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习惯?”
“人啊,是一种很习惯的生物,一但习惯某种生活态度,不管那会不会让自己痛苦,久了也就会渐渐习惯跟麻木。然后会渐渐的认为自己就是某种人,你也只是习惯了那个梦想,渐渐的忘记为什么那么执着,所以现在会觉得腻了。”
“我没有忘记,我只是突然明白执着的原因。”
他不再继续跟我争论,只是手插口袋的笑了笑,“外面很冷,我看你今天就在这住一晚吧,明天我会把稿子拿过来给你。”
“我干嘛听你的?”我双手环胸,他说话也太自顾自了。
“因为,我猜你今晚一定会留宿。”
“蛤?”
“你可以不承认,可是当你踏进屋子的那一刻,你的表情……始终在压抑着某种思念。”
“莫名其妙。我等着你明天的原稿,该是解谜的时候了,让我看看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打开客厅里的电子壁炉候,又泡了一杯热女乃茶,瑟缩在沙发上,手上随手拿了一本文库本——我记得以前冬天的时候,很喜欢窝在温暖的客厅里看小说。
他说我在压抑思念。
“真是自以为是的人。”我只是因为太冷了,懒的再回自己家睡。
而且他说这屋子里到处都充满了温暖,我怎么都没感觉呢?我放下小说,站起来四处走动,仔细观察着各个角落,其实都跟小时候的记忆差不多,没有不同。
直到我发现餐桌四个角的雕纹,愣了愣,“这是……紫云蔓……”接着我又发现客厅的挂钟上也有一朵小小的紫云蔓的图案。
“难道他说的是这个?”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注意到过,于是我开始地毯式的搜索整个屋子里的紫云蔓,总共有九十九朵。那些图案隐藏在各种不容易注意的地方,连我房间的书桌下都有。
“所以,爸想要表达什么呢?”
这些图案以前就有了吗?
这一晚,我直接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明明没有盖任何的被子,可是却很温暖,梦里隐约的出现一些片段,但清醒后就完全遗忘。
清晨我睁开眼睛看着客厅的吊灯,小时候很白目,还曾经试图跳起来去拉吊灯,结果摔个乱七八糟,吊灯还整个掉下来,那个时候是爸整个人护在我身上,替我抵挡了那些玻璃碎片,他受了不少皮肉伤,当场流了许多血。
他并没有骂我,只是模模我的头说,『下次别做这种危险的事了好吗?』那声音很温柔……
“原来,曾经还是亲密过的啊……”
门铃声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拍拍双脸的去开门,就看见零一脸『你看吧你还是在这过夜』的脸,“早!”
“你怎么能确定我真的在这过夜?”
“我就是能确定啊,因为……我很了解你。”
“啧。”我拉开大门,他却伫立在原地。
“我就不进去了,喏,这是早餐跟原稿,我可是赶了一整夜都没睡呢。”他把东西递给我之后,意外的这次不当个跟屁虫,爽快的就离开。
我抱着这一叠的稿纸,狐疑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管他在计划什么,我绝对不会轻易上当的。
边吃着他带来的早餐,我边开始一张张的阅读起来,他带来的火腿蛋吐司是我最常吃的早餐,明明他跟我认识并没有很久,搞不懂他怎么知道的。而且还是以前我住在这里时,最喜欢去的那一家早餐店买的。
故事的开头是他说过的那位老伯,开头是他跟老伯一起坐在咖啡厅里谈话的模样。
老伯开始说一些故事,一个关于他跟他老婆之间的故事。那故事很短,因为紧接着他们之间迎接了一个新的小生命,幸福快乐四个字以为就是结局,可是死神却找上了他心爱的老婆。
原本画的丑丑却很可爱的三人家庭涂鸦,瞬间染成了黑白。
“这……”
老伯跟女儿陷入漫长的低气压围绕,从相依为命到相敬如宾。
我发现自己的手抖的厉害,却没办法停止阅读。
我觉得很难过,你知道吗?我失去的不只是心爱的老婆,也失去了女儿那天真的笑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笑不出来了。明明刚开始的日子,我们父女还很要好,当我看着老婆的照片哭时,她还会安慰我,帮我擦掉眼泪。但是渐渐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原本天真的个性变的阴沉,每天只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吵也不闹。
“我猜,她是不是在学校被人嘲笑了呢?小孩子有时候无知的幼稚,总是特别伤人呢。”
也许吧,我问过她,她也不说。
而且人是一种很懦弱且容易习惯的动物,一但双方习惯了这样冰冷的相处,久了,冰层只会愈来愈厚,甚至忘了该怎么拿起破冰锥,打破这些冰墙。
“老伯,你的比喻还真是抽像,好像写小说的用词呢。”
因为我老婆就是童书作家啊,呵,本来她是一名小说家,自从有了孩子才开始自己写童书给女儿,家里书柜的童书区,那一本本全都是独一无二的童书呢。
“哇,真是个幸福的孩子。”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改变台湾的出版形式,希望有一天能把台湾的小说推向世界,从很久以前她就有这种想法了,我猜啊,我女儿以后也会成为一名出版界的人吧,她跟她妈妈很像。
“你每次来这里远远的看着她,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因为见了面,我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家人有的时候反而是心离的最远的人,我……
“老伯,你们离的并不远,在我看来虽然是一步之遥,但只要提起了勇气就能跨过。”
因为她恨我,她一直认为,我老婆死掉是我害的,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但如果她恨我会觉得快乐……
“怎么可能快乐?”他握紧了拳头,“怎么可能会快乐呢?”
我愿意成为她发泄痛苦的出口,不要紧的。
“——如果你们能和好,能恢复从前的亲密,最想做的十件事是什么呢?”
十件?!
“又不会很多,说说看嘛,随便举例都能超过吧。就像死前要做的十件事一样。”
真的很多,呵……是啊,被你这么一说,多到数不完呢,但如果只能选十件的话——以前她看过我老婆画的一个故事,内容是取自西班牙手工糖的背景故事,她老是嚷着想吃看看西班牙糖,有一回我去国外替她带了一罐回来,很快就被吃完了,就好像幸福一样消失的太快,还没记住就已经离开。所以,我想开一间西班牙手工糖的店,让她每天都能吃到。
“这种事你现在也能马上做吧?”
不,我已经是个老骨头了,怎么可能还特地去国外学徒一年呢,都只是空想罢了。
“没关系,再来呢?”
我想跟她一起做义大利面,她曾经在学校家政课时有过不好的回忆,自此之后连看到义大利面都觉得讨厌。我希望能让她在生命里没有觉得受伤的事。
“老伯,这是不可能的,人啊一直活着总是在受伤中成长啊。”
也是呢。
我还想跟她一起骑协力车,一起在海边看书享受一整个悠闲的下午,晚上能够一起喝酒谈心,喝累了帮她盖被子……
“一下子不只一件事了呢。”
因为人就是这么的贪心啊,一开始幻想就停不下来,这些事情也许在你的眼中再平凡不过,可是对于有心结的彼此,却是一种奢侈。
“我懂,因为……我也曾经,遗憾过。”
故事到这里重新切换回正常的视角与叙述方式,我已经可以在心底彻底确定了,零他口中的老伯就是爸爸。
原来他们曾经认识过,就是在他说的那间咖啡厅。
我持续忽略着刚刚爸说想要跟我一起做的事,忽略那些彷佛如内心对话的内容,不想去翻阅自己的心情。
我看着老伯那沧桑的侧脸,始终没有对外人说过的过去,却因为他的故事而触动。
“老伯,你觉得遗憾是什么呢?”
“遗憾,就是来不及说的爱吧。”
“不,我说它是日日夜夜折磨人的一种痛。它是不断提醒你过失的存在。”
国中毕业典礼的前一天,因为班上同学人人都穿名牌球鞋老是让我很羡慕,那一晚我吵着妈妈说不管怎样,我就是想在毕业典礼时也穿一样的。
母亲拗不过我,只好出门去跟朋友借钱,当她借到钱买好球鞋要回来时,却不小心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我的家世很复杂,直到母亲去世时,出现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说他是我爸爸,才知道我是最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的确,妈过世之后,男人全力支持着我的生活,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了,但是——那份最温暖的地方却不会再回来。
这几年我才想通,我根本不想要什么名牌球鞋,我想要的只是每天吃着简单的饭菜,绕在她的身边分享每一天。
所以我才说,遗憾,就是那个晚上我不该耍孩子气,不该……这么轻易的就毁掉我们幸福的时光。妈她过去曾经为了保住我,不惜到处躲避那男人的搜寻,因为一旦被找到我就会被带走。
更可笑的是,一开始那种富裕的生活,竟然让我几度觉得,妈死了真的是……
“别说,别说出那种话来。”老伯突然阻止我说下去。
“咦……”
“说出来,只是在伤害你自己、惩罚自己而已。”
我浅浅一笑,“我们,何尝不是都在因为遗憾的过去,而拼命的自我惩罚呢?”
自我惩罚。
拿着书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任由书跟满满的沉重躺在腿上,我靠着椅子,试图喘口气。
“零……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写了这故事,为什么接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