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
乍然听见这两个字,没人相信这么离谱的事会发生在柳城少城主身上,他明明是早产带来的孱弱呀!连宫中的太医都看过好几拨,每个人都肯定的确认了他先天体弱,是早夭之相。
可是现在想又十分合理,名贵药材不知用过多少了,怎么可能养不健壮一个身虚体弱的孩子?除非身子骨出了状况,否则在人力、物力、财力的三者配合下,纵使再弱也不致于三天两头的发病,一病就几乎要命。
只是是什么毒这般可怕,竟然连行医多年的老练太医也发觉不了,任凭此毒在体内积累,一点一点夺去柳笑风的性命,叫他连死都不晓得死因为何,默默死于有心人手中。
大夫们是被收买了吗?还是能力确有不足?
下毒之人心机也够深沉,许多年过去竟无人察觉,心狠手辣地眼睁睁看他步向死亡,其心可诛。
“这是胎里带来的毒,十分狠毒,想必令堂早已不在人世了吧?”他能出生实在是邀天之幸,还能活到现在。
胎里带毒……“是的,我娘生下我不久后便溘然而终。”
“这就对了,令堂刚有身孕时便中毒了,照理来说你不可能活着出世,母亲的毒会透过相连的脐带将毒过给月复中的胎儿,最多三个月胎血便会流出,像不幸流产一般,根本保不住。”此毒甚为阴狠,除孩子又害母体。
“而我却被生下来了。”面有狠色的柳笑风目光冷冽,看着插入胸口又抽出的银针,长长的细针泛着黑血。
“这才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令堂怀着你的时候一定身上配有能驱毒辟邪的玉玦或血色玉石,要不便是自知身子有异,私下服用什么千年雪莲子,或是五百年以上的成形人蔘,故而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多活数月……”
但是再好的药物也遏止不住孩子的到来,若再拖上一两个月,恐怕是一尸两命的下场,这毒太强悍了,来势汹汹,且它还是一种慢性毒药,一般大夫是诊断不出来。
“我娘生前有个荷花形状的玉佩,她自幼就配戴在身上,打从她戴上后便不曾离身,一直到她身故。”原本是要陪母亲一起入土,但是他大舅坚决反对,将玉佩留给他。
因为是亡母之物,他并未配戴,由祖母暂时替他收着,当是亡母的嫁妆之一,待他日后成年再一并归还。
“玉佩呢?我瞧瞧。”好奇心旺盛的林芷娘想借来一观,她对和医术有关的事物特别感兴趣。
此时他们几人在仁善堂后院,小神医林芷娘有模有样的把脉,一遇到病犯沉癎的病人她便眼神十分专注,不似平日的疯疯颠颠,一张嘴如同麻雀一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最喜欢医理了,她打算将一生奉献在医术上,她学医的天分无人能望其项背,任何疑难杂症到了她手上都能迎刃而解,如同神助,神乎其技的医术叫人难以置信。
不过她初展露才华时并无人相信她能看病,是几个好友舍命相陪让她练手,从她成功的救活一个被大夫宣告药石罔效的商贾后,众人才知原来她身怀绝技,不容小觑。
只是她很少坐堂,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敷衍,因为她更热衷制作各种奇奇怪怪的药丸,有救人的也有害人的,更多的是捉弄人的散剂。
而她的小姊妹梅双樱,自家武馆成立了天水城第一支镖队,身为武馆千金的她也艺高人胆大的跟着护送,因此私交甚笃的两人常私底下讨论用什么药来对付拦路打劫的响马,不要人命却要他们终身难忘,再也不敢拦插了威扬武馆旗的人与货。
几年下来,这位不务正业的小神医当真研制出不少令人哭笑不得的药,救急的九转大金丹就不提了,她还弄了什么血痒粉、断肠散、飞花飞虫噬心蛊、七情六欲忘情散……别人想不到的她都能异想天开的弄出来,甚至一一试验过,把人整得死去活来。
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的,装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说是神医却专精在捉弄人上头,让有心想在她身上占便宜的人叫苦连天。
“你找她要。”柳笑风修长食指一指。
“找我要?”
“找她要?”
没理呀!为何他娘的玉佩会给了外人?
林芷娘和于香檀面面相觑,没法理解他话中之意。
“聘礼。”
“聘礼?”
听得更迷糊了。
看了看两人迷惑的神情,柳笑风又说:“当初我祖母到于府下聘时,那枚玉佩便是订亲信物。”传给长媳。
“啊!我想到了,不就是压在首饰匣子最下面的玉?”因为好看,她常常拿出来模两下,可不习惯穿金戴玉的她很少配戴,会影响到她制做胭脂的流畅动作。
“对!我也见过,当时我觉得那块莲玉很衬我,还向你讨要过,你说那是别人的,不能给我。”
打小认识的交情哪会不肯给,只要她开口,好友绝无第二句话,要什么自己拿,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偏偏那块玉好友却一口拒绝,只让人看了几眼又放回匣子,当时双樱还打趣说着,搞不好是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没想到真被她说对了,这攸关女人一生的幸福。
“我娘的遗物我大多见过,但荷玉却是不曾,它归在我娘的嫁妆中,由祖母保管。”他从不过问这些琐事,一个活不久的人还在意身外物干什么,他也用不上。
柳老夫人手底下有不少能人,他们帮忙打理着已故夫人的嫁妆铺子、庄子,以及陪嫁田地,每年的收益相当可观。
可柳笑风很少取用,他的花用都取自城主府,少有大笔的银子支出,因此那些个管事、掌柜、庄头又把盈余拿去添地置产,田地一块一块的买,铺子一间一间的增加。
恐怕连他自个都不晓得十余年间增产几倍,大概要把所有的产业交到他手中他才知道自己多有钱,他爹都及不上。
已故夫人的娘家家境并不富裕,至少几房人未分家前,大家手头都有点紧,没法大手脚的花银子。
可是已故夫人的娘却是商贾出身,这个商贾娘出嫁时陪嫁了娘家一半的家产,本身又是经商奇才,累积了不少财富,故而嫁女儿时也是一箱一箱的银子、绫罗绸缎、玉石、药材、古玩、字画、皮毛、瓷器、金玉头面等。
已故夫人的嫁妆令人眼红,是顾家女儿的头一份,其他房的女儿都无如此盛况,甚至连一半也不到,令人又妒又羡。
现任的城主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她一直嫉妒这个大房的姊姊嫁的好,又有宠她的爹娘,陪嫁无数,要不是成为继室后有长公主婆婆在上头盯着,她早把这些嫁妆弄到手,成为自个私房。
“是莲,你那眼睛是怎么长的,你睡莲、荷花分不清吗?”看过几回的林芷娘指出错处,她爱睡莲胜过荷花,虽然她很喜欢吃蒸藕饭和炸藕包,听雨落残荷。
睡莲不产莲子,浮于水面上,而荷花却出水而立,所结果实居然叫莲蓬、莲子、莲藕,真是奇怪,即便它们形态稍有不同,名字却混着叫,不过两者相差无几,皆是水中菡萏。
“不,是荷花,我在嫁妆单子看到的是『玉荷飘香”,它似莲,实则为荷,我娘的小名叫玉荷。”他姥姥刻意让人雕刻成荷状,以取其荷意,只不过雕刻者多此一举,在荷瓣内又雕了小花蕊,花瓣上又雕了一只小蚱蜢,吸着滚动的露水。
“不管是莲还是荷,都拿来瞧瞧,我好确定能不能解毒。”
“我放在府里了。”谁会把订亲信物拿出来四处显摆,自是妥善收着,以免遭窃。
“那就拿来呀,还等什么。”救人如救火,香檀真是太不懂事了,还要人催……呃!那是什么眼神,活似要剐了她一般,她说错了什么惹好友动怒?林芷娘一双水亮眸子不解的瞪大了。
话说得轻巧的林芷娘不解为何招来白眼,一张嘴从不思索,想什么就说什么,没考虑别人的难处。
难怪被瞪,因为说话不过脑,除了医理外,林芷娘的日子过得迷迷糊糊,有点不知世事,若非好友明里暗里的护着,早被人拆解成十几块,没机会长成一代名医。
“你说得倒是轻松,仁善堂离于府有半座城远,除非我会飞,否则来回一趟起码要一个时辰。”她没那体力走上一回,坐马车也要半个时辰,耗时又耗力,不值得。
闻言,她讪笑道:“呃!这个,我忘了,呵……”
她太急了,急得没想到两处的距离,还当自个在家里,走两步路就到了,连滴汗都不流。
“胡涂。”因姊妹的傻气而无奈的于香檀往她两眉中间一戳,戳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红痕,提醒她长点记性。
“哎呀!别戳,会疼,你嫉妒我人缘比你好也不用将我毁容,虽然我长得没你美也是清秀可人,你就别借机伤害我的花容月貌,再过几年我也能长得像朵花似……”等她把美颜玉容丸弄出来后,肯定人比花娇。
离了医术,林芷娘口无遮拦的说起疯话,她的聒噪和话多是远近驰名,一旦让她开了口便是滔滔不绝,对着一颗石头也能自言自语老半天,自得其乐地练口才。
过了半晌,才听有人开口——
“话说完了?”她还真有能耐。
“如果你有耐心我还能说上一整天,譬如我要的香露水什么时候能给我,一到入秋我的脸就比较干,虽然我也能自制玉露霜滋润我的冰肌玉肤,可是没有你香露水中持久不散的淡淡清香,似有若无,幽远绵长,闻之心醉神迷……”清雅的香味如梦似幻,轻轻地勾引人的嗔觉。
香露水其实是于香檀自制的香水,边城的花不多,花期短,刚一入秋花就凋零,一到冬日只有梅花还开放,采集的量不多,能制作的精油也少,因此她的香水制作不易,除了送朋友外仅少量贩卖,要事先预定才有,迟了也没货。
有了陆静月的前车之鉴,她不太想把闻香、制香的这门手艺教给别人,还不到时候,也许等赚得盆满钵满,说不定她会考虑,毕竟有一天她会老,需要个徒弟传承技艺。
“够了,闭嘴。”吵死了。
林正娘一脸可怜兮兮又饱受委屈的模样,再一眨眼。“香檀,你好凶呀!我怕怕,快用你的『桃花舞』补偿我。”
桃花舞是一种胭脂,粉女敕桃红,拍在双颊上再以指月复轻轻匀开,面颊上会呈现细致的桃花色泽,看起来不像上了妆,倒似天生自然,让人看来多了三分艳色。
“说点正经的,这毒能解吗?”以于香檀对她的了解,把话往医理上引,吱喳雀儿投胎的好友会正常些。
“这毒能解?”柳笑风讶然一问。
两名女子同时侧目,他不出声都忘了他的存在。
“这毒时日已久,恐怕已深入骨髓,你能活到如今已是老天眷顾。”没见过谁的命这般顽强,毒随全身走还死不了。
“意思是没得救了。”他惨淡一笑。
对于饥渴的人而言,前方突然出现一片人声鼎沸的绿洲,冲上前一看却是海市蜃楼,于濒死之人太残忍了。
“芷娘没说死,你在心灰意冷个什么劲?她的医术在边城一带是众所皆知,又有小神医之称,她一出手,小小的毒又算什么?”太早丧志了,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能放弃。
“你不是等着我死,我一死你还不额手称庆?”柳笑风冷笑,他不相信眼前的女子有起死回生之能,他的身子他最清楚,已是破烂不堪,若无蔘汤、补药吊着一口气,只怕坟前的草已高过腰际。
“我还没过门呢!你死什么死,等我们拜堂成亲了你再死也不迟。”她会披麻带孝替他送葬。
她立志当寡妇的念头令人不解,每个女人都盼得好归宿,良人有才、夫妻和顺,有个男人在身边就有个依靠,嫁汉就为了吃饭穿衣,衣食足了夫复何求?这才是女子一生的念想。
于香檀偏是个例外,前一世遭受未婚夫背叛的她对婚姻有莫大的阴影,虽说不上恐惧,但也不愿将终身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
或许世上真有正直善良的好男人,也肯真心相待,与她相伴到老,但这种机会相当渺茫,在这之前她不介意先当个寡妇,不管日后能不能遇见她想要的那个人,至少她能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不会娶你。”他冷硬道。
“我非嫁你不可。”没得改变。
“人死了还嫁什么嫁。”他刻薄的说着。
“牌位呀!你祖母一定会让我入门。”只要她肯嫁,柳老夫人不但不会阻止,还会风光迎娶。
能在孙儿命危之际强行定下婚事的人,她更乐于孙儿有人相伴,不论是生或是死,有个妻子为他守着也是好的,百年之后再系夫妻缘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两相携。
“于香檀,你能不能要脸一点,这样的话你也说的出口?”她的厚颜无耻已到了极限。
“为什么不能说,你不想娶是你的事,可你祖母可不会允许你任性,她什么都可以依着你,唯独这件事你最好死了心。”因为他,她也受到波及,小小年纪便定下婚事,真正无辜的人是她,她才是受害者。
“你……”强词夺理。
柳笑风心里有数,这桩亲事想解除真的非常困难,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祖母相信清凉寺的定一大师,凡是能让他多活些时日,祖母拼了命也要向老天争,不容出岔子。
“好玩、好玩,你们两个真有趣,一个要嫁,一个不娶,乐得我都想来一壶茶、一盘瓜子的看戏,好戏连棚,继续演,不要停,一会儿我打赏……哎呀!香檀,你近墨者黑,学起双樱的一言不合便开打,我的脑袋瓜子肯定被你打得开花了……”怎么都有动手动脚的毛病,实在不可取。
“少装疼,我只轻拍了一下。”真下狠手了,她还不哇哇大叫,跳脚又埋怨姊妹情薄。
林芷娘一脸不服气的把头抬高。“我伤的是面子,你看伤得多重,没五瓶香露水是好不了的。”
遇到趁火打劫的,她还能不双手奉上吗?“十瓶都给你。”
“真的?”林芷娘喜孜孜地眯起眼。
“前提是回答他的毒你能不能解,不准给我打马虎眼。”大利当前,蝇头小利不用当一回事。
“能解……”
话还没说完,旁边插进一句打断未完之语——
“能解?”难以置信的柳笑风神色愕然。
“谁说不能解了,有毒必有药,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只是他的毒棘手了些,我得先想想怎么治,一味药配错就完了,这个你先吞一粒。”拔毒最为困难,一个不慎便前功尽弃。“这是什么?”柳笑风看了看米粒大小的黑色药丸。
“解毒丹。”又称百毒丹,能解百丹。
“解毒丹?”他目有疑色。
“你的毒太深了,陈年累积,解毒丹解不了你体内的毒,最多是舒缓,不让毒性继续加深。”林芷娘又看了一眼泛黑的银针,凑近闻闻针上的气味,柳眉微拧。
“多久能解毒?”抱着一试心态的柳笑风将解毒丹扔进口中,用舌头一压送入喉头,咽下。
“最快半年,最迟一年,要看你的身子承不承受得住。”解毒前他要先调养身体,不然毒发攻心,后果更糟糕。
他沉吟片刻,目光深沉。“这半年,我可以住在于府……”
“等等,我同意了吗?”他好歹先问过主人家,擅自做主于礼不合,对主家不敬。
柳笑风黑瞳一横。“为了不让你当寡妇,我得努力的活着。”
“可是我不想有个活相公。”太费事了。
“那就只好请你忍受了。”嘴角一勾的柳笑风讽笑她的无法如愿,世事多变,难以预料。
被踩了一脚的于香檀真想鼓起腮帮子,学那恶妇撒泼。“芷娘是我朋友,我不让她治。”
“开出价码,我照付。”没人想跟银子过不去。
“钱买不到真本事。”
“你应该问过她。”到了门口的财神爷还外推?
“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林芷娘,咱们是不是朋友?”她用友谊要挟,人情绑架。
“是朋友,不过……”林芷娘贼兮兮的靠过来,挤眉又弄眼。“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怎么倒像是你的仇人,你到底想他活还是他死,他的毒再不解就真的没救了。”
“……”于香檀抿着唇,久久不回答。
林芷娘以小肩顶顶她。“给个准话。”
“……你有几成把握?”她没那么心狠,因一己之私害人。
“七成。”她不说死,留有几分余地。
“生死在天,治。”于香檀拍板定案。
“好,那我就放开手下重本了。”林芷娘扳扳手指关节,转转手肘,摇头晃脑地装出要有大动作的样子。
“开高价,他有得是银子。”人财无法两得时,舍轻就重,该宰的肥羊还是得宰。
“没问题。”她正缺银子。
两人相视一眼,心意相通。
“未婚夫大哥,你的毒我能解,可是用的药难寻,我开个单子,你派人找齐了,尽量在两个月内给我,迟了回府躺棺吧。”届时毒入脏腑,神仙难医。
“可以。”
说好的解毒呢?最多也就挂了个玉佩,那原本还是他的!
整整一个月内,柳笑风唯一做的事便是吃,胡吃海塞,大鱼大肉,吃到吐也要吃,但以新鲜食材为主,有肉有菜,鱼虾蔬果样样不缺,一天五顿,三餐加点心宵夜,吃的全是一般家常菜,不像特别调理过。
柳笑风痩弱的身子长肉了,臂膀结实了,长年不见血色的苍白面庞有丝微红,手脚冰寒的情形大为改善。
这叫食疗,先从体弱的身躯加强,一点一点的增加元气,把根子的弱气赶走,补气养神。
人没力气如何进行医疗,漫长的治疗过程中要有一定的体力才能熬过痛苦的拔毒。柳笑风中毒时日过长,打从胎里带来的毒性,他活多久,毒便与他共存多久,两者几乎合成一体,要将毒硬生生的从体内抽出,无异是抽骨拔筋,痛得叫人生不如死。
“把衣服月兑了。”
“把衣服月兑了?”她想干什么。
“猪养肥了不就要宰,伸头是一刀,缩头是一刀,痛快点。”一旁看着的于香檀出言奚落。
“少说风凉话,我要是治好了,把你当母猪养。”养得白白胖胖,只需吃、喝、拉、撒、睡。
“你想养我还不乐意,一脚踹开。”他们无缘,她只好放手,相忘于江湖。
“于香檀,你只怕会得意的笑,我若不死,你便是日后的城主夫人。”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他不信她舍得放弃。
“正好相反,我开始找下家了,城南的李家绸缎铺有个少东家病三年了,听说拖不过一年,想在他咽气前说门亲,好留个后。”那家的婆婆软弱,耳根子软,很好吹耳边风。
既然都替柳笑风解了毒,堂堂少城主再不用屈就她这商家女,自有门当户对好女为配,柳笑风再提出退婚,想必柳老夫人会答应。
“你好,你真好!”他眯起眼,目中藏怒。
“放心,不会对你纠缠不休,等你解了毒之后我们便分道扬镳。”她不需要一个活的丈夫。
前世的自己天生耳聋,父母担心无法照顾她到老,早早训练她独立,所以她十来岁便学会自立自强,不依赖别人,能自己做的事绝不假手他人,一切靠自己。
十余年下来,她已养成自个做主的性情,不喜欢与人同住,独来独往、孤僻冷傲,绝不迁就别人,她是自己冰雪王国的女王,孤独是她忠实的子民。
成为八岁的于香檀以后,她多了两个赶不走的朋友,她们敲开她冰封的心墙,用温暖和喜悦将她包住,这两人不因她的难相处而疏离,反而意气相投的结交,她不出门,她们便上门闹她,嬉闹中成为最好的朋友。
所以除了林芷娘、梅双樱外,谁也进不了她的心,即使是她的爹娘和弟弟,在她眼中也是过客而已。
不过她对同母胞弟多了一分疼爱,因为前一世的她没有兄弟姊妹,这一世有个骨血相连的手足自然珍惜。
而柳笑风是她人生中的意外,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她笑笑接受,静观其变,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变数。
“你以为说分就能分吗?不知会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信她,满嘴假话的骗子。
如果能活下去,他还会娶于香檀为妻吗?
说句实话,此时的柳笑风无法回答,他觉得他看不透她,她像蒙上一层薄纱,似近似远,忽明忽暗。
几年的未婚夫妻,他大概患上一种叫“习惯”的病,纵使心里厌恶,却总忍不住想和她斗上几句嘴,一争长短,看她和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堆满胸口的郁闷便能不治而散。
“你少诅咒我……”一定分得成。
“我说你们两个呀!这毒到底要不要治,每回一见你们两人就在互相挖苦,活似一对老夫老妻,整日埋怨家长里短,谁家的婆娘撞破锅。”根本是冤家好不好,嘴上挂刀子,心里甘如蜜。
“胡说什么,我们是相看两相厌。”于香檀眉头一蹙,看向未婚夫的神情不带一丝情意。
“治吧!我和她的帐来日再清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会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好吧好吧!两人都停战,香檀,你坐在门口盯着,别让人闯进来,而你,未婚夫大哥,衣服月兑了往上面趴,这是我特制的长床,刚好容一人趴卧。”林芷娘指着门板宽但空无一物的硬板床,上头铺了厚被褥,不硌人。
“你这是做什么?”月兑了上衣的柳笑风缓缓趴向及腰的大床,两手垂放床的两端,觉得自己像献祭的牲畜。
“先针灸,再泡药浴,我用银针将你全身的毒赶到一处,再用药物熏泡,蒸出一部分毒素,每七天治疗一次,七七四十九天后我再看你体内的毒有无散开,你的身体吃不吃得消。”他的毒很难根除,但是难不倒她。
林芷娘最喜欢别人治不了的疑难杂症,她能从中学习,让自己的医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这样就能清除了吗?”听起来似乎不难。
“想得美,七次针灸只是排毒,毒根还在,如果四十九天后你还能负荷,我再行九针透穴法逼毒,将根源逼出一些。”一次只能逼出一些些,多了身子会受不了,反受其害。
一听到“九针透穴”,正在绣花的于香檀针尖扎进肉里,明显颤了一下,血珠子从手指泌出,她放在口中一吮,神情恍惚地想着林芷娘口中的九针,不由得心生同情。
“九针透穴?”他听过,那是已经失传百年的绝技,人留一口气还能救回,而她居然会……不可置信。
“可贵了,九根长短不一的金针,细如毫毛,为了这九根金针花了我快五百两银子,肉疼死了,还好香檀和双樱各资助我一百两,不然我真的山穷水尽,穷哈哈的过苦日子。”她赚来的诊金大多用在买药材上,而她要的药材又极其稀有,因此在价钱上也是削肉般的贵。
一遇到医理便狂热不已的林芷娘根本是败家娘子,手里从来留不住银子,只要一有钱她就想花掉,东买西买些价格叫人咋舌的医用物件,再贵也舍得花钱,花光再说。
所以林芷娘最常做的一件事是借钱,常常急如星火的向好友开口,夜半时分敲门也是常有的事,于香檀、梅双樱已习以为常。
不过她借去的银两从未归还,直接以制出来的药抵债,两位好友也同意,以药为偿。
其实林芷娘的药千金难买,若她肯卖的话,大把大把的银子定如大水冲来,够她买上好几屋子的药材,整年也用不完。
她也是个傻子,看重与好友的情分,一有好东西先往她们两人那里送,连仅有的几颗救命金丹也送得大方,林芷娘心里念着自幼到大的情谊,当她有危难时她们自然也会伸出援手,救她于水火之中。
这是真正的姊妹,虽然三人都不说出口,但情比金坚,不是同胞血亲却胜过亲生,友谊永存。
“只要你能治好我,我给你打十套……啊!嘶……”正要允诺送出十套金针的柳笑风忽地惨叫一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他咬紧牙根一脸痛苦状。
“叫什么叫,这才第五根银针而已,一共是一百零八根银针。”一次拿出这么多银针她也心疼,沾了毒的银针得用滚水煮上一个时辰才能清除毒素再使用。
“什么!”一百零八根……
“按着穴位一根一根的扎,把毒往你的右臂上逼,这才刚开始,银针扎得越多就越痛,表示毒素正在累积,下针也会越来越慢,你会感觉到有如身体撕裂般的疼痛。”最难受的不是解毒,而是过程。
“我……忍受得住……”
他又忍不住哀嚎出声,背上已插了十八根银针,林芷娘素手拈针,时深时浅。
“那就忍着,还有得你受的,我之前用食疗为你固本,就是怕你撑不过去,拔毒不是治病,吃几服药就能药到病除,你中的毒太过顽强,不是短时日就能除尽。”要不是遇见她,真的只有等死的分。
林芷娘犹不迟疑的在luo背上连扎三针,她略微一顿,瞧瞧被扎得如豪猪的男子,一根一根针,足足九九八十一根,后续还有二十七根银针,她自个也累出一身汗,十指微颤。
不过再一观面如金纸的柳笑风,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可说是比她更糟糕,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血色全没了,嘴唇因忍痛咬出泛紫的牙印,唇瓣血迹斑斑,煞为骇人。
突地,一只白皙素手拿着一条绣草的烟紫色帕子,轻轻擦拭他布满汗水的额头,帕子一拭过竟完全湿透,看得帕子的主人十分心惊,这汗再流下去,人不会月兑水虚月兑吗?
“他可以喝点茶水吧?”补充流失的水分。
一样汗涔涔的林芷娘很不快的轻啐。“趴着怎么喝,你这人未免太重色轻友了,我也满头汗为什么不帮我擦一擦?心口不一的女人最讨厌了,你明着袖手旁观,老说要嫁去当寡妇,等人两腿一蹬好改嫁,实则还是狠不下心看人死。”
面狠心软,要不是好友用眼神求她,她还不见得乐意救人呢!九针透穴耗费的气力更大,一次行针下来她也去了半条命,因此她很少取出金针医治。
“暮夏,去少爷院子截一段三寸长的竹管,要细如小指的那一种,两头打穿成空管。”
“是。”暮夏在门口一应,随即没了踪影。
“你要竹管做什么?”就算做筷子也要两根,一根当搅屎棍不成,还要两头打通,没法理解。
“一会儿你就知晓了。”她笑而不答。
“还跟我打哑谜,汗呀都滴下来了,要是流进眼睛里看不清楚,别怪我下错针。”她真可怜,被人无视了。
“还不是怕影响了你,万一我的帕子挡住你的视线,你手一偏下针歪了,岂不是打坏你小神医的名声。”于香檀将湿帕子一拧,轻拭她眉间、鼻上的一点薄汗。
“现在才来拍我马屁来不及了,我记恨。”林芷娘说得煞有其事,小脸上横眉竖目,故作生气状。
“那就记着吧,百年后再来讨,奈何桥上等你喝三杯。”
林芷娘的脾气是没有脾气,来得快去得急,忘性更大,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她永远笑呵呵的不与人为恶。
她不能忍受的是:一、伤害她在意的人。二、用医术害人,除非是罪大恶极之人,小整小玩可以,但不可将所学医术加害良善无辜以及幼小之辈,这点她绝不允许。
“喝什么?”人都死了还能吃吃喝喝?
“孟婆汤。”前尘往事一扫而空,再不复记忆。
“啐!”她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话说喝了她的七情六欲忘情散也有类似效果,她不成了阳世间的孟婆?
两人说话间,暮夏已取来青竹一截,中间是空的,粗细约女子的小指,竹身翠绿,带着点竹子的香气。
于香檀倒了碗开水,在碗中洒了少些的盐和一小撮蔘粉,她用竹管稍加搅和一下,使盐和蔘粉融入水中。
“喝吧。”
怎么喝?柳笑风抬眸一睨。
“从这个孔吸,像呼噜噜大口吃面一样,以口就管用力一吸。”她教人如何用竹制吸管喝水。
柳笑风大口一吸……咳、咳!呛进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