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西侧的宫门,排起了长长的人龙,都是父母亲带着十岁上下的女孩儿—— 宫里要找新的粗使宫女,不用漂亮,但要健康,力气大。
审核的方法也简单,主审官旁边一根扁担,扁担前后各吊着装满水的水桶,能够一次就把扁担扛上者,这就录取了。
十岁的康明杓跟着祖母汪氏排在队伍中,暗自捏着拳头,一定要被选上。
选上的粗使宫女,家里可得三十两银子,二十四岁放出宫嫁人,宫里还会给上十两银子当嫁妆,以东瑞国来说,待遇算是还行,自己若是没地方去,过几年,大概就会被祖母嫁给里正家的傻儿子。
汪氏是典型的东瑞老太太,重男轻女,孙子康明魁是掌中宝,唉呀,能读书?那一定是像康家的人,吃饭快?是个性豪爽,吃饭慢?是天生文雅……反正康明魁做什么都是对的,相反,孙女康明杓做什么都错。
吃快了?饿死鬼投胎吗,真难看。吃得慢?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还真以为自己是天生大小姐啊。
虽然才十岁,康明杓已经很懂事,穷人孩子早当家,穷人女孩更早当家。
她的母亲跟人跑了,长得像母亲的她,就成了康家的罪人。
亲爹康光宗不得志,是她害的,祖父病榻缠绵死亡,是她害的,弟弟读书不出色,也是她害的。
在汪氏口中,康明杓就是害人精,可偏偏她长得好,康家也舍不得扔她—— 养大了,卖给有钱人家当小妾,至少也能赚二十两银子,拿来给康明魁娶妻,已经可以办得热热闹闹,还能把小茅屋翻新呢。
不过还没等到她长大,先从街坊听说皇宫要粗使丫头的消息—— 选上了可有三十两啊,到时候花五两给康明魁买个童养媳,剩下二十五两可以盖瓦屋了,还能弄个炕,冬暖夏凉多好。
汪氏问清楚后,忍痛把自己一套最象样的衣服改小,给康明杓穿上,便在开始招募的日子来排队了。
粗使要求虽然不高,但也不好找,十岁实在太小了,很多孩子怕离开家,哭着往前,就算能担起两个水桶,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主审官也不要,能入宫伺候那是多大的荣耀,哪能要这种哭哭啼啼的,不是给天子触霉头嘛。
汪氏一看不行哪,万一康明杓也哭起来可怎么办,三十两银子啊,她的瓦屋,她的炕床,康明魁的童养媳,都看这一次了。
于是从怀中拿出法宝—— 冰糖。
这是她拿来哄孙子康明魁的,只要康明魁哭号不乖,她就拿冰糖哄,百试百灵。
东瑞国盐糖都是国家专卖,虽然只是几颗碎糖也不便宜,汪氏忍着心痛拿出一颗,塞在康明杓嘴巴里。
“明杓啊,这糖……好不好吃?”
十岁的她点点头,“好甜。”
“这要是进了宫啊,天天都能吃这么好。”
康明杓嘴角抽了抽,当她是傻子呢,但想算了,老太太要演戏,那就陪她吧,于是笑着点头,“真的?”
“真的,祖母怎么会骗妳呢,妳进了皇宫,只要乖乖的,说不定还会被皇上看中,到时候当上妃子,那可就天天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了。所以等一下妳一定要笑咪咪的,让那主管大人高兴才可以。”
十岁的康明杓看汪氏一脸迫切,突然起了坏心,“可是明杓不想离开家,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比不上家里。人家说,金窝银窝,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窝,女乃女乃,孙女儿最喜欢我们康家的狗窝了。”
汪氏噎着了,连忙又哄,“不是啊,女乃女乃的傻孙女,女乃女乃也舍不得妳,可是怎么能耽误妳呢,当上皇上的妃子很风光的,人人都要跟妳下跪,想吃鸡就有鸡,想睡到中午就睡到中午,明杓不想过这种好日子吗?”
“明杓想跟祖父祖母,爹,还有弟弟在一起。”
“妳这……”眼见前面只剩下两组就要轮到自己这边,汪老太太心想,哄不住,吓吓她,总之这三十两她一定要拿到,于是脸色一沉,“明杓啊,里正家的傻儿子,记得吧?老说妳很可爱,想娶妳当媳妇的?”
“……记得。”
“妳若不入宫,祖母就只能把妳嫁给他了。里正说了,妳现在过去也不妨,最多养妳几年,等十五岁成亲。”
康明杓当然知道,刚刚只不过想逗逗老太太而已—— 自己是一定要入宫的,好的坏的,以后都看不到了。
等她二十四岁出宫,她也不会回康家,到时候请官媒替她合个未婚士兵就可以了,年纪虽然不小,但也能成亲生子。
很快的,轮到康明杓了。
水桶很大,水很满,但她从小做一家子的粗活,这两桶水还真没放在心上,扁担放在肩头,一下站了起来,水都没晃出半滴。
主审官点点头,很满意,“可以,过来这边写名字,画押。”
汪氏老脸露出讨好的卑微神色,“对了,大人,老太婆听说入宫还有一种终身不出的?”
主审官一抬眉,眼神锐利,“怎么,想把妳家的丫头直接押在宫中了?丫头的一辈子只值五十两?是吗?”
汪氏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胆怯的回话,“家里穷……”
这主审官有几分良心,所以都给这些入宫的粗使孩子留了后路,二十四岁出宫虽然不小,但人生还长,还是可以好好过。
可如果直接打上终身契,女孩就得老死在宫中了。
“老太太。”旁边一个大娘忍不住,“我知道家里穷不好过,但也不能把孩子坑死啊,签了终身契,也只多拿二十两,可是一点盼头都没了,这让孩子将来怎么过?”
汪氏刚刚不好意思是因为面对官爷,面对妇人,立刻振振有词起来,连口音都不管了,“俺家的娃,妳管俺家?”转身面对主审官,又换上讨好的嘴脸,“大爷,我家的孩子要签终身契。”
康明杓抿紧嘴巴,求情是没用的,祖母看银子比看她还重要百倍,这几年没把她卖出去也只不过是想养大了,卖得更好的价钱,何况,卖了她,家务谁来做?
老死在宫中啊……没想到祖母会这样狠……
耽误她的青春还不够,还要她白来人世这一遭。
最终,汪氏给她签下终身契,拿了五十两喜孜孜的走了。
康明杓心想,算了—— 虽然穿越而来没遇过什么好事,不过她还是想活着。
死过一次,她才知道能呼吸多好,能吃饭多好,那怕是做苦力都比躺在床上等死好上千百万倍。
入宫就入宫吧,虽然要一辈子为粗使,但人生难说,也许她在宫中会另有遭遇也说不定。
转眼三年,康明杓十三岁了,这一千多个日子,都待在厨房洗菜。
是厨房,不是御膳房。
主子虽然少,但下人可不少,宫女,太监,侍卫,各种粗使加起来有上千人,那就有上千张嘴巴要吃饭,除了主子们的是由御膳房的大厨所出,剩下的宫人都是厨房出菜。
按照现代的说法,就是“餐餐要办一百桌流水席”的程度,鸡飞狗跳,大锅的炉火不曾断过。
十岁刚进厨房时,啥都不会,安排洗菜,就这样一洗三年,跟她一道的还有两个年纪相仿的小丫头,一个叫做许春花,一个叫黄招弟。
春花有点普通,招弟这名字就真的挺一言难尽,不过她们又不伺候贵人,难听就难听吧。巧的是厨房除了黄招弟,还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粗使叫做秦招弟,然后统领她们的洗菜组的姑姑叫做赖招弟。
康明杓总是想,要知道古代人多重男轻女,看这一堆招弟就明白了。
洗菜不难,但冬天可就苦了。
赖姑姑对她们三个年纪小小的丫头有几分怜悯,准许她们用鸡油抹手,但水还是冷啊,屋檐外在下大雪,她们在屋檐下用井水洗菜,那个冷哦……然后到了夏天,因为里面就是百人大厨房,炉火蒸腾,那个热哦……
但康明杓还是很感谢的,身体的苦可以克服,庆幸的是遇上的都是不错的小伙伴、上司,赖姑姑左手有个很大的火疤,据说是小时候入宫遇到严厉的主事,直接拿炭火烫,都二十几年了,那个疤痕现在看起来仍然十分狰狞。
而且不进厨房,真不知道皇宫的饮食这么厉害,青菜一大筐一大筐的,而且这只是一餐的分量。
厨房是整个皇宫最早开始运作的单位,天没亮,炉火已经烧起。
几个洗菜粗使像往常一样,看着蔬菜肉类一车一车运进来。
看着看着,康明杓突然觉得有点不对,今天的肉太多了。
服侍主子的高级宫女太监,是两荤两素,一般的宫女太监只有一荤一素,但眼见拉了几车鸡肉进来,又拉了几车猪肉,今天大家一起两荤两素吗?
负责运送菜肉的侍卫见几个洗菜丫头一脸懵,得意笑说:“妳们几个丫头,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黄招弟天生爱听八卦,连忙说:“我们虽在皇宫,但也不跟外人来往,侍卫大哥您跟我们说说呗。”
那侍卫正怕没听众,听到黄招弟这么提,十分得意洋洋,“我们太子领兵攻打南蛮,胜仗归来,皇上下令大宴三天,所以这几天有得妳们忙了。”
黄招弟奇怪,“我们不是有将军吗,怎么劳动太子亲自打仗?”
“那自然是为了立威。”
“太子本身已经是皇上的儿子,怎会没威严?”
“这,”那侍卫突然惊觉,不该再继续说下去,“总之这几天加菜,妳们也会吃得到的,说不定皇上高兴还会多发月银呢。”
赖姑姑过来赶人,“张老三,你别胡说八道了,去去去。妳们几个丫头听好,皇家的事情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以后都给我小心点。”
张老三是被姑姑赶走了,但厨房百来人,多的是在皇宫多年的,黄招弟去绕了一圈就把事情打听清楚,便拉着康明杓跟许春花讲了起来。
原来当今太子贺齐宣并非柳皇后所出,而是庄贤妃的儿子,养到三四岁上时,宫殿走水,庄贤妃护子身亡,据说贺齐宣被救出时,全身都是烧伤。
面对死去的妃子跟受重伤的儿子,皇上很是震怒,命太医十二时辰照顾,贺齐宣慢慢好了起来,但被火伤的皮肤却无法救治,曾有个新进宫女见到被火伤到全身的小皇子,吓得当场晕倒。
这样颜面有损的人本来不可为太子,但皇后无子,贺齐宣上面只有两个哥哥,又因为一言不和动手,一死一伤,死的当然不可能为太子,伤者杀死了手足,品行也不足以担当大任,皇上又一心钻研长生之道,没再碰嫔妃,于是别无选择的情况下,贺齐宣在十岁那年被封为太子。
贺齐宣十五岁时,娶了庄家表妹为太子妃,又娶了嫡母柳皇后那边的表妹为良娣。
太子虽然容颜有伤,但富贵实在太迷人,还是有很多人想把女儿送到太子身边,但那些千金小姐见到太子,不是昏倒哭泣,就是吓得说不出话,太子十七岁了,东宫还是只有太子妃与良娣柳氏。
所幸太子妃已经生了一个儿子,柳氏也生了一对龙凤胎,总算让大臣放下心来,天朝有后。
康明杓听到这边就懂了,古人很重视容貌,太子的火伤明明是不幸,但是古人就是可以解释成不祥,更坏心的还说是天遣,所以太子不能单纯靠爸,他还得证明自己,自己足以担当大任,足以成为一国之君。
皇上只剩下两个儿子了,一个因为弒兄在王府软禁,他当然希望另一个能争气,最好太子快点成年,这样皇上就可以禅让,好专心修习长生之术。
这一场征战约花了两年。
她觉得贺齐宣也真不容易,十几岁的年纪放在现代,好多人都还让爸妈接送上下学,他已经打仗一趟回来了。
真强。
“我们今天也能吃两种肉呢。”许春花美滋滋的说。
康明杓笑着戳她,“就想着吃。”
“没盼头,当然只能想着吃。”许春花嘻嘻哈哈的,突然又想到自己二十四岁就离开了,康明杓签的可是终身契,死了才能出宫,自己还说什么没盼头的,简直没心肝,于是收起笑容,“明杓……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紧。”
皇上果然很高兴,除了大宴三天,人人两个肉,还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银—— 粗使是每月一两,康明杓已经存了三十几两银子,一张三十两的银票,几两碎银子,贴身而藏。
虽然打的是终身契,但皇宫其实不需要年老体衰的老人,大概四五十岁她就会被恩赦,为了将来养老,存钱还是必要的。
今晚的月亮特别圆。
想到将来,康明杓意外的平静,天天洗菜对别人来说也许无趣,但她觉得挺有意思,能自己劳动,实在太过幸福。
前生缠绵病榻,一年有十个月在医院度过,人生就是不断手术,复原。她无法去学校,因为离不开氧气机也无法讲话,因为喉咙开了气切口,尽避家里真的很有钱,但父母散尽千金也无法让女儿的健康转好一点。
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日子太苦太苦了,所以现在即使是天天做粗活,她还是很开心。
不知道爸爸妈妈怎么样,希望弟弟们早点结婚生孩子,有孙子绕在脚边,爸爸妈妈或许可以稍稍忘记失去女儿的心痛。
康明杓抹抹眼泪,不哭。
她在这里过得好,就是报答爸爸妈妈的养育之恩了,她相信即使时空转换,但他们父女母女的心还是在一起的,她过得开心,爸爸妈妈是能有所感觉的。
现在好好照顾自己,以后老了出宫,养鸡养鸭,养几只狗陪伴,虽然不算圆满,但也不差,至少这辈子过得健健康康,体会到前生没经历过的另类自由。
康明杓,加油。
康明杓十八岁了。
对于她们这种粗使来说,真的是两耳不闻宫廷事。
饶是皇上禅让到玉佛山修行去,太子贺齐宣登基,诸国使臣来拜这等大事,她们都不关心。登基多发一个月的月银,跟连续九天两肉两菜,这才实际。
黄招弟十九岁,还是那么八卦,趁着收菜出菜时打听,居然也打听到一堆事情。
出了中饭,距离准备晚饭会有一个时辰休息,黄招弟拿着三碗酸梅汤,给了康明杓跟许春花一人一碗。
天气热,酸梅汤最消暑了。
黄招弟小声说:“我以前觉得说书很精彩,现在发现皇宫里的事比说书厉害一百倍。”
康明杓知道她想讲,便含笑听。
新皇登大宝,当然就是分封,尊嫡母为柳太后,已故的生母庄贤妃追封为圣母皇太后。
太子妃庄氏为皇后,良娣柳氏为淑妃。
新皇膝下共六个孩子,皇后生了二子一女,淑妃生了一对龙凤胎又一个小女儿。
后宫就两名女子,实在太少了,所以皇后打算选秀,充盈后宫。
“后宫这么少人,不管谁家小姐被选上,那都是飞上枝头了。”黄招弟语气无限向往,“我有时候看到服侍娘娘的宫女都觉得很体面了,宫中的娘娘们不知道要风光成什么样子呢。”
许春花打趣,“怎么,妳想去选秀?”
“我哪有那个命。”
康明杓见黄招弟有点蔫蔫的,不像平常,于是问道:“妳怎了。”
“就是我那表哥嘛。”
康明杓知道黄招弟有个表哥,大她两岁,自幼对黄招弟很好,黄招弟入宫时那表哥说会等她,会用大红花轿迎娶她当正妻。
“妳表哥今年该二十一了吧?”
“是啊,我早上收到口信,说他扛不住亲娘那边,前几个月先收了两个小妾,两个小妾现在都怀孕了,然后还说等我,想想都恶心,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他这样对我,我怎么可能还跟他成亲。”
康明杓拉住她的手安慰,“招弟妳长得好看,等出宫再找也有好夫婿的。”
“我也不是怪他另娶,在宫中这几年看多了负心汉,我也不敢想我表哥真的会等我,我只是觉得他为什么要跟我说,瞒着我,给我一点想念不好吗,我也不是真的很伤心……就是,觉得有点心灰意冷。”
许春花拍拍她,“男人都是这样啦。”
厨房总共百来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十八九岁虽然经历得不多,但看的跟听的都很多了。
别的不说,最常听到皇家八卦,哪个郡王又收姨娘了,哪个公主养了新的面首。
大她们几岁的宫女,也有人因为乡下的邻家哥哥违背诺言另外成亲,所以自愿不出宫的。
这些都不只是故事,而是一个人的人生。
黄招弟突然有感而发,“比起来皇上都专情得多。”
许春花戳她,“妳又知道皇上专情了?”
“皇上从太子时期就只有两个女人,这还不专情啊,皇后娘娘跟淑妃娘娘真不知道多大的福气,这辈子嫁进皇家,又不用争宠。”
许春花道:“那是皇上……”
没说出口的话,她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皇上就算容貌有损,那也是天子,自尊心肯定十分高。
可是古代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看到的都是家人让她们看到的,听到的也是家人让她们听到的,她们的世界只有美好的事物,不要说皇上那样火伤严重,就算只是一条小疤痕,恐怕她们都会害怕。
堂堂一个天子,怎么会要一个见了自己就眼神闪躲的女人当妃子。
厨房在宫中南角的地方,在这边进出的都是粗使宫女,没人会来,当然也没人会打小报告,在这边说话可比在其他地方轻松许多,但有些话她们还是不敢说出口,例如,评论皇上的容貌。
“明杓姊姊。”一个小丫头一路跑过来,“明杓姊姊的女乃女乃跟爹在角门等呢,说今日是姊姊生日,给姊姊送糕点过来。”
虽然入了宫,规矩多如山,但若是遇到生日,家人可到角门探望,若是至亲过世,也可回家捻香。
黄招弟自己虽然刚刚有糟心事,但她们三姊妹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实在是都希望对方好,明杓入宫至今,家人不曾探望,这回总算是想起她了。
于是也替她高兴,催促,“快去。”
康明杓心想,肯定没好事,但如果不去又显得很怪,角门那几个侍卫嘴巴很大,她也不想自己的事情传开。
混在芸芸众生中最安全,标新立异最危险。
于是慢吞吞站起来,心中哀叹一声,顶着夏天的大太阳,朝着角门过去了。
八年不见,汪氏还是那个样,康光宗也差不多,但康明杓从十岁儿童变成十八岁的少女,模样是大大的不同。汪氏跟康光宗两母子你看我,我看你,这才在彼此的诧异中确认眼前的大姑娘是他们家的女儿。
康明杓是晚辈,依照礼仪先打招呼,“祖母,爹。”
康光宗还在错愕,“杓丫头……妳、妳都这么大啦。”
“女儿今年都十八了。”
康光宗提起手中的食盒,“这是妳女乃女乃早上起来给妳做的长寿面,妳带回去吃,小心点,别断了,要一口气吃完。”
康明杓接过盒子,“女儿知道,谢谢祖母,谢谢爹。”
然后三人进入寂静。
夏天午后的太阳非常毒辣,三人当然不可能撑伞,只能让太阳晒着。
她觉得很好笑,但是想想,在侍卫眼中他们应该在叙天伦,就像所有过生日的粗使宫女一样,没什么不同。
那就好,不要跟别人不一样。
大概过了一刻钟,康明杓开口,“女儿在厨房工作,差不多要开始准备晚饭了,谢谢祖母跟爹来这一趟。”
“唉,丫头啊。”汪氏连忙拉住她,“妳在宫中过得还好吗?”
“还行。”
汪氏又拚命使眼色给自己儿子,康光宗只能吶吶开口,“妳弟弟之前有个童养媳,但去年生孩子时没过那个关,人跟孩子一起去了……我跟妳祖母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想再给妳弟弟找一门媳妇。”
她不动声色,“那挺好的。”
汪氏连忙附和,“是该这样,明魁这才十六岁,当然还要娶妻生子。”
“我们是相中牛家的大妞,不过牛家说聘金要五两银子……”
康明杓内心明白,但还是装作不知道,“那也是应该的,牛家把大妞养大,花了不少心思,嫁了人,家里就少个人干活,要五两不过分。”
汪氏装出为难的样子,“可家里……拿不出五两啊。”
康明杓一脸惊讶,“祖母,孙女儿当时可是签了终身契,那有五十两啊,这也才不过几年而已,怎么就没了。”
康光宗尴尬,汪氏也是一脸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样子,过了一会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汪氏又是几次使眼色,康光宗拗不过老娘,只好结结巴巴开口,“我们康家,就明魁一个儿子,将来都靠他了……他对大妞也很满意,不过家里真拿不出五两……”
“那就只能让弟弟先去做工赚钱,赚够了钱,再来娶老婆。”
“那怎么行?”汪氏急了,“妳弟弟将来可是要考状元的人,读书都来不及,哪来的时间做工?”
“没时间做工,却有时间娶老婆?”
汪氏噎住了,卖了孙女的那五十两,花了三两给孙子买个水灵的童养媳,花了二十两把茅屋修成瓦屋,又花了五两修了炕床,还有二十二两,汪氏看亲弟弟一家苦,所以给了亲弟弟十两,买了不少小牛,小鸡回来养,剩下没几两,给明魁办个热闹的婚礼就没剩,谁知道银子这么不堪用。
那个童养媳也是个没用的,不过生个孩子居然就这样没了,白白养她这么多年—— 汪氏刻薄的想。
但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重点是明魁现在得再娶一门老婆,给她这个祖母生个大胖曾孙,考状元,传宗接代,两不耽误。
“杓丫头,祖母就老实跟妳说了吧,家里没钱了,但明魁一定得娶妻,我听说入宫的粗使宫女一个月也有一两银子,妳把存的银子拿出来给妳弟弟娶妻生子,他怎么说也是妳亲弟弟,妳不能不管他。”
“我没钱。”
汪氏起疑,“一个月有一两呢,怎么会没有?妳该不会是心疼银子不想拿出来吧?”
“我老死才能出宫,在宫中没盼头,存钱做什么,给了银子就爱买些好吃的,那些例银,买鹿肉鲍鱼,龙虾熊掌,慢慢吃没的。”
汪氏大急,“妳妳妳,妳怎么可以这样自私,都不替家人想,银子当然是要存起来,好给妳弟弟将来盖大房啊,不然等他将来儿孙满屋,是要住在哪里。”
康光宗还算有点羞耻心,忍不住拉住汪氏的手,“娘,算了,杓丫头吃点好吃的,那也不过分,我早说今日不要过来了。”
杓丫头被签了终身契,是他后来才知道的,虽然有点不忍心,但已成定局,只好想,至少五十两银子能让家里过好一点,怎么也没想到母亲会把杓丫头的卖身银拿十两去给舅舅,他听了都快气死了,但他生性懦弱,又不敢质问母亲,只能暗自生闷气。
前几日母亲便跟他说起今日的打算,他觉得不太好,杓丫头入宫这么多年,他们都没去探望,现在一看就要拿钱,康光宗怎么说也是个秀才出身,好歹读过书,要点脸,但他一个读书人,当然拗不过一个强势的老母亲,今日只好跟着来,杓丫头那句“我老死才能出宫,在宫中没盼头,存钱做什么”,真像连续的耳光,打得他两颊生疼。
“娘,算了。”康光宗劝着汪氏。
“什么算了,做人家姊姊怎么可以这样,不想着自己弟弟,只想着吃。我就知道,她就是不希望明魁好。”汪氏恶狠狠的骂,彷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妳有也好,没有也好,妳都得拿出五两银子来。”
康明杓无一脸所谓,“我说没了就没了,祖母再怎么生气,我也没有银子可以给。”
康光宗眼见母亲跟女儿杠起来,有点担心,于是想了一个自以为聪明的主意,“杓丫头,妳入宫多年想必有来往密切的小姊妹,妳就先跟小姊妹借,再慢慢还给她们,不就可以了?”
汪氏气呼呼的道:“这样也行。”
“借了要还的,爹,女儿的银子是每个月辛苦换来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康光宗吶吶的问:“那妳弟弟怎么办?”
康明杓心想,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儿子,何况康明魁也没把她当过姊姊,从小大呼小叫的,还会踢她取乐,现在要她帮忙张罗婚事,想得美。
“我也没办法,祖母已经把我卖了,还卖了一辈子,我没办法再卖第二次了,弟弟要娶大妞,让他自己想办法。”
汪氏突然抢过她手中的食盒往地上一扔,食盒中的面碗打碎,长寿面洒了一地,“不帮妳弟弟想办法,妳就别吃。”
康明杓好笑,“不吃就不吃,我在宫中餐餐一菜一肉,吃得可比家里好得多,祖母没发现,我长得都比爹还高了。”
康光宗个子不高,但是再矮也是个男的,突然发现自己女儿都比自己高了,脸上出现诧异神色。
康明杓想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女儿要回去厨房干活了,祖母跟爹请自便。”
说完这话,她不顾汪氏的咒骂,自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