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苏蒙和哥哥那日,天空下起蒙蒙细雨,瞳瞳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分离,没想到……还是难受得紧,夜里她必须抱着苏蒙的衣服才能入睡。
其实苏蒙很忙,成亲后,他并没有日日在身旁,但这回……也许是有太多的讯息冲击,她需要一块定心石镇压不安。
白天,她藉由忙碌驱逐危机感,夜里,她有的只是带着他气息的衣物陪伴。
对,这份不安相当不合逻辑,明知道此去京城是拨开浓雾见天明,是鹏程万里、前途无量,她没有道理惶然,只是……她也不明白,就是担心,就是隐隐难安。
秋风起,秋梨黄,王氏送来一篮梨子。
昨儿个瞳瞳将它们切丝加水,放入川贝、生姜、罗汉果,用文火萤熬上三个时辰后,滤出汤汁,再加入剪成片的红枣、百合与水,一一煎两个时辰。滤出汁水后,再加入金银花、薄荷与清水进行三煎。
经过半个时辰,将三次滤出来的汤汁放在一起用小火熬上,直到变得浓稠,加入蜂蜜,滴水成珠即成。
何桐看着瞳瞳细心地将秋梨膏收进陶瓮里,笑道,“你对晚儿真上心。”
入秋后,晚儿又开始咳了,咳得她一颗心疼得紧。“他可是喊我娘亲的。”
“这么没私心?如果以后有自己的孩子呢?”
她放下汤勺,认真说,“爹,我始终相信维持人与人之间情分的是感情,不是血缘,我疼他爱他,他定然能够理解,也定能还我一世情意。”
“那袁裴和袁慎之呢?”
一句话,他戳破她的认定。
瞳瞳无法回答,她没说话,他也不逼迫,给足时间空间,让她认真面对自己。
半晌,她摇头轻喟。“我想,是我的错,是我错解一份感情。”
“错解?”
“那年裴哥哥从歹徒手里救下我,我勾着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胸口,那刻我感到无比安心,无良父亲、恶毒继母,他们让我随时感到恐惧,这辈子我都在追逐安心二字。”
“安全感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何桐道。
“没错,别人给不起安全感,这种东西只有自己能给。”
“你终于想通了。”
“对,我在哥哥、在裴哥哥,也在你身上寻找安全感。我很清楚每个女子长大都需要成亲,裴哥哥成了我最好的选择。”
“于是我放任想象力无限制扩大,想象与他生活,想象与他心意相通瑟瑟和鸣,甚至在他身上想象爱情,只是到头来认真弄清楚了,方才明白于他,我始终是个妹妹,被好友交付的责任。他或许喜欢我,或许感激我为袁府做的,但那些都不是爱情。”
“爱情像把火,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烧得理智全失,一百分的责任加上一千分的喜欢,也远远抵不过爱情袭击,于是我输得彻底,只是赢我的,不是程月娘而是爱情。”
“输赢无须较真,重要的是你得懂得认赔杀出,我很高兴,你没死脑筋地在那个不属于自己的窝里熬上一辈子。”
“是啊,我也庆幸自己的决定。”
“为庆祝你想通,今晚涮个羊肉火锅打打牙?”他爱极了女儿的厨艺。
“好啊,我做的菜叶豆腐乳很成功,用来沾羊肉最对味。”
此时屋处马蹄声起,不久王氏打开,通哥儿带着信进屋。
“嫂子。”通哥儿拱手唤人
“通哥儿回了,那老大……”此次进京,苏蒙身边带上几个人,通哥儿是其中之一。
“嫂子,皇帝封老大为毅勇伯、三品带刀侍卫,能在皇帝跟前行走,以后肯定是要留在京城,老大让我送信回来,让嫂子先把行李整理好,过几天护卫队到达好汉村之后,再一起上京。”
接过信,瞳瞳道,“一路赶回来累坏了吧,我让人给你下碗面。”
“不必了,我在路上吃过干粮,我也得回去把家里的东西整好,田地、房子都得处理掉,往后我要跟着老大一起住在京里。”他不敢看瞳瞳,低着头拒绝。
通哥儿的态度有点奇怪,但瞳瞳没有追问。
送走通哥儿后,她打开信细读,笑意在脸上持续,温柔的笑靥让周遭的人为她感到开心。
王氏羡慕极了,就知道她是个有福的,三品武官呢,能跟着老大,这辈子嫂子再不必忧虑。
“阿蒙信上写什么?”何桐问。
苏蒙的父亲苏胜是个好官,祖父苏琛是个精明商人,在世的时候,铺子开遍天下,马队往返东西,苏蒙覆灭之前,苏蒙关掉所有铺子,将苏蒙势力地下化。
一年后,再慢慢地一家一家重新开设,换上不同店名,重新进入市场,不管苏记酒楼、香袖招、济世堂……通通都是他名下的产业。
苏蒙的做法很聪明,一来不招人眼,二来让苏蒙彻底在霍王眼皮子底下消失。
苏蒙非常有钱,如果他愿意,可以直接撒钱把好汉村的兄弟们全都养起来,可他没这么做,他教导他们自食其力,由盗匪转为良民。
他是个很厉害、很有想法的人,任何人遇见他,都是幸运的。
“阿蒙让我们进京,说护送的人再过几天就会到,让我先把行李整理好。”
这几句话值得她一面看、一面笑?糊弄谁。何桐翻白眼,不想说就甭说。
父亲锐利的眼睛盯得她满脸通红,瞳瞳别开眼,假装无视,转移话题道,“爹,我得赶紧准备,药铺和酒馆那边不担心,京城也有分号,但药田的事得交代清楚。”
“眼下尚未看到收益,怕是没有人愿意承接药田,我想还是雇人照看着,等收成时间到,再让吴掌柜过来收药。至于这间房子……要卖吗?还是留下……”
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何桐失笑,女大不中留啊!“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就彻底把袁裴放下吧。”
“我记得曾经问过爹,怎样才算真正放下。”
何桐微笑点头,他也记得。
“你还没回答,我却自己说了,我说,当哪天不再反复复习两人相处的片段,不再想着『失去我是他最太的损失』,不再介意是不是要活得比对方好,然后突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心里出现过,就是真正的放下。”
“爹,有阿蒙在,我很难不放下,他强大的存在感硬是把裴哥哥挤出我的脑袋,所以,是的,我放下了。”
“那就好。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给你办个风风光光的婚礼,我的女儿可不能随便就跟了人。”
“低调些,我怕赵老爷抢人。”瞳瞳开玩笑道。
毅勇伯夫人,三品诰命呢,听起来很了不起,赵家那群苍蝇肯定怎么都赶不开,哥现在肯定也很头痛吧,赵老爷知道儿子如此出息,应该会想尽办法巴上去。
“他有资格跟我抢人?我可是五品太医,何况这等小事语尘能处理的。”
“是啊,我有个很厉害、很强大、处处护着我的哥哥,还有个世子爷哥哥,谁敢动我……对了,回京最重要的事不是办婚礼,而是先找机会和妈妈、哥哥见上一面。”
闻言,何桐苦笑,真的是情怯了。
疑惑在心,却无人可问,他们真的是他的亲人?前世的缘分是否延伸到此生?穿越而来,他与彤彤身分已变、容貌却未改,倘若这是穿越的定理之一,那么与妻子、儿子容貌相同的陆嬷嬷和诚王世子,会不会真是他朝思暮想的亲人?
比起何桐,瞳瞳多了几分笃定。
未想起过去之前,她只觉得陆嬷嬷待自己特别亲切,而诚王世子处处对她上心。还有,那时谈起的“飞机”是不是测试?诚王世子在测试她是不是穿越人?
“多想无益,见了面自然有解答。”何桐拍拍她的肩膀说,“不早了,去把晚儿和阿晨、阿曦找回来,那三只不知道又跑到哪里野了。”
“好。”她拉下父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握住他的食指中指说,“爸,我相信路会越走越开阔,认真的人有权利心想事成。”
“我知道,别担心我,去吧。”
嫣然一笑,转身往外,金黄色的夕阳洒满身上,入夜的风微凉,来到这里将近五个月,从陌生到熟悉,从外客成为村民,好汉村带给她太多记忆。
命运总是峰回路转,在她以为前行无路时,许她一个柳暗花明。
手背在身后,缓步前行,瞳瞳任由风在耳边吹过,进京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
待在这里的时间不长,却给了她许多美好。
这几个月,村里的壮汉又向牙婆买回不少女子做媳妇,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怀上孩子,现在连王氏都怀上了。
再过不久,除了鸡鸣狗叫声,这里还会有小孩的笑声、哭闹声,她可以想象那幅热闹非凡的景象。
看着药田,草药长执良好,她曾和吴掌柜谈过,如果可以的话,想再多买一些田,多雇用好汉村的壮汉来种植,让大家添点收入,现在这件事,得托付吴掌柜了。
“嫂子。”一声低唤,瞳瞳转身。
是张寻,那个经常把“后悔没花二十两银子”挂在嘴边,也经常被老大修理的人。
“张二哥有事?”
“嫂子想进京吗?”
“当然。”这种事没什么好怀疑的。
“嫂子要不要考虑考虑,其实留在这里挺好的。”他支支吾吾说。
“我也喜欢这里,不过嫁鸡随鸡,相公在京城任职,我自然要过去照顾。”
“可是老大有人照顾了啊!”他一急,话月兑口而出。
“什么意思?”苏蒙还有人吗?
张寻看着瞳瞳美丽的容颜,想起她温柔地大家治病的模样,心一横,咬牙出卖老大。
“晚儿的亲娘没有死。”
闻言,心头一颤,瞳瞳问,“怎么可能?没死的话,为什么……”
“大家都说她死于难产,其实不是,晚儿的娘是个大家闺秀,她很生气老大被掳进寨子后竟然和我们同流合污,那时候她经常哭,经常和老大吵架,我们都看在眼里,知道林娘子瞧不起我们,可是我们没办法啊,有谁天生喜欢当强盗?何况老大要是不帮当时的当家们做事,他哪能活到现在。”
“所以呢?”
“有次山上掳来一个叫蔡嘉佑的年轻人,当时林娘子已经生下晩儿,和赵大娘负责做饭,林娘子给蔡嘉佑送过几次饭后,不知怎地两人竟看对眼了。
后来蔡嘉佑的亲人送来赎身银两,林娘子竟央老大放她离开,说是继续待在山寨她一定会死的,老大很为难,晚儿还那么小,正需要娘亲照顾,但林娘子哭得那么可怜,最后他还是让林娘子跟着蔡嘉佑走了。”
“然后……”
“老大在京里当了大官,林娘子又找上老大。”
“还有什么然后,人家是夫妻,当初那种状况下两人又没有和离,现在回来,老大让她进了门,然后……又当夫妻了呀。”
“老大让她留了下?你确定?”
“当然,她是晚儿的亲娘,老大的媳妇,怎么能够不留下?”
哦,原来自己做了那么多,终不是晚儿的亲娘,他和林娘子没有和离,自然是夫妻,身为夫妻本该是一体。
那她算什么?用二十两银子买回来的贱婢?
心瞬间封冻,又一次、再一次……她不断地被抛弃。
怎么老是这个样子?同样的重复、同样的命运,世事雷同得让人恐惧。
她深吸气、深吐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通儿哥,他刚从老大身边回来,他说的话再准确不过。”
通哥儿……送信回来的通哥儿,苏蒙很看重的小兄弟,他有意思栽培他,这次进京特地带他一起去,是他啊!如果是他,真实性就很大了。
蓦地转身,她快步往通哥儿家走去。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跑步起来,一颗心急得快跳出胸口。
很痛的,但她硬撑着,她要走到通哥儿面前问个清楚,这个消息是真是假,是苏蒙刻意借他的嘴传到她耳里,好教她知难而退?或者是要瞒着她,他欲享尽齐人之福?
越走越快,越跑越快,她终于跑到通哥儿家门前。
他正在洗马,是苏蒙的大黑马,他骑了回来。认出瞳瞳,大黑马扬蹄走到她身边,蹭上她的脸。
犹记那时苏蒙扬着眉,笑弯嘴角问,“我的晚儿,我的马怎么都喜欢你啊?肯定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
他很痞的,男人不轻易出口的喜欢,他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外说。
“嫂子。”发现她神色不对,通哥儿有几分担忧皱起眉头。
“是真的吗?”她望着他,眼神无比郑重,口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什么真的?”他才刚问出口,就看见张寻追着嫂子过来,他气喘吁吁,一张脸涨得通红,加上满脸的心虚,证实了通哥儿心底的猜测。
该死!这家伙……他不过是为嫂子不值,抱怨上几句,他怎么就把事情给捅到嫂子跟前?老大要是怪罪下来……该死,真该死!
“晚儿的亲娘去找老大?老大把她给留下来了?”
通哥狠狠刨了张寻一眼,忙解释,“嫂子别多想,林娘子在蔡家后院当个小姨娘,日子过得不好,知道老大上京,这才找上老大帮忙,老大对她没有多余心思,不过是给口饭吃,收留下来,没有旁的。”
他说很多话,她却只听到“收留下来”这 Keyword。
没有多余心思,何必收留下来?没有多余心思,何必藕断丝连,与人遐想?
就算现在没有多余心思,日后呢?朝夕相处,处着处着便把旧情给处回来了,他可以因为自己善待晚儿,便真心待自己,林娘子可是晚儿的亲生母亲,自然会待晚儿更真心,到时……她要怎么争、怎么抢?
立足点不平等,这场竞争已经不公平。更何况,她根本不是宅斗高手,所以月娘出现,她隐没,所以……
点点头,瞳瞳说,“我明白了。”
转身,她没有回家,她低着头往前走,只是突然觉得前途茫茫,她竟不知该往哪里去才好。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通哥儿越看越担心,一腿朝张寻踹去。“谁让你多嘴。”
“我这不是为嫂子不值吗?你不也觉得老大行事不地道。”
“老大的事是你我可以议论的吗?”越想越慌,通哥儿说,“你去告诉何老爷这件事,我去追嫂子。”
“好。”张寻挠挠头,闷了,他不过是想把嫂子留下来,如果老大不要嫂子了,他要啊,他后悔过一千一百次,当时嫂子是他先看上的……
瞳瞳漫无目的走着,村人同她打招呼,她视而不见,通哥儿在她耳边叨念,她也听不见,她只想走着,劳动两条腿不断交叉前进,好像走得够多,心就不会乱得那么厉害,痛就可以被缓和。
她不懂,为什么找到个正确的男人就这么困难?
她不求荣华富贵、不求诰命加身,她求的不过是平安顺当,怎么就……是她不够虔诚?手攥得死紧,指甲陷入掌心,刮出两道伤口,她却浑然不知道痛。
茫然间,她走入后山,那个有金矿,传言中许多野兽的后山。
路很小,她被芒草割岀许多细碎伤口,上回有苏蒙拿着镰刀在前头开路,现在她只能仰仗伤心开路,但是野草伤不了她,伤她的是曾经的开路人。
“嫂子,咱们回去吧,您这样子,老大会担心的。”
担心?没错,他那样重情重义,当年大哥一句话就把他拉进皇帝阵营,做尽危险事儿,他肯定会担心她的,但……她哪需要他的担心?
她要的是他的在乎、在意,要他的心。
“老大不回来接我们,和晚儿的娘有没有关系?”她问。
是的,她钻牛角尖了,明知道这种比较没有半点意思,她还是忍不住比较。
“这、这……”他卡两下,女人的心思弯弯绕绕太奇怪,他不懂她怎么会问这个,他回过神,“没关系的,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她的问题,她却把他的卡住当成欲盖弥彰。
了然微笑,她猜错了,不是处着处着便旧情复燃,,而是再相见恍如隔世,千般万般衷情诉不尽。
“嫂子,你别胡思乱想,等你进京,老大会把事情跟你说清楚的。”
还想哄她进京?男人对齐人之福都这么感兴趣?
厌恶极了,她扬声道,“不许跟着我。”说完用力一推。
通哥儿没想到嫂子会推开自己,一个踉跄没站稳,待他站稳时立马快步追上。
可是……怎么会?一个拐弯,嫂子就不见了?
通哥不知,瞳瞳陷入父亲布的阵法中,她没心思去看符号,数树木,她亟欲发泄地在阵法中不断往前跑。
同样的地方,她已经跑过好几轮,但她想跑,用尽力气跑,她认为只要跑得够快,就把伤心狠狠摔到后面。
只是哪能够啊!没甩伤心,她越跑越难过,没有人跟着看着,她放任眼泪往下流。
汗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仍然坚持往前跑,直到力竭……
何桐找到她的时候,已经月上东山,深夜的后山鬼影幢幢,她没有心思恐惧,因为胸口早已被哀愁占领。
她不懂,同样是伤心、同样是不甘、同样是难以割舍,为什么这次无法豁达转身?为什么离开的念头扬起,心便痛得无法承担?
缩在树底下,秋的夜很冷,她瑟瑟地抖着。
看见女儿,何桐松口气,胸中的紧张一股脑儿发泄出来。
他怒道,“我没想到自己一手教养起来的女儿竟然这么畏缩胆小,碰到问题不敢面对,只会躲起来背着人哭吗?如果你还是我的女儿,就收起无用的眼泪,走到苏蒙面前,把事情说清楚,把他的态度看清楚,如果他不要你,就背过身,不过是个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瞳瞳僵硬的抬起头,注视忿忿不平的父亲。
何桐心急,急得语无伦次,他在后山待过数月,很清楚这里有多少野兽,入夜后多么危险,确实,苏蒙不地道的处理方式让他生气,但瞳瞳的反应更教他失望。
天下何处无芳草,下个男人肯定会更好。
前世,他没少在女儿耳边传递这种讯息,他盼的是什么?盼望她不要在感情当中受伤。不说天底下男人多薄幸,感情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深厚根基,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能够维持一世不变的关系,靠的除了感情之外,更多的是道德与责任。
在道德感弱的世界里,不懂得自立自强的女性,凭什么享受爱情?
他这么努力教导,以为女儿可以将感情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知道女儿如何处理与袁裴的感情时,他忍不住为她喝彩,虽然当断则断需要勇气,但委屈将就亦盼不来幸福,他为女儿的理智与果断高兴。
没想到不过几句闲言碎语,真相如何尚且未知,她竟然就允许自己如此软弱,恨铁不成钢!
见瞳瞳不语,他又道,“我是怎么教你的?这世上,旁人只会乐意分享你的快乐,却懒得理会你的痛苦,任由自己陷入痛苦是最愚蠢的事,碰到问题唯一的解决方式是勇敢面对,你没有第二条路。”
话说得简单,他知道这是多严苛的要求吗?
瞳瞳抬起眼,狠狠咬唇,逼下两道泪水。“没错,哥哥病了,你和妈妈不能在我身上花太多精神,于是你们不断要求我独立坚强,不断要求我勇敢果断。
“得知妈妈的下落,你毫不犹豫地抛下我离开,因为你认定我够坚强、够勇敢,够有本事面对所有危难,可,有没有想过,我只是个大学生,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车祸?
“因为哥哥住院,需要一大笔医药费,我下课之后,还要打工到天亮,因看护打电话告诉我,哥哥陷入昏迷,我紧张害怕,骑着摩托车飙到八十,我很累、很恐惧,我头痛、眼昏花,马路在我眼前变成两条线,不是大卡车的错,错在我,懂吗!是我去撞卡车的。
“凭什么我必须勇敢坚强?凭什么我不能无助脆弱?凭什么哥哥是我的责任,你知不知道,我累,不敢说我怕,不敢讲,我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来支撑我,可,你……做了什么?你只告诉我,『彤彤,你必须独立坚强。””
此生也是,恶劣的父亲继母,她与大哥在这世间苦苦奋斗,她一肩撑起袁家,可到头来换到什么?如今,同样的事重演了,她凭什么不能退缩,凭什么不能躲起来?谁规定她非要鼓起勇气向行前?
她说得何桐哑口无言,他做错了吗?他在乎妻子,把心全放在她身上。为了儿子,妻子坚持去当战地记者,夫妻大吵架,却没有改变她的决定。
她走了,他不禁恨上儿子,他把儿子交给未成年的女儿,让她负起所有的责任。
他忘记她还小,需要人照顾呵护,他不工作了,把所有的时间和金钱都用来寻找妻子,却要求女儿自立自强。
他把爱情放在第一,却教导女儿男人不可信,他是多么矛盾。
瞳瞳狼狈地扶起树干,快步跑开。
现在的她,有满腔愤怒亟欲发泄,她不想用恶毒语言来伤害父亲,她汲然渴望亲情,仍然盼着团圆。
何桐怔怔看着女儿背影,承认,错了,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他却自私地对她严苛要求,瞳瞳是该怨他、恨他……
瞳瞳又寻了一处坐下,直到朝阳初起。
还是很冷,还是很怕,还是想挖个洞躲进去,尽避心底明白,躲避不是好方法。
“瞳瞳。”何桐寻来。
没转身,背着父亲,她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抱歉。
他轻叹,道,“对不起,生你的时候,你妈妈得了妊娠毒血症,生产过程一度危极,那之后,我不想让你妈妈生孩子,就去结扎了。
“我重视你们兄妹的教育,我认为可以把你们栽培成育英,但是你哥发病得早,儿子担不了我的期待,我就把所有的期望全压在你身上,我对你的挫折视而不见,我以为要求严苛是促使你上进的动力。”
用手背抹掉眼泪,她知道的,所以她咬紧牙关担下所有委屈,许是父亲的教育已深深烙印在身体里。
当年“师父”教导医术时,严格得近乎无理,看得大哥心疼不已,数度反对她习医,可她说服大哥,她说严师出高徒。
是骨子里的坚韧作祟,她不低头、不屈服,习惯咬牙面对所有困境,虽然羡慕柔弱女子有人呵护,可她终穷不是那种人。
吸吸鼻子,她转过头,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的,你的教育没错,是我没想清楚。”
“不,你该说的,我对你确实不公平。”
摇头,公不公平已经过去,她不想纠结,况且一个晚上足够她想清楚了。
“爸说得对,躲避不能让事情变得容易,我决定进京,听听苏蒙的打算。”
点头,她永远是让他骄傲的女儿,何桐模模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语尘,我们不会教你受委屈的。”
“我知道。”
苏蒙派来的护卫队一到,他们就出发了,除箱子里的上千两银子之外,家里没有什么非要带上的。
这一路,瞳瞳心里揣着事,走得无比辛苦,连月的路程,让她双颊凹凸、脸色苍白,瘦得一张脸只剩两颗眼珠子。
何桐没有多说,他很清楚心理影响生理,他是个严父,不懂得宽慰人,只会用一双忧心忡忡的眼睛看着女儿。
终于,他们在毅勇伯府前下车,匾额已经挂上,朱红色的大门气派恢宏,围墙很高,看来皇帝赐下的七进府邸很惊人。
只事到临头,瞳瞳仍然有躲避的,但严父在身边,她不允许自己脆弱。
通哥儿敲门,门房将人迎进去,通哥儿和何桐被留在外院,管事嬷嬷领着瞳瞳、晚儿和阿晨、阿曦往后院走去。
林宜瑄就在后院月亮门边等着,看见晚儿,她满脸激动冲上前,一把抱住儿子。
“娘的心肝宝贝,娘很想很想你,你想娘吗?”
瞳瞳细细审视林氏,那是个美丽的妇人,气质高雅、言行温婉,是古代男人都会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哭过一阵,终于松开手,捧着晚儿的脸,问,“你记得娘吗?你想娘吗?娘好想你,对不住,这些年娘没陪在你身边,你气娘、怨娘吧,只是气过怨过后,原谅娘,好不好?”
这大半年里,晚儿的语汇理解度有很大的进步,只他不懂,娘就在那里啊,她正牵着阿晨、阿曦,怎么又跑出一个娘?
不过这个娘很漂亮,看起来又很可怜,于是想了想,他体贴地点点头。
得到想要的答案,林宜瑄忍不住泪水直流,再度抱紧晩儿,而温和善良的晩晚儿,学着瞳瞳,轻拍她的背安抚。
这是对的,代表她教出来的孩子有颗柔软的心,但……为什么心涩得厉害?
瞳瞳吃味了,感觉辛苦带岀来的孩子又要被抢了,恍惚间,慎儿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咆起——
“娘,永远都别离开慎儿,行吗?”
“慎儿有了媳妇会更记挂娘。”
“娘和我一起高飞,我背着娘,我到哪儿,娘就到哪儿。”
话还在耳边,他转身就喜欢上程雪儿,他的背有人预约,高飞没有她的分。
下一刻,裴哥哥的声音出现——
“你不应该离间慎儿和雪儿,他们将来要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必须相亲相爱,视彼此为知己,我很高兴他们能够投缘,你不该因为自己的狭隘妒忌,破坏他们的纯粹情谊。
“他不是你的,他是他自己的,有权利选择喜欢谁、讨厌谁,你可以控制八岁的他,等他十八岁,你还能逼迫他?到时,你只会让他恨你。”
所以,她能够再次偏狭、嫉妒?
当然不行,林宜瑄不是雪儿,是怀胎十月生下晚儿的亲娘,她不想冒着让晚儿怨恨自己的风险。
孩子无过,错的是大人,她的伤心不需要孩子来担。
林宜瑄哭过一阵,好像突然发现瞳瞳存在似的,她起身抹去眼泪,笑着上前握住瞳瞳的手,说道:“好妺姀,姊姊终于把你给昐来了,路上好走吗?瞧你,风尘仆仆的,先安置下,爷进宫了,很快就回来。”
姊姊、妹妹?林氏是以妻子的身份说话?瞳瞳失笑,原来在她还没到之前,身份已经被定位了。
“小乔,你带少爷去梳洗干净,厨房里备下的东西,让人送过去。”林宜瑄下令。
“是。”丫头上前领人。
但晚儿不想和娘分开,他拉拉瞳瞳的手。
瞳瞳蹲,对他说,“晚儿跟姊姊过去,进屋后先喝点热水再洗澡,吃过饭后,别忘记吃药丸,阿晨、阿曦你们也把自己洗干净,少爷刚到新地方会害怕,你们随时都要留一个人在他身边。”
晚儿有些受寒,她把荷包里的桑菊饮递给阿晨。
“是,夫人。”
“娘,我想跟您一起。”晚儿环住她的脖子撒娇。
“乖,晚儿是男子汉了,要勇敢哦,娘打理好后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娘不来,晚儿不吃饭。”
“不对,晚儿要乖乖吃饭,消食后再吃药丸,都吃完,大概就能看到娘了。”
“要等这么久吗?”
“娘会尽快。”
“打勾勾,不能太晚。”
两人打过勾勾之后,瞳瞳起身,却意外发现一脸晦涩的林宜瑄。
注意到瞳瞳在看自己,林宜瑄无奈一笑,道,“对不住,瞳妺妺,你把晩儿照顾得很好,我不该嫉妒的,说到底是我不好,我后悔了,那年要是别那么害怕、别急着离开……要是相公早点告诉我他打算怎么做,我绝对不会抛下他们父子。”
瞳瞳蹙眉,她对林宜瑄的后悔不感兴趣,也无意了解她的嫉妒。
倘若苏蒙打算接纳林宜瑄的后悔,那么他们便一拍两散,她可以坚强一次,没道理不能坚强两回,人总是在挫折中成长,她假装自己不在乎,低声道,“我累了,可以先歇歇吗?”
脸色微变,林宜瑄没想到她这么不给面子。她僵硬了笑容,吸气道,“当然,瞧我,太心急了,没想到妹妹长途跋涉,我领妹妹去休息。”她走在前面,一面走一面说,“我安排妹妹住在临风阁,那里离我和爷的院子近,爷常不在家,妹妹可以随时过来寻我说话。”
我和爷的院子?意思是两人旧情复燃,已经住在一起?
心被剖了,抽痛得厉害,瞳瞳没响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步。
“爷说妹妹喜欢打理药田,我打算让人把你院子的花圃改造成药田,不知妹妹意下如何?我希望妹妹在这里能够住得舒心,就当是我在报恩吧,我真心感激你把相公和晚儿照顾得这么好。”
“对了,我还给你裁了几件新衣裳,都是京城时兴的样式,不是姊姊自夸,我的女红不差的,我做的衣服,爷特别喜欢……”
这是在炫耀?炫耀他穿她的衣、睡她的床,还把后院大小事交给她打理,以示对正妻的重视?
不需要,真的,她对争权交位不感兴趣,她来,只是要苏蒙一个态度!
突然,林宜瑄停下脚步,转过身,泪水盈眶。
猝不及防间,她朝瞳瞳跪下,“妹妹,我知道爷为难,他早已视你如妻,却与我有婚约在前,他不知道如何说服你为妾,也不知道如何安抚我的伤心。”
“我知道妹妹并不喜欢我,于你而言,我才是那个从中插一脚的人,但求求你,别再让我和晚儿母子分离,那是我最珍爱的儿子啊。
“这些年我不断悔恨,不该为自己的胆怯抛下他们父子,我很欣慰,爷愿意原谅我、愿意让我回到他身边,但是妹妹……虽然我为妻你做妾,我愿与你情同手足,一起服侍爷,妹妹青春正好,早晚会有自己的孩子,能不能把晚儿还给我,让我们母子团圆?”
这是在说什么?搞得她像恶人似的,她几时有抢人意图?几时要让人母子分离?
她本来不懂,林宜瑄怎么会演这一出,直到看见从角落纷纷冒出来的下人……瞳瞳明白了,对方连喘口气的机会都不愿给她,这么快就开启宅斗模式。
可惜,对不起,她不想奉陪。
“若夫人不想领我回房,没关系的,麻烦夫人命人备车,我可以搬到外头。”
搬到外头?这是在威胁她?宁语瞳知道她不敢,知道这么做,爷会怎么看待她。
宁语瞳就这么有把握?她在爷心里占了多大分量,足以让她有恃无恐?
可林宜瑄不敢赌,她吞下委屈,强装笑脸,可怜兮兮的委屈模样全落入下人眼底,她想,很快府中就会谣言四起,高傲的妾、委曲求全的妻,所有人都会站在她这边。
“妹妹别意气用事,就当姊姊说错话,姊姊给你道歉,来人,领瞳姨娘到屋里歇下。”她强调了姨娘二字。
姨娘?这身分是她定下,还是苏蒙决定的?
冷冷笑过,瞳瞳觑了林宜瑄一眼,看得林宜瑄心跳加快,头皮发麻,瞳瞳带来的危机感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