候拿出法宝——小贺玥,逗逗他开心。
他会笑,但笑容总是很快就没了。
答案在夏末出现,听说,南蛮新皇继位后一直在扰乱边界,这是很明显的挑衅,东瑞国得做出回应。
贺齐宣之前已经派了天策将军领兵前往,原以为是小事一桩,没想到南蛮经过十年休养生息,兵力大增,天策将军领去的五万兵马根本不够用,贺齐宣又派了五万大军跟三十万两的粮草,可南蛮剽悍,只能勉强止住他们不来犯,但边界的扰乱还是没停过。
一日,贺齐宣又来,神色倒是清明得多。
康明杓替他开心,想也不想就直接问:“皇上,可是天策将军有好消息?”
“他哪有什么好消息?”
“可臣妾见皇上今日颇高兴。”
贺齐宣从踏子上起来,眼神闪过一丝凶狠,“朕,打算御驾亲征。”
康明构真的惊了,“皇上要亲自领兵去?”
“朕原本想派安丰年去,他对南蛮有经验,可他说自己老了,连马都上不去,只好罢了,让天策将军去,他虽然挺会打仗,但那是对北夷,南北地形不同,气候不同,南蛮另有一套作战方法,天策将军不了解,朕却是知道的。这一次不把南蛮绞死,朕就枉为东瑞国君主。”
康明杓想劝她不要去,战场危险,万一有个意外,东瑞国怎么办?
但转念又想,他是天子,这本就是他应该负起的责任,如果一国的君主都害怕危险,那要叫将士怎么愿意尽力打仗?
况且他在太子时期就是靠打胜仗立威的,骨子里有着那样的血,让他做安逸的缩头乌龟,那是污辱他。
想通了,于是笑说:“那皇上可得答应臣妾,一定要平安归来。”
“你不劝朕,嚼?”
“想劝,不过想想还是别劝,皇上是一国之君,东瑞国现在需要懂得南蛮的人去打仗,皇上责无旁贷……臣妾也担心,但担心无用,臣妾今曰起开始吃素抄经,日日为皇上祈祷。”
贺齐宣大喜,“真不愧是朕的昭仪。”
“皇上去打仗,那是让太子监国吗?”
“太子已经十四岁,又跟在朕身边学习多年,他本身聪慧,加上皇叔还有皇后辅助,应当无碍。”
康明杓又觉得自己变成柠檬精了,好酸好酸。
即使皇上宠爱自己,但帝后之间仍有一份情感是她无法触及的,他对皇后的信任与满意是无法击破的。
但自己又没资格说什么,论地位,是皇后与昭仪;论先来后到,是正妻与小妾,怎么说都是皇后占理。而且说实话,她虽然讨厌淑妃,却不讨厌皇后,皇后真是把后宫的一碗水端平,她还是婕妤时,在后宫地位最低,也没吃过亏,刚进宫时什么也不懂,皇后给人给钱给提点,一个正妻该做的都做了,其实她能在后宫安然无恙,都是托了皇后镇住后宫的福。
“那皇后是要垂帘吗?”
“垂帘?这倒是个好主意。”贺齐宣好像解决了一件事情一样,“与其让皇后日日到东宫跟太子商议,不如让皇后垂帘,能在第一时间提点太子,你真聪明,想出这个好主意。”康明杓想,那是亏得我前生电视看很多,电视上都这样演的,想想又道:“皇上可得平安归来。”
“朕知道,你刚说过了。”
“臣妾以皇上这样的夫君为傲,但还是担心,臣妾想跟皇上一起去,但又怕什么都不会,只会拖后腿。”
“军中都是男子,你来了反而不便,别跟了。况且你来,谁照顾贺玥。”
“皇上……”
“朕知道。”
“皇上以前说过最喜欢的是臣妾,这句话可当真?”
贺齐宣温和的回答,“君无戏言。”
“臣妾日日想着皇上,皇上不用日日想着臣妾,但刀剑无眼,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把命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康明杓想想又说:“是臣妾傻了,皇上太子时期就上过战场,哪还需要臣妾提点。”
贺齐宣把她拉到自己怀里,“不,朕很高兴。”
这是大事,所以跟大臣商议后,第一个告诉的是皇后,当皇后知道是太子监国,很冷静的跟他讨论起权限划分,谁辅国,几人辅国。
皇后当然也担心他,不过更在意的是太子即将正式进入政治核心这件事情。
娶这样长袖善舞的女子为妻,即使刁蛮如淑妃,都被皇后压得死死的,所以他一直很省心,但相对的,得到的也不会太多。
他跟皇后关系十分密切,但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生意伙伴,一起培育呵护着太子长大成材。
皇后对他有敬无爱,他很清楚,从很多年前把她从庄家扶上花轿的时候就明白。
他也不怪皇后,他跟皇后是各取所需,这回御驾亲征,也是因为有皇后在,他才大胆做出这个决定。太子再聪慧也只有十四岁,朝臣个个老油条,效忠到什么程度也不好说,但若皇后在,他这个父皇可安心。
但他也是个普通人,希望有人关心他,担心他,爱他,康明杓第一句话就要他“平安归来”,他觉得很贴心。
她并不是高门大户出身,对朝廷,政治,周边国家完全不懂,他无法跟她讨论这些,但她对他的微笑是带着喜欢的——不害怕他的样貌,也不贪恋他能给的权势,她说“臣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皇上的”,然后会调皮反问“皇上是不是对臣妾一见钟情呐?说嘛说嘛”,那样子很可爱。
三日后,圣旨下来,康昭仪温婉聪慧,甚得朕心,晋为为妃,赐号:婉。
康明杓不是不高兴,成了妃子,这样贺玥的身分可以再高贵一些,毕竟一个昭仪生出的公主,跟一个婉妃生出的公主还是有点不同的,后者更尊贵。
但高兴之余也有点不好受,她不傻,知道贺齐宣这是在安排。这后宫能给她气受的只有淑妃,现在自己是婉妃,两人成了平起平坐的关系,淑妃再也不能拿位分压她,但这代表什么,代表战事会很久。
当年太子领军,打了约两年的仗。
两年,七百多个日子见不着,那得多想他啊。从婕妤开始,他们已经夫妻五年,这五年来,他对她只有更好,有时候她都会忘了皇后跟淑妃的存在,但现在,那个对她好的人即将上战场,面对战争的不可知。
担心,但担心无用。
有一次她作梦,梦见噩耗,那种仓皇无助现在想来还会害怕,流不完的眼泪啊,怎么哭都没有声音,后来是永隽把她拍醒,说她梦魇了。
康明杓心里不安,两世为人第一次这样迷信,隔天就到宫里设置的佛堂念经,心里慌,越念越快,一个不小心还把经书给翻破了,但她不能跟贺齐宣说,无法像皇后那样给他实质的帮助就算了,至少不要拖后腿。
出征的日期已经定了,八月二十。
日期定了,就有真实感,康明杓常常发呆,总是等到贺玥出声才会从无边无际的各种幻想中清醒。
不知道贺齐宣会去多久,危不危险,旁边的人可忠心?
南蛮经过十年准备,会不会已经比以前厉害许多……
“母妃。”小贺玥软软的声音响起,“我好久没见到父皇了。”
康明杓回过神,抱起女儿哄着,“没有很久啊,才半个多月。”
“好久。”小贺玥的脸上显得不太满意,“以前常常见到的。”
“多常?”
“嗯……常常。”
康明杓模模女儿细软的头发,三岁的小家伙,对日期月分还没有太大的概念,只能用感觉,但感觉是准的,贺齐宣从三五日来一次,慢慢变得久,距离上回已经半个月了。
但御驾亲征可不是皇帝上马说“出发”就好,很多事情需要交代。太子十四岁,虽然已经参与政事四年,毕竟年纪不大,得找能辅国又不会欺凌太子年幼的,贺齐宣恐怕已经伤透甾钫。
“母妃,父皇不来,我们去找他。”贺玥摇着母亲的手,十分撒娇。
“找他做什么呀?”
“玩儿。”
“有空玩,不如学规矩,让永隽姑姑教你认布。”
贺玥小脸皱成一团,“不要。”
“还是让安平姑姑教你认花?”
“不要。”
康明杓继续逗女儿,“那学写字好了,堂堂公主,可不能不会写字。”
贺玥眼睛眨眨,委屈得要哭了。
她哈哈一笑,把女儿搂过来,“我们贺玥这也不学,那也不学,将来怎么嫁人。”小家伙把脸埋在母亲的肩窝,“贺玥永远跟母妃在一起。”
“谁教你的甜言蜜语啊?”
“好不好嘛,母妃说这样好不好?”
康明杓哪经得起自己宝贝这样撒娇,亲了一下脑门,又亲了额头,又亲了耳朵,贺玥咯咯笑了,“痒。”
她索性用食指戳女儿胳肢窝,贺玥一下笑出来,哈哈哈的。
“说什么这样高兴?”贺齐宣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
贺玥尖叫一声,“父皇!”
立刻飞扑过去搂住,这便开始哭了——小孩子都这样,久不见人,一见定一哭。
贺齐宣抱着小女儿亲了亲,“别哭。”
“父皇是不是不喜欢贺明了?”
“胡说八道,父皇最疼你了。”
“那怎么这样久没来看贺玥?”
看着女儿红红的眼睛,红红的鼻子,贺齐宣一阵心疼,“父皇忙,这不是一有空就来看我们贺玥了吗?”
康明杓也有点想哭,真太久没见他了,但总不能母女俩一起吧,只好忍住,想到他即将远征,不能让她担心,于是振作展露微笑,“贺玥很想皇上呢。”
“那婉妃呢?想不想朕?”
康明杓耳朵一红,贺齐宣见状,开心的笑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贺齐宣才道:“晚点再说,朕过来是有事的。”
她奇怪,她星阑宫又不掌权,能有什么事情?
一这么想,这才注意到皇上身后的内侍群,有一人不是内侍,是宫廷的画官。
皇室妃嫔跟皇子公主,每年一绘。
那人背着好多东西,好像要来画画一样。
贺齐宣低声,“朕想着这一去没个一年半载大概回不来,让他过来给我们画张像,你留着,要是想了我,那就看看画像也一样的。”
康明杓心一震,然后又是无尽的心软。她的皇帝,她的丈夫,内心这样柔情似水,看似什么都不跟她商量,但什么都替她想好了。
那个下午,贺齐宣抱着贺玥,身边坐着康明杓,画官开始画了起来。
贺玥年纪小,有点坐不住,父皇母妃又说又哄的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时辰,画官过来禀告已经好了,让画纸干上一天就可以制作成绘卷。
景色是星阑宫的花花草草,画像中的三人,栩栩如生。
康明杓喜道:“画得真好。”
贺齐宣点点头,“还行。”
“以后臣妾若想皇上了,就看看画像……但画像再真,也不是真人,皇上……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贺齐宣听她说来说去,反反复覆就是要他平安归来,心中一动,“放心,朕一定会回来的,朕还……”却没说下去。
“还什么?”
“没什么。”堂堂天子,总不能跟个妃子说“还想跟你白头到老”,太肉麻了,他自己想想都不好意思,还是算了。
贺玥年纪小,当然不懂得看气氛,只觉得很开心,“父皇,今日跟贺玥一起吃晚饭。”“父皇还有要事,贺玥跟母妃吃吧。”
贺玥嘴巴一扁,眼看又要哭出来,康明杓连忙接过手哄,“贺玥听话。”
“父皇……不疼贺玥了……父皇只喜欢御书房,不喜欢贺玥……”
“贺玥,母妃问你,你喜欢父皇,还是喜欢母妃?”
贺玥果然止哭了,对三岁的小娃来说这问题很困难,足以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贺玥歪着小脑袋认真思考起来,“都喜欢。”
康明杓哄道:“所以啦,父皇对贺玥跟御书房是一样喜欢的,就像贺玥同时喜欢父皇跟母妃一样。”贺玥懵了。
贺齐宣莞尔,伺候的宫人跟内侍个个忍笑。
但贺玥年纪小,脑袋转不过来,突然觉得很有道理,居然止住哭泣。
康明杓抱着孩子笑,“皇上有事就去吧。”
贺齐宣模模贺玥的小脑袋,“接下来,朕大概不会有时间过来……”她一怔,打起精神,“臣妾知道了。”
“后宫人少,但我不在,会发生什么事情也难说,若有你为难的地方,尽可去找皇后,她会安排。”
她温顺的回答,“好。”
“好好照顾贺玥。”
“好。”
贺齐宣又换上严肃表情,“星阑宫人,好好伺候婉妃跟清月公主,若是朕回来知道有人怠慢,就等着死路一条。”
宫人连忙跪下,“奴婢不敢。”
康明杓笑着说:“皇上不要吓她们。”
贺齐宣却是没说其他,依依不舍得看了母女俩一眼,转身大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