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琮开始到公学堂学习了。
从小被关在府里的子琮,见了那么多年龄相仿的塾生,很快地便跟他们打成一片,也结交了几个玩得来的好朋友。
为了不让霍腾溪发现她将子琮送至公学堂上学,春恩每天早上会让他穿着光鲜体面的衣服,带着他搭轿子出门,但轿子不直接将人送到公学堂门口,而是先到天羽织,她替他换上普通的棉布衫裤,牵着他步行到公学堂,下学后,他们母子俩再步行回到天羽织搭轿子。
这些事,霍晓涛是知情的,而他也默许了她所有的事情。
子琮一天上四堂课,他上课时,春恩便无偿打扫公学堂的环境,偶尔还帮孩子们缝补衣裤或鞋子。
就这样,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一早,母子俩准备出门时,天上飘下细雪,雪并不大,那白点一落地便消失了,但春恩还是差小茉回头再取了一件小罩袍给子琮带上,以免他染上风寒。
到了天羽织,换了衣裤,才从店铺后面的小库房走出,就见天羽织的邱掌柜在外面候着。
“春姨娘。”邱掌柜手上拿了一条羊绒脖围,“刚才大爷去工坊前交给我的,说是给子琮小少爷围着。”
她听得一怔,霍晓涛给的?哇,想不到他竟有如此贴心的一面,她讷讷地接过,“真是他给的?”
“是的。”邱掌柜笑,“大爷说这是寻常羊绒,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春姨娘可以放心地让子琮小少爷戴上。”
她每天带着子琮来这儿更衣,不只霍晓涛知道,掌柜跟伙计们也都知道。
兴许是霍晓涛提醒过他们对外封口,所以她让子琮在公学堂上学的事才没传回霍府去。霍晓涛嘴巴上说他不管这事,但还是跟她合作无间。
春恩转身给子琮戴上温暖的脖围,温柔笑说:“子琮,是爹给你的呢。”
子琮戴着那又柔又暖的脖围,脸颊浮上两团红通通的红晕。
这时,邱掌柜忍不住说出他放在心里好些日子的话,“春姨娘,您真的不一样了。”
听到这话,春恩身子微顿,抬起澄亮的黑眸望着他。
邱掌柜衷心地称赞她,“现在的您,给人一种宁和静谧却又耀眼夺目的感觉。”
听见邱掌柜这赞美,春恩真是受宠若惊,笑道:“邱掌柜,这是我听过最美丽的赞美了。”
邱掌柜有点腼腆地说:“老夫说的是真心话,可不是奉承。”
“不管是什么,我心领了。”春恩谦逊地道:“我其实早已忘了从前的自己,现在只希望一切重新来过。”
邱掌柜十分认同这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说那一摔差点要了春姨娘的命,可大难不死,后福必至。”
“承邱掌柜贵言了。”春恩颔首微笑,表达谢意,“我先带子琮上学了。”
“慢走。”邱掌柜往旁边一站,让出了走道。
“子琮,早。”才刚抵达公学堂门口,身后传来的是小埃的声音。
小埃是子琮在公学堂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他娘早逝,他爹在大户人家家里当木匠,小埃家里还有一位女乃女乃,生活并不宽裕,他爹是非常努力才攒了银子给他交束修的。
明明是物质生活那么匮乏的孩子,眼里却闪闪发亮,彷佛他什么都不缺,春恩心想,小埃的爹一定给了他满满的爱。
早上下了一场小雪,衣服总略显单薄的小埃今天多添了一件外衣,只是那外衣并不合身,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而且上头还有好多补丁,这件外衣也没多么保暖,小埃冷得直打哆嗦。
春恩伸出手握着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好冰,不禁心疼地蹙起眉头,“很冷吧?”
小埃吸了吸水都快流出来的鼻子,粲笑道:“还行,女乃女乃给我改了一件她的旧衣。”
原来他身上这件不合身的外衣是妇人的衣服。
春恩再往下一看,发现小埃的布鞋用料很薄,脚上也没穿袜子。
虽说她已经让子琮穿得很“平民”了,但跟小埃比起来,子琮身上的衣衫是厚棉布,既无破损,纤维也都是紧实的,可小埃身上的棉衣却织得稀疏,一看就知道不保暖。
想到这,她往正在附近说话的几个学生瞧了几眼,发现有几个孩子的状况跟小埃是一样的。也是,公学堂收费低廉,来就读的本就都是清贫或小康人家的孩子,“吃”是最基本、最需要被满足的需求,“穿”也就只能将就了。
“子琮。”春恩看着子琮,柔声询问,“你愿意把脖围让给小埃吗?”
子琮一听,微微皱巴着小脸,“这是爹给我的。”
“姨娘知道。”她温柔地道:“但如果爹知道你愿意跟小埃分享好东西,一定会夸你的。”
子琮一听,微微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她一脸肯定。
于是,子琮毫不犹豫地将脖围取下,贴心地绕在小埃脖子上。
小埃露出惊讶,且又羞又喜的表情,然后有点不安地看着春恩,“这真的要给我吗?”
“是的。”春恩点头,伸手帮他将脖围戴好,“暖吗?”
“暖。”小埃说着,怯怯地瞄向子琮,“可这是子琮的,给了我,子琮就……”
“别担心。”春恩模模他被冻得红通通的小脸,“我可以再帮子琮缝一个。”
小埃听了,点了点头,安心的笑了。
“去吧。”她伸手轻轻推了子琮跟小埃一下,“快进去,别迟到了。”
两个小萝卜头点了点头,咧着嘴,手拉着手,开心地往课堂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小小身影,再想起小埃身上的衣物,春恩有了一个想法——她想给没娘的小埃缝件衣服。
就快过年了,想到这可爱又可怜的孩子连件穿得暖的衣服都没有,她心中难过,本想着小埃的身形跟子琮相似,从箱子里找件子琮的衣服送他,但想到子琮那些衣服所用的布料都是高档货,若是送给小埃,反倒会给小埃他爹带来心理上的负担。
她苦恼半晌,很快就想到解决办法,她决定拆了子琮少穿的旧衣,再到天羽织找一些平价暖和的料子,给小埃重新缝一套衫裤,当作是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春恩迈着雀跃的步子返回天羽织,却远远地就看见霍晓涛走在前头,贞平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
想起方才邱掌柜说他出门了,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是到附近的工坊巡视吗?
春恩没打算喊他,但不知为何却加快了陟步,像是迫不及待想跟上他的步子一般。
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她的心跳莫名地加快,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感觉呢,为什么她感到呼吸不顺,心口又热热的。
就在她怀疑自己的“异常”之际,忽见一名灰衣男子从旁边窜出来,小心翼翼却又脚步急促地接近霍晓涛。
她定睛一看,男子腋下夹了根木棍,而他一手抓着木棍,好像随时要抽出来似的。
春恩直觉地认为男子的目标是霍晓涛,她想大叫提醒霍晓涛,却紧张到发不出声音来,于是她想也不想就冲向霍晓涛。
就在男子抽出木棍挥向霍晓涛的后脑杓时,她窜进他跟霍晓涛之间,猛地往霍晓涛的背上推了一把,同时,她感觉到自己后脑杓挨了一下,眼前随即一黑……
你真可悲,晓涛对你一点兴致都没有。你呀,就是个雨露不沾、阴阳失调的女人,晚景定凄凉。
舒眉,你真是没用,要不是因为你是姨娘拨给我的,我早就把你赶走了!
子琮,别跟落珠走太近,她跟她娘身上都有病,跟她们靠近会生病的。
二太太,怎么才生了一个珠落,你就显老了?难怪隔了这么久,你都没再怀上孩子。
不……不,实在太坏了,这贺春恩怎么可以这么小眼?
她的头好重,眼睛睁不开,明明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脑子里却不断地出现一些像是电影片段般的画面。
原来贺春恩是这样的人呀,难怪府里面的人不是对她厌憎万分,就是避之唯恐不及。
仗着自己受宠,仗着自己生下子琮,她有恃无恐,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甚至还毫无理由地攻击、伤害他人。
她想,当贺春恩从亭台摔下,命在旦夕之时,一定有人在偷偷拍手叫好,认为这是“老天有眼”吧?
“春恩,贺春恩……”
她隐约听见有人叫她,可她真希望自己不是贺春恩,这姑娘待人实在太刻薄,太不厚道了,但不行,她如今是贺春恩了,也幸好她是贺春恩了,不然子琮在这样的娘亲教养下,只怕这辈子都得毁了。
这么一想,她又深深觉得庆幸,脑海中也出现子琮那可爱讨喜的脸蛋,她笑了,艰难地喊出他的名字。
“子……琮……”
当她终于发出声音,那些可怕的画面也总算在她脑子里停止播放,她慢慢地睁开眼睛,亮光刺眼得让她直眨眼睛,不舒服地发出申吟,“嗯……”
“你总算醒了。”这时,一道熟悉的、低沉的声音传进她耳朵里。
她听出那是霍晓涛的声音,循着声音来源努力地适应光线,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他在她眼前,手掌对着她,伸长修长的五指,问她,“几根手指头?”
她皱了皱眉头,这什么低能问题?她连五根手指头都不会算?
“你耍我?”她有点虚弱地抗议着,也再次瞥见他无名指上那一圈淡青色的纹饰。
刺青在现代是一种见怪不怪的次文化,可在古代却是一种刑罚,他没有犯罪前科,也就是说,这是他自己找人纹上去的?
那这一圈有什么意义呢?他是要提醒自己记得什么吗?
“看来你没事,还挺有精神的。”霍晓涛唇角微微一勾,语气戏谑,眼底却有着柔情。
他真的吓坏了,不是因为被人从背后偷袭,而是因为她奋不顾身为他挡了一劫。
曾经无情毒杀他的她,居然毫不犹豫地以身相救,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暖了也软了。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倒下时,他的心在瞬间紧缩,脑袋有几秒钟的空白……在那当下,他害怕头部曾经重创的她会受到更大的伤害,甚至失去性命。
他还记得,当他得知她从秦月园的亭台上摔下并性命垂危时,他的心平静得像是高山上的湖泊,光洁无波痕,他曾经是那么地不在意她,如今却……
尽避他非常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的心被彻头彻尾改变的她攫住了。
迎向他那温柔却又炽热的眸光,春恩心头一悸,他干么这样看她?看得她脑袋都发胀了,但很快地,她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在回天羽织时,她发现有人要袭击他,于是冲上前去推开他,然后……对,然后她就挨了一棍,失去意识了。
他此刻这样看着她,纯粹是对她的感激吧?
“躺着好晕……”她说:“可以扶我坐起来吗?”
霍晓涛没说话,只是立刻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而当他的手接触到她,她头又一阵疼,脑海中又出现他痛苦求援的画面。
她试着调整呼吸,努力地将那些画面甩月兑。
“疼吗?”他问:“有没有觉得不舒服,想吐?”
她轻轻地摇头,“没有。”她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房间里,“这里是……”
“是我的秘密。”他说。
她愣住,不解地看着他。
“这里是我自己在府外置的小宅子,累了就会过来小憩。”
秘密?也就是说……没人知道?可他把她带来这儿,这表示什么?她比较特别吗?
她不自觉地感到欢愉快慰……糟了,她居然对他有这种感觉?
“没人知道?”她试探地问。
“除了贞平跟亲信,没人知道。”他说:“所以我希望你保守秘密。”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将她带了过来,他心里对她明明还有疑虑,也还不知道她背后有着什么人,却还是将她带到这儿来休息……
他对她或许真的有感觉了。
他没想过自己还会对另一个女人有感觉,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跟着原来的躯体一起死了。
她用两只食指交叉放在嘴巴上,“我不会说出去的。”
霍晓涛眼神不再犀利,心平气和地注视着她,他一直提防着她,提防着很多人,可现在……他想试着相信她。
相信她真的变了个人,相信她不会再存心眼,相信她是个称职的好母亲,也相信她会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对了。”春恩忽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偷袭你的人是谁?抓到了吗?你这个人个性这么差,肯定结了不少冤家,树敌无数吧?”
霍晓涛浓眉一挑,似笑非笑地道:“你倒很会拐着弯骂人,我个性差?”
“是差呀,你自己不知道罢了。”她说。
“胡说八道。”他轻嗤一声,“大家都喜欢我。”
“是你自恋吧?我就觉得你这个人挺讨厌的。”
霍晓涛突然神情一凝,目光专注在她脸上,严肃地问:“你真这么觉得?”
迎上他过分专注又灼热的目光,她的心头一跳。
“是……是有点呀。”她讷讷地。
“讨厌你还救我?”他伸出手,捏了她软女敕的脸颊。
这个亲昵的举动先是教她心头一悸,随即又让她想哭,从前叶杰修也会这样捏她的脸颊。
见她突然红了眼睛,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霍晓涛心头一震,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吗?”
她摇摇头:“没有,只是、只是你突然对我好,有点不习惯。”她没办法对他说自己穿越的事情,也没办法对他提起叶杰修这个人。
闻言,霍晓涛眉心一拢,嗤道:“你突然舍身相救,我才不习惯。”
春恩了不甘示弱,“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笨,傻得帮你挨棍子,搞不好你活该被打呢!”
霍晓涛唇角一勾,眼底竟满是快悦,他得说,他真喜欢她这样跟他唇枪舌剑,这样的女人有趣多了。
“偷袭我的人名叫李昭,是织造工坊的工人。”他说。
“咦?”她一怔,“是天羽织的工人?他为什么要偷袭你?是不是你苛刻人家?”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如果不是因为你替我挨了一棍,我会打你。”
她不解地问:“不然他干么偷袭你?”
“因为他盗卖天羽织的布疋,我辞退了他。”他说。
“原来是这样……”她顿了一下,“他还能在外头走动,可见你没报官吧?”
他点头,“是,他还有老父及妻小,所以我没报官。”
“老父及妻小?”春恩若有所思地道:“兴许那就是他盗卖布疋的原因吧?”
“他是这么说的,但这不该是窃盗的借口。”他神情凝肃地说:“领导管理天羽织,我必须立下规范,杀鸡儆猴。”
她眨了眨晶亮大眼,“杀鸡儆猴?没那么严重吧,每个人都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微顿,每个人都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例如她吗?从前的她是那么的恶毒可憎,如今却成了一个全新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不是走投无路,没人会冒险犯罪。”春恩想起小埃跟小埃的爹,幽幽一叹,“有些人的处境是真的困难,只要对他们伸出援手,给点温暖,他们就能好好的活着。”
听见她这番温暖的话语,霍晓涛觉得自己钢铁般的心彷佛也烧熔了。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他?”他问。
“让他回天羽织做事。”她说:“没有收入养家,他只会越走越偏,他只是一时胡涂,若真连退路都没了,他恐怕会做出更可怕的蠢事。”
“他盗卖布疋,我却让他回来,那岂不让其他人觉得日后也可如此行事?”他说。
“当然不是无条件让他回来。”她说:“他犯了错,还是得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例如按月扣下他少数月例以赔偿天羽织的损失,这么一来他还有收入可以养家活口,不是吗?”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意见,从她温煦又发光的黑眸里感受到说不上来的愉悦。
“他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便会因为感激你的宽厚而更加勤奋,说不定生产力还能提升。”她续道:“其他工人看见你如此仁厚,也会觉得你是个好雇主而对你心生尊敬,进而愿意为天羽织贡献更多的心力,说起来,你是双赢呢!”
听着她这番言论,他对她有了更多、更不同的想法及好感。
“你赢了。”他直视着她。
她微顿,“嗄?”
“就听你的。”他说。
“咦?”她一惊,陡地瞪大惊喜的双眼。
霍晓涛回到霍府时已经晩了,这时间,大家都歇下了,除了巡夜当值的人,再没有谁到处走动。
他该直接回到承明院休息的,但不知怎么地,他两条腿不受使唤地往遇月小筑而去,他想,她应该睡了,可他却很想再去看看她……
来到遇月小筮,他发现她的侧屋还亮着光。
白天里才挨了一棍,她不赶紧去歇着,又在做什么?思忖着,他迈开大步朝这小筑里唯一的光亮处走去。
站在门口,他一眼便看见她在灯火下专心地拆解着子琮的衣服。
“你还在做什么?”他忽然出声道。
春恩已经惯他突然出现,不像之前那样惊吓了,她转过头看着他,说:“我打算拆了子琮穿没几次的衣服,给小埃缝制一件暖和的冬衣。”
他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工作台上的衣片:“谁是小埃?”
“是子琮在学堂里的好朋友。”她说:“小埃家贫,可是他爹还是想尽办法凑钱缴交束修让他学习,今儿早上不是下了场小雪吗?我见他衣着单薄,身上的补丁旧衣还是用他女乃女乃的衣服改的,冻得他直打哆嗦,所以我就让子琮把羊绒脖围给了他………”
说着,她想起这件事,急忙跟他道谢,“对了,谢谢你送子琮脖围,他很开心呢。”
看见她一脸欢喜,他心窝一暖,“只不过是一条脖围,值得那么开心?”
“当然了。”她说:“那可是你送他的,要送给小埃的时候,他可舍不得了。”
“他喜欢,明天我再给他一条。”
她点头,“子琮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唇角微微一扬,“不过你直接把子琮的衣服给他便可,为何要拆了再改?身形不合?”
“子琮跟小埃的身形倒是相差不大,只是子琮这些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有些甚至过分华丽,送人小埃,恐怕会让小埃的爹因为太贵重而感到负担……”
闻言,霍晓涛微微一怔,她思虑可真是周到,他还没想到这个呢。
“所以我决定拆解子琮的衣服,再裁一些寻常一点的料子重新拼凑一套衣服,送给他当过年礼物。”春恩说。
他知道她先前不只为苏翠堤缝制孕服,后来还给珠落也做了一套,手艺跟品味都在水平之上,想起她的身世,他心中一叹,也是,她毕竟是卫城布商家的女儿呢。
“明天,我可以到天羽织找几块暖和的料子吗?”她礼貌地先询问他。
“可以。”霍晓涛说着,微微地皱起浓眉,语气中带着些许命令,“好了,天寒地冻地,你白天里又挨了一棍,别弄了,早点去歇着吧。”
她香眉一蹙,为难地道:“可是我怕赶不及年前给小埃……”
“你白天里多的是时间。”他说:“明儿在天羽织取了布,便到我那里去缝吧。”
她微顿,那里?他指的是他的秘密小宅子吧,他让她使用他的秘密基地?
“可那是你的秘密小宅子……”她疑怯地问:“可以吗?”
“对你来说还是秘密吗?你都知道了不是?”他非常强硬霸气地将她拉起来,“去,给我去歇着。”语毕,他熄了工作台上的两盏灯火。
春恩是被他拎出侧屋的,他的动作非常霸道,非常强势,可她却感觉到久违的温柔。
原来贺春恩曾被他如此宠着的呀!他说当初将她及子琮驱出承明院是对她厌了、腻了,那如今呢?是否又对她重燃爱火?
春恩没敢往下想,因为她的脑子热得快烧起来了。
翌日,春恩跟子琮抵达天羽织时,霍晓涛亲自把另一条羊绒脖围戴在子琮颈上。
子琮欢喜极了,一整路上蹦蹦跳跳地。
将子琮送到公学堂后,春恩返回天羽织挑选布料,选定了,霍晓涛还怕她不识路,差贞平将她送至他的秘密小宅子。
这小宅子在安静的小巷里,小而美,环境清幽且舒适。
进到小宅子里,她还发现一件事,就是……霍晓涛已差人给她备齐了绣台、工作桌及所有裁缝器具,就连手缝线也是色色俱全,她不得不说,霍晓涛看着虽是个冷漠又难搞的人,却有着让人惊喜的小贴心。
在光线充足又舒适清幽的地方工作,事半功倍且心情愉悦呢!
她埋首缝制着小埃的衣裤,时间在指缝间幽缓流过,一个不察,已经到中午了,正想起身伸伸懒腰,霍晓涛来了。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带着贞平,只带了两笼热腾腾的小笼包。
他要她先搁下手边工作进食,春恩听话照办了,进食的同时,他跟她谈起最近正在筹划的童服工坊,问了她的意见跟想法。
总是有很多点子跟想法的春恩,当然是畅所欲言。
听着她那些新奇又古怪的各种想法,霍晓涛深感有趣,例如她说要设计更多不同的款式,在领型、袖型上做大幅度的变动……
“你哪来这些想法的?”他惊奇地看着她,“有时我觉得你好像来自什么奇怪的地方。”
是的,他曾不只一次觉得她是否跟他一样,都是来自于未来。
“我哪是来自什么奇怪的地方呀?”她微微一笑,淡淡地道:“我只是觉得孩子的衣服不必那么呆板又一成不变罢了。”
“你那些新颖的想法是不可能被一般人接受的。”他说:“天羽织可不能做滞销赔钱的衣服。”
她眨了眨那犹如星辰般晶亮的黑眸望着他,认真地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又没试过。”
被她这么一问,霍晓涛愣住了,老实说,他不喜欢被挑战,不喜欢被反驳,而他的经营方向跟眼光也向来准确,从来没失败或赔过钱。
“我是经营者。”他说:“接掌天羽织以来,我做过的每个决定跟调整都没失准过。”
看着他那一脸自负、自信的样子,彷佛写着“别人怎么错,我都不会错”的表情,春恩莫名觉得熟悉。
叶杰修对自己的决定及想法也是如此坚定不移,当他打定主意或是执着于某个点时,就会认为别人说的是不可能实现施行的事。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说:“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常常在我们身边发生。”
听着,他沉默了,是呀,眼前的她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她吸引,会对她有感觉,可是“不可能”的事如今正发生着。
想到这,他忽地有点不安,他不是个容易对女人动情的人,在他确定自己爱上前妻前,也历经了一段时间的自我挣扎及矛盾。
他不确定自己能永远爱着一个人,也不确定那个人能一直爱着他,所有不确定的事情都会让他感到疑虑,甚至不愿去触碰。
可后来,他恋上了前妻,而今,眼前的贺春恩也正吸引着他……
“我不跟你讨论生意上的事。”他起身往一旁的眠榻走去,边卸履边说道:“你继续你的活儿,我小睡片刻。”说完,他和衣躺下,侧过身背着她闭目养神。
他睡他的,她便继续做她的衣服,房间里很静,只听见她缝衣时发出的细微声音,以及他沉沉的呼吸。
偶尔,她会抬起眼来看着侧身躺在榻上的他,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踏实感,好像没什么特别,却又隐隐传来阵阵暖流。
比起在霍府的生活,她更喜欢在这儿的感觉,虽然没人侍候,却格外舒心。
时光幽缓流淌着,不知不觉她已经缝好两条袖子,抬起头,见他还在睡,她心想该把他喊起来了。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搁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走到眠榻边,身子往里面一探,看见他侧身微蜷着高大身躯的睡相。
他睡得没有半点防备,虽是午间小寐,却睡得挺沉,她发现他手里抓着被角,尽避睡着,手指却下意识地摩弄着被角。
这个小动作让春恩心头一震,原来这世界上会在睡觉时有这种小动作的人,不只是“他”。不知为何,她有点舍不得把他唤醒,想就这样继续看着他。
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那圈她从来不曾近看过的纹饰,她好奇极了,于是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扳起他的无名指。
就在同时,他突然振臂一挥,将她挥退,然后整个人跳了起来,神情惊惶地瞪视着差点跌坐在地上的她。
他又作了那个恶梦,当他痛苦万分地向她求救时,她那冷漠异常的脸庞,再次教他从梦中惊醒。
此时看着一脸惶惑,又略显惊吓的她,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该如此松懈吗?他相信她吗?他从没忘了她是如何毒害霍晓涛,却又不自觉地对她打开心房。
刚才的梦,是警讯吗?
看着他此时的神情,她除了惊怕,还有着说不上来的沮丧跟受伤,他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恨意及厌憎,而那恨意及厌憎的对象是她。
他是作恶梦了吗?他的恶梦跟她有关?她到底做了什么让他无法释怀的事?
他将她及子琮驱至遇月小筑,真的是对她厌腻了?
若他真如此厌憎她,那这些日子以来,他又怎会屡屡对她释出善意并维护?还让她知道了他的秘密,更让她自由使用这个地方。
她以为她是特别的,没想到……她得承认,她真觉得难过,胸口有种纠痛的感觉。
“对不起,我只是怕你睡过头,所以……”她怯怯地说着。
但不等她说完,霍晓涛迅速着履,丢下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走了。”
春恩不再到秘密小宅子去了,白天里,她还是在公学堂里当爱心妈妈,晚上再抓紧时间给小埃缝制衣裤及帽子。
那天之后,霍晓涛也不再出现,她早上带着子琮到天羽织时,他总是不在。
她想,他或许是刻意避着她的。
他那天午寐时到底作了什么可怕的梦,让他远远地避着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致命病毒一般。
一年多前在承明院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她总觉得他们之间的问题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年节近了,霍府上上下下忙碌起来,可这时,子琮却起疹发烧,好几天上不了学。
更惨的是,赵媛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发现子琮上的是公学堂,而非富贵人家子弟上的私塾,到霍腾溪跟前告了状。
霍腾溪得知后,急着想问明原因,等不了霍晓涛回来,便差人将春恩叫到照云院。
照云院里,霍腾溪神情凝肃地问:“听说子琮上的是公学堂,这是真的?”
春恩瞥向一旁的崔姨娘及赵媛,点了点头,“是的,老爷。”
“春恩,盛京有那么多学堂,你们怎么偏偏给子琮选了公学堂?”崔姨娘问。
“姨娘,这是为了子琮着想才做的决定。”春恩道。
赵媛冷嗤一声,“为了子琮着想?你可知道公学堂里收的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穷的穷,病的病,说不定子琮这次发病就是在公学堂里让别人给传染的。”
“大太太。”春恩心平气和地道:“孩子发疹很是平常,难道私塾的孩子都不生病?”
赵媛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当然要好好整治她一番,听了就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子琮可是霍家目前的独苗,矜贵非常,要是有什么差错,你担当得起吗?”
闻言,春恩淡淡地瞥了她眼,道:“能有什么差错?都快过年了,大太太有必要这么咒诅孩子吗?”
被倒打一耙,赵媛脸一沉,又抓着她的小辫子猛攻,“我怎么可能咒诅子琮,我是为他好,那些公学堂的孩子都是些贩夫走卒或是农户的小孩,既没家教又没教养,要是给子琮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那怎是好?”
“穷人就没家教?”春恩不以为然地道:“依妾身看,人是不分贵贱尊卑的,但品德却有高低,大太太出身丽水城大户人家,应是品高之人吧?”
赵媛被噎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转而对着霍腾溪说:“老爷,子琮在公学堂求学之事要是传出去,咱们霍家的脸要往哪儿搁?贺春恩实在太乱来了。”
霍腾溪沉默了一下,神情凝重地问:“这事是晓涛的主意?”
春恩不语,没敢再说谎,霍晓涛上回虽然掩护了她,但让子琮就读公学堂却是她一意孤行之事,跟霍晓涛无关,她感觉得到,霍晓涛还是希望子琮能进私塾求学的。
“你为何不说话?”赵媛一脸等着看戏的得意表情,“难道说夫君不知此事,是你只手遮天?”
“春恩,你倒是说说话,”崔姨娘一脸殷切地道:“子琮如今生了病,此事可不能轻忽。”
“姨娘,我……”春恩秀眉微蹙,满脸的无奈。
“是我的主意。”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霍晓涛的声音,春恩陡然一震,旋即转过头去,就见霍晓涛神情自若地迈进花厅。
是谁去通知他的?他又怎么愿意来为她解围?
好多日了,他不曾到过小筑,在天羽织也避不见面,可如今……她必须承认,此刻看见他,她真的是满心欢喜。
“晓涛,这是怎么回事?”见儿子来了,霍腾溪正好问个明白。
霍晓涛上前,冷厉的目光扫过赵媛,令赵媛心头一惊,下意识低下了头。
“父亲,让子琮上公学堂是我的意思,也是我的决定。”霍晓涛一肩扛下,其实这话也不假,因为他从头至尾都知道,而且也默许春恩的打算,甚至从旁配合及协助。
“私塾那么多,你为何送子琮去那等地方?”霍腾溪不解地问。
“咱们家子弟去求堂,都还没学到圣贤道理,怎能先教他歧视他人?”霍晓涛直视着霍腾溪,“父亲,我跟子琮他娘可是用心良苦。”
他短短几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迫不及待跑来告状的赵媛更是吃了个瘪。
“可是……”霍腾溪完全无法反驳他,但还是有疑虑,“公学堂的师资及学生素质行吗?”
“父亲。”霍晓涛说:“公学堂是由相国府筹办,授业的夫子都经过审核才聘用,至于学生素质就无须担心了,咱们霍家是开门做生意的,在就该交友广阔,子琮早早接触各式各样的人,对他有益无害。”
听完他这席话,霍腾溪深感有理,点了点头,“你这么说倒是有理,那……好吧。”说着,他望向春恩,“这事就由你们当爹娘的做主,我不过问了。”
春恩一听,立刻谢恩。
“孩儿还有事,先告退了。”霍晓涛恭谨一揖,旋身便走了出去。
见状,春恩也赶紧告退,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喂!”她小跑步地跟在霍晓涛身后,但霍晓涛走得很快,摆明不想让她追上。
春恩加快脚步猛追,终于在照云院外跟上他了。
“我叫你,你没听到?”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他问,神情有点恼。
“我没听见你喊我。”霍晓涛道。
“我一直喂喂喂地叫,所有人都听到了。”
“我不叫喂喂喂,你喊谁?”
被这话堵得无法反驳,春恩鼓着脸颊,气呼呼地瞪着他,“算了,我本来是想谢谢你来帮我解围的,现在没事了。”说完,她转过身子,飞也似的离开。
看着她飞快远去的脚步,霍晓涛无意识低喃出声,“贺春恩啊贺春恩,你让我慌了。”
这时,赵媛也走出了照云院,见霍晓涛还站在外头,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上前,恭谨地道:“夫君……”
听到她的声音,霍晓涛脸色一沉,厉眸冷冷地望向她,“赵媛,好好过你的安生日子,别惹事。”语罢,他迈开大步离去。
这话吓得赵媛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一旁的周嬷嬷也低声道:“大太太,大爷这话挺吓人的,好像他知道什么似的。”
闻言,赵媛心头一震,“你是说……”
“我看大太太还是趁着事情没被发现,赶紧回头吧。”周嬷嬷幽幽一叹,“你跟那位不会有结果的,还是想办法让大爷喜欢你,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才能巩固你在霍府的地位。”
赵媛听了,目光一凝,神情坚定地说:“别说了,我不会抛弃他的。”话落,她踏出步伐,坚定得彷佛她至高的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