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不大快乐。
这家店位于医院附近,他跑业务时,因地缘之便,时常跟客户约在这里谈事情,因此很常看到那对情侣。
不知从几时起,他开始注意到那个女人。
她有时,一个人,有时跟她的男人一起,点的餐很固定,几乎都是套餐配白饭没太大的变化,而且不吃甜点或正餐外的杂食,是个自律、不会放纵口月复之欲的人。
这种人最无趣了,严肃,死板,生活一成不变。
他以前这么觉得,女人是朵娇花,情趣则是滋养她们的养分,知情识趣的女人才会娇滴滴惹人怜,他以往交往的女人,都很有情趣,这个看起来就不是他的菜。
可是不知道从几时起,他开始注意她、研究她。
大概是有一次,他就坐在他们后面那桌,那时他们的斜前方有一对情侣,靠得很近,甜腻腻大玩恩爱喂食秀。
她在用餐其间,曾经扫了一眼,淡淡评论:“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房间里的事搬到公众场合供人观赏。”
她男人听了,微微一笑。“那是人家的自由,你不喜欢我们不这样做就是了。”
那对情侣是有点太over了没错,时不时就要啾对方一口,很惹人注目,大概全店的来客没有人不扫上一眼。
因为她不喜欢那种晒恩爱引人侧目的行径,所以她男人几乎不会在公共场合,对她有太亲密的言行举止。
不会在行进时牵她的手,因为走路不方便,而且有突发状况时也不好应变。
——可是他却看见,她有时会看向窗外,牵手走过的情侣。
也不会任性地向她男人要求:“这个我不要吃,你那个看起来好好吃。”
他们总是规规矩矩地应付自己的餐盘。
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很难?都什么时代了,男女平权,男朋友没义务要当你的厨余桶。
可是他是男人,做这种事也没觉得当了谁的厨余桶啊,这是一种身为护花、惜花人的娇宠欲,就雄性的生物面而言,他也觉得被满足了女人做这种要求时,也不见得在乎的是入口的食物,而是被疼爱包容的感受,那只是一种表达两性亲密互动的方式,如果要分得那么清楚,那男女朋友与一般朋友,又有何区别?
她不会对她的男人,做超出合理范围的要求。
她不任性、不撒娇、不依赖、不要求她的男人搁下手边的事务陪伴她。
即使,她真的很寂寞。
他原先觉得,这女人是奇葩,独立、自主、理性、讲道理、完全不用人哄、不用人疼,甚至不会用自己个丁点的情绪,去造成另一半的烦扰。
当她的男人也未免过太爽了吧。
那男人完全不需要花心思讨好她,反正情人节,她不需要花和礼物,那是商人促进经济的花招,男人工作忙的时候,她自己吃饭,不用人陪……
可是!她真的不想要吗?
他看到,她一个人吃饭时,曾呆看窗外笑闹着共吃一个甜简的高中情侣走过。
他看到,她在情人节那天微笑挥手要她男人去忙,说她待会也要去忙了,可是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好久。
他看到,她其实不快乐。
她男人是笨蛋,看不出来她很想要人陪、她很羡慕那些偶尔做点幼稚行径的笨蛋情侣、她也想要任性地撒撒娇吗?
那些她口中不以为然的一切,不是真的不以为然。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逻辑问题,但其实不难理解,就像当父母的,嘴里会叨念子女:“买什么礼物,浪费钱。”一边却笑得合不拢嘴,直向外人炫耀:“我孩子好孝顺!”差不多就是这种意境。
女人有些时候,会口是心非,她说的不要,不见得是真的不要。
她被自己的框框给框死了,不晓得该如何向她的男人表达她想要的甜蜜、爱宠、以及关注,她其实不是不要,是不晓得怎么要。
愈是深入观察她,愈为她感到心疼、怜惜。
这很危险,他知道。这女人是有主的,没他介入的余地。
可是他移不开目光。
他于始主动出击,向她搭讪。
这不难,他是药厂业务,各式各样的人都接触过,察言观色他很会、舌粲莲花他也会、死皮赖脸他更会。
那女人开始有些困惑,看完他递的名片,正色告诉他:“进药事宜不是我管的。”
她以为,他在向她拉业绩?
真的很不解风情。
不过这至少套到一点,他最初的猜测没有错,她真的在那家医院工作,而且是管理位阶。
也是,这对情侣看起来,走的就是精英路线,智慧线很长,恋爱天线很短的那种。
递名片只是一种自我介绍,让她认识他而已,不过他没有解释,因为这合理化了他接近她的动机。
他时时守株待兔,如果她男人也在,他会自己闪得远远的;如果她一个人,他就会靠过去找各种话题与她攀谈,她赶不走他,表情有些困扰,几次婉转暗示她想一个人,被他装听不懂,她就没辙了。她输在教养良好,说不来太失礼的话,而他脸皮够厚。
反正磨着、磨着,磨久了铁树也能开花——这是他当业务的不二法则。
有一次,他很不要脸地她:“欸,我长得应该也满帅的吧?你看都不看我一眼。”不是他自夸,他在女人堆里算很吃得开,好歹也是公认的帅哥,她是第一个,让他闭口羹吃很足的女人。
她审视了他下,回道:“云开比较好看。”
云开,她男人的名字。
那不是敷衍,她回得认真,是真心这么觉得。
他心狠狠揪了一下,酸得快滴出汁来。
“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明白你要什么。”
“他只是——”她凝思了会,替她男人找借口开月兑:“不太懂女人的心思,他谈的恋爱没你多。”
在他死赖上来的自我介绍里,连交过七个女朋友都告诉她了,身家报告都没他诚恳,她居然还不知道他在干么。
“他不是不懂女人心,他不懂的是你的心。”大概有一点不服气,他当下拆了她的台,当一回小人,戳破现实让她看明白。
她爱她的男人,不管是看着他用餐、还是目送他离开,眼里写满了依恋,他知道也看得出来,可是她男人不爱她,看她时的眼神没有热度。
他们之间没有火花,她不快乐、不幸福,所以他才会介入。
他给了自己数不清的借口,不在乎自己多卑劣、不在乎自己的行为就是十足十的小三、不在乎当个搬弄是非挑拨离间的小人,只要她肯看他一眼,他什么都不在乎。
“你信不信?若他遇到真正感兴趣的女人,什么恋爱情趣、什么女人心,我打包票他要多懂有多懂!”
她瞪着他。
瞪什么瞪。再瞪他也要讲。
“他不爱你,你比谁都清楚,他会不懂是因为对你不感兴趣,你燃不起他的热情,如同小孩子拿考不好当借口不爱读书是一样的道理,追根究柢就是没兴趣、不喜欢,所以才会考不好,可是人往往都是在考不好后,牵拖读书太难。”
“你这个人很讨厌。”这大概是她,能对人说的最极致的重话了。
像被针戳了一下,胸痛痛的,也明白自己是真的彻底被讨厌了。
之后怎么缠她,她都不肯再跟他说一句话。
他超级后悔,后悔到想咬烂自己的舌头。干么要这么白目,硬往人家的痛处踩,她不想面对就算了啊,他可以跟她一样,一直当个睁眼瞎子,大家瞎成一团嘛。
他说了很多次的对不起,她理都不理会,正苦于无法打破僵局时,上天帮了他一把。
那天他跟客户应酬,她也正好在同一间餐厅与人谈事情,本来是不会遇到的,但她那头的包厢闹腾出些许动静,他刚好从走道经过,目睹争执场面,本能地挺身护她,莫名便陷入一场混战,他挨上一刀,被送进医院急诊室。
她后来有解释,是几个素质不佳的文化流氓,他们开医院的,在管理与医疗上有太多机会让人作文章,这种事通常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处理就尽量处理。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也不确定她这是不是在怪他坏事的意思?
“你……”
蛤?意识恍惚了下,没听真切。
“你想要什么?”
原来挨一刀就可以跟她谈条件?早说嘛,他半夜都跑去挨。
他笑了开来。“可以给我你的电话吗?”
她蹙眉。他捂着伤,血从指缝里流,然后说要她的电话?
“不然……跟我看一场电影?一次就好。”
“我不懂。”她看着他,一脸困惑,不像是装蒜。
他在她身边磨了这么久,她还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是没谈过恋爱吗?”他在追她啊,这么明显,瞎子都看得出来。
“我结婚了。”
“所以咧?”不过就是一个结了婚,但没谈过真正恋爱的菜鸟,她简直清纯得可以勾起全世界男人的怜爱,连异性单纯的示好,都看不懂。
最后她还是没有答应跟他看电影,她很坚持,她结婚了。
那又怎么样?他一点都不在乎,结了婚可以离婚,不离也无妨,他还是可以一直一直地纠缠她。
她男人不懂她,可是他懂,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可以让她很快乐,做那些她不敢任性向她男人要求的事,他可以扮演任何一个她想要他扮演的角色,或谈心或朋友、或伴、或模拟恋爱角色、或空虚寂寞的替代品……什么都可以。
她需要的时候再找他,平常不用管他也没关系,他真的会很乖很乖。
他说了很多,不确定是哪一句打动了她,也或许,只是被他缠得烦了,月兑口问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谁知道?
感情本来就是盲目的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全世界只看得到她的身影,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对个女人如此狂热又如此卑微,抛却道德廉耻,不惜把自己摆进尘埃里也要追逐她,就像飞蛾追逐着光。
“那如果我真的离婚了,你想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想啊,他连当没名没分见不得光的小三都无所谓了,离婚当然是卯起来追。
她又问:“那如果我离婚又怀孕了呢?你还是想跟我在一起?”
想。如果她有意愿开放名额让他争取孩子的爹这个角色,他还是会卯起来追。
最后,她真的离婚了。
然后陪着他,去看了一场欠他许久的电影。
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男人……不对,应该说,她的“前男人”也交了女朋友,她生产住院时,对方有来探望过一次。
那女人走后,他哼了哼,对她说:“长得没你漂亮。”邵云开眼光也不怎么样嘛!
她淡睨他。“那是你的想法,在云开眼里,她或许是世上最美的风景。”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吧!反正他还是坚持——“你真的比较漂亮。”
她眸底,闪过一丝丝柔软的情绪,声音轻轻浅浅,对他说:“你好像——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