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承嗣刚自外头回到沛泽居,便见一名丫鬟送那位专为人说媒婚配的郑大娘出院子。
郑大娘瞧见他,满脸堆笑,“承爷真是越来越俊了。”
梅承嗣没给半点好脸色,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走进院里。
郑大娘虽觉得有点自讨没趣,但也不太放心上,尴尬地跟丫鬟互视一眼后,又一脸皆意地走了。
梅承嗣走进厅里,只见母亲罗玉梅似乎正与石嬷嬷讨论着什么,两人有说有笑的。
见他进来,罗玉梅立刻展颜一笑,“承儿,你回来得刚好,方才郑大娘过来……”
“我看见了。”他打断了她,满脸的不悦,“她来做什么?她就这么缺咱梅家这份大礼吗?”
罗玉梅闻言,蹙眉一笑,“听听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你已是议亲的年纪。”
“就算是可以议亲的年纪,儿子也不需要媒人。”他说。
“自古无媒不成婚。”她说:“就算你大哥跟大嫂是父母之命结的亲,也得托媒说亲。”
“母亲,我还……”
“郑大娘带来好消息。”这会儿,轮到她打断他,“崇安罗家的小女儿,年方十六,大了你三个月,是你先嫂子苏家的表亲。”
他眉头一皱,苦恼不已。说来,苏静唯嫁进梅家时,他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娃儿,对苏静唯并没有太大的印象,与深居简出、安静沉潜的她更没有什么接触。
对苏静唯,他没有太多的感受。
“他们知道苏家曾与梅家结亲,你先嫂子在咱梅家也过着好日子,所以才辗转请托郑大娘上我们家来说媒提亲。”罗玉梅一脸欢喜,“瞧,这多奇妙的缘分呀!”
“可不是吗?”一旁的石嬷嬷搭腔,“承爷,你如今十六了,议亲后隔个半年一年的再纳吉也是可以的,并不是让你明天就去迎花轿。”
梅承嗣脸色越发地难看,“我不要。”
“什……”罗玉梅一怔,与石嬷嬷互瞥了一眼。
“母亲,我不想这样盲婚哑嫁。”他神情坚定地道。
罗玉梅喜意顿失,不解地问:“这哪是什么盲婚哑嫁?不也是彼此探了底才……”
“我不认识她,她也不知道我,这不是盲婚哑嫁,是什么?”
“承爷,这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呀!”石嬷嬷帮腔着。
“规矩是人订的,没有什么古不古的。”他一**坐下,双手交叠胸前,态度强硬,“我就是不要。”
“承儿,你向来敬重你大哥大嫂,就连他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说他们就……”
“大哥大嫂当时都没有心上人,可我……”他一发现自己说溜了嘴,立刻将未说出口的话吞下去。
可罗玉梅跟石嬷嬷已经听出端倪。
“承儿,”罗玉梅语带试探,“你有心上人?”
“我……”
“对方是哪家的姑娘?”罗玉梅倒也没急没气,“若是不错的姑娘,咱们也可以托人去提亲说媒。”
梅承嗣眼底有着懊恼,似有难言之隐,此刻,他的心已成一座战场,正为继续隐瞒或坦白而交战。
是的,他心里有个人了,而且那个人不在远方,不在别处,就在梅府里。
可她的身分怕是……得不到母亲及梅家的认同,若真顺了他的意,她也不过是个通房,最好也就只能是个姨娘了。
但他不要,他甚至不要她只是个妾,他就要她做他的正室太太。
“承爷,”石嬷嬷人老成精,很快地意识到什么,“难道是不能说的人吗?”
他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她、她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罗玉梅看着他的反应及表现,约略可猜到他对那心上人已情根深种,兴许也有段时日了。
“承儿,若对方与我梅家门当户对,娘是不会阻你姻缘的。”罗玉梅尽可能心平气和,“你就说出来商量商量吧。”
“是呀,承爷,你若不说,夫人如何为你做主呢?”石嬷嬷一旁劝着。
梅承嗣看看母亲,又犹豫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这事也不能一直拖着,因为迟早家里都是要帮他婚配的。
其实他之前会跟着梅学恒一起放印子钱,就是为了这件事做打算。他本来盘算着若家里不允他的婚事,他便离开梅家自力更生,横竖这梅家有他大哥这根顶梁柱在,那是绝对垮不了的,没想到钱没赚到,却只赚到十戒尺,一顿皮肉痛。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瞒得了今年,瞒不了明年。
“母亲,”他一鼓作气,“我的心上人是宝儿。”
罗玉梅跟石嬷嬷怔愣住,四只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像是没反应过来。
须臾,罗玉梅缓过神来,疑惑地问:“你说……谁?”
“宝儿。”他说:“馨安居的宝儿。”
“什么!”罗玉梅陡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的是你嫂子的丫鬟宝儿?”
“母亲,”梅承嗣姿态放低,“宝儿是房嬷嬷的亲女儿,房嬷嬷又是与嫂嫂情同母女的女乃娘,宝儿就像是嫂嫂的妹妹般,所以……”
“住口!”向来温柔娴静的罗玉梅难得措词强硬,“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母亲,宝儿是好姑娘,她……”
“不准再说了。”罗玉梅脸色一沉,“这件事,我绝对不允。”
闻言,梅承嗣忍不住激动起来,“母亲,我喜欢她,我就要她!”
“你住口!”罗玉梅又一次吼他,“难怪你三天两头往馨安居跑,原来你、你好呀,居然这样瞒着为娘?”
“承爷,你真是糊涂!”石嬷嬷气急,“那种跟男子偷偷模模的女子,绝不能……”
“她才不是偷偷模模的女子!”梅承嗣怒视着石嬷嬷,“要不是碍着我的身分,她不必那么卑微。”
“你……”罗玉梅声线微微颤抖着,“是谁给你这个胆?”
“母亲,我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什么错?”梅承嗣理直气壮地道。
“真是疯魔了。”石嬷嬷怒气腾腾,“该不是房嬷嬷想让自己的女儿往枝头上攀,这才让她的女儿来迷惑承爷吧?”
梅承嗣气恨地瞪着她,“没有的事!房嬷嬷根本不知情!”
“承爷在馨安居进进出出的,房嬷嬷怎么可能不知道?”石嬷嬷冷哼一记,“说不定连大太太都知情,都怂恿着。”
罗玉梅一听,倒抽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冷冷地、直直地看着他,“是吗?你嫂嫂她是不是也帮着你们?”
“母亲,绝没有这种事!”梅承嗣极力反驳,“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跟宝儿的事,再说我跟宝儿淸清白白,并无见不得人之情事,我们只不过互诉情衷罢了。”
他越是反驳,越是解释,罗玉梅心里的疑问便更深。
他在馨安居出入,与馨安居的丫鬟眉来眼去,房嬷嬷如何不知?安智熙如何不知?难道她们真以为一个丫鬟可以坐在正室太太的位置上?她们真要她的儿子娶一个丫鬟出身的女子为妻?她们这是想毁了她儿子的一生吗?
“不、不……”罗玉梅一把抓住梅承嗣,两只眼睛幽深得彷似见不得底的深潭,“娘绝对不答应,不可以。”
“母亲!”梅承嗣吃了秤砣铁了心,“除了宝儿,我谁都不要,母亲若逼我,儿子就上开元寺出家去!”
“老天爷啊,承爷你说的是什么话?”石嬷嬷一副崩溃模样。
“承儿,”罗玉梅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臂,语带哀求,“你是娘头生的亲儿,是娘的指望,娘求求你,可别这样对我……”
梅承嗣眼眶泛红,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牙一咬,又作罢。
他挣开了母亲的手,旋身便跑了出去。
罗玉梅拦不住他,整个人瘫软无力地坐在凳上,神情茫然失措。
“夫人,这不成呀。”石嬷嬷驱前,面容忧虑,“这事是不是要跟老爷说呢?”
“不、不,先别说。”罗玉梅稍稍缓过神来,神情坚定,“别说,再想想办法。”
“夫人,依我看这肯定是馨安居在搞鬼。”石嫂嬷咬牙切齿,“一定是他们故意塞个低贱的丫鬟迷惑承爷,好教他在梅家抬不起头……”
罗玉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制止着,“别说了,我现在都乱了,总之我绝不让箨事重演……”
闻言,石嬷嬷眼底闪过一抹哀愁及怨憎。
看着梅承嗣对宝儿如此依恋疯魔,勾起了罗玉梅的伤心往事,那过往……都是斑斑血泪呀。
罗玉梅的父亲在娶她母亲之前,便专宠通房丫鬟沈银月,虽娶母亲为正室夫人,却宠妾灭妻,还想方设法将主掌中馈的权力交给了沈银月。
她的母亲性情温和顺服,又不想外人及娘家知道她在家受尽欺凌,于是便一直隐忍着。
她们母女俩人遭到沈银月及其儿女长期欺压苛待,终于有一天,她母亲再也忍不下了。
她母亲在一个雨夜于屋里悬梁自缢,留下了十岁的她。沈银月不怜悯她幼小丧母,反倒变本加厉对她百般虐待,若非她姨母常来探望,她不知能否活下来。
罗玉梅十六岁时,沈银月想随便将她贱嫁,多亏她姨母抢先一步请梅家前来提亲,她才能风风光光地嫁进梅家……
宠妾灭妻之事,断不可能再发生。
为了梅承嗣得以在梅家抬头挺胸,她一定要让梅承嗣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
虽然韩大夫说安智熙的伤得要个把月才能疫愈,但或许是她身底好,半个月时间,她的伤处就已经不太感觉得到疼痛了。
这十来日里,梅意嗣一面忙着商行的生意,一面暗查着圣母之家、宁和号走水等事件,经常过了晚膳时间才回府。
回到东厢这些日子里,两人虽是同房,但梅意嗣因为担心自己不小心碰疼了她,便也不敢与她同床。
幸好是夏日,他打了地铺也不觉得冷凉。
梅意嗣每次出门,都是千叮万嘱要所有人好好照顾安智熙,不得有任何闪失,但只要他在,那些伺候她茶水,甚至帮她月兑衣卸履换药等事,他都不假他人之手。
说到换药,第一次他帮她换药时,其实她还真有点羞。虽然只是将衣服掀起露出一截腰背,但当他看着她、因为敷药而触着她时,她都有种被电到的感觉。
可一回生两回熟,后来她也习惯在他面前露这儿露那儿了。
想来,他上回可是非常爽快干脆了。
尽避过往跟他过着夫妻生活的人是原主,但其实在她的记忆中,他们的夫妻生活是非常无趣又冷淡,如今这样的趣味跟亲密,完完全全是属于她自己、属于她跟梅意嗣。
也许是总括了原主的记忆吧,她居然在短短几个月间便接受了他,甚至是爱上了他。
她曾经以为很难的事情,竟是如此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她救了赵北斗、还了李慧娘的恩情,往后她就好好地跟他过日子吧,若她在未来的阳寿终有尽头,那如今的一切不就是最美好的安排?
这曰,梅意嗣还没回府,安智熙独自坐在桌前看着一桌的饭菜,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
“唉。”不自觉地,她叹了一口气。
坐在窗边缝衣的房嬷嬷听着,不禁抬头看她,“太太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安智熙两手托腮,幽幽地说:“突然觉得……好寂寞喔。”
听她这么说,再看她那落寞愁闷的样子,房嬷嬷掩嘴一笑,“爷不在,无聊了是吧?”
“才不是。”她羞于承认事实,瞋瞪着房嬷嬷,“二个人吃饭是真的很寂寞嘛!东西都不好吃了。”
房嬷嬷又噗哧笑出声,“所以说,太太还是赶紧跟爷生一窝孩子来陪伴你吧。”
安智熙羞红着脸,“跟你说真格的,你倒寻我开心?猪啊猫啊狈的才是一窝,孩子能一窝吗?”
房嬷嬷一脸认真,“谁说孩子不能一窝?我老家的婶母就生了九个孩子。”
她瞋瞪着眼睛,做出惊叹的表情,“我才不想一辈子都在生养孩子呢。对了……”她忽而想起一事,话锋一转,“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咱们馨安居少了什么?”
“丢东西了?”房嬷嬷一惊。
“不是。”她一脸认真,“你不觉得母亲跟小叔好些日子没来了吗?”
房嬷嬷一顿,“太太这么一提,那倒是……”
“母亲对我向来宽宥,从前就不要求我晨昏定省,可只要我有个什么,她跟小叔就会往馨安居来探望,可近日来却……”她思索着,“难不成母亲身体不适?”
“没听说这件事……”房嬷嬷说:“要不,老奴叫宝儿去打听一下。”
“也好。”她同意。
房嬷嬷起身走到屋外喊着宝儿的名字,可来应答的却是春月,“嬷嬷,宝儿不在。”
房嬷嬷微顿,“不在?去哪儿了?”
春月摇摇头,“她没说,我也没注意到她不在……”
“这丫头……”房嬷嬷啐着的同时,瞧见梅意嗣正踏进院里,“爷回来了。”
梅意嗣走了过来,脸上略显疲惫,“太太呢?”
“在屋里,还没用膳。”房嬷嬷一笑,“说是一个人吃饭寂寞,正等着爷呢。”
闻言,梅意嗣疲惫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话不多说,他迈步走进屋里。
厅里,安智熙一个人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两眼发直出神,竟没发现梅意嗣已站在门口。
他干咳一声,提醒她。
“嗅?”抬起脸,她惊喜地看着他,“你回来了?”
他给了她一抹温情的微笑,“听房嬷嬷说你在等我用膳?”
她热一臊,“你别听嬷嬷胡说,没有的事。”
听着,他浓眉一皱,“这话听起来真伤人……我累了一天,你连说句哄人的话都不行?”
她微怔,迎上他那深沉又炙热的黑眸,暗暗地抽了一口气,“我、我也不是不高兴你回来跟我一起吃饭……”她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先洗把脸吗?嬷嚒!嬷嬷!”她扯嗓喊箸。
房嬷嬷很快地来到门边,“太太喊老奴?”
“给爷备盆干净的水。”她说。
房嬷嬷点头,“是,马上来。”应完,转身走了。
梅意嗣在她邻侧的位置坐下,“今天如何?又好了一点吧?”
她点头,“一天一天不痛了……对了,那件事查得如何?”
他唇角一勾,“今天总算有大进展……”
“咦?”她惊喜出声。
这些日,他着人暗中查访各家大小船厂,凭靠着他梅意嗣三个字打探属于船场苞船主之间的秘密,今天总算是有了消息。
“查到那艘船了。”他说。
“这真是好消息!”她欢喜惊呼。
他眉心一沉,“是好消息,但同时也是坏消息。”
她困惑地问:“怎么回事?”
“经比对船型及船名后,查到的是一艘名为‘镇海’的戎克船。”他说:“这艘船两年前就在官府那边除籍了,按理应该是不存在的船。”
“金字跟三点水……镇海,没错。”她不解问:“都已经找到了,怎么会是坏消息呢?”
“船主名叫王韬。”他神情凝肃地说:“此人是二房婶母娘家的亲弟弟。”
闻言,安智熙登时瞪大了眼睛,“什……这……”这事居然又跟梅家再度扯上关系了?
怎会这样?
这时,房嬷嬷端着一盆干净的水进来。
梅意嗣洗了脸净了手,让房嬷嬷将水端出去并带上厅门。
“一边吃一边说吧。”他说。
“我去官衙查了镇海号过去几年的发船纪录,发现发船的日子几乎都跟长兴发船的日子一样。”他续道:“报关登记的物品也属性相同,我再回头查了长兴报关存本对照,惊觉有些甚至连数目都一样。”
闻言,安智熙也觉得事有蹊跷,“这太不寻常……”她忖了一下,疑虑地说:“你觉得像不像是镇海号藉着长兴的船暗渡陈仓呢?”
他唇角一勾,“你真聪明。”
“我本来就不是笨蛋好吗?”拜托,她从前是警察耶!若以现在来说,她可是个女捕快。
“王韬敢这么做,肯定是后面有人帮忙,难道……”她神情一凝,“二嬉婶她……”
“二婶婶无法过问长兴的事,她知情,但居中帮忙的不是她。”他说。
“那不就是二叔了?”
“之前发生印子钱那件事后,我便开始追查,发现那些欠下印子钱的人都有一些共通。”
她好奇地问:“什么?”
“这些人都嗜赌,而且都在聚富赌坊频繁出入。”
他说话的同时,帮她夹了几口菜跟肉,以眼神示意她吃。
她扒了两口饭菜,再把肉放进嘴里咀嚼,囫囵地说:“他们都是欠了赌债,才借印子钱吧?”
“没错。”他颔首,“聚富表面上只有一个老板,但其实背后有几名金主抱资,我现在正在查金主的身分……”
“嗯……”她若有所思,一脸严肃,“看来二房真的有点可疑……”
“我甚至怀疑承嗣入股放印子钱的事,也是经过精心安排的。”
“咦?”她一震,“你是说……”
“将大房拖下水,就算是东窗事发也能全身而退。”他说。
“哇!”她惊叹着,“好厉害的贱招!”
“其实有件事为免人多口杂走漏风声,府里知道的人就我跟永昌……”他眼底有一抹犹疑及挣扎。
好奇的她瞪大眼睛,定定地望住他,“什么事?”
他没立刻回答她,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你若是信不过我便算了……”她耸耸肩,明明很想知道却故作无所谓的样子。
他眉心一攥,苦笑着,“不是那样,是因为你跟承嗣。”她警觉,“跟承嗣有关系?”
他摇头,长长一叹,“宁和号走水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纵火。”
她惊讶,“什……”
“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说出去。”他慎重地要求她。
她点头如捣蒜,“说出去我就天打雷劈,一辈子吃土。”
他皱起眉头,好气又好笑地说:“谁让你发毒誓了?”
“这样才能证明我守密的决心啊!”她煞是认真。
他微顿,下意识地看了看厅门外,确定没人在门外守着,他靠近她,低声地说:“在宁和号纵火的是个名叫黄老六的人,此人嗜赌,是船员东叔引荐上船的。他是第一个发现船舱失火的人,也是第一个逃离宁和号的人,返回泉州后,他失踪了。”
“这、这为什么不能让承嗣知道?”她不解。
“你听我说……”他续道:“我着人四处追查他的下落,找到跟他相好的寡妇,这才知道黄老六因为常去聚富赌钱而结识了石念祖,在他上船前一天跟返家的那一天,石念祖都去找过他并给了他东西,之后他连跟相好的寡妇道声再会都没有便连夜离开泉州,不知去向。”
听完,安智熙倒抽了一口气。
她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又为什么担心她不小心告诉了梅承嗣。
因为那石念祖可是石嬷嬷的养子,还在梅府里养了六年,石嬷嬷是罗玉梅眼前信任的老人,梅府那么多仆婢下人,石嬷嬷可是其中站在最高处的。
石念祖若与宁和号走水月兑不了关系,那么动机是什么?当时,梅意嗣晏要出海的,—是她难产,他早就登上宁和号……难道,有人要假造意外害梅意嗣的命?
安智熙惊愕地看着梅意嗣,而他只是沉静一笑。他也猜到了?
“你、你应该猜到……”她话未说完,他已轻轻点头。
“为什么?”她难以置信,“谁要你的命?石……石嬷嬷?”
梅意嗣蹙眉苦笑,“我希望不是。”
“什么叫做你希望不是?她有什么道理这么做呢?”她忍不住激动起来。
有人要害死他,他居然一派轻松?他说希望不是,那就表示有可能,对罗玉梅忠心耿耿的石嬷嬷有什么理由害小主子的命?
“这怎么可能?石嬷嬷对母亲忠心不二,怎会想害你?你是母亲的亲儿啊!”她怎么都想不通这根本不可能的事。
此时,安智熙却发现梅意嗣眼底闪过一抹深沉的愁绪。
“你、你那是什么表情?”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他,声线微微颤抖着,“我觉得有点害怕……”
他抬起忧郁的眼睑,对着她温柔一笑,“都说到这儿了,我想你不会放过我的。”
“我会保守秘密,绝不会泄露半个字。”她目光澄净而坚定。
“我是养子。”他说。
“什……”她惊讶得张开了嘴巴,一时竟阖不上。
“母亲婚后未能生下一子半女,于是父亲抱来襁褓中的我让她当做亲儿般养着。”他说:“这事,知道的就只有父亲、母亲跟石嬷嬷。”
“那你是……”她狐疑问。
“我十三岁那年,承嗣出生了,母亲终于有了她亲生的孩儿。”他脸上没有半点怨意,可那唇边的一抹笑却泄露了他的怅然失落及寂寞。
“承嗣一出生,石嬷嬷便觑着机会将我拉到角落里,告诫我我是养子,不是梅家的子嗣,梅家的一切都是承嗣的,不是我的,要我懂得报恩,日后不能跟承嗣抢……”
听着他说起这些事,她才忆起一些事……难怪他要梅承嗣争气,说梅承嗣是父亲的儿子,原来是如此。
还有上回在祠堂捱罚,母亲第一时间便冲向小叔,彷佛在她眼里只看得见梅承嗣,原来是因为这样啊!
“母亲待你跟小叔……有分别心吗?”她不知怎地觉得鼻酸。
他摇头,“不曾,母亲总是一碗水端平。”
“你样样拔尖,比任何人都要出挑,母亲她……难道她想……”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愿接受自己此刻想着的。
他目光一凝,“不,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母亲她绝对不会害我。”
“可是……”
“石念祖嗜赌,任何人都可以收买他。”他说:“尽避石嬷嬷一直防着我、忌着我,可……”
“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她打断了他,“詹姆也不像是会贩卖人口的恶人,直到我亲眼见到。”
梅意嗣神情冷峻凝肃,话声一沉,“母亲永远是我的母亲。”
迎上他那坚决且强硬的目光,安智熙心头一颤。梅意嗣是罗玉梅养大的,尽避没有血缘关系,那养育之恩及曾经付出的爱都不容质疑。
她想,罗玉梅在他心里是无法撼动的一种存在。他一直以来都是有父有母有家的人,但若他对罗玉梅有一丁点的质疑,那么……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儿了。
想到这儿,安智熙觉得难过心酸,忍不住掉下眼泪。
见状,梅意嗣心头一紧,歉疚自己刚才的语气过分凶恶了些,“智熙,我不是……”
他话没说完,她忽地起身并欺向他,双手一伸环住了他。
她这个举动教他一怔,顿时没了反应。
她将他紧紧地抱着,让他的头靠在她胸口,低下头,她的脸贴着他的头轻缓地摩擦着。
他感到一阵温暖,不自觉地漾起一抹笑意。
“你不孤单,你有我。”她说。
又十几日过去了,安智熙的伤也不需要再敷药,虽然留了疤,但她不在意。
倒是梅意嗣不愿见她身上有伤,去跟韩大夫要了淡疤的玉肤膏,天天让她涂抹着。
这天因为商行忙着报关之事,梅意嗣夜宿商行未归,院里只留下安智熙跟几个仆婢。
他不在,安智熙早早就睡了。也或许是早早就睡了,遂也早早就醒了。
醒来时,外头还是黑的,她估算着应该才寅时。
侧过脸往身边一看,空的,不自主地叹了一声长气。她跟梅意嗣已同床数日了,但不知是他事忙还是担心她伤口未愈,曾经一副好像急着将她拆吃入月复的他,这几日却是稳稳世地睡在他的位置上,没有半点意思。
她也不是在期待什么,只是觉得……好吧,她是真的有点期待。
睡不着,安智熙索性起身,披上一件外衣悄悄地走出内室,来到花厅。
才悄悄推开花厅的门,就看见一道身影穿过院子,直接往门口而去。
虽然月色幽微,但她一眼认出那是宝儿。这个时间,她匆匆忙忙地要去哪里?
好奇心驱使,安智熙踏出门口,迅速无声地尾随着宝儿的脚步。
宝儿避开显眼处及夜巡路线,一路朝着后门的方向前去。
来到后门,安智熙发现有人在此处接应宝儿,而那人竟然是梅承嗣。
两人一碰面,便牵住了彼此的手。
这教安智熙心头一震,有点懵了。
可很快,她回过神来,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就在此时,梅承嗣打开后门拉着宝儿就要离去——
“宝儿!”安智熙唤了一声。
听见声音,梅承嗣跟宝儿犹如惊鸟般一震,她快速地向他们走去,只见两人手上都拎着简单的包袱,一副要离家出走的样子。
喔不,他们不是离家出走,他们是想私奔。
天呀,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居然一点都没发现?
“你们这是……”安智熙话没说完,宝儿已朝她跪了下来。
“太太,请你宽恕我……”宝儿哭求着,“请你假装不曾发现什么。”
“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她将宝儿拉起,惊疑地看着梅承嗣,“小叔,你们……”
“嫂嫂,”梅承嗣神情坚毅,“诚如你所见,我要带宝儿走。”
“我知道,但……”
“不走不成。”他说:“母亲要我娶死去的静嫂嫂的表亲,可我喜欢的人是宝儿。”
她看着他,再看看宝儿,难以置信,“你们真厉害,我一点都没发现……”
现在想想,她太迟钝了,每当梅承嗣来时,宝儿忙进忙出,勤快得很,脸上又堆满笑意,她怎么没发现?
就算他没来,只要听见关于梅承嗣的话题时,宝儿也总在周边晃来晃去,听候差遣。
她不知道,那房嬷嬷呢?
宝儿歉疚地道歉,“太太,对不住。”
“嬷嬷……你娘亲知道吗?”她问。
宝儿摇摇头,愧疚的泪犹如雨下,“娘要是知道,早想法子将我送回安家,是断不可能让我跟承爷……”
“嫂嫂,”梅承嗣紧紧地抓着宝儿的手,“我喜欢宝儿,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既然如此,你就跟母亲说呀!”
“嫂嫂可曾想过为何我跟母亲好一阵子未到馨安居去?”梅承嗣苦笑着,“母亲说宝儿的出身配不上我,只会让我成为笑柄。”
“这……”是呀,宝儿是丫鬟,在这此一富贵人家眼里是无论如何都配不上正室太太这头衔的。
说句伤感情的,怕是连妾都构不着边呢,可就算是如此,私奔可是大事呀!
“小叔,”她正色道:“你可想过你们若是被逮着,宝儿可能会遭到极为严厉的惩处?”
“太太,我不怕,我愿意赌。”宝儿彷佛视死如归的烈士般。
是呀,在不被祝福及接受的爱情面前,谁不是烈士。
“嫂嫂,我会保护宝儿,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梅承嗣虽只十六,却彷佛一个可以承担一切的男子汉般。
“小叔,母亲疼你,或许还能跟她商量……”安智熙试着劝阻他们,鼓励他们寻求更好的解决方法。
梅承嗣是罗玉梅亲生之子,对他的包容一定更胜于对梅意嗣。
她是一个不受礼制约束的媳妇,罗玉梅都能接受了,没理由……喔不!不对,罗玉梅对她这个媳妇如此宽宥放任,或许是因为梅意嗣并非她亲生。她就算不是个完美的媳妇,至少也是被捧在掌心上的明珠,是小姐出身,可宝儿,一出生便是丫鬟,罗玉梅如何能接受亲生之子娶这样的姑娘过门?
“嫂嫂。”梅承嗣毫无预警地向安智熙下跪,惊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你起来。”
“嫂嫂,我求你。”梅承嗣眼底有着毅然决然的光芒,在幽微夜色里闪闪发光,“我跟宝儿没别的路可走,请你成全我们。”
“小叔……”看着他,她鼻头一酸。
他这般出身的孩子,怕是除了父母再没跪过谁了吧?可如今,他在爱情面前屈膝,他跪的不是她,是爱。
安智熙不知道他们的爱是不是能永远不变,但她相信在此时此刻,那爱是无庸置疑的。
“太太,”宝儿跟着再次下跪,“求你看在我们一起长大,宝儿也伺候你多年的分上,成全我跟承爷吧。”
看着这对勇敢为爱走天涯的小情侣,安智熙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虽说私奔不是个好法子,但眼前恐怕他们再没比私奔更好的路子可走了。
“起来吧。”她伸手拉起两人,无奈笑叹,“私奔总有个方向,你们去哪?”
两人一听,笑逐颜开。
“嫂嫂,我们想先去梧州。”梅承嗣说:“我的启蒙夫子如今在梧州办了一间学堂,我想先去投靠他,等安定了再做他想。”
“你们盘缠够吗?”她问。
“够的。”他说:“上回放印子钱的本金已经拿了泰半回来,宝儿这些年来也攒下一些钱,没问题的。”
“看来……”她眼神温柔地看着两人,“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或阻挠你们了。”
“嫂嫂,你放心,我会善待宝儿的。”梅承嗣向她许诺,“之后也请你跟房嫂嬷说一声,请她老人家放心。”
她点点头,“嗯,我会的。”
“太太,谢谢你。”宝儿感动得泣不成声。
安智熙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她那稚女敕的脸庞。
才十六的孩子呀!希望他们将来都不觉后悔,“到了地方后,想办法捎个信来,让我知道你们平安。”她叮嘱着,“路上小心。”
两人点点头,泪别了她。
目送着小情侣俩紧捱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安智熙长叹了一气,然后关上后门。
她不确定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她只确定……她狠不下心阻止他们。
爱是天赋人权,可在这封建时代却是身不由己、万般不由人。
她衷心祈求梅承嗣跟宝儿能平安抵达梧州,希望他们一生顺遂,希望他们长长久久,不负今日勇敢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