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梅意嗣却已醒来,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下,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烦闷跟焦躁困扰着他。
他翻身坐起,看着身旁那空下的位置,即使已经分房,她的枕头还安安稳稳地搁在那儿。
从前同她一起睡在这锦榻上时,因着两人情感淡薄疏离,他们总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同床却异梦。
少了一个人后,他并没有霸占整张床,还是习惯性地往左边躺。
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因为身边空荡荡而感到心浮气躁。
他坐在床边,不自觉地叹气,有点不知所措。
想起昨晚的事,他皱起的眉头有了一点点的疏松,唇角也不自觉地隐隐上扬。
他吻了她,而她没有生气。
问题是,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冲动及想望?昨晚的他真不像是他。
从安智熙到蕃坊去的第一天,他便派了六通在暗处里看着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因为不放心她只身前往蕃坊,二是对她不放心。
这不放心,来自于对她仍未有全然的信任。安家本是在惠安街边的帮派,赌色财的偏门生意样样有。
安家长期做黑市买卖,安智秀在十七岁时便是黑市里杀伐决断的狠角色。虽说这些年,安家渐渐洗白,开了商号做起正大光明的生意,但据他所知,私下还是藉着亲信之名做些游走在合法与非法之间的行当。
蕃坊龙蛇混杂,她却突然说要去那儿,这让他不得不对她的动机起疑。
虽然她说是为了转移丧子的哀伤,但他总觉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并无其他意图,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见。
可惜身为梅家大房的长子,又执掌着整个家族的生意买卖,他容不得自己及身边所以人行差踏错毁了梅家声望及名誉,他不想多疑,却必须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让多疑生成暗鬼,扰了他的判断。
六通监视了好一阵子,并无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她在圣母之家不只当老妈子,还是个女先生,每天忙得乐乎乐乎。而这个消息,真切地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报他,说安智熙离开蕃坊后并未回府,而是只身前往石狮塘时,他不知怎地一颗心七上八下,极不安心。
白天的石狮塘便是个是非之地,别说是别—女人,是寻常的男人都不会轻易靠近,她去那里做什么呢?
当时还在跟两位掌柜对帐的他,彷佛**下的椅子着火似的,坐都坐不主。
撇下两位掌柜,他火速地赶往石狮塘。他不知自己在慌什么、急什么、怕什么,总之他就是觉得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当他在暗处里抓住安智熙时,他看见她眼底的惊惶不安渐渐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睛里有着对他的信任及依赖,在那瞬间,他彷佛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们是“一对”,而不是“两个”,他们的心从来没依靠在一起,现在他不确定他们是不是同心,可他却清楚地感觉到他们正在靠近。
听见外头有细微的声响,他知道那些仆婢们已开始活动,他着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开房门——
“爷?”屋外正经过的洒扫丫鬟碧草吓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过小院,直往西厢房而去。
当他走上西厢房前的楼梯,春月正好从里面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
见着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将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别出声。
春月一脸迷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靠。
他就着她刚打开的门微侧身子钻了进去,轻手轻脚地穿过垂帘及绣屏进到内室。内室里光线幽微,只有微光透过纱帘,犹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稳稳地睡着,还发出细微的鼾声。
听着,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边,俯视着呈大字型仰睡着的她。
她微张着嘴,睡脸有点丑,却又莫名的可爱讨喜。
梅意嗣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的睡脸。
她一直是这样的吗?还是独个儿睡,她这会放松了才能睡得这么毫无防备,甚至唾沬都在嘴角蠢动着?
他伸出手,轻轻地用指尖揩着她嘴角的唾沫。
她皱了皱眉头,潜意识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样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记。“哧。”在他笑出声音的同时,她倏地睁开眼睛。
看见站在床边的他,她先是愣住想起早上安智熙的惊声尖叫,吓得滚下床掉在他脚边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他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她满脸通红、惊疑又害羞地看着他,那模样实在太有趣。
“你干么像鬼一样站在我床边啊?想吓我?”
“我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看我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
当他这么对她说时,她的脸更红了。
他们做了两年余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烛那夜,她的脸都没这般红过。
没做什么,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教自己头皮发麻的话来。
他这种就算吞下一袋种籽,都开不出一朵花来的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肉麻兮兮的话?
“爷,”正在他想笑的时候,有人来到门边,正是永昌,“出事了。”抬眼睇见永昌那大事不妙的神情,梅意嗣笑意一敛,“怎了?”
“咱们的船工萧老古在家里上吊了。”永昌说。
“上吊?为什么?”
“萧老古欠了八十两的印子钱,想不开,就……”永昌面有难色,欲言又止地道。
他意识到永昌似有什么当说又不敢说的话,眉心一拧,“你有什么就直说吧。”
“爷,”永昌神情凝肃,“放印子钱的是二老爷家的学恒少爷。”
闻言,他陡地一震,“什……”
“萧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条,哭天抢地的说要去告官,我已让人先将她拦下,这事不能上官府那儿……”永昌忧心地开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钱,恐怕会严重伤及梅家声誉。”
“借条在你手上吗?”他问。
永昌点头,立刻将萧老古的借条递上。
他接过一看,发现萧老古一开始只借了二十两,没多久时间便利滚利地欠下八十两,而借条上面不只有不识字的萧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迹以及手印,还有梅学恒的用印。
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萧老古,还有别人吗?”他问。
永昌点头,“我问了跟萧老古要好的船工,他们说学恒少爷放印子钱已经有半年余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赌,不少人都跟学恒少爷借印子钱应急……”
听着,梅意嗣浓眉妤皱,眼底迸射出懊恼愠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声道:“真是混帐!”
“爷,现在该怎么办?”永昌急问。
“你先给萧家一笔钱安家,无论如何都先安抚好萧大嫂,千万别让这件事传开。”他说完,站了起来,神情冷肃,“其他的事,我来处理。”
寻常时,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议,可今天梅家大房却是将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无他,只因今儿个商议之事是断不能传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将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着人封锁嗣堂,除了梅家人,所有仆役侍婢全都退到门墙之外,就连二房三房带过来的仆婢亦是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祠堂内,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着二房三房的男人们前来,两人沉默不语,神情凝肃。
“承嗣呢?”梅英世问。
“寻不到他,说是上街了。”他说。
“成天乱跑,不思上进。”梅英世心情正坏,忍不着叨念着。
“承嗣循规蹈矩,从不犯事,今天的事也与他无关,他在或不在也无所谓。”梅意嗣淡淡说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总是护着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护他,护谁?”
此话才说完,外头传来声音。
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
仆役打开饲堂大门,将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却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来到中院,而且还是进了祠堂,所有人都觉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来是发生什么事了?”三房梅展世急问:“该不是之前宁和号走水之事又有变卦吧?”
梅英世都还没来得及回复他,他又急切地问:“我们可是说好了分成不变,大哥可别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脑子里全是钱、全是利头,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论让梅英世忍不住皱起眉头,动了肝火,“老三。”他难得板起脸来,“你急什么?”
见难得动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脸,梅展世陡地畏惧,“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静气,“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来,不是为了宁和号的事。”
老练沉稳的梅贯世微微凝起眉头,“那是为了什么事,这么急的把大家都叫来了……”
梅意嗣直视着梅贯世,“二叔,是为了学恒的事。”
闻言,梅贯世一顿,“学恒?”
此时,梅学恒似乎意识到什么,原本十分轻松的神情瞬间一沉,身子也突然绷紧。
他本能看向一旁的父亲梅玉嗣,梅玉嗣却是直视着前方,看都没看他一眼。
“我家学恒怎么了?”梅贯世问:“瞧你们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到底……”
这时,梅意嗣起身走向对面的梅贯世,然后将手上那张借条递给他。
梅贯世接过借条,先是愣了一下,满脸疑惑,可在他眼睑一垂,看了那借条几眼之后,神情丕变。
“这……”梅贯世惊疑不已,“这是……”
“学恒在外头放印子钱,放款的对象还大多是船工跟码头工人……”梅意嗣神情严肃,“昨日咱的船工萧老古因还不出钱,在家里上吊寻短了。”
“什么……”众人一听,惊愕地道。
“萧大嫂原本要去告官,幸好拦下来了。”梅意嗣看着二房老爷梅贯世又道:“二叔,这事要是传出去,咱们梅家几代人累积下来的名声就毁了。”
“这……”梅贯世万万没想到是二房的子孙捅楼子,一时没了主意。他看向满脸无措的梅学恒,“你、你真是糊涂!”
“是呀!学恒,你真是太大胆了,居然连印子钱都敢放?”三老爷梅展世难以置信,“这事要是传出去,咱梅家还要不要在泉州做生意?”
“我、我只是为了多赚一点钱,而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啊!”梅学恒虽然理亏却还是强辞夺理,企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又没逼他借钱,他借了钱却还不出来,难道是我的错吗?”
“你、你这孽障,还狡辩?”梅贯世指着长孙的鼻子,又气愤又羞愧。
“祖父,孙儿只是想有个自营的行当,不必等着大房伯祖父踉叔父按期分成,才会……”
梅学恒话未说完,坐在一旁的梅玉嗣突然起身狠狠的抽了他一个耳光。
气力之大,犹如一阵强风似的将梅学恒整个人都刮到了地上。
“混帐东西!”梅玉嗣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跌坐在地上的梅学恒,气极败坏,声线颤抖,“你还有理?”
“父亲,我、我……”梅学恒像是料不到父亲会狠抽他一耳光,吓得有点不知所措。
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梅玉嗣出脚狠狠的教训起犯事的儿子,毫不留情。
见状,梅贯世急忙起身制止,“行了,玉嗣,你想打死他吗?他媳妇都快生了!”
“父亲,他、他……”梅玉嗣说着,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这都是我教子无方!”现场乱成一团,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
梅英世瞥了梅意嗣一眼,像是在暗示他说点什么。
梅意嗣神情平静地看着祠堂上正上演的这出“子不教,父之过”的大戏,若有所思。
“唉呀,玉嗣……”这时,反倒是三房老爷梅展世上前了,“行了行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解决这事吧。”
“三叔……”梅玉嗣懊恼又惭愧,恨恨地瞪着坐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梅学恒。
“大哥,”梅展世望向梅英世,“你看这事怎么处置?”
梅英世沉沉一叹,“这事,意嗣已经在处理了。”
这时,刚被父亲拳打脚踢的梅学恒抬起脸来,一脸不甘,“这事,承嗣叔叔也有分。”
此话一出,梅英世陡然一震。“你说什么?”
梅玉嗣怒视着他,“你还想拖你承嗣叔叔下水?”
“承嗣叔叔是真的有分。”梅学恒一口咬定,“把他唤来问便是了!”
“你……”梅玉嗣高举起手,眼看着又要抽他一耳光。
“玉嗣!”梅英世喝止了他,深抽了一口气,直视着梅学恒,“你说的是真的?”
“伯祖父,到这节骨眼了,我敢说谎吗?”他指着祠堂上的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敢对着列祖列宗起誓。”
若没有的事,想他也不敢含血喷人,梅英世万万没想到平时循规蹈矩的梅承嗣竟敢做出如此大胆之事。
“大哥……”原本绷紧着神经的梅贯世松了一口气,“这事,你看怎么办?”
本以为自家长孙闯了大祸,恐怕要教他二房从此抬不起头说话,没想老天保佑,给了他二房一纸名为梅承嗣的护身符。
梅英世望向梅意嗣,似乎想征询他的意见。
梅意嗣沉吟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事,我会详加调查。”他直视着梅学恒,“学恒,你立即将欠条都交出来。”
“什……”梅学恒一怔,“叔叔想教侄儿血本无归?”
“你这皮猴!”一旁的梅玉嗣怒斥,“你意嗣叔叔要你交出,你便交出!”
“凭什么?我可是下了本钱!”梅学恒不服气地道。
“学恒,”梅展世出言相劝,“你别说了,这可是家丑,难道你……”
“什么家丑?我只是想赚钱而已!”梅学恒气呼呼的抗议,“安婶婶跟蕃坊的洋人过从甚密,那才是家丑!”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学恒,你说的是真的?”梅展世半信半疑地道。
“当然是……”梅学恒话未说完,梅玉嗣及时一喝——
“住口!”他指着梅学恒的鼻子,斥道:“闭上你的嘴!”
祠堂内闹哄哄的,只见梅英世铁青着脸,望向一派平静的梅意嗣,“意嗣,这事……”
“智熙到蕃坊去无不可告人之事。”他说。
“什……你知道?”梅英世惊讶地道。
“意嗣,你知道你妻子去蕃坊?”梅展世藏不住眼底的见猎心喜。
“智熙她走不出丧子之痛,只得去蕃坊的洋人收容所关怀帮助那些孤儿以抚慰其丧子之创伤。”梅意嗣环视着众人,“这事我知道,是我亲口同意她的。”
闻言,大伙面面相觑。
此时,只听见梅英世沉着声,“散了……”
大伙没能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次子有分放印子钱,长媳妇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这教他如何端得住这张老脸?
他恼得重重一拍桌案,“散了!”
大伙儿眼看事情似乎闹大了,也不好再火上添油说什么,一个个鱼贯地步出了祠堂。
一出门堂左转二房院子,梅贯世便对刚才被他父亲又踢又打的长孙梅学恒低声说:“幸好你把你承嗣叔叔拖进来,否则这次咱二房可有得受了。”
梅玉嗣瞥了儿子一记,笑而未语。
二房三房离开后,梅英世便着人去叫来梅家主母罗玉梅,并着人在前后门候着还未返家的安智熙跟梅承嗣。
罗玉梅先到了祠堂,自然也从丈夫口中得知梅承嗣放印子钱及安智熙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之事。
比起安智熙出入洋人教堂,显然,梅承嗣放印子钱更教她震惊且难以置信。
“老爷,承儿他一向规矩且明辨是非,这种事他、他怎么可能……会不会是学恒为了月兑罪才……”
“学恒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随口拉承嗣下水。”梅英世沉着脸,怒意未在脸上消褪分毫。
他目光一凝,冷肃地射向梅意嗣,“还有你!你简直胡来,居然让她到蕃坊去!”
罗玉梅眉心一拧,“老爷,智熙她没了孩子,咱们可以体谅她的。”
“就你纵着他们!”梅英世声线一沉,语带诘责,“每次你总说她从小没有母亲教导,性子爽朗,跟她兄长外出便罢了,现在居然跟洋人搅和在一起?”
“老爷,智熙或许欠虑,但我相信她不会做什么让梅家蒙羞之事。”罗玉梅软软地为安智熙求情,“她先前告诉我她作了梦,梦里有个女人要她寻访一百零八个孤儿或孤女,将他们的出身籍贯、父母名讳记载下来,再至普现殿烧化,她跟意儿的孩子便巧回来,所以……”
“她说你便信?”梅英世手指着她,恼得手指直抖,“荒唐!”
这时,祠堂外有人来报,“老爷,承爷跟大太太回来了。”
不一会儿,先后回府的安智熙跟梅承嗣一脸疑惑地走进祠堂。
突然被唤至祠堂已够奇怪,一进祠堂看见候着的三人的表情,安智熙跟梅承嗣都深感不妙。
“父亲,母亲……”两人一进祠堂,立刻向堂上父母行礼。
“你们两个都给我跪下!”梅英世怒目圆瞪,恨恨地道。
两人一怔,互觑了一眼。
“父亲,儿子犯了什么错?”梅承嗣天真问道。
梅英世操起搁在案上的戒尺,几个箭步走去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一下。
啪地一声,梅承嗣喊疼,罗玉梅也心痛。
“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放印子钱!”梅英世怒斥,“你不学着你大哥做生意,居然捞偏门?”
梅承嗣一脸无辜,“父亲,我、我只是手边有些闲钱,刚好学恒提起,这才入伙的。”
“你不知道印子钱是什么吗?”梅英世怒视着他。
“我知道,只是学恒说、说只是微利,所以我才……”他话未说完,梅英世又抽了他一戒尺。
“微利?”梅英世指着他鼻子,“都闹出人命了,你还说是微利!”
闻言,梅承嗣惊愕,“出、出人命?”
罗玉梅起身向前,扯云承嗣让他跪下。
梅承嗣一跪,她立刻转向梅英世,苦苦央求,“老爷,承儿是无心的,他不是存心要坑人。”
正所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罗玉梅见儿子被狠抽了两戒尺,心也都快碎了。
“他都可以成家立室的人了,还不知道分辨是非?”梅英世怒不可遏,“他大哥在他这
年纪,已经能操办商行庞大的买卖了!”
“我、我知道……”罗玉梅擒着泪水,“他资质是不如意儿,可是他也没犯过什么大错,你就……”
“石嬷嬷!”梅英世沉声一喝,“把夫人扶一边去。”
“是。”石嬷嬷答应一声,立刻上前拉扯住罗玉梅,悄声地道:“夫人,咱们先旁边候着吧,承爷这顿是躲不掉了……”
罗玉梅看得出此时的梅英世有多么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护不了儿子的。虽然不舍,她还是走到旁边坐下。
这时,梅英世瞪着一旁还站着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钱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为什么也要跟着下跪受罚?
“父亲,我、我做了什么?”她问。
“好、好……”梅英世恼恨地笑着,“你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安家真是好敎养。”
听见公爹将自己娘家都扯下来,安智熙便约略知道是为什么了。
“父亲,我没做什么对不起梅家的事。”她抬头挺胸地道。
“你一个良家妇女,居然只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会,惹人非议丢了梅家的脸面,居然还说没做对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齿,“因着你父亲兄长的脸面,我对你一向睁只眼闭只眼,没料却养肥了你的胆!彬下!”
见状,早知大事不妙而跟来的房嬷嬷上前摁着她,劝着,“太太,快跪下跟老爷赔罪认错吧。”
“什……”安智熙满脸的不甘愿及不服气,“我又没……”
“父亲。”这时,始终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梅意嗣驱前,“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纵了她。”
梅英世眉丘贲隆,“你现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驭妻无方是丈夫之过,该打的是我。”
安智熙惊疑地看着毫无犹豫想代她受罚捱打的梅意嗣,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气,声线颤抖,“好、好,我就打你!你们兄弟俩,手都伸出来!”
梅意嗣没半点迟豫畏缩,很干脆利索地便将双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许是气坏了,也是没半点犹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着兄长勇敢捱了十戒尺后,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双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啪啪啪地抽了他剩余的八下。
罚完,梅英世怒将戒尺扔向墙角,气呼呼地步出祠堂。
罗玉梅冲上前,抓着梅承嗣那被抽出血来的手,泪如雨下,“承儿……”
“夫人,咱赶紧回去给承爷上药吧。”
罗玉梅原本慌了,经石嬷嬷提醒,这才赶紧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缓缓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个人傻住的安智熙跟惊魂未定的房嬷嬷。
当梅意嗣站起,鲜血自他掌心顺着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过神来,她上前抓着他的手,看着他满是鲜血的掌心,心脏彷佛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阵发烫,然后便湿了。
“很疼吧?”她声线有点哑。
梅意嗣神情和缓,淡淡地道了一句,“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
听着,那原本还在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扑敕滑落……
内室里,房嬷嬷取来安家让游医特制的金疮药膏给安智熙。
“这是安家特制的金疮药,能迅速止血敛伤。”房嬷嬷在一旁说着,“当初太太出嫁,这云家老爷特地叮嘱一定要放在嫁妆里的物品,本想着太太性子浮躁好动,易生意时,总能派上用场,没想到倒是爷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过药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说前头的疗效便可,后面都是多余的。”
房嬷嬷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来。”说罢,她走了出去。
房嬷嬷一出去,内室里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细细检视着他掌心的伤势,不觉皱起了眉头。
“父亲下手可真重……”她说:“皮都旋开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会是什么样子。”
听他这么说,她心头一紧。他就是担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罚的吧?他将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还说什么驭妻无方,就是不想她皮开肉绽吗?
想想,她人生当中还没有一个男人愿意为她吃罪受罚呢。
从前她跟弟弟一起捣蛋,弟弟都是赖她头上,每次被罚站或是被爱心小手打的都是她。
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视着他。想起他刚才说的“别再说我对你没有半点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阵心悸,他对她不是没半点感情的呀!
之前他对她好时,她还以为兴许是长兴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烦了,他才必须讨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来,不是的。
“谢谢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睑注视着他。
梅意嗣睇着她,唇角微微上扬,“你谢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顿。
“前两天我在石狮塘救了你,你可没谢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狭。
她的脸颊微微地涨红,“那天你、你亲了我的嘴,不就是谢礼吗?”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将吻当成礼物送给丈夫的?”
“你问都没问就吻了,那可不是什么情之所至。”她说着说着,脸更热了。
看着她那羞红的脸庞,他眼底满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爱怜宠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将他的手一甩。
“唔!”这一甩,扫到了他掌心的伤口,教他皱起眉头。
见状,安智熙惊慌失措,“你没事吧?”她赶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检视着他的伤,歉疚地直道歉。“对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脸紧张,他胸腔里奔腾着愉悦满足的浪潮。丧子后的她不一样了,丧子后的他们,也不一样了。
那本该是非常悲伤的事情,但此时他却忍不住想着,那或许不是坏事。
世间种种,不管喜怒哀乐,总归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声线低沉却温柔,“我们……”
话未完,房嬷嬷进来了,见两人神情尴尬,安智熙脸上又浮着两朵红霞,敏锐的房嬷嬷意识到什么,她将清水搁下,“老奴去看着春月跟宝儿做事,免得她们偷懒。”说完,她旋身走了出去,还将外面的门轻轻带上。
安智熙心儿砰砰乱跳,但还是力持镇定,“我先帮你处理伤口吧。”说着,她拧了条干净的湿纱巾,轻轻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掌上的伤口,她一边擦去掌上的血,一边轻轻地吹着伤口以减轻疼痛感,“痛的话说一声。”
“嗯。”他两只眼睛定定的注视着她。此时,是他们两年多的婚姻生活里最平静美好的一刻。
她温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伤口,抹上一层金疮药,然后再裹上干净纱布,总算处理好他两手的伤。
“这药如此厉害,我要不要让房嬷嬷给沛泽居送一点?”她蹙眉笑叹,“小叔细皮女敕肉的,恐怕是比你的伤还严重些……”说着,她突然想起方才发生在祠堂里的事情。
当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后,她婆母冲上前来,第一个关心的便是梅承嗣,当时她的眼里彷佛只看得见梅承嗣。
两个儿子都捱了打,为何她的反应如此不同?是不是因为梅承嗣是么儿,是她三十几岁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别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这个妻子,也许她婆母觉得她这个做妻子的自然会去关心照顾梅意嗣,做母亲的派不上用场吧?
可就算是这样,总也会问一声,关心一下,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么?”见她突然发呆出神,他疑惑地睇着她。
她抬起脸,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她半开玩笑地吐出一句,“你应该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儿子吧?”
他微怔,眼底闪过一抹很深很沉的忧郁,正当她感到疑惑时,那抹忧郁又从他眼底消失无踪。
他目光一定,直视着她,“我饿了。”
她恍然大悟,“喔,我着人去备膳。”
“你得喂我。”他说。
“欸?”她秀眉一拧,“你没手?”
他抬起裹着纱布的两只手,笑了笑。
她叹了一气,故作无奈,“好吧,谁教我欠了你。”
嘴巴虽这么说,可不知怎地,她竟满心愉悦及欢喜。
她想,她真的是被他撩中了。
沛泽居,西厢房里。
罗玉梅看着梅承嗣两只手掌被戒尺打得皮都开了,眼泪扑敕扑敕地直落。
不管她如何小心地处理他的伤,他都疼得桂哇叫。
“唉呀呀……疼。”
“忍着点,承儿。”罗玉梅一边哄着他,一边悉心地用清水拭净他掌上的伤口。
“好疼……父亲真是发狠的打了。”梅承嗣一脸委屈,“玉嗣哥哥肯定不会这样抽学恒的。”
罗玉梅抬起泪湿的脸看着他,眼底有怜也有气,“你真是……什么不学,居然学人家放印子钱?”
“我、我也没想到会出人命呀。”想到有人因还不了债而上吊寻短,梅承嗣心里是难过且歉疚的。
“承爷,”石嬷嬷在一旁问着,“你是怎么跟二房的学恒少爷一起放印子钱的?”
梅承嗣一五一十地道来,“大概三个多月前吧,学恒就说他有赚钱的门路,问我要不要入伙,我想我身边攒了一些钱,我又不懂得生财,不如入伙赚点利头……”
“难道你不知道他放印子钱?”罗玉梅问。
“知道呀。”梅承嗣天真地说:“学恒说他放的是微利,不碍事。”
罗玉梅听着,忍不住轻斥,“你真是糊涂……”
“嫂嫂说他们安家从前也放过印子钱,收益稳定,也不会出什么乱子,所以我就……”
“难道是她怂恿撺掇你去放印子钱?”石嬷嬷激动且带着愤怒地道。
梅承嗣立刻否认,“没的事,嫂嫂没怂恿我做什么。”
“承爷,你不必替她掩罪是非,她安家是什么出身,难道老奴还不清楚?”石嬷嬷说得咬牙切齿,“居然还骗了咱夫人,跑到蕃坊那种地方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石嬷嬷。”罗玉梅神情一凝,制止了她的放肆。
石嬷嬷愤慨,“老奴有说错什么吗?要不是她对承爷有了坏影响,承爷又怎么会糊里糊涂地跟着学恒少爷去放印子钱,还落得老爷一顿打骂,把他说得一文不值……”
说着,石嬷嬷气哭了。
见状,梅承嗣忘了疼,一边急着安慰石嬷嬷,一边又忙着帮嫂嫂说话,“石嬷嬷,你别哭,没事的,父亲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说那些话,过两日便也忘了……至于嫂嫂,她真的没怂恿我去做什么,一切都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他无关。”
“承爷,你、你真是太天真,太善良了……”石嬷嬷噙着泪水,眼底满是愤恨,“你拿他们当亲人、当家人,可他们……”
“石嬷嬷。”罗玉海沉声道:“你真是越说越过分了。”
迎上她严厉的眸子,石嬷嬷不情不愿的闭了嘴,她抹着泪水,嘴里咕哝着,“老婆子我绝对不会让承爷吃亏的……”
罗玉梅没再说话,只是悉心地将梅承嗣的伤口处理好,抹了药再缠上纱布。
这时,外头有人来报,“夫人,馨安居的宝儿求见,说是太太让她拿安家特制的金疮药来给承爷用。”
一听宝儿拿着安家的金疮药来,原本五官纠结得跟包子似的梅承嗣瞪大了眼晴,欢天喜地道说:“是吗?快让宝儿进来吧。”
“别。”罗玉梅淡淡地说了句,“收下,然后让她回去赴命吧。”
“是。”门外的人答应一声。
石嬷嬷满脸的愤恨难消,像是要说什么,但又让罗玉梅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婢女将金疮药拿了进来并交到罗玉梅手上。
梅承嗣看着,咧嘴笑笑,天真无邪,“石嬷嬷,你瞧,嫂嫂可是疼我的。”
石嬷嬷老脸一沉,霍地站起,旋身便走了出去。
罗玉梅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心有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