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儿。”
冯姨娘的唤声,打断了徐明璐的思绪。
她定下神,抬起雾气未散的眸。
霎时,前尘往事亦随眼前飘过的那一团岚烟,在风中消散不见。
心头的那阵悲哀,仍然深深梗在喉尖,只怕是至死亦难以消散。
曾经的冉守月已经化作一个骨灰坛,躺在冉家的祖先牌位旁,无脸面见生养她的双亲。
如今,北跋王朝的年号已改,昔日的皇太子继位,谁人能料想得到,曾经的冉守月成了徐明璐。
挥开遮翳了双眼的那些前世云雾,当徐明璐真正定下神来,这才发觉徐家一票娘子军全围着她打转儿。
“璐儿,大人让妳前去正厅。”
冯姨娘搀扶她起身,捏着袖口为她擦拭粉女敕小脸,又为她顺了顺脑后盘起的花髻,再撢了撢淡紫罗裙上的尘埃。
“姨娘,我怕……”
徐明璐扯了扯冯姨娘的袖角,流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童稚与怯懦。
冯姨娘是徐明璐的生母,因着徐明璐颇受徐家长辈疼爱,而在徐府还算是有一些分量在。
“莫怕,陛下让妳前去作陪,妳应当高兴。”冯姨娘话中有话的安抚道。
“璐儿,妳年纪不小了,早该婚嫁,大人怜妳身子羸弱,方会迟迟留妳于徐府后宅,如今大好机会在前,妳可别耽误了徐家。”
听见大娘这一席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徐明璐只是继续装傻。
她转眸,望向冯姨娘身后的大娘简氏,心下淡淡一笑。
说起来,户部尚书不过是个闲职,徐家亦谈不上是什么高官厚爵,偏生徐世彬有个浪荡子徐宗昌,不学无术,又自诩风流,招惹了不少女子,方会有冯姨娘这个养在府外多年的外室。
简氏是徐宗昌的正妻,可惜膝下并无一子半女,再加上管不动自个儿的夫君,颇受公婆苛责,因而长年心中怀恨,总是喜爱与徐家人唱反调。
“璐儿愚昧,不明白娘亲所说的耽误徐家,指的是什么?”
徐明璐一脸天真的歪着螓首,粉颊堆笑,秀眸水灵,彷佛未曾沾染世间丑恶。
见着她这般可爱模样,简氏一时竟也吐不出半句恶言,只是转而冷冷叮嘱起冯姨娘。
“妳好好教教璐儿,让她明白事理,莫要误了徐家。”
末了,简氏只能吐出这么一句警言,态度收敛了不少。
说也奇怪,尽避简氏平素不喜冯姨娘与徐明璐,然而这个徐明璐生得忒是讨喜,虽然五岁那年才被接回徐府抚育,在她身上却不见一丝市井之气。
说起来徐宗昌自幼便是不学无术,及长更是经常流连赌坊与花巷,冯姨娘便是他在花巷结识的歌伎,这样的纨裤子弟,竟然生了个聪慧的女儿,当真教人觉着老天爷的心长偏了。
徐明璐不仅聪明早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小小年纪已明白事理,知道徐家作主的是徐世彬,打她五岁那年被接入徐府,张口喊的第一声便是“爷爷”。
徐世彬年事已高,对于膝下出了个浪荡子很是头疼,在看见小小年纪便明眸皓齿的徐明璐之后,便将所有的心力投注在这个孙女身上。
这十年来,徐世彬让徐明璐上皇京里最好的私塾,给她请了最好的师傅,甚至还亲自教她骑马射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世彬是打从心底喜爱这个孙女,甚至连带的让生母冯姨娘亦跟着得势。
只是这个冯姨娘还算有点见识,自知出身寒微,不敢攀势嚣张,十年来在徐府里安静无声,未曾有过争夺之心,对徐世彬的正妻更是敬畏有加。
简氏见冯姨娘事事以她为尊,徐明璐名义上亦认她为娘,因此对待这对母女的态度,便也从最初的尖酸苛刻趋于冷淡漠视。
“少夫人叮嘱的是。”
冯姨娘性子一向温顺文静,少有反抗简氏之时,在简氏面前更是不敢以姊妹相称,只敢以徐家家奴自居。
“璐儿,妳入府多年,应当晓得咱们徐府就靠着大人,方得这方富贵安祥。”
语气一转,简氏温声细语,开始对着徐明璐晓以大义。
“如今大人年事已高,在朝中又无投靠任何党派,虽说是远离朝廷是非,可也没有任何能傍势的靠山,万一大人身子有恙,辞官回府颐养天年,这样咱们徐家该怎么过下去?这些,妳们母女俩想过没有?”
简氏说的这些话,徐明璐心中早有底,她也知道,徐家迟早会把她当作一个交换荣华的筹码,挑个位高权重的夫家,将她风光出嫁。
只是她怎样也想不到,尹梓赫竟然会出现在徐府,与“徐明璐”相遇。
更甚者,这些徐家人竟然会起了将她送入后宫的念头。
这是何等的孽缘?上天竟又让他们相遇……
前尘往事早该化作一缕云烟,彼此相望不相识,纵然有泪,亦流往心头。
可当她亲眼目睹他的残酷无情,她方明白,冉守月当真成了千古罪人,害得一世明君成了一个酷戾的暴君。
“少夫人,陛下还在正厅候着,赶紧让小姐过去吧。”
一侧服侍简氏的嬷嬷,生怕再蹉跎下去,会耽误了大好机会,连忙出声提个醒。
徐明璐也没心思与简氏瞎掺和,行了个礼便随冯姨娘离开。
冯姨娘领着她默默走了一段路,来到距离正厅有一小段距离的垂花门前,忽尔停步转过身,红着眼眶凝瞅她。
徐明璐心下了然,却也只能充装一脸茫然无知。
“璐儿,妳可知道方才在水榭遇见的那一位是什么人?”
“璐儿明白,那是当今陛下。”
“陛下看妳聪慧可人,对妳很是喜爱,一会儿进了正厅,可千万别忘了礼制,莫要冲撞了陛下。”
“璐儿会谨遵姨娘的叮咛,绝不会在陛下面前失了礼。”
冯姨娘又替她拢了拢发丝,抹了抹粉女敕的脸蛋,才让开了身,示意她自个儿前往正厅。
徐明璐挺直纤瘦的腰背,淡紫色的单薄身影,行走在碎阳洒落的庭院里,袅袅似一朵落樱。
当她行至正厅门前,不由得又转过身,凝视了垂花门下的冯姨娘。
她朝着冯姨娘露出安抚一笑,那沉着且安然自若的神态,不禁看怔了冯姨娘。
自从那一年,璐儿染上风寒而连夜高烧不退,偏偏那几天徐宗昌犯了错被拘禁在徐府,未来照看她们母女俩,更忘了遣下人送银两过来。
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抱着年仅五岁的璐儿,漏夜敲响徐府大门,哀求徐府请个厉害的医官替璐儿医治。
正是因为这件事,徐宗昌养了外室,甚至还有了孩子的事方会露了馅儿。
徐府趁夜请来医官,救起了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的璐儿。
自那一夜起,过去动不动便哭闹,总是调皮嬉戏的璐儿,再也不复见。
宛若月兑胎新生,那一夜过后的璐儿,成了连她这个娘亲都感到陌生的孩子。
这个崭新的璐儿,不喜哭闹,异常沉静,甚至会主动念诗读经,更懂得向徐世彬撒娇讨赏,把徐家人哄得妥贴心悦。
冯姨娘总觉着,眼前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已不再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璐儿。
这个念头确实荒谬,连她自己也觉着可笑……
目送徐明璐的背影消失在正厅门内,冯姨娘的心提至喉间,暗自向菩萨祈祷,千万别让这个聪慧的女儿入宫……
进到正厅,迎面就见尹梓赫高坐在正对着门的罗汉榻上,打从他册封为皇太子那一年便贴身伺候的李公公,躬身候于一旁,余下的徐家人则是规规矩矩的分坐在两旁太师椅上。
徐世彬双手抱拳,必恭必敬的示上:“陛下便衣出巡,未见殿前司与大内侍卫随行,微臣亦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实在疏职,还望陛下宽恕。”
“朕只是去了一趟太庙,回程正好经过徐府,便进来转悠。”
尹梓赫淡淡说着,眸光如凛冬霜雪,毫无一丝温暖可言。
徐世彬两朝为官,服事两朝皇帝,前朝皇帝性子敦厚却也软弱,今朝皇帝年轻却是严酷无情,他为求自保,素来洁身自爱,不敢与朝中党派结盟,遇上党派斗争更是绝不涉入其中,方能安然当他的户部尚书十来年。
说来户部尚书不过是个闲职,统管着皇畿一带的田赋土地,边境蛮族与各州府进贡的风俗土物亦归户部所管,元旦朝会与大型宫宴时陈列的旌表门闾一事。
户部尚书位居三品,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一个不涉朝堂政事的闲职,向来被朝中要臣轻蔑视之。
徐世彬年事已高,不久前刚过完六六大寿,早已没有争权夺利之心,只盼余生能安然度过,力保徐家荣华。
眼下,素来不将他这个两朝老臣放心上的年轻帝王,竟然主动上门为客,甚至还看上了自家孙女,徐世彬当真不知该喜或忧。
“太庙南北两侧的墙面禁不住连年风雪摧残,已经剥蚀得甚是厉害,朕想着来找你谈一谈太庙迁址一事。”
闻言,徐世彬起身连声称是。“禀陛下,前段日子皇后亦曾向微臣提及此事,只是当时皇后琢磨着择日向陛下上禀此事,让微臣静候。”
大手拢着青瓷杯盏,尹梓赫淡淡扬眸,一脸不置可否的漠然。
“皇后身子薄弱,平日掌管后宫已是劳心劳力,太庙一事只怕她是有心无力。”
“陛下所言甚是。”
听出皇帝话下之意,徐世彬低垂眉目,抱拳领命,不敢再多言。
当今皇后是前朝许枢密使的孙女,许家在北跋王朝是开国名将之后,历代君王无不敬上三分。
许家自个儿也争气,后代子孙大多出仕,文官武官皆有之,算是不辱家风。
前朝枢密使便曾为了北跋出征,平定了边境蛮族,力抗虎视眈眈的邻国,令先帝颇为看重,驾崩前更下一道密旨,力保许家后代荣华。
如今,许家才俊在朝中多是位居要职,无形之中,许家俨然已成了北跋王朝的第一世家,少有人胆敢与许家作对。
年轻帝王当年在册封为皇太子之后,便应先帝诏命迎娶许家才女,两人堪称金童玉女,甚是登对。
只是说来奇怪,帝后多年来互相扶持,未曾传出不睦,却未曾有过子嗣。
尽避如此,朝中内政早已被许家把持,谁人胆敢对皇后无出一事发难?
莫要说是朝廷命官了,就连后宫中不大管事的太后,亦未曾对皇后口出恶言,更未拿没有子嗣一事来责难,由此可见,许家势力已难以撼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