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局棋,赢得简单利落,季珩看着怀里的银票越积越多,家里那个见钱眼开的小丫头肯定会眉开眼笑吧。
想起她笑起来时两颗大大的眼睛弯成月眉,想起她数银子时脸上的贪婪,瞬间,心情飞扬。
她的笑很简单,却很有感染力,她的生存论很简单也很有感染力,好像她想做什么都很容易感染身旁的人,哄着旁人跟她做相同的事情,并且一做……上瘾。
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奇怪到连季珩也不自觉地以“我家里那个丫头”称之。
“知秋先生厉害,在下甘拜下风。”对弈者道。
也不知是谁定下的规矩,每个手执玉牌的人都有一个名号,知闻、知信、知同、知意、知问、知秋,他的名号是在方才进门时,知闻先生告诉他的。
他问:“为什么要这样做?”
知闻先生的回答教人诧异,“这样听起来比较厉害。”
这样有比较厉害吗?并没有,但确实可以消除阶级差别,避免掉不敢赢、不想赢的问题,也可以避免掉一些麻烦。
然后他有了知秋这个名号,他不喜欢也不讨厌,再然后“今年斗棋大赛赢得玉牌的美男
子出现”,消息传出引来不少在大赛中失利,并且认为自己只是运气不好而非棋艺不佳的人出面挑战。
季珩把价码调得很高,一局棋二百两,有点过分,听说公定价是百两,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认为他是好运罩顶的人跳出来挑战。
五局,他发挥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杀得对方无招架之力。
鬼先生在他耳畔低语,“别太过分,给对方留点面子。”
面子这种东西是要靠自己争来的,而不是等别人留的。季珩在心里回答。
“第一个和你对弈的人是李尚书的长子,第二个是户部陈侍郎,第三个……现在坐在你对面这位,是最近在皇帝跟前很红的新科状元郎陈品。”
所以呢?
“你应该留几分情面,日后你对上那一家人,会有更多人站在你这边。”
不必了,我要做的事,自己动手。
“嘿,来了、来了。”
谁来了?
“宣武侯世子王昌国,那个三年前偷走瑢瑢她爹文章、考上会元的人。”
通过会试后大家都是进士,殿试决定的只有一甲、二甲及三甲进士,有宣武侯拿银子运作一番,一甲是别想了,拿个二甲进士倒不难。
他在哪里当官?季珩在心里问。
“听说到现在还没派任,成天在京城到处晃。”
都三年了还没派任,看来这人没啥本事,却心高志远。
二甲进士多数外派到外头州县当个七品县令,王昌国有亲爹相帮,选辟应该更快,若不是非要留在京中,又得是个有名有实的好缺,肯定早选上官。
“他的棋艺不差,斗棋大赛时赢得五十面银牌,也解开棋局,可惜与前辈交手时输得有点凄惨,因此与玉牌失之交臂。”
若非沉迷棋艺,有几分聪明的王昌国干么需要偷别人的文章?
“哦,对了,他还有个很厉害的名号。”
什么名号?
“他号称京城棋公子。”
大名鼎鼎的棋公子竟是他?
京城有琴棋书画四大公子,过去不懂得藏拙的季珩,把其他三个名头都给摘下,唯独没碰棋艺这一块,不是他不碰,而是没时间碰,才让他人白占几年名头,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可见得自己那书公子、琴公子、画公子的名号,也不过是人捧人、吹捧出来的名号,只是未遇着真正的行家,只是年轻气盛。
鬼先生没问季珩打算怎么做,只见他酷酷的一张脸,笑出几分狐狸味儿,鬼先生想,这次交手,王昌国会有点惨。
“知秋先生请了。”王昌国拱手为礼。
“你是……”他偏过头,看着对方的眼神略带不屑。
“在下足王吕国、立武侯世子,二甲进士出身。”他抬起下巴,志在意满。
哼,一俩名不副实的进士也值得来说嘴?
季珩轻轻一笑,问道:“听闻京城百姓称你为棋公子?”
这话让王昌国下巴抬得更高了,知逍他的厉害就行,“没错,正是在下。”
他以为自己的笑有足够气势,能把人给压垮,没想到季珩却缓缓比出五根指照说:“既然如此,五百两。”
“什么?”
“想赢棋公子可不简单,既然是得多耗费心血的事儿,自然得有更大的赌注。”
五百两……竟还成了对他的奉承?哪有这回事?谁晓得他得到那块玉牌是运气好,还是因为有人在背后运作,念头一起,他联想起自己的会元文章,越想越觉得有此可能。
可不是吗?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名副其实的人,多数都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不晓那张人皮面具底下的真实身分是谁?会不会是某个公侯之家的小少爷?
既然如此,他想到让自己的名声更上一层楼的法子。
王昌国笑道:“行,不过我有个条件,我押五百两,你把玉牌也给押上,若是我赢了,玉牌归我。”
“你在开玩笑吗?一面玉牌可免缴棋高八斗的年费,不说多了,光一年就有三千两价值,你打算用五百两博我这三千两,未免太会算计了,宣武侯府果然适商人世家。”
季珩这一说,旁边立刻有人窃窃笑起。
京城人人都晓得,宣武侯能有今天的爵位,可不是因为他骁勇善战、用战功换来的,在这之前他不过是个善于钻营的商人,靖国公看重他的经商手腕,特意延揽他,替军队筹米、筹粮、筹军饷,靖国公连连打下几场胜仗,将北方诸国收纳版图之后,皇帝才封王家这个爵位。
士农工商,商排在最末等,翻身之后,宣武侯为了自己的声名,还刻意将产业化明为暗,让属下去经营,自己再不碰商务,就为了不教旁人说嘴。
没想到季珩竟然当众赤luoluo地将王家的根底给刨出来,太不给面子了。
这爵位有名无实,侯爷才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儿子考上进士,还砸大钱到处找人脉,想尽办法要把儿子塞进户部。
宣武侯很懂自己的儿子,旁的不敢讲,但儿子对于经营之道颇有几分心得,若能进户部,肯定能发挥长才,得到重用,说不定入了皇帝的眼,列位三公可待。
宣武侯心大,王昌国心更大,他怎肯低头去当那七品县令,说不定爬一辈子也就爬到个五品小辟,因此他宁可在京城到处晃,也不肯将就一个小辟员。
眼看最近事情总算有点眉目,喜事临头,这才到棋高八斗显摆自己棋公子的名声,哪里料到会有人将王家的过去给刨出根来。
王昌国气得咬牙切齿,将怀里的银票通通掏出来,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道:“五千两,赌你的玉牌。”
“行。”说完,季珩轻蔑地抬高下巴,朝他比出两根手指头。
“什么意思?”
“两炷香之内赢你。”说着,季珩顺手将五千两收入囊袋,这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鄙视。
啥啥啥,都还没赢呢,就把钱给收起来……好,没关系,越是轻狂、输得越惨,他就等着看这小子输到月兑裤子。
王昌国一怒,抓起黑棋就下。
季珩轻笑一声,很轻的声音,可王昌国偏偏从对方的笑声里再度感受自己被鄙夷了。
人在生气中往往会做出错误决定,在平时如此,下棋更是如此,须知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满盘皆输。
于是接下来季珩不再说话,却用足动作、表情以及各种挑衅让对方清楚,他根本没有把王昌国放在眼里。
王昌国从来没有碰过这种痞子,棋越下、他越火大,再然后……输得彻底。
季珩笑着将桌面上的玉牌拿起来,轻抚两下,像是拍去上头灰尘似的,慢条斯理道:“怎么这样快,才刚过一炷香呢,看来是我高估宣武侯世子了,本以为世子爷号称棋公子,
再加上会元出身,再差也能撑上两炷香功夫,没想到这棋公子竟是如此名不副实……等等莫非传言都是真的?”
季珩拉高音量,身子往后微倾,动作不大,但旁边的人全都清楚看见了他打从灵魂深处的不屑。
他没把话说清楚,但王昌国心脏狠狠跳三下,他、他……他说的不是“进士出身”而是“会元出身”,莫非他知道些什么?
王昌国来不及出口阻止,围观的客人抢先一步问:“知秋先生,什么传言?”
好八卦是促进人类脑力快速进步的原因之一,为了“增进脑力”,所有人都带着兴味望向季珩,期待有更劲爆的八卦。
他轻轻一笑,缓慢回答,“传言世子拿到会元的那篇文章是一个姓项的举人写的,他没有背景,考完试把卷子一交,认定自己能考上,没想到竟是榜上无名。之后会元文章公布在榜上,项举人一看,那分明是他的试卷,怎么会变成宣武侯世子王昌国的?项举人心有不甘,击鼓鸣冤,不料最后被判诬告,入狱短短数日竟在狱中上吊自尽。消息传出,项举人的妻子惊吓过度,一尸两命。
“三年前在下听到这桩案子时,只觉项举人想当官想疯了,可如今看到世子爷如此‘才华’,再想想项举人都敢击鼓鸣冤,怎么会吓到在狱中畏罪自杀,莫非是某人买通狱卒,把人家的性命给谋害了?可怜寒窗十年,满月复经纶,到最后害了自己还连累妻儿……”
此番话一出,所有人看王昌国的目光都不同了,一张张脸上都带着无言谴责。
王昌国被看得心虚、看得无地自容,强撑着一口气道:“你闭嘴,没有的事,竟说得活灵活现,有本事把人叫出来与我对质。”
方才他越听越心惊,只听得前几句,后半段一句也没入耳,他满肚子想着项举人早就不在世间,谁能与他对质?无凭无据的事,谁敢拿他怎样,语气不自觉地强硬了起来。
没想到他这一开口,旁边的人居然大笑起来——
“这是有恃无恐,明明知道人在狱中被弄死,还敢讲这种话,可见得其中必有蹊跷。”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真惨,本是惊世之才,却被如此小人给误了性命。”
“这就是黎民百姓之苦,谁教人家没有个当侯爷的爹。”
宣武侯有名无实,在京城里只能靠巴结权贵争得一席之位,在许多人眼里就是个攀附小人,如今又被人这么说,名声肯定要再坏上几成。
王昌国被说得无地自容,只是就这样离开,肯定会被解读为默认,待今日之事传扬开来,他在京城还有立足之地吗?就怕连运作多时终于快到手的户部之缺,都会丢掉。
他刚要再替自己辩解几句,就见知闻先生领着一名年轻男子上前。
年轻男子身穿一件天马皮袍,足下一双青缎黑皮靴,服饰虽然贵重却不张扬,加之身材丰伟,气度宛若翩翩浊世佳公子,他的腰间系着明黄色腰带,这颜色并非寻常人可用,就算王昌国再蠢笨,那点眼色还是有的。
他立刻选择闭上嘴巴,拱手对季珩说:“今日多谢知秋先生赐教。”
说完他对知闻先生和年轻男子拱手为礼,迅速走出棋高八斗。
年轻男子紧紧盯着王昌国背影瞧,嘴角露出些许不明意味,而知闻先生对着季珩猛笑。
就说呢,方才怎么请,这小子都不肯到弈园,原来是打算留在这里讹人银两,看起来就不是个爱财的人呀,莫非……他想起那个俗人丫头。
是为了她吗?他待那个丫头,相当用心呐。
“行了,五千两够你拿去讨好人的,到后头坐坐吧。”知闻先生道。
旁人就罢了,他身边这个,可不是人人都能够乱看的。
季珩看一眼年轻男子,王昌国不认得他,季珩却是认得。
因为父亲的关系,他与母亲曾被皇后宣进宫里,这位便是当朝太子。
他有贤有能更有心机,懂得权衡利弊,更懂得收买人心,这样的人再适合那个位置不过,除了空有野心却没有太多脑子的六皇子之外,没有其他皇子敢妄想东宫之位。
季珩微微一笑,过了今天,他大概就真的跟玉霞坊的老板有几分交情了,回去记得提醒瑢瑢,与其跟张记布庄合作,不如紧抱太子这条大腿。
他是太子,却亦步亦趋地跟在知闻先生身后。
脑子一转,季珩叹气,应该早点看出来的,那身气度……知闻先生就是皇帝最看重、自身却刻意远离朝堂的贤王吧!
季珩刻意表现得从容,假装未看出两人身分,朝田风一点头。
田风领命,推着主子跟在两人身后走。
再度进到弈园,季珩与太子面对面坐下。
知闻先生在侧,太子对季珩说:“我让你三子?”
“不必,公子先请。”
好大的口气?太子竟也不怒,拿起黑子往棋盘右上角落子,季珩不慌不忙也落下白子,两人落子速度不快,但话却说得很多。
“榆丘受困,如何解?”太子问。
季珩一愣,这是鬼先生前两天才让他解的习题,换言之,鬼先生知道自己会碰上太子?
知道自己会被问这个问题?
目光一转,落在站定知闻先生背后的鬼先生身上。
“专心作答。”鬼先生提醒。
季珩收回目光,再下一子,专心道:“围魏救赵,共敌不如分敌,敌阳不如敌阴。与其和梁国精锐对峙,不如设法分散它,而后再打。”
“说清楚些。”太子又落一子。
这回季珩没有将白子放在黑子旁边,反而择另一个角落下子。
“先派两万兵马,悄悄进驻榆丘东方。”
“然后?”太子再下一子。
“梁国与陈国素有旧怨,可传出谣言,陈国已与大燕联手,准备趁梁军困榆丘同时,自背后攻打梁国本土,陈国战力远胜大燕在榆丘布兵,届时梁国定会将主要战力转向,进军陈国。此时,大燕两万军队必须迅速灭掉梁国留下的军队并进军梁国国境,并将此消息传入陈国。”
闻言,太子哈哈大笑,过去谈联兵,陈国总是含糊带过,如今这么做……是逼得陈国不得不与大燕联手啊!皇叔没有说错,此子胸有大才,堪得重用。
“倘若那两万大军由我带领,公子可愿与我一起出征?”
太子的邀约让季珩心中一突,他可以吗?
目光一转,直觉望向鬼先生,看见他满脸笑意,眼底净是满意。
“我这副残躯,能为公子所用?”
“为什么不能?”太子反问,他要的是他的脑袋,扛都要把他扛上战场。
季珩微皴双眉,他能吗?上战场是他的梦想,只是现在的自己有那么长的寿命可以投注在一场战争里?若没有李熙的药维持着,或许他早就殁于世间,可就算有药……也就是三、五个月的事,他要做的事还很多,至少在死前他要看到二房得到应得的报应。
“知秋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请公子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看见他的犹豫,知闻先生——贤王微哂,他知道他要考虑什么。
而太子却认为一个心有丘壑之人本就多思多虑,谨慎无过。他没有勉强,只笑道:“行,希望最后知秋先生别教我失望。”
“是。”
接下来两人不再说话,专心将一盘棋下完。
太子离去后,贤王坐到季珩对面,笑道:“你的心结,要不要老叟为你解开?”
季珩莞尔,贤王能知道自己心结?“先生请说。”
“先告诉我,宣武侯世子什么时候得罪你?”
“他得罪的不是我。”
“不然……”
“项举人是瑢瑢的父亲。”
明白了,这是一怒为佳人呐!“你所言是真是假?”
“当年承办的府衙必定留有档案,只不过事隔多年,怕是要找到证据有困难。”官官相护,要是能从中找到证据才有鬼。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么帮瑢丫头讨债?”
“找证据很困难,但毁人名声不难,宣武侯府的名声本就不怎样,若是王昌国的名声再臭上几分,我怀疑还有几个清流名臣会愿意出头为他谋官。”
这是季珩原本的计划,但对面坐着的可是贤王,他算准了,经过今天,王昌国的仕途必定就此止步。
“就算宣武侯世子没有当官又如何,宣武侯这爵位可传五代,再加上王家别的不多就是钱多,顶着爵位,王昌国这辈子一样可以过得很舒坦。何况,这件事你没有半点证据,宣武侯要是厚着脸皮跑到皇帝跟前哭一哭,王昌国不见得当不了官。”
靖国公与当今皇帝为何感情深厚?那是因为当年他们并肩作战,而靖国公三番两次救下皇帝,还将功劳全往他身上堆,这才能堆出今天的皇位。
当年宣武侯就跟在靖国公身边,于皇帝而言,宣武侯就是个弄臣,虽无大作用,却也有几分感情。
“若非要逼出证据,也不是不能。”季珩笑道。
“哦,逼出?说说看。”
“能考上会元,肯定对自己的光荣史很自满,那篇文章必是张口就能说出,提笔就能写出,不如让他当众背写,如果记不得,事实就够清楚了。”
方才如果不是太子突然插进来,他会逼得王昌国当众背文章,现在……不必了。
贤王道:“如果我能帮上这个忙,你要怎么谢我?”
“除了把瑢瑢送给知闻先生之外,什么条件您都可以提。”
这么大方?他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如果你最终同意上战场,田家那四个会跟去吧?”
虽然缺手断脚、少眼睛,但那些人肯定不会让他一个人冒险。
“我应该没办法同意。”他的时间真的不多。
办法?贤王又笑,办法从来都是人想出来的。“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你同意了,他们四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会试着说服他们留下。”
“你要他们留下来保护瑢丫头?”
“是。”
“那四个人恐怕不好说服吧。”
虽然没与他们搭上话,可每回出现,他们几乎把眼珠子黏在主子身上,如果主子没了性命,他们大概也活不下去,要说服他们留下,应该和说服太阳打西边上来一样困难。
贤王莞尔,“你担心瑢丫头的安全?”
“是。”瑢瑢的容貌将会带给她许多危险。
“要不,等你出门,把瑢丫头送到我那里,替我料理三餐,直到你回来。”
有贤王府保护,他可以少些忧虑,不过……“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会阻拦,或许还能助上一臂之力。”
认真思索片刻后,季珩本想点了这个头,可是怎么能呢?最根本的问题是……
贤王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瑢丫头的事情不难解决,难的是你本身的事对不?”
季珩诧异抬眉,心道:他真有读人心思的本事?
“脸有腐肌、双脚残疾,你不是生病,你是中毒了,腐肌触骨散,对不?”
心事重重,一碗饭吃得没心没情。
“大少爷、二少爷,今天晚上我把饭做得很难吃吗?”瑢瑢好脾气的问。
她和季珩不同,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就算是吃糠嚥菜,也会觉得美味无比。
因为她和娇容坊签下契约,从现在起,她可以赚到不少钱;因为知闻先生给了她一封推荐信,往后她做的衣服可以高价卖到玉霞坊;更因为……你知道小少爷今天赚多少钱回家?
整整六千两啊!那是她连想都无法想像的数字。
从接手银票那刻起,她觉得自己都快长出翅膀飞起来了,她笑得欢快、笑得睦意,无比的快乐映入季珩眼底,勾起他的唇角。
虽他出口的话很讨厌,但无妨,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季珩说:“小家子气,就这点钱也值得你笑成这副样儿。”
哈、哈、哈,话说的多豪迈,好日子才过两天,口气就大成这副模样,也不想想几个月
前他们还得靠她的卖身银才能凑足餐桌上的碗。
“不会,好吃得很,我们家瑢瑢的红烧肉是天下一绝。”田风回答瑢瑢的问话。
季珩看着吃得满面油光的四人,几个月的乡村生活好像所有人全融入了,他们像个十足的村民,再也找不到当隐卫时的阴沉。
本想着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也许身上的毒让自己连报仇都不能,没想到……倘若生活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们会感觉如何?
“既然好吃,我们家小少爷是怎么啦,怎么嚼蜡似的满脸痛苦?”
平日里季珩嘴巴坏、眼光坏、表情坏,她都能够忍受,更别说心情式好的今天,他就算从头坏到脚,她也能欢欢喜喜接受的呀。
她夹起一块肉往他碗里搁去,满脸的笑、满脸的惬意,再加上满脸的巴结,突然间季珩发觉,离开这张脸,他会抑郁的吧?
季珩不是心情差,而是有太多的事必须厘清,闷闷地放下碗筷,低声道:“我要沐浴。”
真的半口都不吃?心情真的很糟吧。
瑢瑢皱眉,为什么?今儿个在棋高八斗发生什么事?如果那里不好的话,就算能赚再多钱,往后还是都别去了吧。
季珩一声令下,几个人同时离开餐桌,烧水的烧水、提水的提水,不久季珩安安稳稳地泡入浴桶中。
他不让人在旁边伺候,虽然心里牵挂着,众人也只能乖乖地在外头候着。
闭上眼睛、深吸气,他感受到水被拨弄着,勾勾唇角,他知道谁来了。
“既然猜出贤王的身分,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是谁?”鬼先生问。
“对于二房,我还没想清楚要怎么做。”
刘氏和叔叔从小疼他、哄他,待他和亲爹娘一样好,他们疼爱他,甚至远远超过对季学的疼爱,他们总是把最好的东西捧到他跟前,为了这种事,他和季学闹过无数次。
二叔常说:“没有你爹,季家没有今日光景,季家的门楣是你爹造就的,必须由你来传承下去。”
那么斩钉截铁的口吻,让他从小就认定自己是季家的顶天梁柱,是季家最重要的人,所有最好的东西本就该落在他手上。
小时候他被惯得太过,娘看不过眼,狠狠教训他,他竟跑到二叔和婶婶跟前哭诉。
是母亲的死,是母亲临死前一番沉重的话打醒了他。
从那之后,他开始努力上进,认真思考顶天梁柱四个字,那代表的不仅仅是吃好穿好玩好,更多的是责任与义务。
他的勤奋看在所有人眼里,祖父表现出来的是安慰,而叔叔婶婶表现的却是心疼,还经常在私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告诉他,不必这样辛苦,有叔婶给你靠,谁都欺负不了你。
是他乐意辛苦、愿意承担,造成他们的压力,所以才会被季学推进池塘里?
那件事,他没有怪到叔叔婶婶身上,反而在知道他们将季学打得下不了床之后,心疼他们的为难。
是的,心疼,他心疼他们运气不好,有个糟糕的儿子,他把他们当成亲爹娘,打定主意侍奉他们的下半辈子。
哪里知道他们对他的好,是为着捧杀,捧杀不成便痛下杀手。
有些事过去没弄懂的,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日渐清晰。
曾经他不懂为什么祖父不愿意他和叔叔太接近,曾经他不懂为什么母亲对刘氏始终抱持戒心?
第一次被下药,与刘氏择定的通房丫头成事之后,刘氏在他面前哭得摧心裂肺,说:“学儿受过伤,季家传宗接代的大事只能依靠你,我知道你认定颜家姑娘,可顔家哪能匹配得上咱们国公府,你爷爷女乃女乃不允许,你爹娘在天之灵也不会同意,偏你比谁都固执,身为季家媳妇……我左右为难呐。
“婶婶不想勉强你,却不能不勉强你,老太爷、老夫人年事已高就怕等不及,所以这次……就当婶婶对不起你,你怪我怨我,别怨你祖父母。”
刘氏把所有过错全数承担,却言里言外透露,是强势的祖父母做出的决定,逼得她不得不对他下药,他不但无法责怪刘氏,还同情她身为媳妇的不容易。
只不过那次清醒后,看见身旁赤luo的女子他只觉得恶心想吐。
他真的吐了,吐得昏天暗地,从那之后,他每天晚上都必须燃上蜡烛才能安心入睡,他深怕半夜醒来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这个习惯在瑢瑢来到身边,在她老是叨念夜半燃蜡烛又危险又浪费,在她总在睡前同他闲话家常后……他安心了、不再害怕了,才渐渐改变。
他怀疑过,二房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能够方方面面把戏演得这般周全?
连田雷几个隐卫都没发现二房的恶毒与私心,教他们得到自己的全心信任?
若不是发现追杀自己的竟是国公府的府卫,若非逃出层层追杀却发觉自己身中奇毒,若不是田风伤势稳定后数度夜探国公府,而扫除心月复大患的叔叔婶婶渐渐露出真面目,他哪里能够知道,最想自己死的人,是他曾经认定最亲密的家人。
可笑可怜,他被捧杀得不知天南地北,不懂人心险恶,被捧得将坏人误认为良善之辈。
曾经他伤心万分、颓丧失志,他想,如果那是他们要的就给吧,反正他又病又累,再无法久于人世,只是……终究心有不甘。
“难道你想放过他们?”鬼先生拢起双眉,终究是在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心太软,这样的他如何能成就大事?
“不想。”他回了两个斩钉截铁的字眼,迅速勾出鬼先生的笑意。
“既然不想,让贤王出手,不是更快更省事?”
“我想先弄清楚,我娘的死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你终于怀疑了?”
终于?意思是鬼先生知道?他猛地转头看向他。
“我娘是个勇敢坚韧的女子,爹常年不在,她母代父职,从未有过一刻松懈,她曾经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而她的方式是,为爹爹尽到他无法尽的责任。”
所以娘死后他才会如此自责,娘在他身上竭尽心力,他却活得恣意纵情,像个被惯坏的孩子,忘记身为靖国公世子该有的责任。
“你娘……令人敬佩。”
“先生,你知道我娘的死因,对吗?”
鬼先生深吸气,脸上透出忿忿不平,“她的死是季怀下的手,曾经,他想勾引你母亲,若她能为他生下孩子,日后这靖国公府有她相助,未必不会落在季怀身上,没想到你母亲贞洁自律,反而以此为胁,不准他靠近你们母子,他见无机可趁,又怕你母亲往外说,便在你母亲的药里加东西,否则你母亲身体一向健康,怎会一个风寒就要了性命。”
真相竟然是如此?季珩握紧拳头,恨意上心。
好个季怀、好个刘氏,本以为二房从根子里坏透的是季学,却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他的坏来自家学渊源。
“先生,为什么你事事明白?”季珩目光凝结在鬼先生身上。
连他也怀疑上了?“我一直跟在你身旁,是你直到毒发,死去活来一回后,才能看到我。”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你可以解释为缘分,也可以说……你我前世相欠。”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那么,是什么样的缘分让他们牵扯在一起的?
“知道你母亲的真正死因,你打算怎么做?”
季珩握紧拳头、咬牙切齿,每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我要他们从内里腐烂起!”
这个主意……鬼先生感兴趣,“怎么个从内里腐烂起?”
“既然他们喜欢演出亲人相残的戏码,就让他们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鬼先生这才联想起来,“季怀置外室的消息是你命人传出去的?”
“对。”事情是田雷探出来的,不过稍稍透露给张璧,就让刘氏炸了锅,她经营多年,好不容易万事倶备只欠东风,她怎肯让这股东风吹往别人身上?
季珩被下药,与刘氏安排的通房丫头行了房,他以为就这么一次,哪知自己这么有能耐,那丫头果真产下一子。
在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时,他还曾自我安慰,抢得再多、夺得再狠又如何,最终靖国公府的爵位与家产,一样要落在他的血脉身上。
可这只是刘氏的想法,季怀却不这么认为,他要自己的血脉承继爵位。
他肯定比自己更早看清楚刘氏的阴毒,也必定更早就发现府里那么多姨娘通房,怎会多年以来连个孩子都生不了。
所以他怀疑刘氏从中作梗,便在外头置家,如今连孩子都怀上了,本以为再过几个月就心想事成,没想到刘氏当众打得外室落胎,硬生生掐断季怀的美梦。
在这之前,季珩没有人手更没有钱,唯一能做的是让他们在矛盾中自相残杀。
“这方法不错。”果真是从内里烂起。
“皇帝一天没有下旨让季怀袭爵,那爵位便能钓着他们,钓出他们的贪婪、自私,光要一纸轻飘飘的圣旨定下他们的罪行,更要拆穿二房一家的真面目,将他们龌龊赤luoluo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季怀斯文老实?刘氏贤良淑德?季学温和多礼、满月复才华?真是这样的吗?我很乐意撕下他们的面具,让世人看清楚他们是怎样的人。”
这样的下场,远比断送他们的命……更让人兴奋。
鬼先生扬起浓眉,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刘氏打死季怀外室,那个外室已经怀有身孕,听说死状凄惨,街坊邻居都看见了,丈夫养外室、妻子当众杀人,刘氏和季怀的好名声恐怕要打上几个折扣,再过几天,莲花姑娘的‘鬼魂’将会在国公府里出现。”
“她是林管事的女儿。”
“没错,到时林管事会知道想爬高枝的女儿早成为季学身下的冤魂,林管事那人细心谨慎,定会私底下暗访女儿的死因,一旦发现季学是个疯狂的杀人魔……届时,有林管事作为内应,二房很快将会臭名满天下。”
就算贤王不插手,他也能令二房一家得到应有的报应。
“国公府的事你已经有了想法,那随太子出征一事,你……”
别说自己早怀有征战沙场的梦想,便是为了活命,季珩都必须点头。“贤王能解腐肌蚀骨散的毒,贤王给药,我还银二十万两。这是贤王提出的条件,但我手边没有钱,只能以身作陪,陪太子打赢这场战争。”
这将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季珩没有十足的把握,能依仗的不过是鬼先生的教导,但季珩是个不服输的,他不会让自己输掉这一场。
听他所言,鬼先生深感欣慰,“解毒之后,太子必定会认出你。”
“没错,不过那是大军出发往边关之后的事,我会禀明太子,不让此事太早传回京城。”
待来日他将风风光光以靖国公身分重返京城,让大燕百姓知道虎父无犬子,他季珩无愧于父母。
而田雷断腕、田露伤眼,他计划让他们留在京城,好好料理二房丑事,若贤王能再加把助力,或许待他返京,二房早已消灭。
“不过,事情未必能如你想像那般顺利。”
“为何?”
“你没想过为什么贤王能解腐肌蚀骨散之毒?”
“想过,却想不出所以然。”
“淑妃……你的姨母,当年才名美貌冠天下,但她最喜欢的不是琴棋书画而是医术,贤王并不喜欢习医,可却为了与她当师兄妹,年纪轻轻时便拜在夏太医门下为徒。”
“姨母是夏太医的徒弟?”
“没错,贤王非常喜欢你姨母,当然,她那样美好,喜欢她的大有人在,包括瑢瑢嘴里的杜伯伯杜子戌,只是命运捉弄,最后她成了皇帝的淑妃。贤王、杜子戌都是心胸宽厚的男子,他们明白淑妃心悦皇帝,并非受迫,便决定成人之美,最后贤王在皇帝赐婚中娶回贤王妃,而杜子戍终生未娶。”
“之后……”
“之后梁国公主嫉妒,淑妃中毒,当年为她医治的是夏太医、杜子戌和贤王,杜子戌选择留在淑妃身边,照顾她到最后一刻。杜子戌为淑妃研制许多药,虽解不了毒,却能让症状减轻,延长淑妃寿命。
“而贤王选择远离京城、前往梁国,试着寻找解毒之法,这是相当危险的事,梁国对大燕一直存有觊觎之心,倘若让梁王知道贤王在境内,一举成擒,将会成为梁国威胁大燕的一枚棋子,所以贤王在梁国的日子过得难辛且战战兢兢。两年过去,贤王散尽财产,手段用磬,终于学会解毒之法,只是返京城之时,淑妃早已香消玉殒。”
“因此李熙才会知道有人能医治我的病?”
“对,李熙是夏太医的关门弟子,曾与杜子戌多有接触。但不管是淑妃或腐肌蚀骨散,都是贤王心中至痛,无人敢轻易提及,为此贤王虽有满月复经纷足以报效朝廷,却选择远离朝堂。若非天时地利,若非贤王主动为你解毒,没有人会傻得跑到他跟前求医。”
季珩懂了,所有事全串在一块儿。
所以任李熙有一手鬼斧神工般的医术,也只能为他延续生命,只能盼日后机缘,却不敢直接将他送到贤王面前。
没错,那可是贤王,是皇帝最看重的弟弟,若不是他心甘情愿出手,随便更动几味药,就能让他毒上加毒,立刻要了他的小命。
季珩点点头,“难怪贤王非要问出是谁向我下的手……”
他本想亲自报仇,不打算曝露身分,所以不想说,没想到贤王却以此为条件,逼他说出下毒之人,才愿意出手医治。
腐肌蚀骨散是梁国的宫廷秘药,连散尽家产的贤王都需要花两年时光才能得到解法,那么谁能轻易拿到此药?贤王必是想到这点才执意要知道下毒的人。
思及此,他问:“莫非季怀与梁人勾结?”
不对,季怀官位太小,就算梁国人想找人勾结也不会找上他,那么……“是刘氏?”
“当年梁国公主因淑妃一案被打入冷宫,但短短半个月她就从冷宫消失。”
季珩猛地倒吸口气,祖父曾说过,刘氏出身不明,谁知季怀宠妾灭妻,不但将她带进家门还将她扶正,这样的心机手段以及腐肌蚀骨散……
“莫非刘氏竟是……”突地他想起刘氏的心月复张璧,那不会是……宫中太监吧?
“没梦,刘氏是逃出冷宫的梁国公主,本想回梁国,却发现自己早已成为梁国弃子,不敢回去,只好返回大燕,路逢季怀,知他家世中上又不惹眼,便改头换面,为他作妾。多年来贤王一直在寻找她,如果让贤王知道刘氏的身分,你的计划肯定得全数作废。”
贤王必定更乐于亲自动手。
季珩缓缓吸气,笑道:“或许不会。”
“为什么?”
“钝刀割肉会令人更痛,也许贤王更喜欢慢慢折腾。”
眼看着亲手谋划的东西一点一点消失,满腔希望变成满月复失望,然后骂名、鄙夷、夫妻失和、母子恶言相向……最后才给上致命一击,听起来挺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