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哥哥
上完今天的教学进度,距离下课时间还剩一点时间,余善谋合上书本,利用最后的十分钟与学生交流,通常是闲聊模式,话题不拘,有时聊时事、也聊流行、聊感情、聊生活……天南地北无所不聊。
“教授,师母会很强势吗?你们在家,是你听师母的,还是师母听你的?”突然有学生问了这一句。
余善谋浅笑,四两拔千斤。“你们觉得呢?”
“欸……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喔!当然我还是觉得你们郎才女貌很登对啦,但是师母条件真的爆好的啊,家世一流、气质一流、颜值一流!客观来说经济条件也比你强,你都不会觉得被『压落底』吗?”
“我说同学,”余善谋淡扫一眼,半调笑地回应:“软饭要吃得优雅有深度,也是很讲究身段跟学问的,等你练到我这个级数你就知道了。”
“对耶,师母真的超漂亮的,能娶到这种女神级的,还让她情有独钟,教授超强的!到底女神要怎么把,传授两招来听听啦!”
“你们?请先把书读好读满再说。”至少他可以肯定,脑袋空空绝对把不到女神。
“小器耶,都不教!”底下一群男同学嘘声四起。
一群屁孩,终究还是太女敕了。“你们知道,我老婆最迷恋我什么吗?”他笑哼,食指轻点脑门。“这里。书中自有颜如玉,懂没?”
他也是后来才发现,原来之荷是有类型偏好的。她对事业有成的都会精英没好感,讨厌功利市侩、一身铜臭的商人,倒是对那种充满书卷味、学识丰富的文青型才子特别偏好——虽然她从不承认。
“呴,又闪我们——”
余善谋失笑,瞥见廊上的身影,唇畔笑意更深,“下课,我要去会我的颜如玉了,至于你们的,请到书中找。”
利落地收拾好物品,跨出教室门口,佳人随后迎来,伸手要帮他分反手上的物品,被他微微侧身避开。“书很重。”
今天几乎满堂,课本加上学生交的报告,有点重量。
“我要拿!”赵之荷不悦地瞪他。
“好好好,要拿让你拿。”立刻投降,让她分去手上一半的重量,单手捧抱课本,感觉妻子的手伸来,默默去勾他空下来的右手。
余善谋差点笑出声。
原来是要牵手。直说就好了啊,生什么气呀!
他这老婆,在外人看来,是冰山女神,在职场上,也是个干练女强人,只有他才知道,之荷骨子里根本就住着一个女孩,每天一定要抱抱他,会自己来牵他的手。
想归想,倒是识相没真笑出来,轻轻弯指与她交握,步行走向停车场。“钥匙?”
她微微侧身,意思很明显——自己拿。
他探手模了模,从风衣口袋捞出车影,开了车门,将手中的物品搁到后座,关上车,一转身,冷不防被抱住。
他有些意外,垂眸睇视。“之荷,这里是学校,会被学生看到。”
“要看就看。”固执地将自往他怀里塞,紧紧圈牢腰际。
他们家女王任性起来,可不输他的宝贝小鲍主。
他没辙地笑叹,轻轻拍抚纤背。“心情不好?”
贴在胸臆间的脑袋静止一秒,而后轻摇了摇。
余善谋审视她的神情片刻,再道:“那先回家好不好?你不是买了烤鸭?我闻到香味了。”
赵之荷想了一下,总算勉为其难同意,松开手。“晚上去哥那里吃。”
“好啊。”
回程路上,他开车,她坐副驾,两相静默。
妻子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余善谋也不急着打破沉默,放在推档杆上的左手移向她,轻握了握,享受这种无声胜有声的温存默契,当她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开口。
只是他没想到,她要说的会是这一句。
“我们再生一个好不好?”
他差点手滑开去安全岛。“你说什么?”
“你不想吗?”生了女儿以后他开始做避孕措施,至今七年了,看来并无再生第二胎的倾向,她猜测过,他或许没那么喜欢小孩,但是看他对女儿宠爱有加,都快宠成小女王,爬到他头顶上了,真的不像不喜欢小孩的样子。
再不生,就要成高龄产妇,生不出来了。
余善谋索性将车靠边停,面对面与她详谈。“怎么会突然想再生第二胎?”
“不是突然,一直都想。”只是看他避孕措施一直有在做,就说不出口了。
见他静默不语,她试图猜测,“你真的不喜欢小孩?”她没有忘记,第一个孩子,是她有心设计而来的,他只是配合她。
“不是不喜欢,是有点心理阴影。”他叹了口气,轻抚妻子失落的脸容,“你忘了生第一胎的时候,你痛了一天一夜都生不出来,最后还是剖月复才把菡菡生下来。那个时侯,我真的很害怕失去你,这种心理煎熬,我不想再来一回,你难道都不怕吗?”
女人生产的痛到底有多痛,那是男人想象不来的,最悲剧的是,她还是那种麻药不麻的体质,剖月复时叫声之凄厉,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那一次的陪产经历,见她痛到最后,连喊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恍惚,气若游丝,要她再去承受第二次,太残忍,他也舍不得。
岂料,她却回他:“不怕”
他微讶。“所以,你真的想生?”到底哪来的勇气?
“想。”她想生一个小善谋,复制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还有聪明的脑袋……当然,再来一个小鲍主也很好,她很喜欢听女儿娇声娇气甜嗓喊把拔的声音,还有女儿耍赖时,被缠到无力招架的模样,一左一右夹攻应该更有趣……她想看那样的画面。
凝视她柔化下来的神情,嘴角带笑,眼睛里满满都是水一般温软醉人的波光……他在心底暗叹口气,轻吻她前额。“好,你想生我们就顺其自然,努力看看。”
难得见她露出如此梦幻向往的神情,如果这是她想要的幸福,他怎么舍得说“不”?
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赵之荷仰眸,确认他脸上无一丝勉强,慢吞吞地说:“所以……我们家真的是我说了算吗?”
他闻言,低笑出声。“你听到了?”
“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吃软饭吗?其实还满美味可口的——”
“你没有吃软饭!”她生气地瞪他,该承担的家庭责任,他没有比她少担一分一毫。
“奇怪,我都不生气了,你是在气什么?”
余善谋笑啄她一口,“夫妻还分什么你我,谁养谁不都一样?你四哥还大方承认被包养呢!日子是我们在过的,何必管别人怎么想。”能够被女人养得神清气爽、无比滋润,也是种无上的成就。
赵之荷想了想,点头,一秒被说服。
对,当初他们也是这样说的,他去做他喜欢的事,有没有成就、社会地位高低都无妨,她来养家。
这七年,他过得如鱼得水,重拾属于余善谋该有的自信风采,他是真的喜欢如今的生活。
自己的男人,自己顾。这点最低限度的幸福,她赵之荷,宠得起。
听到开门声,人在厕所的赵知礼,急急忙忙拎着裤子出来。
“叔叔你要去哪里?”
“便利商店,帮你妈寄东西。”一脚已经跨出大门的赵之寒回眸,视线往下一扫,小小宝正曝露在空气中跟他SayHello。
“等我等我,我也要去!”
小宝很黏他,不知是要弥补之前的聚少离多,还是最初那四年不敢肆意亲近的缺憾,现在简直黏紧紧,走到哪跟到哪,完全成了他的小影子。
“带件外套。”怕晚些会冷,不忘出声叮嘱。
确定叔叔没有要偷跑,赵知礼穿好裤子,用最快的速度跑回房间拎了外套出来,自己蹲下来穿鞋,然后把薄外套绑在腰上。
“这样比较帅。”
“……”到底帅点在哪?
算了,你高兴就好。赵之寒决定口下留情不吐槽。
走出电梯,赵小宝仰头,手伸高高,肢体语言明确。
赵之寒眯眸,慢半拍想起——“你刚刚有没有洗手?”
“欸……呵呵……”憨笑。“忘记了。”
“……”伸高高的小手好像没有要收回的意思,赵之寒纠结了两秒,勉为其难分他一根小指头,小孩也不贪心,一根小指就被打赏得很知足,五根小爪子握牢牢,仰首冲着他讨好地笑,彷佛天涯海角跟定他。
一同步行到附近的超商,印完寄件单到柜台交寄包里,想到还有一件包里要领,但是这一件,他每每来都拿不出勇气去领。
事情是这样的。
他家里那个,以前还有点良心,败家时会自己先付清款项,总不好意思让人帮她领包裹还兼买单吧?想当然耳,取货不付款,一定得遵守实名制度核对身分,没得作怪。
然而现在,她完全没在客气,直接都用货到付款,而这种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自然没有被盗领的疑虑,管你名字要写东港金城武还是南港陈奕迅。
于是乎,他只要伺侯不周,惹得老佛爷凤心不悦,她就会拿这个来玩他,不但要为某人的败家买单,还要被调戏,非常的吃人够够。
而这一次的——
“请问先生大名?”超商店员笑容亲切地问。
“……”他说不出口。用尽一生的耻力也说不出口,这次的有点over……
张口、闭口了几次,眼角瞄到一旁的儿子,赶紧抓来当替死鬼,弯身附在耳旁低语几句。
“我是超帅的赵先生。”七岁稚童尚不知羞耻心为何物,愉快地大声复诵了一遍。
他发誓,他真的有看到店员嘴角抽动了一下。“好的,超帅的赵先生。”
“我是。”少了两个字。
“好的。”
羞耻地领完包裹,赵小宝喊饿,于是他们绕了点路,去买附近一摊小宝很爱的鸡蛋糕。
“先生,方便耽误你几分钟吗?”
等待鸡蛋糕的期间,有人走过来攀谈,这种开场白,不是填问卷就是搞推销。
花了三分钟,总算弄懂是推销羊女乃的。
他不喜羊女乃,于是低头问:“小宝,你想喝羊女乃吗?”
要吗?赵小宝歪头想了下。“不想。”
“抱歉,我们家不喝羊女乃。”
“没关系,那可以拾我你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吗?留个Line也可以……”青春娇俏的销售小姐笑容依旧,甜甜地对他放电。
赵之寒总算后知后觉接收到隐藏讯息。
不是吧?他都已经穿海绵宝宝T恤跟夹脚拖出门了,还随身携带忒显眼的“小拖油瓶”来挡桃花,还要他怎样?
“我可以给你我老婆的电话,家里的事她作主。”
“呃……”甜美笑容略略转为尴尬。
赵知礼小遍小,雷达倒是敏锐,感受到所有物遭觊觎,反身抱牢牢,像只护食小幼兽,脸蛋埋在赵之寒月复间,只露岀两颗大眼睛,悄悄审视外敌。
香喷喷的鸡蛋糕出炉,赵之寒付钱,拿了一袋,没多理会对方便转身走人。
赵小宝乖乖跟在后头,不住地仰眸偷瞄,被赵之寒逮到,顺手打赏那包鸡蛋糕,一如既往先串供:“回去别跟妈妈说。”
“好。”吃人嘴软,应得很干脆。
想想不太信任猪队友,补充说明:“是被要电话这件事不能说,不是吃鸡蛋糕不能说。”
不指望七岁孩童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在他的世界里,大概只有吃麦当劳、甜甜圈、珍女乃炸鸡排这种,才叫亏心事。
“被要电话是坏事吗?”
“我没给就不算。”
“那为什么不能说?”
“你妈情绪化什么时候有给过我正当理由?”他也很冤,并且不想明天再跑一次超商,对店员说“我是一堆烂桃花的赵先生”。
“喔。”所以叔叔被女生要电话,是一种不要理由就可以生气的事。赵小宝领悟力高,瞬间秒懂,并且很快抛诸脑后,天大地大不比吃鸡蛋糕重要。
“叔叔也吃。”
“我才不要。”闲不下来的手,顺势揩去小宝嘴角的面饼屑,忍不住靶叹“养小孩真是全世界最亏本的生意”。把屎把尿,几乎投入毕生的财力和心血,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血本无归。
“我长大会孝顺你!”
“省省吧。”这种话就跟菡菡说“我长大要嫁给把拔”一样,儿童世界里的官方语言,听听就好。
悠闲的步伐踱至小区大门口时,身后传来声短促的喇叭声,他回眸,不远处的车影缓缓驶近,驾驶座上的男人降下车窗,探头喊了声:“哥,今天没上班?”
完全不想应声。
他跟赵之荷才差六个月好吗?这男人十二生肖都大他半轮了,这声“哥”还真有脸喊,某人坚持,这是中国人固有的美德,长幼有序,论辈不论岁。
这人是真的很疼他妹,看在这一点的分上,他可以勉强忍耐对方厚颜装女敕这件事。
余善谋快速地将他由头到脚扫一轮。“你就穿这样出来?”
“不然呢?”
“很……嗯,居家。”海绵宝宝T恤,抽绳棉裤,夹脚拖,再加上标准配件——小萌娃一枚,身着同款系列服(俗称父子装),活月兑月兑就是在身上贴实“国民老公,已死会”的标签,一身宅气满到溢出来。
萌娃跑过来,捏了块鸡蛋糕,好康道相报。“姑丈,分你吃。”
“谢谢。”以前有好料的,都是第一个想到他心爱的小叔叔,老在众人面前上演恩爱父子喂食秀,难得小家伙今天良心颇大颗居然会想到他,受宠若惊之余,自是赏脸地给它张口咬掉。
“他刚刚尿尿没洗手。”某人在后头凉凉地捅刀。
难怪他不吃……
余善谋下颚石化了三秒,木然地咀嚼吞咽。没关系,童子尿养颜美容……
“姑姑要吗?”捏了另一只小鱼造型,朝副驾驶座递去,热情又好客。
“姑姑不饿,谢谢小宝。”有老公身先士卒了,她当然不饿。
一时大意被暗算,余善谋平复好心情,再道:“哥,待会有空吗?”
“没空。”想都没想,一点都不想再被“物尽其用”,身体力行去刷新此人还可以多无耻的新境界。
余善谋挑眉。“忙什么?”看上去明明就很闲。
“遛小孩。”反正无论如何,就是不想说“有空”。
上一回被问到这句话,是两家一同出游,点头的下场,是夜里被当托儿所,理由还相当充分——适度的性生活,有助夫妻情感维持。
“……”那他就不需要两人世界、不需要性生活吗?
“不一样,你是骆驼。”
有没有这种道理?帮人带小孩,还要把他往死里亏。
前些年,与江晚照还处在妾身未明的暧昧中,没名没分,总不能吃了再吃、吃了还吃、吃不完再打包带走吧?未免欺负人欺负得过分了。
因此,女方不来撩他,他也会安安分分、一年半载不不吃不喝,饿到受不了才开吃,吃一次又可以撑很久,被余善谋戏称这是“骆驼人生”。
“但我不是,正常人是需要时常补充养分的。”
“这种事不必告诉我。”他一点都不想了解妹妹的性生活频率!
有一回被赵之荷听到,奇怪地问她老公:“为什么是骆驼?”
“没什么,男人的低级笑话。”两人异口同声一致对外宣称。
赵之荷浅笑,来回打量他们。“你们感情真融洽。”默契十足呢。
谁跟他感情融洽!活见鬼。
现在跟某人对话都要时时提高警觉,避免一个不留神又被坑。
“干么这样?我只是想去蹭顿晚饭而已。”余善谋一脸无辜又无害。
赵之寒质疑地斜瞄他,确认表情诚恳无欺,毫无陷阱,这才道:“晚晚在家,你们直接过来。”
“OK。”
“我要吃凉拌苦瓜。”坐副驾那位得寸进尺,蹭饭蹭到直接点餐,还要求打包:“多煮一点,皓皓要带便当。”
“女儿贼!”
所谓女儿贼,意指泼出去的那盆水,还三天两头往娘家蹭吃骗喝。
赵之荷没反驳,嘴角甚至浅浅上扬。
娘家,是嫁出去的女儿背后的靠山、最后的退路,在夫家受到委屈、遇到难关,能够回头去诉苦,为她出头的地方。
对她而言,这里才是她的娘家,真正能让她倚仗的所在。
这一声女儿贼,等同承认她,承认自己是她的娘家。
父子俩回到家时,女主人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再弄个凉拌苦瓜吧。”
江晚照偏首,奇怪地问:“你不是不喜欢吃苦瓜?”
基于饮食均衡的健康概念,苦瓜偶尔会煮,次数不多,他也会配合吞食,但原则上是抱着能不煮最好的心态,更别提主动要求。
他没好气地哼了哼,“那盆泼出去的水要吃的。”
江晚照听懂了,了然微笑。“我说你,别老用这种态度对之荷。”
“哪种态度?”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什么态度。
“你很烦,没事不要来打扰我的态度,久了对方也会受伤的。”
有吗?他有摆出“没事少烦我”的样子?赵之寒蹙眉思索。
他并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摆不出太温软的表情,从小到大,在赵家那种环境里,最完美的武装就是冷漠,久了已成保护色。
然后遇到江晚照,读的是他的内心世界,不因那层保护色而却步,再来是小宝,无论他的表情再冷淡,都会自己靠过来讨亲讨抱,他从来都不必担心的保护色会伤害到心爱的人。
哥哥要怎么当?手足该如何相处?他是在活了二十八年后,才开始学习这件事,在心上时时提醒自己,有个叫妹妹的亲人要保护。
他的步调很慢,还在学习哥哥该有的模样,他看过的范例,大抵就是妹妹被欺负时为她出头,把对方更惨地欺负回去,他以为这样就够了。
原来,是不够的吗?
虚寒问暖实在不是他的路线,光想都觉烦躁,原来哥哥这么难当,“啧,麻烦——”
转身,不防看见静立在身后的赵之荷,心下一突。
她……听见了吗
他张口,还在思索该从何说起,她已轻巧地越过他,拎着手中的纸袋进厨房忙。
“嫂,我买了烤鸭,菜不用煮太多。”
“是你哥喜欢的那家吗?”
“那家生意很好,外带都要排队很久呢。”
这句应该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好啦,他会检讨一下自己的态度。
这个妹妹严格来说,其实还不差,虽然时不时来蹭饭当女儿贼,也会懂事地提早过来帮忙弄饭菜,会点他不爱吃的苦瓜,也会记得带上他爱吃的烤鸭,买菡菡的东西时,从来不会忘记也给小宝带点什么,她送的礼物,小宝都很喜欢。
他说的话,她多半温驯应“好”,对他很是尊重。
其实不只他,她也同时在学习,如何当个贴心可人的好妹妹。
那日晩餐过后,赵之荷在厨房洗碗,孩子们在书房做功课。
赵知礼小扮哥当得有模有样,耐心教导妹妹写作业,菡菡遗传到爸爸,脑袋精明,但似乎也因为这样,思绪动得快,有点古灵精怪,加之正义感泛滥,不平则鸣,过往那些个捉弄恶邻、闯闯小祸诸如此类的,都有她余肖菡小姐的分。
小宝爱护妹妹,不舍她受罚,往往跳岀来替她背黑锅,其实大人都知道,不说而已。
菡菡不见得谁都服,但她很听哥哥的话。
赵之荷总是教孩子,哥哥要保护妹妹,妹妹要敬重哥哥。也或许是在投射他们曾经错失的那些时光,未曾实现的童年蓝图。
那便是她梦想中,兄妹该有的样子吧?
赵之寒凝思着,缓步渡向厨房,拿起干抹布,就着洗好的碗,慢慢擦拭起来。
好半晌,慢吞吞地启品:“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赵之荷不解,偏头瞧了他一眼,过几秒才领悟他指的是稍早那句话。
她没想到他会记在心上,甚至特地来向她解释。
“我不是说你麻烦。”他又强调了一遍。他觉得麻烦的,是自己心境上的调适,从来没有顾虑过别人的感受,以往在赵家,谁不是唇枪舌剑往死里捅,突然要顾虑自己一句话一个冷眼会伤了谁,觉得有点困扰而已。
“我知道。”她没有那么玻璃心。
赵之寒这个人,从来都不是看表面,而是要看他实际做了什么。
他在筹备新居时,自己有的不忘也给她留一份,送上亿豪宅像扔棵白菜一样随意,满满有钱人就是任性之妹妹就要这样宠的路线。
这些年,父亲的刁难一次又一次被他挡了下来,有眼睛都看得出来,那是明摆着宣告“赵之荷是我罩的”。
思及此,她仰眸,问道:“你今天没上班,跟昨天的事有关吗?”
“这件事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你要做什么?”
“抛售股权,退出赵氏。”
“你在开玩笑?!”
“不是。爸若一意孤行,我会这么做。”
“爸会被你气死。”
赵之寒冷笑。“你以为,我会关心他是死是活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就为了我这点小事……玩得太大 了。”
“这不是小事,它已经影响到你的婚姻了。既然他对你老公如此念念不忘,身为贴心的好儿子,我可以大方让贤,我倒要看看,他是留我还是坚持要打余善谋主意。”
老头顺风顺水,得意了太久,身边每一个人,都在估量其价值,可以利用的就绝不放过,连儿子都只是他振兴事业版图的棋子,更遑论女婿,心里曾有过父子情?几曾考虑过女儿的婚姻和谐?眼里看到的,永远只有利益。
但,这世间不是所有人,都能任其操弄的,总要有人,教会赵恭这一点。
他不是没有本事去打自己的天下,也从来就没有什么振兴家族的神圣使命感,会留下来顺了老头的意,让赵氏深耕壮大,只不过是想用最不麻烦的方式赚儿子的女乃粉钱,老头若至今还以为自己雄才大略,只手能掌天下,妄图操弄人心,真的会让人生厌到无法忍耐,他不介意稍稍走复杂一点的路线,让老头重重跌上一跤。
“哥……”
“没事。”他淡淡安抚。“我玩得起,可爸玩不起,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这一次,我会让他彻底闭上嘴巴,从此不再拿这件事烦你。”
“谢谢哥。”赵之荷心房一暖,满满的窝心,她这个哥哥,虽然不够亲切,不会讲好听话,但总是用行动扞卫她,筑起强势的保护网,昭告世人——谁欺负我妹,我让他举家不得安宁!
就算那人是他们的父亲。
余善谋说得对,有哥哥疼,真的很好。
非常、非常的好。
稍晚,接近就寝时间,余善谋拎着一手啤酒来按门铃。
“还没睡的话,聊聊吧?”明显是睡不着,来捞酒伴的。
你人都来了,我说我想睡的话,你就会乖乖回去吗?
赵之寒没好气地侧开身,让他进门,两人一前一后移步到楼上的露天花园。
余善谋将啤酒开瓶,递去,被对方推拒,举起手中的保温杯。“我有这个。”
养生茶。
真难想象,这是过去那个阴暗厌世、靡烂又放纵的男人。
曾经,觉得世间没有太多的美好,这人生长得令人生厌,因而恣意挥霍生命。如今,觉得世间太多美好与眷恋,怕人生仓促、不及一一体验,因而珍惜生命。
为了多活一秒,他戒掉所有会耗损生命的事物,连酒都不碰。
“人生得意须尽欢。你这样太无趣了。”
“请尽欢。你要是比之荷早死我会跟她说,不用守寡。”这年头又没有贞节牌坊,守给谁看?
“……”突然觉得入喉的酒液有点苦,金善谋默默搁下啤酒罐。他已经可以想象,那位超听哥哥话的呆萌小妹,乖巧点头说“好”的画面了。
这句话的深层翻译,应该是希望他能多保重自己,真爱一个人,就别让对方承受孤零零被遗留下来的痛苦。明明是疼惜妹妹,好好的句话,为什么要满嘴毒牙?
余善谋笑叹。跟这对傲娇兄妹磨,心脏真的要很大颗,命不够长,熬不到懂他们的那一天。
赵之寒坐在懒骨头躺椅上,轻啜养生茶,悠闲仰望星空。“工作怎么样?”
“很好啊。”这学期刚通过评鉴,升等为教授,明眼都看得出来,他混得有多如鱼得水,眉眼间的惬意与自在,是装不来的,他投入、并且享受这样的生活。
“不觉得可惜吗?午夜梦回,有没有想过,曾经那个自己?”只要他想,愿本可以爬到别人想象不来的高度,睥睨脚下万千红尘。
即便是现在,以他过去数年深耕于政商两界,手中握有太丰富的人脉资源,莫怪老头子不舍得放掉这条大鱼。
“有啊。”余善谋坦然承认,“一身冷汗吓到醒来。你不会却道,我有多庆幸自己及时抽腿上岸。”若不然,半身陷入泥沼的他如今已然灭顶,吞没良知,也许一身污秽,也许变成像赵恭那样麻木不仁、眼中只有利益的活死人,之荷不会喜那样的他,他也不会。
“……抱歉。”这句话,一直想说,总说不出口。
他不曾忘记,余善谋那双手所染上的污秽,有一道是为他而沾的,当时为了保护最重要的那个人,他别无选择,因为他们都清楚,当对手肮脏,你只能比他更脏,摆无谓的清高身段,必败无疑。
余善谋微讶。“为什么道歉?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我自己选择的路,走了就不会后悔。更何况,我现在很好,做了一直以来最想做的事,将一栋栋小苗雕塑成材,那比将一块钱在掌中翻岀一百万更有成就感。”
赵之寒侧首,盯视他眉间的飞扬神采,开始有点懂之荷的坚持了,懂她为何拼着跟老头翻脸,都要为丈夫守住最后一块净土。
对余善谋而言,工作不仅仅是工作,更是带给他自信与成就、肯定价值的所在。
每个人的追求不同,他是天生的教育者,不是牟利的生意人,放在不对的地方,他不会快意。
虽然说了,他必然会为之荷而妥协,但那样的他,无法发光发热,丈夫不快乐,之荷又怎么会快乐?这样的婚姻,又如何能美满?
“好,我懂了。”确认了对方的意向,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余善谋回视他,“这跟之荷近来的心情不好,有关系吗?”
这才是今晚来“聊聊”的主因吧?“从哪里看出之荷心情不好?”
“言行、表情、动作,还有情绪起伏……各方面。这不好形容,只是一种感觉。”两个人相处久了,一个眼神、一点幽微的情绪转折,都能感受到,那是一种互动频率的接收。
“怎么不直接问她?”
“之荷不想说。”甚至觉得她有点刻意在掩饰,不想让他知道,不然若在以往,早就自己赖上来讨抱了。
“既然她不想说,问我干么?”他看起来有这么大嘴巴吗?
“所以你真的知道。”余善谋点头,大致有点底了。“是跟我有关的事吧?”
“也没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以前是悬而未决,他跟之荷都不愿把余善谋拖进赵家这池烂泥垃里,牺牲掉自己的人生愿景,如今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连根铲除,此刻不说余善谋早晚也会知道。
“我家那顾人怨的糟老头,打压之荷,一再给她使绊子,目的就是要逼你出来。”自己人玩自己人,这老头真是好风范,他不有样学样仿着点,怎对得起前人教导有方。
余善谋蹙眉。“而她咬牙一声不吭忍了七年?”什么也不跟他说?
“这次玩过头了,她被逼到丢辞呈,我也就顺势表态与她同进退。”跷个几天班在家玩小孩,瞧赵小宝多开心。
“难怪。”今天来学校接他时,就感觉她情绪闷闷的,赖抱上来的力道,比以往紧了些,像是在承诺他:我会对你很好、我会守护你的梦想、我会当个全世界最棒的妻子,让你不后悔选择了我。
无论再辛苦,都想替他生第二胎。
无论受多少刁难,都不想委屈他去过不想过的日子。
傻瓜。他最大的梦想,是妻子的笑容。
“你们不用为难,我回——”
“我没打算让你回来。”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赵之寒淡淡打断,“倒是你女儿,我还比较有兴趣一点。”
“什么?”
“你以为,现在的我,还能任人摆布吗?”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你会老,我会大”,他用了七年在壮大自己,只要他一抽腿,赵氏少说也得垮半壁江山,现在的赵恭,已经玩不过他了,他压根没看在眼里。
余善谋又何尝不知?他只是没想到,他会愿意为妹妹做到这地步,他原在可以很安逸的执掌江山,加之自己的助力,对他只是有益无害——这样说也不对,赵之寒本就不是利益取向的人,当年缺乏感情根基的情况下,他都没有出卖之荷,如今疼入心了,又怎么可能坐视她受委屈?
不过——“这又关菡菌什么事”
赵之寒斜瞄他。“你没发现吗?你女儿是块料,不当奸商可惜了。”枉他作育英才,都没发现自己的女儿是株好苗子?
“我以为,你会想培训小宝接班。”子承父业,不是理所应当?
赵之寒摇头。“小宝不适合。”他这儿子心性正直,固守仁义道德,这种个性适应不了诡谲多变的商场,从商只会被坑杀到死。
菡菡不一样。她有母亲的正直,也遗传到父亲那足智多谋的灵巧思路。“上个月,他们学校有个三年级的学姐发生车祸,撞到人的驾驶肇事逃逸,祖孙俩相依为命,环境清苦付不起高额的医疗费用,你知道你女儿怎么做吗?她知道这件事后,先是报告师长,寻求校方资源的协助,在学校发起募损活动,搞得有模有样的。”而,他们余肖菡小姐,年仅七岁,就已经展现出十足的行动力,统筹、计划、执行,条理分明,俨然领导者风范。
小宝回来跟妈妈说这件事,要捐自己的压岁钱。
菡菡也回家,跟妈妈说要损她一个月的零用钱,同时问她爸爸:“我都捐了,你不用表示一下喔?”
于是余善谋就去问他老婆:“我一个月的零用钱是多少?”
他老婆为此掏了十万块大洋出来。
见鬼了,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一个月的零用钱有这么多?
“菡菡脑筋转得快,不会拘泥于小节,设定好目标,就会统合身边所有能利用的资源,完完全全的物尽其用,坑人祖宗八代不手软,说不准连自己的老子都照坑不误。”
她老子苦笑。“是啊,这不就坑掉我一个月的雯用钱了。”连她哥都不放过,皓皓同样是被敲了一个月零用钱的苦主。
“如果我说,她舅舅也被她坑杀成功,这样有让你好过一点吗?”
这不是什么大事,但已足够让大人看清两个孩子本质上的差异。
小宝耿直,看的是自己有多少能力,在自己能承担的范围内付出,压根不曾想自己身边就有一尊闪亮亮的大金主,这种级数还想当败家子,差得远了。
小宝爱读书,也喜欢跟着姑丈学书法修身养性,认认真真把每一个字写得端端正正,不知是书法的熏陶还是近朱者赤、倒慢慢透出几分秀逸的书生气来了。
“从某些角度来看,菡菡确实比小宝更具有企业家儿女的霸气,也许你没走的那条路,你女儿会走得无比精采。”
“是啊。”孩子有孩子的人生路,没有哪条路一定是最好的,端看自己怎么走,而为人父母,所能做的只是陪伴、认同、以及支持,用最沉稳的步伐,陪伴他们走过生命里的每一天。
之二 舅舅
余善谋每年暑假都会规画一趟全家岀游,但余丞皓要上暑期辅导,正值升学压力,玩也玩不尽兴,所以这次他没跟。
十四岁的青少年,说小不小,说大又不能让人真正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家,于是赵之荷要他这几天去楼上舅舅家住。
“不用啊,我自己买便当回家吃就好。”又不是小孩子了,上课,下课,洗澡,看书,睡觉,就这么简单的事,不用麻烦舅舅。
“舅妈家里有煮,干么吃外食?”搭个电梯上去而已,很方便。
余丞皓说不过她,为了不让长辈挂心,只好答允家里没人的这几天,下课乖乖到楼上舅舅家报到。
第一天,去吃完饭,再回家看书,洗澡,睡觉。
第二天,去吃饭的时候,舅舅随口问他:“吃不吃鱼眼睛?”
“呃,吃。”
于是舅舅把鱼眼睛挖出来,一颗给他,一颗给小宝。
小宝吃得很开心,他却愣愣地看着那颗鱼眼睛好久。他知道小宝很喜欢吃鱼眼睛,他以为这是小宝专属的……
还有今天的烤鸡,舅妈把腿肉掰开,一只给小宝,另一只夹给他,一只鸡只有两只腿,那是全鸡肉质最软的地方。
舅舅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他不太确定那是什么意思,这两天,舅舅偶尔会用那种眼神审视他,他以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赶紧低头扒饭。
吃完饭以后,他像昨天一样,要回楼下去,被舅舅叫住。
“洗完澡衣服拿上来,给舅妈洗。”
“我会洗——”
“你洗不干净。”
所以那个眼神,是因为他衣服没洗干净吗?他检查了一上的制服,不太确定。
“要看书在这里看,书房可以给你用。”
舅舅都这样讲了,一直跑上跑下的好像也很奇怪,所以他就留下来了,大部分时间都窝在书房里看书。
过不久,舅舅进来拿书,顺口问他:“课业上有没有什么问题?”
舅舅拿完书,在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将书搁在一旁,似乎没有要翻开的倾向,反倒是一直看他,所以他也不确定这是否只是随口聊两句,要不要把视线收回来继续看书。
“小宝的舅公,你知道吗?”
“知道。”就是开医院的那个吕院长。
“他不是我的亲舅舅,跟你一样,他是我养母的哥哥,之航舅舅才是他的亲外甥,所以丞皓,我懂你。”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说这句话。他在丞皓身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极幽微的,并不明显,但这条路他曾经走过,不会有谁比他更敏感。
余丞皓正襟危坐,有些不确定舅舅跟他讲这些话的用意。
“我曾经很痛恨血缘,这两个字,简单,却又现实而暴力,我这辈子最厌恶的人是我父亲,偏偏却与他有斩都斩不断的血缘关系,我有一个高贵又美丽的养母,我喜欢她,想要亲近她,但是因为我们没有血缘,我不是她的孩子,所以亲不了,喊妈妈、喊舅舅,全都是假的,愈喊愈讽刺、愈喊心灵愈空,彷佛被世界孤立,寂寞得只剩自己。”顿了顿,再道:“这些话,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连你舅妈都没有。”
“真的吗?”原来,舅舅也有过跟他一样的心情,还会对他说从没对别人说过的心事,这让丞皓有一点点开心,像是有了共同的秘密,感觉亲近了些。
“那……你那个时候,怎么办?”明明是很欢乐的气氛,但偶尔就是会有融不进去的感觉,因为自己跟大家不一样……这些,舅舅也都知道吗?
“把心打开,让别人住进来。”这些话,其实早就该说了,之前只是隐约有感,这两天只有丞皓一人,情况就明显得多。
楼上楼下住得近,两家俨然是一家,互动频密,菡菡大小姐来到这里像自己家,渴了饿了会向舅妈讨吃讨喝,也会赖在他身边撒娇讨抱,相形之下皓皓就拘谨多了。
当然,十四岁的少年,跟七岁小女孩自是不一样,内敛守礼或许是个性使然,直到这两天,才隐约留意到,皓皓有些过度见外了。
他表现得像是来做客的外人,赵之寒看在眼中,心下已然有底。
没有人给过丞皓差别待遇,但他自己会想,他跟菡菡是不一样的,这些不是他真正的亲人,连父子名分都是硬赖来的,这些幽微的心理元素,久而久之会否让他在那个家里,一日日透明,成为边缘人。
“丞皓,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一点点。”好像……有些懂,又不是很确定,对方想表达的,是不是他所想的那样。
“我是要告诉你,血缘并不是绝对,人与人的往来,靠的是日积月累相处堆栈下来的情分,就像我跟院长舅公,你看他对我和之航舅舅,有分别心吗?”
“没有。”院长舅公看起来,就是很疼爱舅舅的样子,前些年姑姑的腿不方便,之寒舅舅一句话,舅公就尽心尽力帮他打听,安排最权威的医生,打点得好好的。
“古人有包俗话是这么说的,天上天公,地下母舅公,听起来挺威的,那我至少还说得上几句话吧?”如果母舅的身分,是如此神圣而值得敬重的话,他是也不介意威一下,当孩子们的人间守护神。“你若真心喊我这声舅舅,我会全心受下;当然,你若要很形式地喊,我也可以很形式地对你。境由心生,有些藩蓠,不是环境、不是血缘,是人心所筑起的,懂吗?”
“懂。”这次,真的懂了。舅舅这是在告诉他,他跟菡菡,没有不一样,他是菡菡的舅舅,也是他的,除非他自己不要。
静了静,轻轻吐声:“舅舅。”
“嗯。”赵之寒扬眉,淡应了声。
之后,他们没再交谈,一个做功课,一个安静阅读。
稍晚,小宝进来问他。“表哥,你今天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他想了想。“好。”
“那我去跟妈妈拿枕头,帮你装枕头套。”小宝愉悦地小跳步跑开。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想舅舅说的话,失眠了大半夜,旁边的小宝都睡到露肚脐了。
他帮小宝盖好被子,后半夜才在极度困倦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隔天早上,不小就睡过头了。
匆匆忙忙打理好,书包背了就要出门,连早餐都来不及吃。
“怎么这么赶?早自习晚点到应该没关系吧?”舅妈端着煎好的荷包蛋出来,问了声。
“今天早自习要小考。”
“坐下,把早餐吃完,不要饿肚子。”赵之寒淡淡地发声。
“可是我会迟到——”
“我开车载你去,来得及。”
“喔。”他乖乖坐下。
赵之寒淡瞟他一眼,浅浅扬唇,悠闲喝了口清粥。
“今天天气不错,下课要不要去打球?读书之外,偶尔也是要运动,不要跟小宝讲,我们放他鸽子。”
他还来不及回答,刚睡醒的小宝打着呵欠出来,刚听到这句,抗议地跳到他老子背上。
“叔叔我听到了,你要给我『棒昏叫』!”
斜瞄一眼攀在背上的小猴子。“不然你是会打篮球吗?”
“我可以帮你们捡球。”反正就是要跟。
余丞皓笑出声。“好啊。”
“你看,表哥有说好。”
“他是说,『好,去打球』,不是说,『好,让你跟』,你不要自我感觉良好。”
“我是说,好,让小宝跟。”
赵小宝有女乃就是娘,立时见风转舵,改抱表哥大腿。
“动作快点,再晚我得开快车了。”赵之寒搁筷,率先起身。
余丞皓三两口扒光碗里的饭,起身跟了上去。
小宝亦步亦趋跟到门口,切切叮咛:“真的不可以给我『棒昏叫』喔!”
穿好鞋,来不及开口,前头喊了声:“丞皓,电梯来了。”
“好啦,在家要乖乖。”匆匆模了下小宝的头,快步迎上前去,深呼吸了口新鲜空气,嗯,今天天气真的不错。
之三 谁撩谁
关于那件海棉宝宝T恤,其实还有后续。
那天吃饭的时候,赵之荷不经意问起在哪里买的,她也想帮老公小孩买几件。
江晚照找到同好,瞬间肾上腺素激升,热切亢奋地推广起来,“你也喜欢?我跟你说,它还有三丽鸥、卡娜赫拉系列,超Q超可爱的!等我开网页给你看。”
快点住手,这位太太。你还想残害多少人?
赵之寒身为一号受害者,正欲发声,便听那位即将步他的后尘,最后一块净土宣告沦陷的二号受害者,一脸淡定、嘴角含笑地调戏道:“原来老婆想跟我穿情侣装?可以喔。”
“才不是……”她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他现在知道,他家这位铁达尼号都撞不沉的冰山美人是怎么沦陷的了。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撩得他妹粉颊羞红,流露出小女人娇态。
撩妹高手,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他还没弄懂,这件T恤到底有什么点,广受各方青睐,但女人应该很吃这套,悦耳情话,谁不爱听?看他妹的反应就知道了。
回想起来,他那时是怎么回江晚照的?
到底毁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然后她听完,就是上网再去多买两件,并且收件人名字写“我是超帅的赵先生”来挑战他的羞耻心。
看看余善谋,他难得自我检讨起来。
她会不会,羡慕之荷?那幸福小女人的娇甜姿态,一直在脑海中盘旋不去,余善谋很懂得讨妻子欢心,营造生活中的小情趣,相形之下,他一整个嘴贱又机车。
他不说好听的话、不会花心思去哄江晩照开心、女人想要的浪漫情趣他很缺乏……想想好像真的有点过分。
江晚照泡好养生茶,进到书房来时,他正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桌前,桌上摊着公文来,但显然并不受宠,它的主人正神游太虚,尚未归位。
“哈啰,眼前这位帅哥,给不给搭讪?”
男人回神,仰眸淡淡地朝她瞟去一眼。“给。”
她轻笑,递出手中的保温杯。
他抬手接过往桌上搁,探手搂上她腰际,她顺势偎来,坐在他腿上。他双臂圈拢腰际。
怀里的重量比以往略沉些,腰身粗估宽了半寸……但他刚刚才检讨完自己,下一秒就白目很缺乏诚意,于是没说出口,就算那从来都不是挑剔的意思。
他的审美观很弹性,完全以她为标准来调整,但过往经验说明,诚实的下场并不会太好,有些时候真的不用太实话实说。
她只要知道,他喜欢抱着她,怀里的重量,让他感到踏实,这样就可以了。在她身边,他不是强者,他可以卸下防备以及所有武装,流泄属于平凡人的脆弱与疲惫,有她收容。
于是微微侧首,枕上纤肩。
属他的,温柔港湾。
她亲昵地捏捏他的耳、抚弄发尾,温声关怀,“很棘手吗?”
他想了下,领悟她指的是之荷那件事。“没。”至少他处理得来,就不算麻烦。
“那这是?”柔软指月复轻点他微蹙的眉心。
他从来不会跟她说太多,无论是工作上的事,还是私人的情绪,那并不是将她当外人,只不过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独自承担人生苦乐,他孤单太久了,还不习惯有人分享。
每每想到这里,心总是泛疼。
“又要守护妹妹的婚姻、妹婿的自由,又要当孩子们的守护神,那你呢?你自己要什么?”
“你。”只要她在身边,就够了。
“这么简单啊?”
“这不简单。”他比谁都清楚,要求一颗心的持恒不变,有多难。
她叹息。“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
“这样的你,有多少人抢破头想要。”
如今的他,已经不一样了,他变得更柔软、更有温度,一个温暖懂爱的男人,有多教女人梦寐以求,为什么还会担心,守不住她?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吗?”好得让她,一天比一天,更加沉溺,发现原来爱,可以比多,还要再更多。
以为是极限了,但他永远能挑战更极限,让她领略,那种喜欢到心口发疼的感觉。
“你已经让我开始害怕,以后没有你的话,怎么办?”
“那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如果他真有她说的那么好,就永远不要放开他的手,只要她不走,他会一直都是她的。
“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一辈子。”待到她不想待。
“话别说太满。”男人像酒,愈陈愈香,女人却恰恰相反,韶光逝,色易衰,恩爱驰。她几乎可以预见,他就算五十岁过后,依旧充满熟男魅力,对异性的吸引力只会有增无减,不用靠财力都能让年轻美眉倾心,那个时候,他还会一心一意,眼中只看着她吗?
“不会。”两个字,简洁了当,想再挖更多的甜言蜜语也没了。
而后,倾前吻她。
她了然微笑,迎向前,应承他的吻。
这就是赵之寒风格,没有多余的花稍言语,只有简单几句——
不。
我是你的。
就这样。
但是她懂。
一如他的吻,坚定,专一,深刻。为了她,他一直都有在改变,努力想成为一个更值得她爱的人,那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要更真,更诚。
吻完,抵着她的额心,浅浅轻啄,绵绵温存。
“你呢?你对我有什么要求?”他照顾到身边每一个人,却似乎轻忽了她的。
“没有啊。”顾家爱孩子、疼她让她、下班准时回家、有应酬一定报备、有他在的地方必有她的位置、洁身自爱不惹无谓的桃花债……想要的他都给了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是吗?”他口气带一丝质疑。“但我嫌你买的衣服。”
“再怎么嫌你还是会穿啊。”
对,这倒是真的。
她的品味是很让人嫌弃没错,但是有一个人愿意帮他打点生活起居,时时惦记在心思考他需要什么,这分心意他从头至尾都很珍惜,所以不管她买什么、煮什么,他都会默默地吞下。
“这样就够了。”他说不出情侣装那种瞎话。
“是啊,这样就够了。”
他很认命。“那你买吧。”虽然她选衣服的品味,已经接近毁容等级。
她闷闷低笑。“你难道不好奇,那些衣服哪里吸引人?”
“也是。那你愿意分享吗?”连赵之荷那种有时尚品味的人都喜欢,害他都忍不住自我质疑,其实是他的审美观有问题吧?
“那是,女人的小心机。”
“喔。”既然是女人心机,那他最好不要问太多,地球很可怕,有些事不要知道会比较幸福。
“笨蛋……”她笑斥。
她的男人,当然只能地给她看啊。
这人看起来聪明果断、洞悉人性,却对幽微细腻的女人心思很不解。
可就算这样,还是阻绝不了方圆五百公尺内,对他有企图的女人。她在他身上贴的标签,还不够清楚明了吗?
可恶,这人到底什么体质,这么招桃花。
她泄忿地揉乱他的发,怒吻他几口,存心吻肿他的唇,这样要还有女人凑上来就真的是白目了。
“晚,会疼。”太用力,牙齿嗑到了。
啊!她赶紧退开,歉疚地亲了又亲。“对不起。”
赵之寒盯视她半晌,倾前在她领口亲吮,烙下的痕印,很快由红转深。“这样?”
她笑开。“好啊。”恭敬不如从命,立刻埋头在他颈窝多吸几口。
他双臂圈拢,纵容她在自己身上亲昵撒野。
原来这就是女人的占有欲。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心房泛着一丝软绵绵的滋味……形容不出来,但感受不差。
绵密拥抱,交颈缠绵,吻与吻的间隙,她含糊吐声:“嗯,对了,你周末有空吗?”
“看情况。”所谓看情况,就是看什么人、什么事,来决定他有没有空。
“我买了情人套票,要不要跟我去住情人汤屋,吃星光晩餐?”其实是小舞在揪团购,她就帮忙凑个人头,想想他们也真的好一阵子没有单独约会了。
“小宝呢?”
“我跟他分析了一下,他果断决定要抛弃你去加入楼下的露营团,并且觉得跟姑丈他们去烤土窑比泡汤好玩多了。你呢?要不要跟我私奔?”
“好。”完全没第二句话,他很有空。
她轻笑,撩逗着从下巴一路啃啃啃到唇心,调戏道:“这么好拐,真的可以吗?”
“是你就可以。”语毕,密密贴上她带笑的粉唇。
谁撩谁,那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