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身为毛家的一分子，每一个人都有应尽的义务。
毛家男人的义务是——负责扩大家族事业，让毛家赚大钱。
毛家女人的责任是——负责替家族引进更多的事业伙伴，让毛家更有钱。如果你本身够优秀，能够为家族带来好处，你手中拥有的权势自然愈多，这是上流社会不变的铁律。不想被当成棋子端出去联姻，你就得尽量展现自己的才华，否则，在享用家族资源的同时，从小到大享尽特权阶级所给予的种种特别待遇的人，是没有权利对家族说不——“不。”
毛家大家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多少年了，他不曾听见有人胆敢当面对他这么说话。
“刚刚是你开的口吗？”大家长示意几个儿子别开口。
不像书房内另外的几个堂姊坐姿优美如画——虽然现在她们个个面露惊恐，纷纷扭头瞪着胆大包天的毛天姿瞧，那模样活像在看千年老妖怪，多少破坏了她们身上的美感。但……今天化了个粉女敕可爱的春樱妆，毛天姿眨了眨戴着金棕色隐形镜片的狐狸眼，双腿交迭，坐姿十分自在随性，她伸出一根手指卷着故意染成浅棕色的直长发。
毛天姿在母亲的影响下，习惯素净天然，极少上妆；无奈女孩子不上妆在毛家是犯了大忌，会被嫌弃太邋遢而不准上餐桌吃饭。为了顺应毛家的潮流，也为了回台湾的这几天能够安安心心吃饱饭，毛天姿学会了虚与委蛇，暂时委屈自己的脸皮和头发，成天把自己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洋女圭女圭，滋润祖父的老眼。
坐在书桌后的老人家面色微绷，眼神凉飕飕地瞄着毛天姿，还在等她回答。
毛天姿见状，赶紧端正坐姿。
“是我开的口。对不起，可能我的口气不大好，我应该说——”她挺起瘫在沙发椅背上的背脊，交迭的双腿放了下来，转头看看左右两侧堂姊妹的坐姿，赶紧比照办理。
美姿美仪课她在英国可没少上，摆摆样子还是可以唬人的。
千金架式一摆出来，毛天姿立刻很有诚意地对脸罩寒霜的老人家重复道：
“我应该说我不要的，爷爷。”
毛家五公子在心里咒骂只会扯他后腿的亲哥一万遍。抢在其他兄弟开口嘲笑之前，五公子拍桌跳起，指着侄女怒喝：“你放肆！”
“五弟，你小声点，小姿今年才十八岁，她放肆点也很正常啊。”宠女无极
限的毛家三公子心疼不已，赶紧搁下手中把玩的蓝宝石，出面替女儿护航。在座的几个毛家堂姊妹互瞄一眼。这氛围，让她们觉得头皮有点发麻。
现在她们只庆幸三房这个独生女嘴里没有刁着烟，在爷爷面前活生生演绎小太妹形象，气死爷爷。她们跟毛天姿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她十岁就被她母亲带去英国读书，从此便如出笼的狐狸，一去不复返，逢年过节也鲜少回台湾。
坐在毛天姿身侧的小堂妹看见父亲气急败坏，于心不忍，焦急地扯扯毛天姿，让她收敛点，别再惹怒爷爷了。
毛天姿瞧瞧小堂妹，再看看拼命对她挤眉弄眼，让她快点向爷爷道歉的五叔。小堂妹是五叔的长女，五叔跟她那个傻爸爸是同母所生，他们两个也是毛家唯一一的嫡生子。
女乃女乃就生了这两个宝贝蛋，三房与五房同气连枝，他们这房若有任何动静，都极有可能影响爷爷对五叔接班的看法。别说女乃女乃病逝多年，无法帮儿子缓颊，即便女乃女乃仍然活着，恐怕也无法影响独裁专断的爷爷丝毫。
比起她的天真爸爸不问世事，成天游手好闲，五叔才干出众，头脑灵活，是天生的生意人。如无意外，毛家下一任接班人应该就是五叔。毛天姿打量书房里众位伯伯叔叔面带嘲弄地看着嫡系子女，如此强敌环伺，难怪个性沉稳的五叔也要心急如焚了。
毛家大家长的子孙众多，正房所出加上私生子女，林林总总加起来，共有多少人，毛天姿懒得去记。嫡出或庶出对毛家人而言，根本不重要，这个家族重视的是，你能为家族赚进多少钞票？
她爷爷就是私生子上位。
所以庶出又如何？在唯利是图的毛氏家族中，出身不重要，一切以利益为重。
而如果说，在毛家嫡系或庶出不重要，那么女生的地位就更加卑微了。
整个商界都知道，毛家大家长重男轻女。在思想封建守旧的老人家眼中，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的唯一价值是联姻，因此他极其重视毛家女子的美貌和气质，优美仪态在毛家女孩身上绝对不可少。
五叔向来疼爱她，如果可以，毛天姿不想令他失望，但她真的无法忍受爷爷把她当棋子对待，要她别浪费钱回英国读书，在台湾读大学就好，毕业后等着与他相中的对象结婚。
在哪里读大学她并不在意，但她不愿意被人当成没有生命的货品般任意买卖。她不想跟她爸爸妈妈一样，犠牲个人的终身幸福，只为成全两个家族永无止境的野心。
只要这个家还是爷爷当家，她就是货品。
她拒绝妥协，妥协了就对不起她妈妈临终时的挂心。
她不能是温室花朵，也不做笼中鸟。
因此，她只能对不起五叔了。
“小姿，快向爷爷道歉！”父亲黑沉的脸色，看得五公子心里发毛，他催促侄女：“小姿，快点——”
“老五，别浪费大家的时间。”没有等来毛天姿低头，毛家大家长没了耐性，轻飘飘地丢了个眼神给五儿子。
毛家大家长以恐怖至极的厉眼打量桀骜不驯的毛天姿，示意还想努力一把力挽狂澜的老五坐下。老人家连训斥毛天姿都没有，继续主持本月的家族会议，从头到尾没有再瞧毛天姿一眼，直接把她当成空气。
这是明摆着放弃毛天姿这个孙女。
在古代，等同于逐出家族了。
毛家五公子看出父亲向众人传达的讯息，脸色顿时灰败如土。
散会后，毛家庶出的子孙个个喜眉笑眼，尾随盛怒的大家长而出，临去前，纷纷丢给灰头土脸的嫡系得意的微笑。有颗精明过人的生意头脑，为家族贡献再多利润有什么用？一样敌不过猪队友的扯后腿。
从今以后，毛家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嫡系的毛天姿已成家族弃子。
“什么？！”
毛家的富贵闲人，毛家三公子听见女儿要回英国，一时乱了方寸，连刚到手的七色蓝宝石也顾不得把玩了。
“是不是因为前两天，你爷爷的态度不好？有爸爸在，你只管安心住下，反正我们跟爷爷不住同一层楼，平时碰不着面，你若不想去大宅那边吃饭也没关系，咱们自己开伙。”毛千林语带乞求，就见一个玉树临风的大男人可怜巴巴地望着女儿——
“小姿，你才回来一个月就要走，爸爸会很想你的，你多陪爸爸几天吧。啊？这样小姝也可以趁机多跟她家里人聚聚呀，你们难得回来一趟，云大姐很想念小姝的。”深怕女儿不肯多留几天，毛家三公子大打亲情牌，连女儿的小伙伴都利用上了。
看着这样感性多情的傻爸爸，毛天姿就狠不下心拒绝了。
她原以为……毛天姿瞟着恭恭敬敬立于父亲身后的三名小男孩，他们长得眉清目秀，脸上都有一双毛家人典型的狐狸眼，年纪分别为十岁、八岁和五岁。
三个男孩正趁着父亲不注意，向眉际微抽的大姊大做鬼脸。毛天姿向父亲点头同意留下来，趁着父亲欣喜若狂没留意之际，狠狠回击过去，赏他们一个超级大鬼脸，吓了男孩们一跳！
哼。毛天姿揉揉脸，回复贴心可爱小棉袄的角色，对父亲笑得温柔和善又气质满满，不理三个弟弟一副见鬼的表情。
在父亲情攻势下，毛天姿回英国的时间第N度顺延，在台湾又多待了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里，她每天陪着爱宝石成痴、成天只会找宝石挖宝石和玩宝石的富贵闲人爸爸，在他开设的艺品店里陪他设计珠宝首饰，陪他跟艺文界与珠宝界的好友泡泡茶参参禅，也让爸爸领着她全台湾走遍，四处品尝美食。
女儿整整一个礼拜的陪伴，让个性单纯的毛三公子心满意足。
他是满足了，五公子却气炸了！
这一个礼拜里，五公子马不停蹄从台湾飞上海又飞深圳，昨天才飞回台湾，今天就得赶去斯里兰卡的矿场验收宝石。毛家五公子看着三公子父女俩，从自家门口开始，一路离情难舍，到了机场瘪台完成报到手续、托运完行李，走到出境登机口了，两人还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腻歪！
严重睡眠不足的五公子，于是怒了！
先不说小的，一回台湾就惹得大家长震怒，一气之下将她狠狠冷藏。
就说他这个亲哥。斯里兰卡原本是他要去，而且早在一个月前就应该去，可是他这个亲哥成天却只司风花雪月，不问凡间俗务，幸好在宝石鉴赏方面有着独到的目光和天赋，他也就这点本领可以帮帮他这个亲弟了。
去斯里兰卡验收宝石，不过三、五天的事，偏偏他舍不得离开女儿丄让他索性把女儿带去，他又觉得会累着刚回台湾的女儿，于是就很自作主张地把验货日期一延再延。
延到斯里兰卡矿区的负责人，终于对五公子发飙！
风尘仆仆的五公子昨天才到家，连杯水都没能喝上，就被人喷了一脸唾沫。苦命的他只好亲自上阵，将人押过去。
“要不是你五叔硬叫爸爸去斯里兰卡看宝石，你和小姝还可以在台湾多留几天，多陪陪爸爸……”双目凄楚地诉苦至此，被弟弟强押着去斯里兰卡出差、脾气温和的三公子也不禁有些不满了。
他转头，哀怨凄切地瞥了弟弟一眼，让努力按捺着脾气等他们话别完的五公子脸色全黑。
毛天姿看着五叔彷佛被雷打到的脸色，忍不住苞着云姝别开脸，偷偷发笑。
为了安抚爸爸的心，她特地选在今天回英国，顺便帮她难得出差一次的爸爸送送机。毛天姿不忍心气坏辛苦的五叔，赶紧出声缓颊：
“爸爸，我的班机时间快到了，你去工作吧，我也要回英国了。”
“怎么是回去呢，你的家在这里啊。”三公子收回哀怨的眼神，心急且感性地更正女儿。“爸爸永远在这里等着你。有爸爸在的地方，就是小姿的家。”
一股热气撞入毛天姿的心头，堵得她一时说不出话。
毛天姿眨着眼睛，愣愣看向站在毛家三公子身侧的女子，以及她所生的三个男孩。她的眼眶微微发热。母亲去世之后，她以为她已经没有家了。
道个家，有小三陪着爸爸，还有她生的三个儿子陪着他。
哪有她容身之处……但是爸爸却对她这么说，在她以为家已不是家的时候。
毛天姿感伤地红了眼眶。
女儿突然沉默不语，三公子有些心惊胆颤，以为她又想起过世的母亲。他有些无措地试着开导她：“小姿，你别担心你爷爷的事，你只要快快乐乐地上学，其它，一切都交给爸爸，嗯？有爸爸守护着你，你只管放心。”三公子身体内的浪漫情怀发作，感性地指指静静陪在女儿身侧含笑不语的女孩，说道：
“你跟小姝去做你们想做的事。你们不是决定明年才去读大学，今年想要到处去打工？”提及此事，三公子立刻变得小心翼翼，他仔细观察女儿的表情，深怕她会觉得自己在干预她的决定而不高兴。幸好女儿始终面带笑容，三公子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爸爸知道欧洲国家的教育体制是鼓励高中毕业生利用一年时间到处走走看看，不急着上大学。你们想去打工，见见世面是很好，可你们是女孩子，你跟小姝都长得清秀可爱，人见人爱，不像你三个弟弟……”
在五公子额上青筋暴跳中，在小三无聊检视手上的彩绘指甲中，在三个男孩见鬼的表情中，毛天姿嘴角洋溢着暖柔的笑意，静静聆听父亲细致而周到的叮咛与担忧。她从来不知道自家爸爸这么接地气，他从来就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闲人模样。
三公子的父爱泛滥成灾，陪着父亲前来送机的三个男孩则是持续一脸见鬼的模样。
毛天姿好气又好笑，明明心中很感动，但三个异母弟弟的出现又让她提不起劲继续感动下去。她真不明白爸爸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他怎么会以为带着这三个臭小子来送机，她会开心呢？
她巴不得永远别见到他们最好！
显然她那三个弟弟跟她是一样的心情。只要父亲没看见，他们三人的脸色立刻奇臭无比、拉得老长，父亲一看过来，三人就会立刻摆出对长姊难分难舍的凄离表情，要多煽情有多煽情。
肉麻死了！
“阿妩，你带我三哥去买小姿爱吃的饼干，我忘了帮她买了。”
没时间再让他浪费在父女情长上，五公子铁腕打断滔滔不绝的亲哥，找个借口支开他。那个叫阿妩的女子看了毛天姿一眼，旋脚跟上急着帮女儿买零食的男人，早已送机送得不耐烦的三个男孩也跟着过去。
现场只留下毛天姿和云姝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