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是个美好的年龄。
十四岁的沈青再也掩不住少女的风姿,出门必须在脸涂紫叶水,再穿上厚厚的垫肩及裹胸。
麻烦、不舒服,但比起身为女子无形的拘束,她更不在意身体的拘束。
这两年,她还是日日清晨进书院,只是不再念书,念书这事儿,有殷宸为她送来的家教专人指导,进书院是为着跟师父习武。
这段日子下来,虽没练出飞檐走壁、飞针伤人的功夫,但撂倒几个偷鸡模狗、合伙抢劫的家伙倒也不是太困难。
通常她天未亮进书院,辰时过后返家念书,她和以前一样努力,考状元的雄心壮志始终没变。
现在不是练武时间,沈青还是一路往书院跑,脸上笑容止也止不住,因为殷宸又来信了,明知道每月都会收到一封,却还是在收到信时忍不住开心。
她太快乐了,急需一个讨论对象,可以和她说说殷宸、聊聊过去的对象,因此她往书院快跑,跑过大门、教室、宿舍……她跑到草庐前,用力推开门——
她傻住了!
桌子呢?椅子呢?师父那一箱闲书去了哪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好像那些东西从来都不存在似的。
怎么会?她早上还在外头蹲马步、练拳的呀,她还赖在师父身上撒娇说:“师父,你教教我剑法吧。”
“学剑法做啥?上阵杀敌?”
“我想耍帅嘛。”
“要是不小心往身上划两刀,那就真够帅的。”
她叹气摇头。“师父老了。”
“我哪里老?”
“要不怎记不住,我是天才,天才岂会做蠢事。”
天才两个字让师父大翻白眼,嘘叹两声道:“认真说来,你师兄才是真天才,我遇见他的时候才四岁,没人教,竟自个儿在墙边蹲马步,整整两个时辰呐。”
这话真戳人心窝子,就算她十四岁,谁要敢让她蹲两个时辰马步,她跟谁翻脸。不过见识过殷宸的武功,确实啊,她这个天才都自叹不如。
早上还在和她斗嘴的师父,去了哪儿?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从原路狂奔回去,现在她很厉害,半路上不必停下休息也不会脸红气喘。
冲进家门、跑回屋里,翻出早上师父给的册子,上头歪歪斜斜地写了“武功密笈”四个字。
她没认真看,只当师父闲来无事练练毛笔字。
再次打开,里头字迹潦草,可见是在匆促间写下的,上头写着最近正在学的内功心法,一页页往下翻,沈青脸色越见凝重。
师父写得相当认真,把她日后该学的都写上了,为什么?因为不能再教、不想教?因为——
翻到最后一页,两个大大的字映入眼帘。
走了!
师父走了?
殷宸离开、他也离开,穆颖辛、陆学睿通通走了,寂寞像从天而降的巨石,打得她头昏。
晋县很不好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想走?
好半晌后她苦笑了,不是不够好,晋县只是他们的中继站,而非永久停留的地方,但于她而言,这里是娘死后她能够自在呼吸的地方。
在这个世道,男人与女人之间隔的不是一条线、不是鸿沟,而是一道天梯,一段她拼了命也追赶不上的距离。
突然间她很想、很想……很想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直到一声声呼叫把她从自艾自怜中拉回来。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
跪在外婆床前,沈青默默垂泪,外婆的泪水也在深深的沟壑中蔓延。
“你不点头,外婆怎走得安心?”外婆虚弱道。
怎么点头?努力那么久,她就只差一步啊!
殷宸保证,必教她梦想成真,她发誓要向沈家证明,女子也能撑起一片天,她的人生可以靠自己来周全,努力那么久的事,她不想放弃!
“傻孩子,考上状元证明不了什么,只会让你惹上欺君之罪,你所有的努力只为着赴死吗?”
“不会的,师兄会帮我,他说可以就可以。”
“阿宸能够纵着你,却保全不了你,要不殷氏也不会只剩他这个骨血。”
“师兄说到做到。”她咬牙道。
怎么办?这孩子比她娘亲更固执……一急,噗!她吐出一口血,不断咳嗽,脸色发紫,眼看要喘不过气。
丫鬟见状,一面为她拍背顺气,一面哽咽道:“小姐,求求您,您就依了老夫人吧。”能不依吗?她可以对全世界发狠,却无法对疼爱自己的外婆狠心啊!
一咬舌,她尝到血腥。“好,我回沈家,我不考试了,我当个婉顺好女子,乖乖待嫁。”
她不甘心,她逼迫自己,她放弃、她伤心、她难过,因为不想外婆遗憾……
“你发誓,你不回……沈家,外婆……魂飞、魄……散,死不……瞑目……”
外婆使尽全身力气,瞠开双目,用力看着沈青。
怎么可以?怎能让她以外婆为誓?猛摇头,她不要!
“发誓……”外婆紧紧拽住她,逼迫。
沈青死命握紧双拳,任由指甲戳入掌心,在上头烙下血痕。闭眼,泪水从眼角滑下,深吸气、举掌为誓。
“我对天起誓,若不回沈家,就令外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语出,多年努力瞬间灰飞烟灭。
外婆点点头、松口气。“好……孩……”
“老夫人!”
丫鬟放声大哭,沈青猛地张开双眼,泪如雨下……
下朝时分,陆学睿远远地看见殷宸,快步跑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头。
陆学睿成为宫廷侍卫,平日觉得他办事不靠谱,但这两年越来越有模样了。
穆颖辛跟在陆学睿身后与殷宸碰面,三人肩并肩,桃园三结义再度合体,只是中间少了个矮子,难免心中惆怅。
“父皇打算下月初封三哥为太子。”殷痕眉飞色舞,比起前世,皇帝整整提早三年封太子。
两年前返京,殷宸考上探花,顺利进入翰林院后,与穆颖辛、陆学睿投靠到三皇子阵营,两年来,他们在皇帝跟前使劲儿为三皇子下功夫,在朝臣面前悉心为三皇子抬轿,有他们的帮忙,三皇子如虎添翼。
穆颖辛做的事都看在三皇子眼中,他成功得到三皇子与皇后娘娘的信任与看重,并视他为股肱。
至于母妃的痛哭流涕、哀号怨气,穆颖辛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此话一出,穆颖辛和殷宸对上眼,他们办到了。
前世穆颖辛得皇帝偏爱,最终登基为帝,但不服气他的臣官十有七、八,他花十几年功夫才将他们一一打压,可那些人都是贤臣啊,他们不过是相信,三皇子会是个更好的皇帝。
事实上没错,他们目光犀利、阅人无数,比起穆颖辛,三皇子确实更适合那张龙椅。前世穆颖辛当了几十年的痛苦皇帝,一辈子战战兢兢,如今能月兑离桎梧,自然开心。
而殷宸,前世的他为好友两肋插刀,陪他筹谋算计,本该征战沙场的他却被困在朝堂里,宰相这名号很好听,但对于父兄的愧疚……上辈子的殷宸被罪恶感狠狠折腾,至死都不安心。
重来一回,他们都可以不一样。
三皇子封太子,殷宸自他口中取得承诺,一旦有战乱,必定说服皇帝,让他掌大旗,为穆朝出征。
太子不明白,为什么殷宸非要他这个承诺,如今国富民安、四海升平,为什么他认为齐国会无端发起战役?而取代镇国公的徐澈将会大败?
太子不明白,但穆颖辛和殷宸都很清楚,那是前世清清楚楚留下的轨迹。
前世徐澈大败,皇帝派周铨出征,勉强打了个平手,最后两国谈和,这次……殷宸定要争取此役,他要与徐澈正面交锋,要查清父兄死因。
“这样很好。”三人对视一笑,脚歩轻松。
“穆七要成亲了,去喝一杯贺贺吧!”陆学睿提议。
没错,穆颖辛马上要成亲了,对象还是前世的结发妻子杜玫。
那是个温良尔雅的女子,她为他生下两个杰出优秀的儿子,她亲自教养他们,也把几十个不是她所出的庶子女教养良好,让他的后宫平静和乐,皇子公主们手足情深,不见夺嫡乱象。
杜玫活得比他更老,比起沈青,她更适合后宫。
两年前,穆颖辛从父皇给的名门淑媛名单中一眼挑中她。
对于沈青,心中依旧不平。
那年梅树下初见,他放手,是不愿她再次枉死,不想复习前世错误,但一起念书上学、长期相处,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沈青令他怦然心动。
他后悔,却仍然放手,因为她眼里只有殷宸,而殷宸心里也装满了她……
殷宸发现穆颖辛凝在嘴角的苦涩,长臂揽上对方的肩,他明白兄弟为自己放弃了什么。
“杜玫是个好女人。”
“我知道。”她的家世、教养、性情,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自己。
“这是正确决定。”
“我明白。”
“谢谢你的知道和明白。”殷宸道。
陆学睿听着听不懂的话,看着两人“目光传情”,不满的分开他们,硬把自己插进中间,说:“从现起,用我看得懂的眼神、听得懂的话来表达。”
两人再度对上眼,均笑开。
“走吧,喝酒去。”殷宸道。
“好,不醉不归。”陆学睿大声附和。
“我听母妃说,姑母也在帮阿睿找媳妇。”穆颖辛说。
陆学睿瞠大眼睛。“真假?淑妃娘娘亲口说的?”
“嗯,母妃说要替姑母掌掌眼。”
陆学睿唉叫一声。“我不要!”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容得了你要不要?”殷宸瞪他,不过是成亲,瞧他那副怂样儿,又不是要把他推入火坑。
“那你咧,你比我还大,为啥姨母不替你张罗?”
“我娘和姨母不同。”殷宸道。
一句话,穆颖辛和陆学睿垂了眉,都知道的,过去英姿飒爽的姨(姑)母,自从那场战役之后就变了个人,变得阴沉抑郁,让人不敢接近。
陆学睿抱歉自己挑了个烂话题,连忙干笑两声圆过去。“娘说要找个厉害的媳妇管我,以后我再也不能逛花楼、听曲儿,连跟哥儿们喝酒,都会人在旁边唠唠叨叨,呼……我才不要成亲!何况我和阿宸、青子约好的呀,我们要一起娶媳妇儿、一起进洞房。”
这一说,穆颖辛和殷宸笑开,一人一掌落在他背上,把他拍了个踉跄。
这时火曜不知从哪里躐出来,他在殷宸身前拱手道:“爷,沈姑娘的外祖母过世了。”
殷宸蹙眉,急道:“好,我马上去。”
穆颖辛跟着开口,“我也去。”
“婚礼。”殷宸提醒。
是啊,晋县虽不远,但一来一往也得六、七日,何况还得帮沈青办丧事,大婚在即,新郎官怎能缺席?
穆颖辛叹道:“翰林院那里,我帮你告假。”
“多谢。”
“快去吧,有任何情况,捎信回来。”
“我会。”殷宸拍拍穆颖辛肩膀,飞身一躐,转眼不见人影。
看着殷宸背影,片刻后陆学睿问:“沈姑娘是谁,瞧阿宸那副紧张样儿,是他的心上人吗?”
心上人?确实啊,若不是他们已经在彼此心上,他怎大度得起来?“是。”
“真假?他什么时候认识一个沈姑娘了?不行,太没有义气,他居然告诉你不告诉我,等他回来,我跟他没完!”
穆颖辛失笑,等他知道沈姑娘是谁,他想不想完,还真不是他能作主的。
陆学睿一脸八卦,笑问:“快告诉我,是哪家的沈姑娘,模样怎样?性情怎样?比起皇上赐婚的杜家姑娘又怎样……我得写信告诉青子,阿宸都找到对象了,我们两个得加把劲儿,可不能输……”
随行在棺木旁,沈青一身素衣、面无表情。从外婆咽下最后一口气开始她就憋上了,说不出口的情绪压在胸前,越来越涨、越来越闷,闷痛到让她无法忍受,大家都告诉她,哭出来就好了,可是她没办法……
她无法吃睡,她像行尸走肉,明明还在喘息呼吸,却恍若失去知觉。
其实很早以前她就明白外婆身子不好,知道外婆不能一直陪伴她,知道她早晚会和娘亲一样抛下自己……
早知道的事,早该做好准备,只是死亡……谁能准备周全?就算早知道,还是会有奢望啊。
奢望奇迹,奢望外婆再撑久一点,等她考上状元,证明自己能够顶天立地,她将大声对外婆说:“我不是普通女子,邵家的荣耀、邵家的门楣,有我在!”
可是,外婆等不及……
这是第二次送走最亲密的人。
前世她在不懂亲情是什么之前就失去亲人,她是个只能依靠自已在茫茫人海中独行的孤儿,这辈子本以为通通有了,却没想到……仍旧一点一点失去……
她不哭,因为明白,哭得再凶也改变不了上天掠夺的动机,再伤心也不会有人因此而伫立,她再能干、再有本事,终究只是一个人,前世、今生……都一样……
扬手,纸钱自手中散去,在空中飞扬、翻腾、落地……
这是在嘲讽她?任她再会翻腾,终也要落地……
缓步前行,周围彷佛围起防护罩,她听不到哀乐奏鸣,看不到下人悲戚,她的灵魂被抽走,只剩下随着队伍前进。
扬手,纸钱再度从手中散去,只是手落下的时候,一个坚定的掌心握住她,转头……她看见他。
“别怕,我在。”殷宸说。
一句话,他掌心的温度迅速从她的手心扩展到手臂、到身躯、到心脏……
她一语不发,两人安静对望,他闯进她的防护罩,把人气带进她的世界,然后感动一点一点、再一点……
凝结成冰的泪水在此刻瓦解,堵在胸口的哀伤被融化,她的委屈哀愁争先恐后冒出来向他讨拍。
那话儿说得多好啊,眼泪只对在乎自己的人有用。
于是她的泪水教他愁了眉、硬了唇角,教他的心扭成团,让他无法安生。
他生气,气她把自己弄得这么瘦,气她让自己不成人样,她不知道,即使在远方,他仍然时刻惦记挂念她吗?她凭什么不在乎他的在乎,凭什么不理会他的担心,凭什么这般折磨自已……不知道她折磨到的人是他吗?
他是真的生气,却舍不得让她看见怒气,于是五官自动删除愤怒,只留下疼惜。
“我很痛,这里。”她指指自己的胸口。
“我知道。”
殷宸回答简短,但沈青确定他明白她的心痛,并且把她的心痛拢在掌中,用武林高手那套,把心痛揉成灰,从指缝间落下。
交谈只有三、两句,之后不再对话。
她是痛到说不出话,他是心疼到说不出话,她继续随着棺木往前走,他继续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坐在秋千上,殷宸在她身后轻推。
整整三天,他给她喂饭、抱她、拍她入睡,他牵着她走在两人曾经并肩欢笑的路上,但他们没说话,好像不需要透过言语也能沟通似的。
秋千轻荡,荡开她的语言中枢,说话的出现。
心随意走,她终于开口。“搬到外婆家后,我再没坐过这个秋千。”
“为什么?”
“外公说,这是要做给他最疼爱的外孙女的,谁也不能坐。我不是外孙女,我要当外公的孙子,所以,不坐。”
“嗯。”
“外婆骂我固执,说不管我改不改姓,都是她最疼爱的外孙。可我不只想当她『最疼爱的』,我还想当她『最骄傲的”、『最荣耀的”外孙。”
“你已经是。”
殷宸说的对,谁家外孙女儿能考上秀才、举子,还是小三元呢,“邵青”这两个字太红,连县太爷都送来匾额,赞扬外婆教育有成。
外婆战战兢兢地收下匾额,一面叨念,“你这孩子,心怎么就这么大,不能安生点吗?”念完却立刻进厅里给外公烧香,感谢祖宗庇荫。
外婆多矛盾呐,不赞成她却又纵着她,明知危险,明明不乐意她冒险,却又替她掩盖真相。若不是疼极爱极,谁会这么无聊?
“可我不能再考状元了。”
“为什么?”
“外婆逼我赌咒,逼我回沈家,让我当个安分的闺秀,安分待嫁。”
对这么不安分的她,要求安分,多为难人。
“你怨恨外婆?”
“不恨,她只是用自以为对我好的方式待我。”
“所以……”
“我害怕,怕走入牢笼,怕无形的约束让我喘不过气,还怕面对……”她最爱也最恨的父亲。
他蹲到她身前,勾起她的下巴,认真地、郑重地再说一次。“别怕,我在。”
他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出四个字,然后,她就信了。
她点头,点得眼泪不小心掉出来,她说:“好,不怕,再也不害怕了。”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她从秋千上滑下来,扑进他怀里,她用力抱住他,好像练过吸星大法,能从他身上吸取足够勇气似的。
他问:“你想回沈家吗?”如果她不想,他就有本事把她藏得无人找到,他对自己的能力向来自信。
“不想,但必须回去。”她不信鬼神,却不想外婆冒险,万一真会魂飞魄散呢?万一赌咒成真了呢?
他抱起她,坐在秋千上,带着她轻轻荡着。“那就回去吧,我会上沈家提亲,往后你是我的人,没人敢欺负你。”
“但嫁了人,我就不能当状元。”她笑着窝进他胸口。
“是。”成为殷夫人,她不能考状元,不能在他的庇护下进入翰林院。
他本打算给她五年,让她驰骋朝堂尽情发挥所长,他也在这段时间内将前世遗憾消弭,五年后她完成梦想、退出朝堂,并且成为他的妻子。
但沈家不安全,坦荡磊落的她不会是后院女子的对手,计划必须改变,成亲必须提早。
“但你会发现,值得的,即使那是条截然不同的路。”殷宸道。
值得?这是他的承诺吗?
没有温柔的甜言蜜语,只有重重的承诺,这男人真实诚……沈青笑了,他已经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植花栽柳,为她铺就好风景了吗?
她在他怀里点头,重重地、相信他的承诺。
金风送爽,道路旁野菊迎风招摇,风景无限好,沈青始终窝在殷宸怀里。
她可以更坚强的,她本来就是独立自主的女性,小小挫折难不倒她,只是现在,她想要脆弱。
脆弱地依靠着他,脆弱地让他在前面挡风遮雨,她想要偷懒一下下,因为回到沈家,她想会很累心。
“害怕?”轻拍胸前的女孩,他喜欢被她依赖。
“不害怕。”
他不信。“倔强。”
从他怀里抬起头,沈青认真说:“我不会把日子过成让自己害怕的那个样子。”
很好,自信的沈青回来了。“我信你。”
“我也相信自己。”她不是足不出户的穆朝女子,她知道外面世界虽然危险,但危机会让人更坚强。
“这样很好。”从来,他都想要一个和自己比肩的女子。“不过也请相信我,我会把你护得好好的。”
沈青一笑,数百年后的女性,未必需要男人的保护,但能听到这样的话,终是窝心。
“记不记得『软东西』?”
“记得,我们离开后,他还找你的碴?”
“我不找他碴就不错了。我只是想起以前有一次班上玩蹴鞠,他为了显示优越,让我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免得撞坏。”
殷宸想起来了,那次不知谁恶作剧,在休息的地方弄来一只老鼠,吓得众人跳到椅子上又叫又喊,是沈青把老鼠给抓住的。
“你怎么不怕?”见她被欺负,殷宸火大,想把老鼠往始作俑者嘴里塞,但她自己解决了。
“老鼠是用来吓我的,若我怕了,往后这种事会层出不穷,面对敌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正面迎上,不是躲躲藏藏。”
“木秀于林,辛苦了。”
“也莫怪他们,跟稚童同班,学业还输一大截,多没面子。”
“想要面子就努力去争,欺负人算什么事儿。”
“小屁孩哪懂这番道理?”沈青轻嗤一声。
殷宸失笑,自己就是个小屁孩,还说旁人是屁孩。
“那件事是我做的。”她又丢出一句。
“哪件事?”
“写给陈教习的情书。”
“是你模仿阮苳斯的字迹给陈教习写情书?”
“对,谁让他背地里说你好男风,我就让他真真正正好一回男风,还是喜欢上风流倜傥、风度翩翩的陈教习呢。”
那次,阮苳斯被罚在教室外头跪两个时辰,书院里的学生来来去去,没一会儿功夫,他偏好男人的倾向就传遍书院。
“你真狠。”
能怪她吗?谁让他维护她,维护得滴水不漏,任谁看在眼里……连陆学睿都吃醋了,更何况是别人。
“想想,那时候真好玩。”青春年少、无虑无忧,只做想做的事,不必面对世界砸下来的压力。
“等回京里,穆七和阿睿都在,阿睿还念着要和你一起娶媳妇、进洞房。”
“没见过比他更鲁钝的。”
长到十二岁,少女模样渐渐出现,班上有人笑话她女扮男装,陆学睿听见,立马横眉怒目跳出来辩白,说她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男人,还说:“如果她是个女人,连读书都输给女人,那你们是什么货色?”一句话就把大家堵得无话可说。
“穆七成亲了,在我离京后不久。”
“哪家的名门闺秀?”
“杜尚书家的嫡次女。”
“肯定是个美好的女子吧。”
“是。”前世的杜玫,不仅为穆颖辛生育皇子,替他将后宫管理得井然有序,还将一堆皇子教养成材,造福大穆千秋万代,她可以成为历代皇后的最佳典范。
以当皇帝来说,穆颖辛比不过如今的太子,但以皇后相比,太子妃许氏远远不及杜氏。
“来不及喝他一杯喜酒,但彩礼得补上。”
“回京找他讨喜酒去。”
沈青用力点头。
“那我们呢?你希望婚期在什么时候?”
“我可以自由选择?”
“若你不想应付柳氏,近日就可成亲,若你不想太急,可以等到你及笄后。”
愁眉,她难做决定。她不想面对的不是柳氏,而是父亲,她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却也不想伤害彼此,那人终究给过她八年的美好岁月。
他没有催促她,耐心地等她想清楚。
抱着她,两人在秋千上摇摇晃晃,风轻吹,带起他们的发丝在空中缠绵飘扬。
“我想……近日内成亲。”她还是做出决定,决定躲避父亲。
“好。”一个好字,满了胸臆,他控制不住喜悦,不会跳舞的殷宸想要抱起她转圈圈。
感受到他的兴奋,突然间被宠爱的感觉笼罩,她仰头在他脸上亲一下。
很轻的吻,但软软的唇瓣触动了某条神经,造就某份悸动,然后他俯,封住她的唇。
轻柔的吻不受控地渐渐浓烈,他想要汲取她的气息、她的一切,他知道从今尔后,再也不必思念成河,知道她终于要成为他的一部分,怎么能不激情、不欢愉……
他不知道吻了她多久,他松开手,她却想偎得更近。
满足喟叹,沈青像无尾熊似的攀在他身上。“怎么办?我想现在立刻马上就嫁给你。”
她的“现在立刻马上”像一把棉花糖,把他的胸口塞得满满。
他没有傻过的时候,但此刻傻了,他没有手足无措的时候,但此刻手颤心抖了,他没有欣喜若狂的时候,但此刻喜极目润了。
说不出的酸甜一口气灌入心中……这感觉就叫做飘飘欲仙吧?好似脚下飘来几朵云,好似身上绑了风筝线,好似一阵风起,他就会飞上天。
他究竟要多在乎这个女子,才会在她许嫁的瞬间变成痴人?
但……不介意,为她改变,他心甘、情愿。
沈青跪在祖母跟前。
多年不见,她老了,满头银丝、脸颊皱纹横生,但精神依旧奕奕,目光仍然凌厉,她仍是掌控沈府后院的女人。
柳氏也衰老得厉害,即使用厚厚的胭脂掩饰,仍看得出来眼底下的墨黑。
她过得并没有想象中好?听说她也流掉两、三个未成形的胎儿,是压力太大?在生产压力的笼罩下,孕妇承担的远比想象中多。
“终于知道回来了?”沈老夫人冷眼看着沈青,她越大越像邵蕙娘,邵蕙娘是她心头的一根剌,她死后,儿子虽仍对她敬重,却再无亲近心思。
沈青不生气,抬头,嘴角带着淡然笑意,笑容中的笃定自信让沈老夫人和柳氏觉得碍眼。
“终归是姓沈,早晚得回来,当然,如果祖母将孙女从族谱中除名,孙女就不回来了。”她还有一张花钱买来的户帖呢,她不担心!
“这就是你从邵家学回来的规矩?”沈老夫人怒道。
她不喜欢邵蕙娘,聪明娇俏却不温驯乖巧,事事追根究底,非要找出真理,可世间哪来的真理,道理往往站在强者那方。
“孙女说错话了吗?是哪句?还请祖母教导。”
“嘴尖舌巧,像你这般性子,哪有好人家肯上门求亲。”沈老夫人的拐杖在地上重敲两下。
“娘别生气,青青还小,慢慢教导便是,不是每个孩子都像繁儿那样知礼守礼的。”柳氏踩她一脚的同时没忘记抬抬儿子。
提到繁儿,沈老夫人怒气略消,但她也不是傻子,怎听不出柳氏话中挑拨,目光扫过,柳氏忙低下头。
“你若不改改不性子,日后定要吃亏。”沈老夫人对她道。
沈青冷笑,她最大的亏就是在沈老夫人身上吃的,因为她要孙子,母亲被迫吞下委屈,自己被迫离家,不过……不会了,她已经强大到有足够能力自保,这世间除了自己,再没有人可以让她受委屈。
沈老夫人不满意沈青,但她是个再重视规矩不过的,眼看孙女就要及笄,京城人家的女孩儿到这个年纪已经相看好亲事,她却到现在还没个下落,话传出去,肯定会让人暗地说话。
儿子的官声不能损,沈家的名誉更不能损,她的婚事……看一眼怯怯懦懦的柳氏,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登不上台面,只不过青青的婚事,还是得由她出面。
沈老夫人对丫头说:“最近有不少人家办金秋宴,把帖子拿过来。”
柳氏闻言,一双眼睛亮起来。
沈老夫人性情严谨,加上早年守寡,性格刚烈,甚少与外人打交道,因此京城宴会沈家从不掺和。
当年邵蕙娘也不喜往人前凑热闹,恰恰免去困扰,但柳氏不是这种人,她喜欢热闹,喜欢应酬说笑。
年轻时她有一群闺中好友,她嫁人为妾,自觉身分矮一等,好不容易把正妻给熬死,自己成为正室,她每天都想到外头逛逛,恨不得敲锣打鼓把这桩喜事昭告天下,好吐尽一肚子闷气,没想婆婆性情孤僻,自己不出门,也把她给拴在家里,恨得人牙痒痒。
繁儿打出生就养在婆母膝下,两岁后送到他父亲院子里养着,老爷肯亲自看顾,当然是好事,但孩子没养在身边,难免寂寞,且至今沈府中馈仍由婆母把持,她连点边儿都沾不上,成天无所事事,又无法闹腾,日子像坐监似的。
满是盼望的目光望向婆母,柳氏道:“娘想出门吗?可娘才刚病一场……只青青的终身大事也得打算起来,若是娘放心,就让媳妇代您出去走走,也好到处打听哪家的后生配得上咱们青青。”说完,她得意地朝沈青挑眉。
这是要……拿捏婚事、给她下马威?
看见柳氏的挑衅,沈老夫人有掩不住的失望,幸好儿子把繁儿带到落梅院亲自教导,若是跟着这么一个娘,怕是要教歪了。“你挑几家好的出去走走,顺便带青青见见人,否则都没人记得,咱们沈家还有一个大姑娘。”
终于等到这话,柳氏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是,请娘放心把这差事交给我,既然要出门应酬,媳妇和青青总得裁几件新衣裳,再打点头面首饰,才不会太寒酸……”
话在沈老夫人犀利目光中断掉,柳氏低头噘嘴,她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错了,自从她再无所出之后,婆母待她越来越刻薄,真怀念怀上繁儿那段日子呵。
沈老夫人尚未应声,沈青便道:“我不出门应酬,衣服、首饰不必了。”
“不裁衣服,难道你要穿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到处乱跑?”柳氏一听不得了,沈青不吃肉,她哪来的汤喝?
“我一直都是这样穿的。”
沈老夫人冷眼道:“邵家容许你没规矩,沈家可容不下。”
“是啊,邵家确实没有会把人给逼死的规矩。”
沈老夫人目光一凛,这是想同她秋后算账?哼,当年她能把邵蕙娘压下来,能让嚣张的柳氏听话乖巧,她就有本事让沈青变成自己想要的孙女。
沈老夫人没破口大骂,只是冷冷地叫她跪下,心中却盘算要找严苛的秦嬷嬷进府,好生教导沈青。
这时,沈节领着沈繁进屋,一进府他就听到消息——青青回来了。
心里一阵激动,女儿愿意回来,是不是代表……他迫不及待进入厅中。
“青青。”他急切轻唤。
她没回答,只是低头,视线定在青砖上。
沈老夫人看一眼儿子,明白他对孙女的歉疚,算了,整治沈青,不急在一时。沈老夫人温和道:“起来吧,那是你弟弟,去认认。”
沈青从地上起身,她跪了大半时辰了吧,幸而在师父眼皮子底下蹲过无数马步,若是体虚气弱的少女跪上这么一会儿,恐怕连站都站不直。
沈节对繁儿说:“过去叫姊姊,爹教过你的。”
沈繁落落大方走到祖母跟前,先有模有样地行礼道:“孙儿刚下学,同父亲过来与祖母请安。”
“好好好,咱们繁儿教养真好。”
言下之意就是沈青教养差了?
沈老夫人的话让柳氏无比得意,眉开眼笑,过度的张扬让沈老夫人和沈节面露不豫。
繁儿行完礼,走到沈青跟前,好奇地看着她,一双形似沈节的漂亮眼睛非常讨喜,年纪小小就像个大人似的,让人觉得可爱。
“你是大姊姊吗?爹说你很厉害的,三岁就能读通三字经、千字文、唐诗宋词。姊姊怎么办到的,能不能教教繁儿?”他的声音稚女敕清脆,看着她的小脸上满是崇拜。
沈青无法讨厌他,更何况,大人的错无权让孩子承担。模模他的头,沈青道:“读书要明白其意,别死背硬记,方是要点。”
见女儿愿意接纳儿子,沈节满月复欣喜,她终究是个心软良善的孩子。
繁儿认真想过半晌,用力点头。“繁儿明白了,谢谢姊姊,以后繁儿有问题,可以请教姊姊吗?”
柳氏火大,这小子不巴结亲娘,反倒巴结起沈青?她□气不善道:“你姊姊是女的,大
字识不了个,能教你什么?有问题问你爹去。”
沈节不悦,冷眼朝柳氏射去。
接收到相公目光,柳氏暗掐自己一把,提醒自己再不乐意也别在相公面前表现出来,他对沈青可偏心得很。
呐呐地,她补上几句。“姊姊年纪大了,是该说亲的时候,繁儿别打扰姊姊。”
沈青却没打算给她台阶下。“既然柳姨娘不喜欢弟弟与我亲近,便不亲近吧,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
明知柳氏已经被扶正,她仍故意叫她柳姨娘。
“离开?你还要去哪里?”沈节抓住她的话尾。
“不是姨娘说的吗?我就要说亲出嫁了呀。”丢下话,她屈膝向沈老夫人行礼告退,转身往落梅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