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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再说话,他只是靠在那里闭起眼睛,双手交错紧握,那姿势我很熟悉,因为有段时间我也曾在睡梦中这样过,他在祷告,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过,他不停的在祷告。
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
看着那始终发亮的手术灯,看着走廊上来往的其他病人,有的也很紧急的被推入隔壁的急救室,他们的家属则是跪在地上痛哭。
旁边因为没有床位而被推在走廊上吊着点滴的人觉得很吵的转动了眼皮又继续沉睡。
再往急诊室的床位区瞥一眼,注意到了一个顾着玩手机导致自己的点滴早已打完却也没通知忙碌的护士,刻意的让血液夸张倒流,甚至还出血的在地上滴下许多鲜血,那名女孩第一个动作不是叫护士而是拿起相机往地上拍一张,再摆出一张楚楚可怜的表情拍一张,最后才立刻换上气愤的脸大声咆哮。
正当我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那名女孩时,有几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的人来到这个走廊讨论事情,不听还好,一听发现他们竟然在讨论还有意识的老母亲的房子要怎么分,那几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但其中一个一提到医药费怎么处里却马上沉默。
什么人都有。
看着他们讨论无果,不欢而散的模样实在让人心寒。
不是我冷漠的看待这个世界,而是这世界的温暖实在少得可怜。
曾几何时,我们生活的每一块角落,早已变得不堪入目的迂腐。
“我就是你现在这种心情。”赖狐狸突然开口。
“咦?”
“我就是用你现在的心情在看你。”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睛的反过来在观察我。
我恍然大悟,“但我并没有这样。”
“你有。想想两个月小尹因为公事外出结果出车祸时你是怎么样?”
“我接到她的电话,问她怎么车祸然后哪间医院,就这样啊。”
“这之中你有关心过她半句吗?”
“我……”
“知道当时我派秘书去处理时,小尹的心情如何?她说她撞了人,那个人流了很多血,却不愿停留在原地马上负伤逃跑了。”
“小尹该高兴,这样她撞人会反变成无罪。”我记得当时我也是这样跟她说。
“你有想过罪恶感将跟随她一辈子吗?这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是啊,这样我跟周遭那些人,又有何不同?
“我说的过份了。”
“你对我从来就没留情过。是说……你不会太注意我了吗?连小尹的事都那么清楚。”
这次他没有回答,刚刚暂时的分散注意力,现在他的视线又回到手术灯上,那扇紧闭的门就像每个人的心房,有时会觉得,如果一直打不开,会不会发生悲伤的事。
“冉冉她,很坚强。”我发自内心的说,“也很闪耀很温暖。”跟她相处的时候,我总是能体验到真正的人性,而不是像这个冷漠的世界,冰冻着人与人之间的交流。
其实每个人都是城隐,我这么想。
“那是她在忍耐,你一定无法想象她的忍受疼痛指数有多高,高到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再痛,她都还是能笑,因为她怕别人露出担心她的眼神,因为这样,她那乐观的护栏,随时都有可能垮掉。”
“不会有事的。”
“咦?”
“我说她,不会有事的,她一定还能活超过明年的夏天,一直一直活下去的。”
“是肝硬化,还有其他的并发症。”
“……”
“本来一直控制的很好,在这一年病情突然直转急下……”这是第一次,我听到冉冉得的是什么病。
我不该接近他们兄妹的,我总觉得,自己又再一次选择了一个会悲伤的人生。
我没办法去想象,之后失去了这个朋友,看着她渐渐的死亡我该怎么办。
如果是以前的我,现在就会拔腿跑走了吧?然而我却紧紧给了赖狐狸一个拥抱,这拥抱是过去在我无数个悲伤的日子里,都希望有个人能给我的。
“别想了,别再想了。与其去想那个还没发生的痛,不如记住现在的快乐就好。”
他哭了。
一个大男人的哭声,原来可以这么的刺入心扉。
我很想跟他说我懂,我懂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我其实懂内心的那份安全感消失的感觉,可我说不出口。
我们整整等了三个小时冉冉才被推出来,并且要暂时转到加护病房观察三天。
那晚当我终于回到家躺到床上,我第一次,自发性的留下一滴眼泪,一滴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泪。
然后我熬夜了,只用了一个晚上就选出零那本书最适合拿来当文宣的字句,并且列出三个书名。
回神时天已经亮,我走到客厅看着晨曦,想着那天冉冉画画到天亮的心情。
我想我了解那个从阳台看着天空的意义了——她想表达的是,自己还能这样理所当然的看见多少次日出呢?
死亡。
看起来离我们很远,有的时候却近到下一秒就在身边。
来不及说的再见,来不及完成的梦,都再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爸……你也是吗?”你也是,抱着这种心情离开的吗?
*
“你……怎么做到的?”零此时正拿着我刚完成的文宣,沉默好一会才说。
“嗯?”
“这可是第一次有编辑能把文宣作的这么到位,应该说——符合我想要的感觉。”
“所以你才选择了我不是吗?”
他一听笑了笑,“可是你看起来是彻夜不睡完成的呢,黑眼圈好重。”
“那不重要。”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假装没听见的拿起另外一份文件,“你还没选出一个你最满意的书名。”我拨拨头发的问。
“你每次只要想逃避的时候就会拨头发。”
“欸?”
“我随便说的。”他吐吐舌头一笑,而我是心虚的——他的随便说说猜的可真准。
“呐,你是不是正在拿我实验什么?”
“为什么这问?”
“你正在实行什么计划对吧?”
“就选这个书名吧,我要回去打稿了。”他随手用笔勾选了一个书名之后,第一次,这个老是很有自信的家伙不敢正面回答我问题的逃走了。
我则转着笔目送着他那假装不疾不徐的背影。
零前脚刚走没多走,同样也挂着黑眼圈的狐狸后脚就跟着进来。
“零最近似乎很常来找你呢。”
“我记得我是他责编,还是你强迫的。”
他耸耸肩的不反驳,“早上我趁着探望时间去看过冉冉了,没什么大碍,老喊着无聊。”
我点点头,却偷笑起来。
“你笑什么?”
“前几天还要我接近冉冉要小心的人,现在却是……”
他不自在的咳了几声,压低嗓音的说,“昨天我……哭了的事……”
“我会斟酌要不要散播出去。”
“你……”
“算算你现在可不只一个把柄在我手上呢,赖大执行长,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以后对我的态度好些呢?”
他眯起眼睛点点头,换上了平常痞痞的笑脸,“你也知道我在观察你,我还有更多关于你的……”
“不好意思,我就是个生活枯燥乏味的城隐人,不可能有其他把柄,你再这样观察我下去,我真的要认为你喜欢我了。”原本只为了逞一时嘴快而说,可是那个瞬间,我捕捉到他眼神里不自在的情绪,他立刻别过头,不让我注视他。
“我只是因为个人兴趣才观察你的。”
“个人兴趣?!”
“呃……谁叫你那么的阴沉!”砰,今天第二个,又一个人被我逼到直接落荒而逃。
我拿出抽屉的小镜子看着自己,“我真的有那么讨人厌吗?是因为我都太直接的提出疑问吗?”
真是,太令人不解了,这两个家伙。
不过,我很感谢他带来这个好消息,心情一放松,人也就跟着疲倦起来。
趴着快睡着时,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我的双手又呈现祈祷状态,迷蒙之中,我意识到自己希望冉冉别死其实是因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希望存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