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行嫣然替淳于洛隶倒酒,见他黄汤下肚才边收拾残局边开口询问,“少爷,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不好。”淳于洛隶摇摇头。
行嫣然没料到他会这般回答,收拾碗筷的手顿了一下,好不容易忍住的悲伤又从心坎渗出。
“没能日日见着阿然,我到哪都不舒心。”淳于洛隶话里含笑,
行嫣然抬首,没好气地睨着他,“要不我也留在这陪少爷可好?”
“能得阿然相陪我自然开心。”淳于洛隶探手轻抚她的脸颊,薄唇在凝望她时露出一抹微笑,“但我舍不得呀!”
行嫣然努力勾着两侧嘴角,她以为自己笑得开怀,但哀伤神色却无法控制地泄漏。
“阿然,想哭就在我面前哭,别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独自哭泣。”他用拇指画过她的女敕唇,低沉嗓音徐缓响起,“因为我会心疼。”
闻言,行嫣然的双眸浮上泪水,下一刻扑簌簌落下,瞬间染湿了他的手掌。
淳于洛隶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模着她的脸颊,清明眉目依旧爽朗,薄唇咧着一抹浅笑,一如以往的绝世无双,安安静静地看她抽噎哭着、喊着、低吟着,温柔的眸光未曾从她爬满泪水的脸上移开,因为他舍不得放开,无论是笑着或哭着的行嫣然,都是他心上最甜蜜又最沉重的负担。今夜一别,再次相见会是何时?
将又会是何种境地?淳于洛隶没有把握,也不敢细想。
“阿然,娶你为妻是我的承诺,断然不会食言。”见她总算不再抽噎后,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道。
“都这时候了,少爷怎么还在说这些?”行嫣然红着眼睛,没好气地瞅着他。
淳于洛隶没有回话,与她四目相接时,薄唇勾起一抹笑弧。
相处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与珍贵,当狱卒前来赶人,行嫣然才在淳于洛隶的催促下依依不舍离开。
再次有淳于洛隶的消息,是在十日后。
那日,行嫣然在书铺里忙碌,阿隆匆匆跑来找她,在见着她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王爷派人传话,少爷将在未时出狱,请姑娘准备一辆马车停在南苑侧门。”
闻言,行嫣然喜出望外。
雪在午后下得急促,积雪到达脚踝让马车行走困难,冷冽寒风扑面而来,将挂在寻常百姓家屋前的红灯笼吹得左右摇摆,但通往皇宫的道路依旧挤满贺年人群,街道两旁的摊贩大声吆喝、人们谈笑风生显得年味十足,并不因天气恶劣而稍减。
行嫣然领着淳于府几位奴仆前往天牢接少爷,当他们一行人抵达南侧门时,身着黑色滚棕色毛边斗篷的南宫陵博已站在门前,年轻的脸庞在见到她后露出微笑,
“行姊姊。”南宫陵博开口。
“参见小王爷。”行嫣然朝他行个礼,接着抬首仔细审视他略带稚气的阳刚面容,眉头忍不住皱了皱,“小王爷的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行姑娘有所不知,咱家主子为了淳于公子,已经在养心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在大年初五那晚,圣上心疼主子,这才允诺主子放了淳于公子。只不过从那日起,主子病了好几日,昨日病情才较为好转。”站在南宫陵博身侧的王公公忍不住开口。
行嫣然错愕,“大年初五前后三天雪下得正大,小王爷竟在这么冷的天跪在养心殿外三天三夜?”
“为了师傅安危,这点牺牲不算什么。”南宫陵博笑着摇首。
行嫣然立刻双膝跪下,双手伏地磕头叩谢,“小王爷对少爷的师徒情分,民女感激涕零。”
“行姊姊千万别多礼,本王与行姊姊一般关怀师傅。”南宫陵博双膝受冻不便弯腰扶她,示意王公公快快将行嫣然扶起。
行嫣然在王公公与奴仆的帮忙下起身,脸上泪水早已扑簌而下。
“行姊姊,本王想告诉你,待会见到师傅心理得有所准备。”南宫陵博从怀中取出绣着腾龙的帕子递给她拭泪。
“心理准备?什么意思?”行嫣然不解。
南宫陵博正要开口时,天牢大门缓缓“咿呀”打开,两名狱卒分别站在一名身材高挑却暗红血痕爬满身的男子两侧,行嫣然见浑身脏污的淳于洛隶,泪水不争气地争相落下。
淳于洛隶一头黑发凌乱,十日前还是雪白的衣袍已经破烂不堪,甚至头渗出斑斑血迹,想必他在这十天里遭受到惨无人道的鞭刑,才会落得狼狈。
但伤重至此,淳于洛隶依旧站得笔挺,傲然屹立站在囚困他多日的天牢阴森大门前,寒风猎猎吹拂染灰的袖摆,鹅毛般白雪落在他身上彷佛想替他遮掩肮脏血痕,这时的他就算伤痕累累、狼狈至此,脸上依旧勾着泰然处之的浅薄笑意。
行嫣然冲上前,双手颤抖地抚模他被发丝遮了泰半的俊颜,这才发现藏在发丝后的左脸颊上,有着约莫半掌宽的烫伤,肮脏的发丝黏在伤口上,几处较深的口子还流出黄脓,毁了他绝世无双的俊逸容颜。
“少、少爷……”泪雾攻占行嫣然的视线,她不能克制滚烫的泪水爬满脸颊,纤纤素手无法控制像风中落叶强烈颤动。
“阿然,你来啦!”淳于洛隶勾起右侧嘴角轻浅笑着。
“少爷……少爷……你怎么变成这样……”行嫣然心疼得像全身被撕裂般。
“阿然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淳于洛隶用拇指滑过她的右眼睑,替她拭去泪水,但晶莹的泪水却在他用指抹去后再次落下,很快地沾满他的手掌。
行嫣然用力点头,却是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然乖,别哭了,好吗?”淳于洛隶眸光依旧温暖,哑着声耐心安慰她。
南宫陵博上前,解上斗篷替穿着单薄的淳于洛隶披上。“行姊姊,快带师傅回家,我已派太医在淳于府等候了。”
行嫣然这才发现现下不是哭泣的时候,赶紧让少爷回府梳洗与治疗伤口才是最要紧的事。
她与南宫陵博扶着淳于洛隶来到停于南侧偏门的马车,让虚弱的淳于洛隶坐进马车,她朝南宫陵博点头致意后也上了马车,南宫陵博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去才返回宫中。
当淳于洛隶与行嫣然返回淳于府里时,果然如南宫陵博所说,已经有三名太医等着替他疗伤。
银月悄悄爬上黑幕,淳于府总算获得半个月期盼的安定,虽然淳于洛隶伤重,但人活着出狱总比关押在天牢里来得好,这夜,大伙吃得特别香、睡得特别甜,府瑞安安静静,似乎所有人全松懈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静谧像一泓湖水包围行嫣然与淳于洛隶,她坐在他的床沿手上拿着湿布,细细替他擦拭长指,感受他温热的气息透过肌肤接触渗入她血液中,她才能真正确认他真的回到她身边。
“阿然,别擦了,再擦我的手就要磨破皮了。”淳于洛隶含笑道。
行嫣然抬首望着身穿雪色宽袍的淳于洛隶,他朗朗星目漾着温暖,黑色长发滑顺地披散身后,几日没好好吃饭俊颜略显消瘦,而左侧脸颊则裹着干净的棉布,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女敕唇这才勾起一抹淘气弧度。
“少爷,你的皮这么厚,才不会因为我擦这几下就破掉呢!”她笑着回话。
“我的皮应当不算厚,若我的皮厚,就不会因为被鞭几下就皮开肉绽,让阿然看了泪眼婆娑。”淳于洛隶煞有介事地摇头反驳。
听到“皮开肉绽”四个字,行嫣然绽在唇边的笑僵了一下,但她立刻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少爷别乱说话。”
“阿然真心疼我。”淳于洛隶大掌捧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压入自己怀中,下颚靠在她的头顶,恣意吸取她身上芬芳香气。
行嫣然鼻尖闻着他带有墨香的气味,耳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满足地闭上眼睛享受得来不易的平凡生活。
“阿然,我变成这样,你介意吗?”淳于洛隶哑着嗓音徐徐开口。
行嫣然在淳于洛隶怀中摇头,“少爷无论脸上有无伤疤,少爷无论年少年迈,都是我最爱的模样。”
淳于洛隶低低笑了几声,大掌在她的后脑勺与后背间来回游移,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阿然,失去淳于府、失去临江阁,我失去了所有曾经的拥有,阿然还愿意跟着我吗?”他询问的语气乍听十分淡然,行嫣然却不难在他言谈中听出忐忑。
“无论少爷失去什么,我都不会在意。”行嫣然这回从他怀中抬起头,灵动眸光满是坚定,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他,粉女敕薄唇勾起美丽却也坚强的弧度,“我在意的,是失去少爷。”
淳于洛隶轻蹙眉宇,好看的眸子闪烁着对她的无边感激与挚爱,“阿然,有你真好。”
行嫣然没有接话,她俯身将唇贴在他略显干涩的薄唇上,把满心爱意透过这一吻传递给他。
“阿然,伤养得差不多后,我将离开京城,到娘亲的故乡江南重新来过,我想,头几年得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而你,可否愿意随我离开?”
淳于洛隶目光瞬也不瞬的望着她,虽然他早已预料她定会不离不弃,但开口之时还是略显担心。
行嫣然咧开嘴角,露出璀璨笑靥。
“少爷在哪,我就在哪。”她甜腻嗓音背后是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