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际最后一抹绚烂的红即将被黑暗吞睦。
雷持音站在窗前,随着天色愈暗,她离窗边愈远,就怕一个不小心鬼差就把她的魂给拘走,可偏偏她又想知道,那内鬼到底有没有上钩,而他要不要紧。
他说,要是对方上钩了,肯定午后就动手,所以天黑前就会回来,若是没动静,他也会在天黑之前回来,可此刻天色都暗了他还没出现……不会出事了吧?
万一内鬼不只一个的话,那可就糟了。
愈想她愈是担忧,在房里不断地来回走,直到听见花罩外有了动静,才赶忙掀开珠帘,就见他进了屋,天青色的袍子上染了血。
“你……你没事吧?”她急步走去,上下不住地打量着。
易承雍垂着长睫,缓缓吁出一口气,“没事,只是沾了点血。”
果真,只是瞧着她,就能感觉心底那把闷烧的火消减许多。
“逮着人了?”
“嗯。”
雷持音松了口气,却也发现他脸色分外冷肃,明白就算逮着内鬼了,他心里依然不好受,哪怕他记不住一众护卫的脸,但好歹都是十几年的情分,遭人背叛,怎可能无动于衷。
雷持音正想安慰他,却见他看了外头一眼,“我想沐浴,你到书房等我。”
她闻言心底一阵暖。书房旁有间净房,他是看天色全黑了才会如此安排,是说……她只是在他床边脚踏上窝过,怎么他就知道她想离他近一些?
“咱们定过契书的,不是吗?”像是读出她的想法,易承雍淡笑道。
原来如此。雷持音点点头。
她跟着他进了书房,不一会空济来禀已在净房备好了水,他才离开。而她在书架前转了一圈,发现书架上的书籍对她而言太过艰深,所以放弃了看书打发时间的念头,转而走到案前,发现摆在案上的文房四宝,乃至于书案材质全都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
她抚着桌面,不由得连连咋舌,这黑檀木的质感真不是普通的好,就连一旁的匣子都是黑檀木,上头还描金嵌钿。
就在她欣赏着匣子时,手不慎拨乱了纸镇压住的几张纸,她赶忙拿起纸镇,想将纸给摆好,瞥见底下有张纸像是作了画,她好奇翻开,惊见自己的画像,不由得愣住。
她俯近桌面,仔细地看过每个细节,这画中人的五官确实是她,可是发型和衣着却是现在的打扮……这感觉太古怪了,毕竟她已经出阁,是移魂后,才又做未出阁姑娘的装束。
然而这不重要,要紧的是,谁见过她移魂前的样子?这画又是谁画的?
还是,谁看见附在这具身体里的她了?
雷持音徐缓地站直了身子,目光缓缓地移到裙面上、腰带、衣襟……画上画的是她今天的装束,画又是出现在书房里……
雷持音的心颤抖着,怀疑这座府邸有谁看得出躯壳里藏的自己,怀疑易承雍已经看过这张画,甚至也开始怀疑她的身分。
说白一点,她根本就是个强占他人躯壳还阳的鬼!对旁人来说,应该是可怕的妖物吧,肯定会想要把她铲除的……
王爷他……不会想这么对待她吧?他待自己万般好,护她救她,再者依他的性子也不像是个会不分青红皂白,随意行事之人。
还是等他沐浴完再问个清楚?
打定主意,她深呼吸了几次,要自己别急着下结论,将桌面的纸张收妥,打算再绕往靠窗那头的百宝格,然而她才抬头看过去,却发现她浑身定住不能动。
她倒抽了口气,瞪大了杏眼,想张口却也动不了。
她的身子不再受她控制,彷佛提线木偶似的走向门口,甚至打开了门……才刚踏出门外,她就瞧见那抹半透明的影子,飘浮般地接近自己。
鬼差低声道:“雷氏,随我走。”
她惊惧得快要掉泪,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跟在那鬼差的身后,心想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她还以为可以撑到回京的,她想见见她的亲人,还有……王爷该怎么办?从此以后,还是形单影只,永远也记不住任何人……
突地,一股蛮横的力道强势从身后环抱住她,几乎同时,原本无法控制的身体彷佛月兑了束缚,重新得到自由,她不假思索地回身抱住来人,哪怕他没有出半点声响,她也知道是谁救了她。
“混账东西,还不退下!”易承雍怒喝了声,随即抱着雷持音大步走回屋里。
尾随而来的空济一头雾水,因为他什么都没瞧见,搞不清楚易承雍到底吼了谁,也搞不懂为什么雷持音走到屋外就教主子这般紧张,最终只能默默地跟着主子回屋里。
一进房,就见雷持音紧紧地环抱住易承雍,而易承雍也紧拥着她,他二话不说地转过身,严守着非礼勿视的原则。
“空济,下去。”易承雍淡声道。
空济应了声,走出门外时,还是忍不住叮嘱了句。“主子,春寒料峭,头发和身上还是擦干一点较妥,肩伤要记得上药。”
空济的叮嘱教雷持音瞬间回神,她终于察觉到男人身上是湿的,而且……垂眼一看,惊见他竟赤luo着上半身,吓得她险些尖叫,赶紧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然而他却是将她抱得死紧。
两人的胸膛紧贴着,他的脸就靠在她的肩头,气息吹拂在她颈间。
他浑身是湿的,就连发丝也淌着水滴,浸湿了她的衣料,可是他浑身是热的,透过衣料熨烫着她,他的心跳又快又急,重重地撞击着她,这样亲昵的姿态教她羞赧,却又逐渐安心下来。
她没想到他会连件衫子都没记得套上,不顾一切地来护着她。
在她惊魂未定之时,他的拥抱彷佛给了她无比的勇气,好像只要有他在,她就能无所畏惧,教她不自觉地依赖着他,但这样抱着……象话吗?
“爷,你先放开我吧。”她哑着声道。
易承雍深吸口气,依旧没松开她,只是粗哑着嗓音问:“怎么不叫我?”要不是他听见了开门声,却没听见其他的脚步声,心生疑惑,哪里来得及将她抢回来?
“我发不出声音。”她好生委屈地道。
闻言,易承雍抱着她走到花罩里,才让她双脚落地,吩咐道:“收拾几件衣裳。”
虽不解他的用意,但她还是照办了,她的衣裳就两三套,收拾一下极快。
待她收拾好了,却见他神色肃杀地瞪着梳妆台上的镜子,不禁问:“怎么了?”
他没吭声,长臂横过,替她拿了包袱,另一只手则堂而皇之地牵着她,她的心猛跳几下,犹豫了会儿,还是没甩开他的手。
明明就是于礼不合,可是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教她心安极了。
跟着他来到西次间,他才道:“去屏风后头把湿衣裳换下。”
看着床边的八幅四季镂花嵌玉屏风,她这才明白他要自己收拾衣裳的用意,虽说有屏风阻隔,却还是同处一室,要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实在是……有点太挑战她。
“去吧,我就在这儿,谁都不能带你走。”他轻抚着她的手,状似安抚。
雷持音有些莞尔,她现在担心的可不是那桩事。
但她明白他是这般君子又一心为她着想,便取了一套衣裳到屏风后头更换。在她换衣裳时,她听见另一阵惑翠声,发现原来他也在外头擦发和套上衣物。
瞬间,她莫名感到羞赧,总觉得两人半点关系皆无,可此时的亲密却又像是夫妻一般。
巴掌大的小脸红通通的,雷持音强迫自己转了心思去回想为什么鬼差突然控制住她,而他……对了!他对着鬼差吼说退下,又说无人能带她走,难道他看得到鬼差,也知道鬼差一直想拘她的魂?
身体动得比脑筋还快,惊疑的她从屏风探出头,在瞧见他依旧赤着上身,那宽肩窄腰……赶忙又躲回屏风后头。
不是在穿衣袍了吗?她明明听见窸窣声的!
片刻后,易承雍才轻声道:“你要是换好了就出来吧。”
雷持音脸上还染着红晕,多待了一会才拖着牛步走出来,见他端坐在榻上,一时间也不知道刚才的疑问到底该不该问。
“你刚刚不是有事要问?”他说着,倒了两杯茶,示意她过来身旁坐下。
她抿着唇,竭力地平心静气,立在他面前问:“爷,你是不是知道我刚刚发生什么事?”
“约莫猜得到。”见她不动,他干脆将她一把拉到身旁坐下。“喝点热茶,你身上都被我弄冷了,祛点寒吧。”
“……爷为什么会知道?”
“要不你以为当初我怎会和你签契书,又怎会允许你窝在我床边的脚踏上睡?”
遇见她当晚时,他就瞧见有鬼差追她,只能猜测也许她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带她回府。
当然,回府后,发现鬼差仍跟着她,他又一再容忍她。
如今他倒是庆幸自己尚有丝毫恻隐之心,才没错失她。
雷持音惊诧的微张嘴,回想起当初在府里被鬼差吓得扑到他身上,不禁低喊,“原来那个时候爷也瞧见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为何缠着他,还默默用他的法子护着她,原来他是真的待自己好,她居然还胡思乱想,以为他可能会惧怕自己,会想让自己魂飞魄散。
她是真的想岔了,以为除了亲人外,不会再有人护着自己。
“说是瞧见,先前瞧见的也不过是个影子,不像今晚这般清晰。”那鬼差的面容清晰到让他此刻还无法平静。
六岁那年,母妃被父皇赐了一杯毒酒,当晚他瞧见了拘魂的鬼差,而那鬼差的面貌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可是他记得鬼差的脸与父皇一模一样。
吊诡的是,他今晚瞧见的鬼差面貌和自己相似……一开始他并不是那般确定,直到他刚才照了镜子,才确定了确实是自己的模样。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出现在母妃身边的鬼差跟父皇相似,母妃便是因父皇而死,难道她……会因他而死?
思及此,易承雍手不由得双拳紧握着,胸口上沉甸甸地像是压着什么。
“爷是天生能见阴阳?”
她的问话在耳边响起,他拉回心神,“不,并非天生如此,而且也并非随时都能看见。”
“那爷的书案上压了张画像,那是……”她想这个问题现在问最适当不过。
“我画的。”他侧眼瞧着她,她的模样还是那般灵动鲜明,就算闭上眼,他依旧能够勾勒出她妍丽的五官。
雷持音对上他幽深的眸,彷佛望进了漆黑的夜色里,带点阴郁却又有些期盼,莫名地勾动她的心弦,到嘴边的疑问就换了一句,“爷怎会想画我?”
易承雍思索了下才回答,“原本是想画你的模样差人送回京,查查你这副躯壳的身分,可谁知道画出的模样竟和空济所见不同,我猜想画出的是你真正的样子。”
“所以爷打一开始瞧见的就是我的模样?”
“嗯。”
雷持音不禁笑露编贝,月兑口道:“原来能被人记住竟是这般开心的事。”
“开心?”
“嗯,我死了,在世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纵使我借尸还魂,旁人看见的也是这副躯壳,又有几人记得住我原本的模样?也许我的父母会,也许我大哥会,也许我表妹会,但再多的应该是没有了,可如今又多了一个你,感觉挺好的。”
“是吗?”瞧她勾唇笑得心满意足,他不自觉地也扬着笑。
“可是,爷发现自己跟别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人,难道心里不怕?就算爷一开始就知道有鬼差要拘我的魂,也不可能知晓我是借尸还魂。”
“……你在契书上签了名字,我便差人回京打探,知道你在两年前就遭夫君毒杀。”也就是说,当时他已经猜到她是一抹孤魂,寄宿在旁人的躯壳上。
易承雍想,与其隐瞒自己曾经因为怀疑做过的事,不如开诚布公,省得日后因为这不必要的细节生出嫌隙。
“两年前……”雷持音知道他并不会轻信旁人,自是能理解他派人调查,她听了他的话,注意力反而放在别的地方。想起去见冯学刚时,他也提过两年前,她不禁喃喃自语,
“真的已经过了两年?可对我来说,那一切不过是昨日才发生的事。”
她不懂死后的自己怎会来到两年后,这两年的时间里她怎么了,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一张眼就是在乱葬岗上。
遭人当棋子毒杀,她心里终究是有恨有痛的,只是一张眼就忙着保命,倒是把那些痛和恨忘了。
“别怕,往后我会护着你。”他低声呢喃着,轻柔地将她拥进怀里。
雷持音贴着他的胸膛,想起方才瞧见的好身材,羞赧地想退开,他却是霸道地将她搂得更紧。
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举措太过逾矩,此刻对她这样亲昵,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是喜欢吗?
她还真不知道喜欢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小雅那时恋慕着徐鼎,为他喜为耍,偶尔分开就日夜思念,她却从未尝过相思的滋味,更不懂心绪被一个人牵动的感觉,只觉得那时的小雅看起来有点蠢,却又分外可爱。
对于王爷,她本来是真的没有非分之想,可是除了家人以外,从没有一个男人如他这般护着她,为了她心急如焚,不顾一切,让她好想拥有。
如果他这样对她是因为喜欢,她想,被喜欢着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
易承雍再次拥她入怀,正为她不再挣扎而窃喜,觉得这意味着她对自己也是有情,突地听见外头传来空济很为难,很无助的嗓音——
“主子,八爷来了。”
“叫他滚!”
雷持音瑟缩了下,从没见过他将怒意形于外,也搞不清楚他这突来的怒气是为哪桩。
“皇叔,我真是有急事!”易玦在外头焦急地吼道。
雷持音一听皇叔二字,身子一僵,从他怀里抬眼。
普天之下,能够被用这二字称呼的,只剩下睿亲王了,原来,她一直都猜错了!
感觉她身子僵硬,低头对上那满是质疑的眼神,易承雍心头闷痛着,更加恼火地吼道:“易块,差事办不好,你王爷就别干了!”
屋外的易玦眉头一皱,低声问空济,“皇叔今天吃火药了?”
空济一脸欲哭无泪地看着他,心想:属下刚不是跟你说了,不要打扰王爷吗?你可以说
走就走,可属下这个王爷身边的人要怎么活?
屋里,气氛突然凝滞了起来,最后先开口的是雷持音。
“原来是我搞错了,我还以为自己猜的再准确不过。”亏她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推敲得太有道理。
“你一直以为我是肃王?”她从没问过他的身分,所以他猜想她心里是有个底……将他误认为肃王倒是不奇怪,因为他也不过大了肃王几个月罢了。
“嗯,因为肃王的封地在通州。”她的推测有根据,是身为睿亲王的他跑到通阳来,害她猜错人。“你为什么不是肃王呢?”
易承雍脸色变了变,“我不是肃王那又如何?”
“情况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浓眉一拢。
雷持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这牵涉到宫廷斗争。
坊间都传说着,皇上一开始颇感念睿亲王在宫变中护下他,且助他登基,可时间一久,人有了私心,皇上渐渐忌惮他,有意取回他的兵权。
这事他自己不可能不知道吧?
瞧他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神情,她只好硬着头皮道:“肃王远离朝堂,只要不出纰漏,谁也奈何不了他,可你却是在京里,朝堂局势诡谲多变,如果有心人知道你记不住人脸,想藉此对付你……”他要怎么防范?再说,今天出现了一个空澧,难保不会再有一个空澧把他的秘密暴露出去。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处境艰难,所以认为我护不了你?”所以才可惜他不是肃王,觉得老八比较好?
雷持音不禁傻眼,觉得她刚刚说了一堆像是白搭了,简直是鸡同鸭讲。
“我不是这么认为,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
“就像那天在厨房,如果不是我先出声喊出空澧,你认得出他吗?如果人家真的要对付你,再从空武卫下手,你该如何……”话未说完,她又被他强硬地搂进怀里,紧密得不留一丝缝隙。
雷持音脸红心跳,却又恼他真不亏是辈分最高的王爷,态度霸道又蛮横,老是对她搂搂抱抱……真是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算了,她又不讨厌,现在推开人也太矫情了。
“我怕你说你喜欢肃王较多。”
雷持音简直傻眼,“我根本就没见过他,要如何喜欢他?喜欢一个人是这般简单的事?”他以为她会随便巴着谁吗?要不是他待她好,她又怎会待他好?“人的情感是相对的,我这人就像面镜子,人家给我多少,我定会还予多少。”
“那么,你要还我多少?”
对上那双幽深的眸,雷持音脸都红了。
她自认已经够坦白直率,没想到他更胜一筹,也不想想这话像是变相的诉衷情,问得这么直接,到底是以为她脸皮有多厚,听到这话还能与他侃侃而谈?
至少现在她没法子应他,实在是太羞人了。
雷持音想要闭口不言蒙混过去,不意却越发手足无措,因为他那双眼逼得她脸颊发烫……怎么向来那般清冷的眸,此刻竟像是燃烧着火焰,带着侵略?
“我的母妃是遭父皇赐死的。”
“……嗄?”
“他那么做是为了保住我,可我却恨死他了。”
雷持音张口结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好半晌,她才强迫自己出了点声音,“可是,我所听到的却有所不同。”
“哪里不同?”
“我记得我娘说过,当时刘家坐大,族中子弟在朝堂做官的人数不少,自成一派,再加上太祖皇帝的宠爱,让娘娘惶惶不可终日,就怕你成了众矢之的,许是为了保住你才喝下那杯毒酒。”
“不管怎样,那也是我父皇的旨意。”他冷声道。
雷持音皱起了眉头,“可是太祖皇帝宠爱娘娘是众所皆知的事,我娘和婶娘她们都不认为是太祖皇帝下的旨意,而宫中又有太多的秘密……”
易承雍沉默着。当初他曾经向父皇求证过,可是父皇什么都没说。
瞧他闷不吭声,好半晌,她才又道:“京城里讲究服饰规制,听说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的,我外祖家经营布庄,所以对于规制相当清楚,什么样的人家能用什么衣料、能绣什么图纹,全都规定得清清楚楚,换个角度去想,这些规定是为了你吧?方便供你辨识。”她想,他的缺陷太祖皇帝该是知道的,所以才为他做了这些。
“那又如何,一码归一码,他终究没护住懊护着的人。”他冷声道。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然而不管母妃的死究竟是不是父皇的旨意,是不是私下用了心,母妃终究是死了,身为一个男人要是连守护心爱的女人都办不到,他还算是男人吗?更何况他还是九五之尊。
“也是……”她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只是相较之下,太祖皇帝倒是比卓景麟要好上太多了,至少太祖皇帝并没有将娘娘视为棋子。
“我和你的夫君不同。”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他月兑口道。
“当然不同。”她再肯定不过。
“那就留在我身边。”
羞赧之余,她心里有点暖暖的,眼突然有些发涩,只因从没人这么对她说过。
可她要是真这样就掉泪,那也太软弱了……轻咳了声,她打趣道:“你就不怕我是为了逃避鬼差拘魂才赖着你?”
“那就赖一辈子吧,哪儿都别去。”易承雍高悬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可以安稳放下。雷持音吸着气,不让泪水盈眶,想了下故意道:“对了,我好像应该叫你一声舅舅,多谢舅舅愿意护着外甥女。”
“……皇家不论辈分。”他黑着脸道。
雷持音不禁放声笑起来,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么放肆地与家人以外的人玩闹,看他恼火却不能发作,拿她没辙的宠着她,她莫名的开心。
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她是这么放肆,他却不恼了,被她感染了笑意。
与她相处就是能这样自在,彷佛再多难关都能迎刃而解。
雷持音笑着,眼角余光瞥见他愈靠愈近,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就在她羞涩地瞅着他,心跳如擂鼓,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时——
“皇叔……里头要是没事了,可不可以先开门?”外头传来易玦放轻的嗓音。
旁边的空济翻了个大白眼,心想屋里突然静了下来那才是真的有事!肃王爷,你是故意来整死我的吗?当主子的不用管他们这些底下人的生死喔!
易承雍神色未变,额际的青筋却显露他此刻的心情。
“你先去忙吧。”雷持音羞涩地垂下脸,可又很想笑。
易承雍不语,拉着她回花罩里待着,才让空济放易玦进西次间。
“皇叔。”易玦一见他的脸色,心尖颤了下,姿态能放多低就有多低。
“还不滚,等死吗?”易承雍皮笑肉不笑地道。
看来他今晚是捋虎须了……易玦万般无奈,只能拿出壮士断腕的气概,道:“皇叔,找到杀死楚宁的凶手了,可是却迟了一步,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差事没办好你怎好意思找我?”
“……皇叔。”易玦几乎要求饶了,两人虽谈不上是一起长大的,但至少有份叔侄情,别对他摆这种冻死人的表情啊!
他还真不曾见过皇叔这般盛怒的模样,到底是谁惹皇叔的?真是混账。
“就算是尸体也能说话,找来相关人证,查清知府的底细和其族人,用什么法子都好,横竖就是要让知府成为最有力的人证,证明那个人是遭人暗杀,还有彻查他的身分,搜他的住所和常出入的地方,再假造那人与京里往来的书信。”易承雍说得又快又急,像是巴不得赶紧将他打发走。
“皇叔,你这是要我栽赃他们?”所谓的他们指的自然是户部尚书楚彻和五军都督万利建。
“他们可以栽赃你,怎么你就不能栽赃他们?你这闲散王爷干太久,脑袋都空了不成?”易承雍一脸烂泥扶不上墙的嫌恶神情。
易玦不禁气结,忍不住替自己辩驳,“皇叔,话不是这么说,栽赃自然能栽赃,可上头的人不信,又没人能帮衬也没用啊。”
“正因为不管你怎么做他都不信才要栽赃,让朝中的御史去说嘴,让京城的百姓流传,看他扛不扛得住御史和黎民百姓那数不清的嘴。”
“皇叔这是要逼他动手?”一旦把剑指向皇上,逼得皇上自己清君侧后,下一个要清的就是他们叔侄俩了。
“本王受够了。”
易玦明白了,反正皇叔是与他同一阵线的,那就这么着吧。其实当年要不是皇叔执意登基之人必须正统,必须是嫡系,那龙椅上坐的绝不会是易珞。
雷持音的脑袋还在一片混乱之中。哪怕已经用过膳了,仍理不出头绪,不只是因为易承雍突如其来的示好,更因为他和肃王的那席话。
虽说她对朝政懂的不多,可两人交谈中隐隐透露着要对皇上发难,也显露皇上对他俩的不满,感觉双方已经没有议和的空间,回京之后,必定有一场腥风血雨。
传言确实没错,皇上对睿亲王当年没有除去肃王一事耿耿于怀,才会疑心生暗鬼,认为睿亲王必定是有所图,留了后招。
不管易承雍和肃王手中握有多大的兵权,只要皇上打算收回,两人就不能不缴回,双方的实力相当悬殊呢,可偏偏易承雍又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像是压根没将皇上放在眼里,嚣张得让她很是惊讶,难道他还有什么隐藏的底牌吗?
“在想什么?”
阴影袭来,雷持音一抬眼就见他只着中衣,微敞的衣襟隐约可见布条,想来肩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包扎好了。
“在想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你想早点回去?”
“也不是……”
“不然?”他干脆在她身旁坐下。
雷持音张了张口,觉得这事挺难开口,要是问得太白,显得看不起他的本领,可是不问嘛,又觉得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安。
“……你这是跟皇上杠上了?”叹了口气,她还是选择最直白的问法,没法子,她不习惯与人绕圈圈,单刀直入是她一贯的作风。
“不,是皇上与我杠上了。”
雷持音微扬眉头,这才发现原来他也未能免俗地拥有皇族人特有的傲慢,这般桀骜不驯的用词要是被人听见,真不知道他会落得什么下场。
“所以回京之后,和皇上之间的冲突是避免不了了?”
“放心,不会有事,大不了就是江山易主。”他说得云淡风轻,她却是听得心惊胆跳。
“你这话也太大逆不道,你……”她被吓得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再发豪语。
“你该不会打算要造……”
可怜她只是一介商家女,这般忤逆的话她还真说不出口。
“不是每个人都对皇位有兴趣。”察觉她的惊恐不安,易承雍也不再多说,拉着她起身。“时候不早,该歇下了。”
纵使雷持音认为他根本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不给她一个正面的答案,她也不想再追问下去,她今晚已经受够惊吓了,需要缓一缓。
然而她刚在床上坐下,身旁的床褥跟着微陷,又将她吓了一跳,怯怯地望去,见他真的坐在身旁,不禁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像是目睹了极不可思议的事。
“虽说不知道今晚鬼差怎会企图拉你走,也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再来,但我觉得最好的防范法子,就是让我以最近的距离看着你,要是有点风吹草动,我才能及时阻挡。”易承雍神色如往日般平淡,口气也是一本正经。
可是这话听在雷持音耳里说有多怪就有多怪,她可是见识过他的身手的,才不信同处一室他还护不了她,尤其他睡在临窗那头,不是更方便堵住出入口,让鬼差不敢越雷池一步?像是看穿她的疑虑,易承雍不疾不徐地解释,“鬼差无形,你又怎么知道他到底会从哪里窜出来?再者,以往你窝在脚踏上睡时,连鬼差的声响都没听见过,是不?可以想见,离我越近,鬼差越不敢靠近你。”
雷持音澄澈的杏眼转了圈,心想似乎是这个理,可是……
“咱们要睡在一块?”她问得极快极轻,就怕门外的空济听见。
“你睡里头,咱们隔着楚河汉界,你意下如何?”
看他神色诚恳,态度更是卑微,这提议也没得挑剔……哪怕两人未论及婚嫁,但好歹是心意相通了,尤其他是为了保护她。
雷持音这么说服自己,可就算她再大胆,要她和衣跟个男人躺在同张床上,对她而言是无比艰巨的考验。
当她躺在床上时,她觉得她的心跳得又重又快,像是要弹出胸口似的,她侧过身压着胸口,免得被他听见她失控的心跳声。
“你……在京里可还有挂心之人?”
雷持音吸了口气才回过头说:“你既然差人查过我的底细,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早已嫁人,而且还有个儿子。”
“嗯。”
“你不介意?”其实打他说他找人查过她的底细后,她就想问清楚他对此的想法,但随之而来的事太多,找不到好好说话的时机点就拖到现在。
“不介意。”
雷持音都不知该夸他大度,还是怀疑他太会装,不过他既然说出口,她就姑且相信。
“若问我还挂心谁,一个是我表妹卓韵雅,她嫁进京城行商徐家,我咽气时她就在我身旁,我怕她难受,另一个就是我的儿子卓瑾。”
“回京之后我再替你查查,兴许能与他们相见。”易承雍低声承诺。
“能见上面自然是好,只是我现在的模样……”她实在担忧。
“既是你至亲的人,必定会认出你。”
雷持音想了下,笑眯眼道:“也是!对了,京城闻名遐迩的端玉阁就是我与表妹合资的,也不知道这家铺子还在不在。”
“我听过。”
“真的?”雷持音喜笑颜开,干脆侧过身对着易承雍,跟他说起她和卓韵雅的姊妹情谊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嫁进卓家,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唇角还挂着喜悦的笑。易承雍睇着她的笑颜,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其实,她不知道他算不上正人君子。她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她绝口不提那个负心的丈夫;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她这般轻易答应与他同床共枕,更不知道,他在保护她的当下,也想感受她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