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
杨雪心死后不到一年,梅双樱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不够坚定的梅承勇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在花贞娘哭喊吵闹的情况下还是没能将人赶走,反而让他们死皮赖脸地占了个院子,从此过起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养日子。
但是她还不知足,趁着一日送汤水的时候在汤里下药,一时把持不住的梅承勇中了招,与她在书房里春风一度。
事后梅承勇悔意甚重,自觉有负亡妻,便想在外面买一座宅子安置花贞娘三人,算是对她的补偿。
可花贞娘岂会放过这头肥羊,她又哭又闹的吵着要梅承勇明媒正娶、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将她抬进门,最少十二抬的聘礼,让她风风光光进威扬武馆,否则她就吊死在武馆门口,让天水城百姓不敢再送自家儿郎来习武。
被闹得快名誉扫地的梅承勇只好硬着头皮应允,面上发红的向女儿提起这件见不得人的事,也顺便从账房取银两。
但他得到的只有四个字。
“妳凭什么不同意,我都是妳爹的人了,他敢不负责任!”婚事被阻,花贞娘第一个跳出来大吼。
“凭我是当家人。”已经九岁的梅双樱轻拨一下桌上的算盘,有点肉的粉颊看得出她日后的风华绝代。
“谁说妳是当家人了,当家的是妳爹,妳小小年纪就想掌权未免太不自量力。”日后会是她的,一旦她成为武馆夫人,所有人都得看她脸色行事。
花贞娘想着往后的无限风光,一出门多少人喊她师娘、阿谀奉承,给她送银送金的人肯定不少,她只需扬扬手就有挥霍不尽的富贵。
“妳才是不自量力、异想天开,我爹没告诉妳威扬武馆是我娘的嫁妆吗?包括两间铺子、城外五十亩水田、两座大庄子,全是我娘的。我爹若想娶妳为妻就得净身出户,别想得一文钱。”用她娘的银子养女人?休想。
“妳说什么,妳娘的嫁妆?”那她在忙活什么,步步用心筹谋却换来一场空?
不,这不是她要的,都走到最后一步了怎能轻言收手,何况她把身子都给了人,还能撇开手?
“宝儿,妳娘什么时候把她的嫁妆给了妳,怎么爹毫不知情。”在这方面,梅承勇倒是不在意,他本来就打算传给女儿、女婿,只是如今多了个稚儿。
“在你和这个没脸没皮的人拉拉扯扯时,我娘说爹这辈子是守成的分,没多大的出息,没娘帮他管着银子,家产迟早被爹的侠肝义胆给挥霍完。所以娘要我当家,至少我没爹那般败家。”她管着大权,想从她手中挖银子比登天还难。
闻言,梅承勇面上一讪,对妻子、女儿的愧疚更深了。
他也想摆月兑狗皮膏药般的表妹,可是他每每尚未板起脸前,她已经先泪眼汪汪的说起年幼时的艰难,二舅为了救济梅家苦了自家孩子,省吃俭用才凑出几袋口粮。这一听,他还能说出什么狠话?那些恩情,一辈子也还不完。
“堂堂武馆馆主难道一两银子也没有?妳爹傻,相信妳的胡话,我可是半点也不信,该妳爹的全部拿出来,休想藏私,我才是他日后的妻子。”不甘心全盘落空的花贞娘阴着脸力争,不挖个几千两银子出来绝不罢休。
听到她自称是爹的妻室,气鼓鼓的梅双樱正想翻脸,用她刚学会的落樱三十六鞭法抽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脾性大的她可受不得气,可大师兄要她稍安勿躁的眼神一使,她也只有忍了。
毕竟这时候的她才九岁,还学不会控制脾气,一发作起来天崩地裂,连她爹都怕,退却三步。
“哼!我爹不用养家活口吗?他赚的银子要养我娘和我,后来多一个峯哥儿,妳看我们天天锦衣玉食不用花银子呀!我娘每年打的金钗、银簪就要好几百两,更别提她生完峯哥儿后每日都要参汤吊命,喏!这算盘借妳拨几下,自个儿算算一共花了多少银子,不欠债我都该庆幸了。”她一笔一笔的算,算得一清二楚。
花贞娘越听脸越黑,阴得像梅雨天,阴郁沉沉、没法放晴,上百年的人参有多贵她不晓得吗?杨雪心生前前前后后用了六、七根,少说两、三千两吧!那些全是她的银子。
不过花贞娘不知道的是,杨雪心所用的人参全是天水城居民送的,不花半文钱,梅承勇在地方上的名声甚佳,救助了不少穷困百姓,又义务教导民防团习武,因此名义上的徒弟不少,个个都愿意尽一分心力。
再者,威扬武馆在天水城立馆多年,一代一代的人情累积下来,还不值一根人参吗?杨家人脉广得很。
可惜杨姥爷两老早走了一步,梅双樱五岁那年,杨姥爷辗转得知年少去从军却音讯全无的二弟下落,兄弟俩有三十多年未见了,他急着去找人,把武馆丢给大弟子梅承勇。
谁知途中遇到山洪爆发,两老和三个护送的徒弟葬身大水中,两个被救起的徒弟赶忙回转告知,威扬武馆出动三百多人沿岸打捞,花了一个多月才找到发涨变形的尸体。
姥姥、姥爷的陈尸地相隔不到一里,两人生前感情甚笃,死后也不愿意分隔太远,先后差半个时辰寻获,天水城一半百姓戴孝七日,等头七过后才除孝,以示对耆老的缅怀。
“他……他不可能身无分文,最少日后的束修应该交到他手上。”花贞娘退而求其次,谋划梅承勇以后赚的银子。
梅双樱气呼呼的瞪眼,在大师兄的安抚下勉强忍住一肚子气,“妳要算就来算个清楚,我娘的嫁妆铺子光是一小间月租金就是三十两,一年三百六十两,如果我爹要继续开武馆,看在自己人分上,一个月算妳五十两,一次付一年,一次付清。”
梅承勇和漠生一听,在心里乐了,女儿(小师妹)真厉害,半点便宜也不让人占。
“他是妳亲爹,妳连他的银子也要赚!”花贞娘气得脸都变色,难以置信连开武馆都要付租金。
“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我是要嫁出门的女儿,我不多为自己攒点嫁妆,妳要补贴给我吗?”她用蔑视的眼神睨了花贞娘一眼。
噗地,梅承勇不小心笑出声,女儿脾气虽然不好,可那聪明劲像她娘,都是个人精。
“表哥,你还笑得出来!你女儿这般算计你,你为人父亲的尊严在哪里。她在吸你的血你知不知道,居然还乐在其中。”
他清咳了数声。“宝儿也没说错,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也管不着。”
她们母女俩都是聪慧的,就他一个笨人,连个表妹也约束不住,最后还把自己赔进去。
“峯哥儿也是嫁妆之一,娘说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梅双樱又添一句,足有画龙点睛之妙。
“不成、不成,我还等着他给我摔盆送终呢!你们都走了,谁处理我的身后事?”梅承勇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岂能不留在身边,谁来说情都不行,他也想老死后有人祭拜。
“她喏!她不是寻死觅活地非要嫁给你。”梅双樱胖胖的手指指向两眼冒火的花贞娘,无利可图的事她都想打退堂鼓了,太不划算。
“指望她我不如时候到了自个儿挖坑立碑,早早穿好寿衣往棺材里一躺。”等死了事。
“表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指望我,也许我肚子里就有你的种,你要几个孩子我都给你生。”她就不信生不出来,她一儿一女不都养得这么大了。
“不可能。”没等梅承勇开口,梅双樱斩钉截铁的下断言。
“小泵娘别管太多大人的事,我和妳爹之间不是妳能插手的,等妳长大了再说。”花贞娘一脸暧昧的掩唇笑,一副她有本钱张狂的样子,区区一个小丫头玩得过她吗?
很想咬她一口的梅双樱哼了一声。“我娘临死前跟我说了一个很大的秘密,和妳有关。”
“和我有关?”什么秘密?
“想听吗?”她吊人胃口。
废话,自然想听。“妳想说就说,不想说不勉强。”
其实她心里在意得要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但表面上跩得二五八万,想让人求她。
“那我就不说了,省得闹心。”梅双樱偏不从,谁让她堵心她就让谁难受。
“梅双樱—— ”不得顺心的花贞娘怒极一喊。
“叫魂呀!胆儿都被妳喊破了。”秋后的蚂蚱罢了,还能蹦几蹦,很快的连腿都没了。
“不怕、不怕,顺顺毛。”漠生抢了师父一步,在小师妹头顶轻拍,又顺着她柔细发丝往下轻抚。
他被记恨了。
“大师兄,别把我头发弄乱了,我最讨厌梳头。”每次都会扯断几根头发,痛死了。
“不乱、不乱,大师兄帮妳梳。”她的发又黑又亮,像是月光下洒落的云瀑,带着月的光辉。
“漠生,她爹还在。”这小子眼中还有没有师父的存在,师恩深似海,斗金难偿还,切记、切记。
漠生目色淡如烟。“小师妹此时正怼着你,师父还是少来凑热闹,免得怼上加怼。”
会不会说话、会不会说话呀!好歹讲点人话,他几时亏待了他,居然徒弟反咬师父一口。
“你们不要合起来糊弄我,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明天我就把武馆上下闹得鸡犬不宁。”她别的本事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拿手绝活,她不怕丢脸,就怕没银子花用。
“闹?一棍子敲晕。”她不像她爹,三、两句话就被人拿捏住。
“不可能是什么意思,妳藏着掖着糊弄谁。”除了下药一事,她没做什么让人说嘴的事。
花贞娘暗暗心虚了一下,她偷偷洒水凝成冰害杨雪心滑倒早产,这件事她死也不会说出口。
“妳真要听,对妳而言不是好事。”对她们姊弟来说却是再好不过,娘最疼的还是他们。
想到没法陪他们长大的娘亲,梅双樱心口还有微酸的痛楚,她是没娘的孩子了,少一个人疼她。
“说—— ”花贞娘拍桌子叫嚣。
“是妳想听的,怨不得人,我娘早料到妳会对我爹下手,但是千日防贼还是挺累心的,不如一劳永逸。”花贞娘的野心众所皆知,唯有她爹顾念旧情,老认为她是孩提时的小表妹。
“她……她做了什么?”花贞娘忽然不想听,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事前做了家产转移的杨雪心绝对不是蠢人,她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
“也没什么,我娘说她让人在妳的茶水中连续放了一个月的绝子散,彻底绝了妳生子的机会,以免妳有了亲生子后又想尽办法对付我们姊弟,将我们赶尽杀绝。”这样就不会有人和她的孩子争产,杨、梅两家的私产尽遍她手。
“什么!”花贞娘身子一晃,惊到快站不住。
没有孩子,没有孩子……杨雪心居然这么狠。
虽然她有自己的一女一儿,可终究不是姓梅的骨肉,没有血脉相连又能亲到哪去,她想从中分一杯羹也名不正言不顺,理亏得很,杨雪心下手太重了,重到她承受不起。
“顺便跟妳谈谈租金的问题,如今威扬武馆的房契、地契都在我手中,换成我的名字,我爹就算了,自己人,当报生养之恩,可我和妳并无太多牵连,妳住在我的武馆内白吃白喝,也该算算账了。”她把算盘往回抽,趴在算盘上一笔一笔的拨算盘珠子。
“我是妳爹的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欺人太甚,等她做了她继母后,看她怎么整治继女。
“那叫我爹付账呀!苞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剥光了妳的衣物。”果然脸皮厚的人没廉耻,干出那种见不得人的丑事也敢大声嚷嚷,换成旁人早羞愧得足不出户。
“别呀!爹没钱。”赶紧哭穷的梅承勇不强出头,在女儿和对他下药的女人之间,当然是女儿重要。
“表哥……”他想弃她不顾吗?
花贞娘泫然欲泣,故作楚楚可怜样。
“听到没,我爹没钱,以前算我爹还他二舅的恩情,从此互不亏欠,这笔钱我就不算了。不过从今日起,住在武馆内就要算租金,任何吃的、用的自理,武馆不再供应,提醒妳一点,馆里的佣仆都是我养的,我付的月银,妳无从使唤,洗衣、烧饭这种小事自己动手……”
“妳……”生女肖母,母女俩都是狠人。
绝了她的生路,断了她唯一的机会,不下了崽的女人还有人要吗?谁甘愿抚养别人的孩子。
“还有,我绝不会同意我爹娶妳为妻,我只有一个娘,没人能占了她的位置,妳要闹尽避去闹,我不怕见死人,要是妳死不了我还能助妳一臂之力,完成妳的愿望。”她想死吗?也就嘴上说说,惜命的人不可能真的去死。
何况她有儿有女,决计放不下。
“表哥,你就任你女儿胡作非为吗?她十岁不到能当什么家。”花贞娘一脸可怜兮兮,想勾起表哥的怜悯。
看着眼中带泪的表妹,梅承勇有种全身乏力的感觉,“我家一向是女子为主,以前是她姥姥,而后是她娘,现今两人都不在了,宝儿虽小却也挺得起来,妳没瞧见她师兄、师弟都怕她。”
他家宝儿是真正的宝,是他骨子里抽出来的一块血肉,他宠她、爱她、疼她,不因麟儿的出生而少上一分。
“你疯了吗?让一个小泵娘当家!”姓梅的全是疯子,疯得叫人咬牙切齿,老的蠢、小的犟。
梅承勇抚着女儿的头,却不意外被她白眼拨开。“反正她折腾的是她的嫁妆,我堂堂男儿岂能靠妻子的嫁妆养活。”
“哼!马后炮。”梅双樱嗤哼了一声,朝她爹扮鬼脸,一点也没姑娘样,倒像顽劣小子,全是她爹和大师兄宠出来的。
“宝儿呀!爹已经够惨了。”不用再落井下石。
他哪晓得昔日乖巧、听话的小表妹竟然在他的汤水下药,还在他推开她时又缠上来,宽衣解带直捣黄龙,让两年不曾亲近女人的身体欲火狂燃,一下子就扑上去。
事后他也非常后悔,但后悔无济于事,事已发生,说再多也无用,再羞愧也要去面对,诚如女儿所言,是他的纵容才纵得表妹恬不知耻,要是不事事包容,今日也不会有叫人苦笑连连的荒唐事。
“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他对不起娘。
“宝儿……”他的宝儿最心善了,口毒心软。
“算了、算了,最多允你纳她为妾,但是你自己的妾自己养,别想我掏出一文钱。她生的儿女不姓梅,不准入籍,她养得起就养,养不起就送人。你赚的银子是要留给我和峯哥儿的,不许分给外姓人。”她就是吃独食,不让人嘴边夺食。
“好、好、好,爹都依妳……”一遇到肖似妻子的女儿,梅承勇就像没原则的老好人,什么都好。
“你……你们,太欺负人了!我花贞娘就只能为妾?”和她想要的差距太多,她无法接受。
“妳也可以不要,最多是我爹白睡了一回……”她爹也很委屈好不好,这女人还没她娘的一半好看。
“宝儿……”
“小师妹—— ”
一老一少两道声音同时在她头顶响起,意喻分明,有些话不该由她这小泵娘说出口,妇德、妇言、妇功……
“哎呀!你们别烦我,做都做了还不许人说,她下药的时候有想到爹的心情吗?说不定还沾沾自喜这么好得手,可是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不会忘了让我娘滑倒早产的那一片冰,妳敢说没有妳的手笔?”那时她还小没能想透,可是多长了岁数后,以前弄不清楚的地方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这事大家都不敢撕掉那层窗户纸,心知肚明却宁可烂在肚子里,粉饰太平。
“妳……妳在胡说什么!别指鹿为马硬在我头上栽罪名,为妾的事我再想一想,你们别想甩开我。”花贞娘眼神飘忽的落荒而逃,没敢再停留。
当花贞娘一走,一声叹息幽幽而起。
“都是爹的错。”悔之已晚。
“本来就是你的错,要不然娘也不会死。”坏爹!
梅双樱转身进了内室。
“宝儿……”他的乖宝呀!哭了。
“师父,我会守着小师妹的,不会让她有事。”师娘那么好的人,他也舍不得,除了娘之外,师娘是待他最好的人。
“嗯,好好跟她说,不要太倔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人和人相处不能只凭冲动行事,给人留后路也是结善缘。”如果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日后她有事谁肯伸出援手。
妻子的早逝是她心中不能碰的痛,他知道这一生将成为印痕烙在心上,可他能杀了表妹为她偿命吗?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了就要自己承担。
“好的,师父,我会劝她。”劝不劝得动是另一回事,他不打包票,毕竟自己的老婆自己疼。
信守承诺的漠生没忘了两人的婚约,他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好,我走了。”女儿这脾性跟她娘一模一样,一生起气来便不理不睬,谁来说情都没用。
女儿宝的梅承勇摇着头走开,不发一语。
父亲一走,梅双樱又出了内室,眼眶红红的,像受了极大委屈。
“大师兄,你也觉得我太狠了吗?”一想到娘永埋地底,她都认为自己太不孝,下手轻了。
“不会。别想太多,要不要出去玩会儿,城西张大户的胖儿子肉多,耐揍。”正好让她出出气。
“玩?”她双眼一亮。
“逮到妳了。”
刚一踏出武馆,一道水绿色影子忽地扑过来,从五岁开始学武的梅双樱差点一脚踹出去。
“林芷娘,人吓人会吓死人,妳知不知道妳差一点成为我脚下亡魂。”吓到她了,她不想成为踹死好友的凶手。
“呿!妳夸张的语气怎么还改不了,就妳那双麻雀脚能有多大的力气,就我这药箱也踹不破,啊!大师兄好,忘了还有你。”太急着逮这只乌鰡了,没注意左右。
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形影不离,这对师兄妹的感情也太好了,叫人看了既羡慕又嫉妒。
哪像她和她二哥,爆竹似的,一见面就能吵上两句。
“什么叫忘了还有你,那是我大师兄不是妳大师兄,妳少乱认亲戚。”大师兄是她的,只疼她一人,谁也别来捡残羹剩肴。
看到两人逗嘴的模样,走在小师妹身后的漠生在心里会心一笑,她们就像两只长牙的狗崽,喜欢互咬。
“妳师兄就是我师兄,差不多,妳这人就是小气、爱计较,学学我的气度,宰相肚里能撑船。”说着大话的绿衫小泵娘和梅双樱同岁,但个头比她小了一些,看来约七岁左右。
“说我小气,有事别找我。”一说完,梅双樱掉头就要走,不理会小同伴的聒噪,她忙得很。
“别别别,咱们是什么交情,有我就有妳,妳不能丢下我不管。”林芷娘当下不怕丢脸的抱住她的腰。
所谓物以类聚,梅双樱是众所皆知的爆脾气,打遍天水城的孩子圈无敌手,一群横行霸道的小霸王一见到她就赶紧绕路走,就怕和她撞上会被打得鼻青脸肿。
大家怕的不只是她,还有她影子似的大师兄。要是她遇上谁带打手又打不过的时候,这位大师兄便会出手,把想找他小师妹报仇的人全打趴了,看谁还敢动歪念头。
两人的能打是出名的,在孩子圈中人称“天雷二煞”。
一个是天都怕的鬼见愁,一个是见人就打雷的女罗剎。
而家中开医馆的林芷娘便是个小无赖,一看到顺眼的就缠住不放,非要和人家当朋友不可,物尽其用占尽好处。
“仁善堂”便是她家的,她自幼热爱医术,一有医书绝不放过,废寝忘食的习医想当一代名医。
她们还有一位好友叫于香檀,那也是个怪人,家里开了一间胭脂坊,她对香味特别敏锐,轻轻一嗅便知是何味,但是鲜少出门,最讨厌人多的地方,和两位老往外跑的姊妹淘正好相反,文静得近乎孤僻。
“大师兄,把她给我扯开,我又不是她祖宗,光天化日之下抱成一团成何体统。”鼓着腮帮子的梅双樱气呼呼的装大,可肉肉的小脸仍给人天真无邪的感觉,活似观音菩萨座前的小玉女。
“林家妹妹,松手,我家小师妹不耐烦与人搂搂抱抱。”漠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拉扯,用着冷到极点的神情施以威压。虽然他不到十五岁,却已有成年男子的身长,得仰望着才能与他对视。
对两个尚未发育,还在小豆芽阶段的小泵娘而言,他像山一样的存在,既危险又能庇护她们。
“不松手、不松手,大师兄不能厚此薄彼,我找宝儿找好久了,她一直好忙。”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跟她爷爷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回她上武馆找人都被赶,好生气。
“不要叫我宝儿,我长大了,要改口双樱或梅小姐。”半大不小的孩子老爱装大人,总觉得自己不小了。
宝儿是乳名,打小喊到大,天水城百姓都忘了她本名叫梅双樱,还当她娃儿似的宝儿、宝儿喊个不停。
可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在接手娘亲的嫁妆后,昔日无忧无虑的小丫头也渐渐染上世俗之气,她不仅要管着武馆,还要照顾刚学会走路的弟弟,又当娘又当姊姊的,心态上或多或少有所改变。
她也知道乳名是在家里喊的,一出了家门便不合宜,随着年龄增长,有些事若是不变会成为笑话。
“谁跟妳梅小姐,妳还叫我林姑娘不成,宝儿、好宝儿,看在咱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上,妳不能抛弃我,我是妳今生的背后瘤,有我有妳。”树缠藤、藤缠树,缠死她。
“大师兄。”恶不恶心,什么背后瘤,这人中了药毒不成。
一声大师兄,漠生倏地出手往林芷娘颈后穴位一按,她顿时全身僵硬、双手发麻,不自觉把手放开。
“不带这么玩的,梅宝儿,妳是不是朋友,别以为会武很厉害,等我学会我爷爷的医术,我拿九针透穴对付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一定要尽快学成,炼制叫人欲生欲死的药,看谁还敢对她动手动脚。
林芷娘是个药痴,是林家小辈中习医天分最高的一个,颇受家中长辈青睐,有意培养她,但是因为女儿身的缘故,对她的培植也是有限,毕竟姑娘家长大终究要嫁人,女子行医者少之又少,因此在药材的来源上不那么丰足,大多的资源先给了同辈的男丁,到她手中的少得可怜。
好在她祖父疼她,常常给她开小灶,医书上的提供和医术上的指点不亚于同宗兄弟,认草药、背方子倒是有模有样,最近热衷于把脉、针灸,不少人受到她的“毒手”。
“是呀!我很怕,妳敢用针扎我,我掐死妳。”梅双樱做出掐人的样子,龇牙咧嘴好不凶恶。
“好啦!好啦!我不扎妳,妳也不许掐我,大不了以后妳生病来看诊,我不收妳诊金。”够意思吧!她家是仁善堂可不是善堂,这条件很是优厚了。
“臭芷娘,妳诅咒我呀!”梅双樱小拳头一握,在林芷娘鼻头前挥呀挥,威胁意味浓厚。
林芷娘细脖子往上一仰,理直气壮。“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道理,头疼脑热总会有吧,尤其是妳练棍又练鞭的,刀来剑去,妳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受伤?病了、伤了总要大夫,本神医肯出手是妳的福气,当惜福。”
谁也没料到此时小豆丁似的小丫头,在若干年后真成了她口中的一代神医,除了起死人、肉白骨无法医外,天地间的疑难杂症她都能药到病除,一手金针使得出神入化。
“我有大师兄。”梅双樱洋洋得意。
漠生被当成了万灵丹,看着小师妹自傲不已的小脸,他心底一块柔软崩了一角,对她的喜爱又添了一分。
“万一有一天他不在妳身边呢?”林芷娘没多想的月兑口而出,她觉得人总要吃饭、睡觉、洗漱,不可能无时无刻黏在一起,肯定有一人走东,一人走西的时候。
但是她的话一出,梅双樱和漠生同时变脸,他们互视一眼,师兄、师妹的感情在不知何时间起了变化,更因这句话而起了涟漪。
“放心,大师兄不会离开妳,妳赶我都不走。”知道她的不安,漠生面色柔和的轻抚她头顶。
母亲的离世让梅双樱对身边人更为依赖,她心头因林芷娘那句话悄悄蒙上阴影。“我才不会赶大师兄,你是我的,你要陪我到很老很老,老得我都走不动了,你就背我。”
“好,我背妳。”他说得彷佛这是世上最乐意的事,两人一起变老,背她走到最后。
“嗯!大师兄最好了。”她展颜一笑,彷佛春天里的花儿都飘进她眼睛里,明亮而温暖。
他勾唇,往上一提,心里满满的宠溺。
“够了、够了,别在我面前展现你们的师兄妹情深了,我败了成不成,欺负我没有对我百依百顺的哥哥呀!只有白眼斗鸡似的坏兄长。”大哥冷漠、不苟言笑,看重医书更甚于妹妹,为了一本书有可能卖掉她;二哥跳月兑、心性不定,一见她就跟她吵,不喜医,一看到药草就跑。
“妳才莫名其妙,找我做什么,有话直说,不要再拐弯抹角,我脑子没那么多条筋,转不过来。”她讨厌动脑,娘说慧极必伤,因此能用拳头解决的事她何必伤神费心,多少人因绞尽脑汁而早生华发。
“梅宝儿,我们是不是好朋友?”林芷娘又想靠近,耍无赖的与梅双樱勾肩搭背,偏一堵冷面肉墙挡在前头,叫她小有郁气。
大师兄威武,大师兄英明,大师兄是杀人夺宝,毁尸灭迹的必备良器,能护体强身。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背黑锅的事少找我,妳爹明里暗里叮嘱我少带坏妳。”明明林芷娘天生长歪,林家老爹非要怪罪邻里带坏女儿,她蒙受的不白之冤向谁讨。
“哎呀!我爹那是老顽固了,不用理他,还没我爷爷开明。我是想,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上一趟弥陀山,我们一路游山玩水,哼着曲儿摘着花,人生何其快活。”她一双眼儿眨呀眨,活似那万千桃花在眼里跳着,亮晃晃的。
闻言,两道细细月牙眉一蹙。“妳又要上山采草药。”
又?
这个字用得微妙。
表示林芷娘不只一次偷溜上山,而且老拉她口中的好朋友下水,让梅双樱成为父执辈眼中的万恶罪人。
“我、我不能上清凉寺拜……拜佛吗?”她说得自个儿都心虚,两眼不敢直视人。
“妳说的话自己相信吗?”当她和她一样蠢得不行,明明两人是同龄人,怎么一个显得特别笨。
弥陀山有千峯,其中一峯的半山腰建有一寺名清凉,清凉寺中和尚过千,大半个山头都是清凉寺所有,寺里最有名的是拈指莲花,花开七色,花蕊似观音拈指,故而闻名。
但拈指莲花十分罕见,千百朵莲花中只开出一朵,十年一含葩、花开待十年,等莲瓣开展时莲香四溢,闻者神清气爽、百病骤消,开尽七七四十九天花瓣枯萎,再待十年结出莲子,此为佛界圣物,据说一颗莲子可解百毒,亦可避邪。
关于拈指莲花的传闻众多,但七色莲确实是世间少见,而且莲子更是少之又少,一次结子要三十年,每次最多九粒,形色偏黑,约女子小指指甲片大小,具有药用功效。
只是有人可能终其一生也看不到一回,据知佛赠有缘人,莲子长年供奉在菩萨座前,想求莲子先问菩萨,得三圣筊方可取走,否则不管怎么偷抢拐骗,莲子还是会回到供桌前,承人间香火。
因此清凉寺香烟鼎盛,不时有来往香客前来焚香谒佛,它成了佛门圣地,受万民景仰。
但也仅清凉寺所在的这座山头看得到人烟和商贩,山脚下还有座名为慈云庵的尼姑庵,收留无家可归的女子落发为尼,其他山峯却是山高岭峻、凶险重重,几百里瞧不见一个人踪是常事,树木杂生、野兽遍野。
唯一的好处是山里没人走动,野生的好东西多到数不清,动辄百年、千年的药草更是随处可见,只要够胆往深处走,收获之丰富够一辈子吃喝不完了。
林芷娘有一回就拉着好友往弥陀山后山走,几个小泵娘初生之犊不畏虎,越走越偏,居然让她们挖到两株五百年的成形人参,她们把它卖了,得银六千五百两。
分了银子之后才知人参这么值钱,又相约了几回偷偷进山,什么灵芝、何首乌、三七、天麻、黄精、黄耆、白朮……简直要什么有什么,挖得不亦乐乎,几个小泵娘赚银子赚得眉开眼笑。
只是越走越深,她们遇到……老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