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晚香走了。
或许看到衣崇明吃瘪,空着手灰溜溜的回去,甚至赔了女儿又折兵,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但这种感觉绝对胜不过失去衣晚香的惆怅。
她在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大的感触,就算是被软禁,至少她还在慕容山庄之中,但这次是慕容休离她,慕容山庄与衣家更是直接翻脸,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从她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慕容汐就陷入了一种异样的沉默,不吃不喝不言,只是怔怔坐在大厅之中,表情凝肃,双眼无神。
大家知道他想静一静,没有人敢去吵他,却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所以当那个小身影悄悄的来到了大厅外时,没有人阻止她,甚至偷偷地在旁边跟着,希望亲情的呼唤能发生一点奇迹。
慕容宁宁从下人的谈话里,听到她娘走了,不会回来了,而且是爹赶走她的。她稚女敕脆弱的心灵宛如失去了方向,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安全感,却立刻毁于一旦。
她好喜欢现在的娘,不仅不会打她骂她,不会嫌她笨拙,还会说故事给她听,教她说话识字,每次娘只要抱着她,在睡觉前亲她一下,她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
但是这样短暂的快乐,就要没有了吗?她又要回到那种没有爹娘疼爱,只能自己躲起来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吗?
慕容宁宁觉得很惶恐、很害怕,衣晚香的离开让她的天垮了,她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蹦起勇气,想去问问爹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毕竟还是年幼,向自己的双亲寻求帮助与支持,是她小小的脑袋里唯一想得到的方法。由大厅门外,她可以看到慕容汐坐在大厅深处,但光线照不到他的脸,让他半个身子都是黑的,四周的空气像停止流动一般那么沉重,慕容宁宁有一瞬的却步,好像厅里坐着一头怪兽,然而对母亲的渴望仍令她硬着头皮踏进了正厅。
细小的脚步声来到慕容汐眼前,终于让他回过神来。看到眼前娇小的身躯,慕容汐开口,嗓音却是沙哑难听的。“宁宁?”
慕容宁宁见他没有看起来那么狰狞可怕,有些放了心,便张着疑惑的大眼,脆生生地问道:“爹,娘呢?”
慕容汐目光瞬间一缩,却是没有回答。
慕容宁宁不解他为何没反应,仍执意问道:“娘呢?”
这突来的质问声音很微弱,影响却很强大,让他连整理情绪的时间都没有,只能抬起那充满着惘然的眼,哑着声道:“她走了。”
走了,是看不到娘的意思?慕容宁宁不懂其中的微妙,一想到会见不到衣晚香,都着急了起来。“娘……我要娘!”
这个要求对慕容汐来说,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又洒了盐,他难受得皱起了眉,语气也有些粗鲁起来。“你娘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不要再想她了!”
“不要……娘,我要娘!娘——”慕容宁宁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答案,明明前几天娘还抱着她说话的,怎么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她急得惊叫起来,话还没有学得全,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却已足够表达她的心情。
“娘回来,我要娘……娘回来,回来啊……”
小孩子就算怯懦,逼急了她,她也会顺着本能哭闹。失去母亲的恐惧淹没了慕容宁宁,她只能哭着、喊着,想着或许这样就能唤回她的母亲。
可是那样尖锐的声音,如同一支支的针,刺进了慕容汐的心中,他原已烦闷至极,如今慕容宁宁再火上加油,让他痛上加痛、烦上加烦,即便一向沉稳如他,在濒临极限时也不由爆发了。
“你不要再叫了!我说过她不会再回来了!是我赶走她的,我亲手赶走她的,你知道吗?”他失控地对着慕容宁宁低吼道。
“哇啊……娘……我要娘……我不要你……”慕容宁宁原来只是啜泣,现在更是大哭起来。“娘……娘……”
在外头偷偷看着的人也看不下去了,急急忙忙进门,慕容秋绕着慕容宁宁又不会安慰孩子,只能模模她的头,承诺着他也不确定做不做得到的安慰。
“宁宁,不要哭了。”慕容秋有些为难,“你娘……乖,不要哭,改天叔叔带你去找娘,不要哭了……”
“没有必要骗她,衣晚香走了,她娘已经离开了,给她希望只是让她更加失望。”慕容汐原就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现在衣晚香不在,他更是进退失据,“你没有娘了,被我赶走了!你要恨就恨我好了。”
每个人都来怪他,他又要怪谁?失去衣晚香,有人比他更痛吗?他已经承担了这一切,为什么还要来逼他?
明明知道把自己的情绪发泄在孩子身上是非常恶劣的事,可是他真的忍不住,他很清楚慕容宁宁身边有人看着,却还能让她跑进大厅,扰乱他的心情,这代表着那些大人们默许她这么做,所以他骂慕容宁宁的同时,其实也是在责备那些大人。
“呜呜……我要娘……”慕容宁宁小小的心灵哪里能承受这么多?当下的心情是如何,便直接反应出来。“宁宁讨厌……讨厌你!”
朝着慕容汐尖叫了一阵,慕容宁宁快步奔出了大厅,她的女乃娘在外头不敢进来,也连忙跟了上去。
天知道女乃娘心情七上八下,深怕自己放小姐进来被庄主责怪,可这不是她的意思啊!是老太爷和二爷让她这么做的。
现在当家夫人走了,庄主看起来阴睛不定的,她实在很担心自己饭碗不保啊……
慕容秋气得啐了一声,也顾不得慕容汐是他兄长,直接就发飙了。“看看你做了什么!你老说我意气用事,难道在处理宁宁和衣晚香的事情上,你就不是吗?”
语毕,他也跟上了慕容宁宁的脚步,始作俑者之一的他愧疚已极,多少希望自己能安慰一下小女孩受创甚深的心灵,何况这孩子这样一路哭着出去,看到的奴仆不知道会有多少,现在衣晚香不在,李伯又不顶事,他得出面安抚一些下人可能发生的骚动。
在后头才进门的慕容盛看着这一片混乱,还有一脸后悔的慕容汐,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你何苦这样骂孩子?她是无辜的,根本什么都不懂。”他的语气倒没有责备,因为慕容汐的心情他明白,那种突然失去所爱的痛苦,只能靠自己去抚平。
慕容汐不适地揉了揉额际,眨了眨酸涩的眼,沉重地说道:“就是因为她不懂,我才要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否则我们去哪找个娘给她?她的娘被我赶走了不是吗?我亲手赶走了孩子的娘,赶走了我结发的妻子,这是事实,我无法回避。”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痛楚都倾倒出来。这些年他身为一家之主,什么都要忍,什么都要扛,衣晩香的事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所有累积的情绪一朝溃堤。
“宁宁要恨、要怨,冲着我来就好,反正……”他吸了口气,甚至自嘲起来。“反正她也不会是唯一恨我的那个人……”
“你错了。”慕容盛打断了他,“衣晚香不是你赶走的,她是我们加上衣崇明连手赶走的。”
他表情铁青,挣扎了一下,才说出这段时间他自己内心中的反省。
“我那时是冲动了点,但我没想到她那么性烈,居然当场要求休书。”他看着慕容汐,拍了拍他的肩。“要恨,就连我起恨吧,反正我一个没用的老头,再活也没多久了。”
父子眼神交会了一瞬,皆看到了彼此的沉痛,现在追究谁的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他们都是理智的人,即使有那么一瞬间情绪失控,也必须很快的调整回来,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两人不再多言,沉默地离开了大厅,直到这时候,躲在外面偷听的春花才悄悄的冒出头来,看着一直站在暗处默默守卫着慕容家父子的奉朝刚。
“前几个月,好不容易慕容山庄像个家了,但现在似乎因为夫人离开,再次分崩离析……”她叹息着。
“但衣晚香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奉朝刚中肯地道。虽然衣晚香罪名未定,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证明她是无罪的。
然而听到他这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论调,春花就火了起来,鼓起香腮不悦地瞪着他。
“哼!你也是帮凶!山庄里每个人都知道夫人改变了,知道她的好,就只有你始终对她抱有成见、对她有敌意,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夫人?要不是知道你的来历,我真要怀疑是你陷害夫人的!”
“我只是保持一个身为侍卫的机警。”奉朝刚无奈地道:“我有必须提防她的必要,却不会去陷害她。”
“那究竟是谁陷害夫人的?”春花苦恼了起来,或许在这件事情上,始终坚信衣晚香无辜的就只有她了。“我日日待在夫人身边,我很清楚她的作息与一举一动,甚至她见的每个人、说的每句话,我都知道!要说她有机会与衣家的人结,甚至引来贼人,我是不相信的,一定有人陷害她!”
她的话像是提醒了奉朝刚什么,让他整个神情都更加严肃起来,而他的变化也引起了春花的侧目,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话,像是想到了什么,小脸也慢慢沉了下来。
“如果你这番话能及早让庄主听到就好了,或许真是有人陷害了她。”奉朝刚与春花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在这府里,始终对衣晚香抱有成见及敌意的,可不仅仅只有我一人……”
衣晚香被带回了衣府,由于她是被休弃而回,所以这衣府的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一丝不喜与讥嘲,彷佛她的存在丢了他们的脸似的。
还是慕容山庄的人好啊!衣晩香感叹着,慕容山庄的奴仆们虽然一开始也很讨厌她,不过后来对她的拥戴与爱护可是真心诚意的,她有把握,即使自己是被慕容汐休了,但慕容山庄里不舍得她离开的人一定有一大把。
只有那些姓慕容的好面子,顾虑又一堆,才会放她这么好的女人走。即使她知道慕容汐会休了她,心中的痛苦或许不比她少,也有许多难言的苦衷,但不代表她就会轻易原谅他。
她也有她的骨气,就算他来求她回去,她还不见得会愿意,即使她想念慕容山庄的一切,还有慕容宁宁,她早就当成自己亲生女儿看待了,现在被逼得母女分离,她想不怨慕容汐都难。
不过这个衣家……衣晩香知道也不是久留之地,衣崇明把她当成利用的筹码不说,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事情了,肯定也不会把她的死活放在心上,所以她必须先搞清楚自己眼下的状况,才知道如何应变。
由于她是个被休的女人,春花又是慕容家的婢女,没有随着她回来,这偌大的衣府居然连个服侍她的人都没有,不过这也方便了衣晚香暗自行动,于是她探头出了窗,确认自己房间四周没有别人时,便轻悄悄的溜了出去,先打探一下衣府里的情形。
虽然她身为大小姐,理论上不会有人阻她的路,不过她还是极力的低调,专走没人走的小路,远远听到人声就避开,就这样东钻西藏的,也让她发现了些衣府的奇特之处。
这府里规模不小于慕容山庄,奴仆却没有比慕容山庄多,而越接近正厅的地方,守卫则是从一般的官兵完全换成了身着黑衣的武士,应该是衣崇明的自己人,只不过那些武士看起来一脸傲气,态度散漫,好像自以为比衣府里其他奴仆高一等似的,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守起门态度也敷衍,手上的长矛还靠在旁边墙上。
什么人玩什么鸟啊……衣晚香心中对衣崇明这人更加不屑起来,她对他可没有什么父女之情,尤其是好几次衣崇明派人到慕容山庄要好处,完全不管她这个女儿在那里会遭受什么后果,最后还害她被休了。
既然他的守卫这么托大,正符合她的心意,她小心翼翼的避开他们的视线,来到了大厅之后,她蹲在大厅窗外草丛边,遮住自己的身体,里面衣崇明与范捕头正在对话。
“大人,慕容汐说慕容山庄里没有宝物,是真的吗?”范捕头的声音还是那么阴阳怪气的,听得外头的衣晚香很是不舒服。
她早知道衣家想透过她调查慕容山庄里的宝物,但她是真的压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所以范捕头问的题,其实她也很好奇。
“不可能!慕容山庄里一定有宝物,那位大人物言之凿凿,不可能有错。”衣崇明的声音说得十分肯定,令衣晚香的心也跳快了几拍。
那位大人物?听起来,衣崇明要得到慕容山庄的宝物,背后还站着一位大人物?这样说起来,慕容山庄要防备的可不仅仅是贪得无厌的衣崇明,还有一条虎视眈眈在暗处窥视的毒蛇……事情好像变得更复杂了,衣晚香皱起眉。
“那位大人物有没有说那宝物是什么东西?这样我们继续调查也有个底,总比一直大海捞针的好……”范捕头进一步问道,语气毫不掩饰贪婪。
“我前日便是去见了那位大人物,因为这件事,晚香都被休了,我们衣家损失也不小,那位大人物才愿意透露一点。”
衣崇明明显是用了苦肉计,彰显自己的牺牲,博得那位大人物的信任,但衣晚香听起来却相当嗤之以鼻,明明从头到尾牺牲的只有她。
不过衣崇明的话渐渐进入了正题,她也竖起耳朵仔细听。
“慕容山庄的建立,是奠基于慕容汐鬼斧神工的铸造手艺,在这之前,慕容家也只是个小小打铁铺而已。而让慕容汐从一个靠自己模索的打铁匠,到现在短短几年成为铸造大师的惊天转变,就是因为那样宝物。”
当年他答应让衣晚香嫁入慕容家时,尚不知慕容家有宝物这件事,只不过碍于祖辈的指月复为婚,再加上慕容汐的铸造大师名头有可利用之处,横竖衣崇明根本不在意衣晚香这个女儿,才答应那桩婚事。
只是后来因为联姻的关系,一个大人物却是找上了衣崇明,许以好处让他藉此关系替他寻找慕容山庄的宝物,由于慕容汐不替官家铸造兵器,所以衣崇明当初嫁女儿打的算盘全落空了,没能从那桩婚事大赚特赚,他也因而恨上了慕容山庄,对于那大人物的要求,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了。
事情到了现在,已不容衣崇明回头,和慕容山庄已然没有和解的可能,必须倾全力打击对方,所以他话声一沉,也不介意透露一点口风给心月复手下,“那样宝物,听说是一样盖世神兵。”
范捕头显得很意外,“盖世神兵?什么样的神兵?刀剑枪戟?还是奇门武器……”
话说到此,衣崇明却是先叹了口气,尔后有些无奈地道:“那位大人物也是讳莫如深,说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毕竟也没人真的看过。不过要是能得到那盖世神兵,那位大人物的武力便能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层次,到时候万夫莫敌,他密谋的那件事成功率也会更高,我们衣府便能跟着沾光。”
密谋的那件事?衣晚香神色变得复杂,她好像听到了很不得了的事情。
“所以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们自己,慕容山庄的盖世神兵,我们都必须得到。”衣崇明有些咬牙切齿,多次由慕容山庄铩羽而归令他相当不满。
范捕头迟疑了下,想到上次被踢出门,慕容汐的杀气仍令他余悸犹存,才为难地缓缓说道:“但现在小姐被休回来了,我们要接近慕容山庄便师出无名……”
他还没说完,立即被衣崇明打断,“当时我们安排晚香进去慕容山庄查探情况,开始她还与我们在慕容山庄内的内应合作无间,却也没透露出来什么消息,后来她伤了一场后,竟是不再理会我们的内应,甚至多次辱骂,表明不再合作,真的就没有消息再传回来了。所以就算她还在慕容山庄里,依她那反复无常的性子,对我们的帮助应该也不大。”
他提到的是自己女儿,但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慈爱,反而处处透露着冷冰及算计,衣晚香也听得心头凛然。这件事已不仅仅是一个小知县的贪婪,牵涉的人事物越来越广,看来她对衣崇明的提防又要更提高一个层次了。
范捕头很认同衣崇明的话,也义愤填膺的附和道:“的确,上回小的到慕容家去探望小姐,却被她打出了慕容家,看来她是真想背叛大人了。”
“她现在靠山只有我了,敢背叛我,她不想活了?”衣崇明冷笑两声。“她在慕容山庄后来那一阵子,似乎颇得人心,连慕容汐都重新回到她的房里,我想说不定她已经知道了什么秘密。”
“所以大人你打算……”
“我会找个时间好好问她,就算她真的对那盖世神兵一点也不知情,但至少她对慕容山庄的情况很了解。我们放在慕容山庄的内应,在中秋夜安排了人去搜查,却无功而返,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绝不能露谄,现在倒是一筹莫展不知从何着手,所以我们先看从晚香的嘴里能不能撬出一点什么吧!”
他那女儿是个虚有其表的草包,他会不明白?稍微一吓就什么都坦白了,虽然当时她在慕容山庄自求休书的刚烈表现令他有些意外,但他却不认为她会由愚蠢变得聪明。
衣晚香闻言整颗心都凉了,听起来他们早在慕容山庄里安排了内应,而上回慕容山庄遭窃,应该就是那个内应安排的,她也算是倒霉,莫名其妙替那个内应背了黑锅,只是那个内应究竟会是哪个人,现在应该还在慕容山庄里,他会不会对慕容家的人不利?尤其是无辜童稚的慕容宁宁,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非常可能会成为敌人威胁慕容山庄的筹码。
或许原主会乖乖按照父亲的话去做,但她是绝对不可能帮他们的,因为她的内心已经将慕容山庄的人当成家人,虽然他们对她有诸多误会,但至少他们是真的善良,再怎么讨厌她也不曾亏待过她。
屋里的人没有继续交谈,衣晚香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悄悄的弯身出了院落,朝着自己住的地方飞奔回去。
不行!她得想办法打听清楚,慕容山庄的内应是谁?那个所谓的大人物又是谁?他们打的究竟是什么算盘?
衣晚香离开了慕容山庄,过去那段时间她在山庄里做的一切改变,似乎开始渐渐的发酵了。
慕容汐花了好几天,终于稍微调整了他的心情,却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冰冷,连带着整个山庄的气氛都不太对了。
做完铸造坊的工作,他回到府里,到马厩放好马后,月兑下披风,顿时觉得披风上那个被火烧破的洞有些刺目。
打从衣晚香接过管理下人的工作后,他没有再穿过任何件破了的衣服,但当李伯将管理的职务接手回去,汰换掉好些衣晚香之前提拔的人后,那些下人似乎又开始惫懒了,他衣服破了没有人补,连马都没人来牵。
他现在一眼望过去,后院里,满地的落叶,花木长得乱七八糟没有修剪,巡逻的侍卫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偌大的院子一个人都没有,显得冷清寥落极了。
他长吁口气,与奉朝刚一起往厅内走。
现在慕容山庄里的每个人又恢复了各自用晚膳的习惯,那种全家聚在一起的和乐明明才过去不久,却像是很久没看到了。
可是慕容汐却改了习惯,他要求管家将他的晚膳端到大厅,即使好几个夜晩都是他一个人用餐,依然还是可以想象着他的旁边曾经坐着娇妻老父,女儿在下首笑得羞涩,弟弟则是顽劣的和大伙儿抢着东西吃。
往日种种,竟如南柯一梦。
他身上传来的凄凉之感,连奉朝刚都强烈的感受到了,可是他却无法说什么。当初他也是对衣晚香意见最多的人之一,想不到少了她,这座山庄竟会差这么多,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及冷漠更甚以往,对于工作的怠懒也是变本加厉。
身为庄主的慕容汐,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想改变也是有心无力。
两人经过了演武场,恰好看到慕容秋练完刀法,正在收功调息,这令慕容汐的眼中稍稍有些安慰,至少弟弟没有因为府里的变故而不再振作,从衣晚香激励慕容秋做些有意义的事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流连那些风花雪月的地方。
慕容山庄的纨裤改头换面,有个退休将军的爹和铸造大师的兄长,连外头的人都不敢小觑他将来会有什么成就。
慕容汐有惊动他又和奉朝刚继续前行,旁边不远处是慕容盛的院落,慕容盛现在又老是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了,除了指导慕容秋之外,他几乎不在人前出现,可是很意外的,慕容汐今天却看到他推开房门出来,脚步还有些急。
他有些紧张,怕慕容盛跌倒了,但慕容盛一出房门,熟练的抓住了走廊的扶手,接着沿着扶手往回廊走,这一路已经没有高低不平的落差,他走得可谓健步如飞,要不是另一手还拄着拐杖,还真看不出是个跛脚的老人。
看来衣晚香对他院子的改建,还真做对了啊……
如果没有她为这山庄里做的一切,现在又将会是什么光景?这个思绪窜入慕容汐的脑海时,令他冷不防打了个冷颤。
“我错了吗?”他喃喃自语起来,对于已经做的决定他不能后悔,但不代表那件事他没有错。
至少,他现在真的体会到有她与没她的差异了,而人非得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吗?
奉朝刚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没有回答,反而打哑迷似的回了一句,“是我错了。”
他的确错了,他绝对可以怀疑衣晩香的诚信,却不能枺煞她对山庄的付出。他都能感受到她不在时,整个山庄每况愈下,他以前对她的一些批评,当真是错怪了她。
两人心情越发沉重,又迈步继续前行,想着在大厅草草用膳后就回房去吧!
享受过之前的欢聚之乐,现在待在这样个毫无人气的家里,真的一点滋味也无。
然而或许是这样拖拖拉拉的来到了大厅,慕容汐以为只会有自己的晩膳发凉地在桌上孤伶伶地等他,想不到他一进厅门赫然发现刚刚练完功的慕容秋,以及由房里出来的慕容盛,竟然也在大厅里等着,甚至他们把自己那一份晚膳都带来了。
看到这个情况,奉朝刚知机地退了出去,直奔庄主的院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咳!”慕容盛先开口,虽然表情有丝不自在。“我已经习惯了大家一起吃晚膳,这几日又是自己用膳,我觉得很奇怪,所以来了。”
慕容秋也讪讪然地笑道:“对啊!自己一个吃饭无聊死了!我今天练功大有进步,都不知道能跟谁说。”
慕容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那一直抑郁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破晓,让他犀利冷酷的目光柔和了一点。“那就一起用膳吧!”
他从善如流坐了下来,此时外头突然传来小跑步的声音,父子三人往外一看,却是春花抱着慕容宁宁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而后面跟着的奉朝刚还捧着慕容宁宁的晚膳。
春花见大家都在看她,不好意思地边喘边解释道:“小姐……小姐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听说庄主一家都在大厅,所以我想小姐和大家一起用晚膳的话,胃口应会比较好吧?”
众人闻言,目光又看向了由春花怀中下来的慕容宁宁。
慕容宁宁怯生生地瞄了众人一眼,待春花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话,她才慢吞吞的向前,却没有选择坐在父亲旁边,而是坐在了慕容秋身旁。
慕容汐的眼中几不可见地闪过了一丝黯然。
一顿古怪又别扭的晩膳开始了,整个空间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有衣服磨擦皮肤的声音,倒像是回到了之前众人第一次开一起用晚膳时那样的情景,只是那个时候有衣晚香圆场,最后气氛和乐融融,今天的晚膳可没有她了,难道要这样一直尴尬下去。
慕容秋清了清喉咙,第一个开口道:“我今天终于把爹教的疾风刀法完全施展出来了,衣晩香还曾经说,我这性子太松懈懒散,一定练不出什么名堂,要是那女人还在,我一定呛爆她……”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不断的在心里骂自己,干么没事提起那个女人,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慕容盛想象是没感受到他的局促,接口道:“那女人有些事情的确做得不错,我院子里那些改造,已经救了我很多次,否则我现在还不知道已经摔成怎么样了……”
奉朝刚不知道为什么,也插口了一句,“庄主今天定破掉的披风,还被铸造坊的老师傅嘲笑了一顿,前几个月根本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春花也忍不住开口道:“小姐已经可以完整的表达一些简单的话了,只可惜夫人听不到……”
她说出了夫人两字,屋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原本该是美味的晚膳,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这时候,慕容宁宁突然说话了,“娘……要回来!”
她的话很简短,却有力地击中了每个人的心,让他们沉思反省起来。或许到了现在,他们才真正愿意去正视、去承认,当初他们一时激动逼得慕容汐休弃衣晚香,或许是一件错误的事。
一个为山庄里付出那么多的人,真的会背叛山庄?而一个真心爱自己女儿的女人,会勾结外人来害自己的家人?
“那日中秋节的烤肉夜,山庄里遭窃一事,只怕事有蹊跷。”慕容汐终于沉沉地开口了。
“你发现了什么?”慕容盛居然是第一个沉不住气反问的人。
“我们当初都先假设衣晚香是那个引贼入室的人,却完全查不到线索,而她后来被软禁的消息传到了衣家,我们也认为是她传信的,但如春花说的,她没有任何机会做这件事,这些疑点我们都没办法解释。”慕容汐回想着一直以来衣晚香的情况,还有府里的变化。“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如果府里真的有内奸呢?”
“内奸?是谁?”慕容秋几乎没有思考就接受了这个可能性。
“目前还不知道,这也是假设。”慕容汐神情凝重,但说的话却比凭空怀疑衣晚香要来得有可信度多了。“大家想想,如果是内奸趁着府里中秋烤肉时人手空虚,趁机让贼人进来潜伏在府里,直到大家入睡再来行窃呢?又或者是这个内奸将衣晚香被软禁的消息传出去,衣崇明才会找上门来,这样猜测起来,一切似乎就合理了。”
“那个内奸为什么要这么做?”慕容秋苦思不解内奸的动机,突然灵光一闪。“对了!衣晚香在伤愈后,整个像是变了一个人,还当我们面将范捕头赶回去,似乎已经与衣家划清了界线,说不定就是这样,衣家才会想办法在我们慕容山庄安插内奸,而那个内奸对于衣晚香不偏帮衣家的态度必定是恨得牙痒痒的,所以刻意陷害衣晚香就合理了!另外,那个内奸让贼人搜查整个山庄,应该就是要找出那个所谓的什么宝物!”
“没惜,你们的猜测很有可能。”经那兄弟俩一分析,慕容盛也越来越不自在,表情越发僵硬。“衣晚香走的那一天,我们都太气愤了,一时竟然没有想到这个点,我们对衣家的防备心也太深厚了,衣晚香这算是遭了无妄之灾。”
“可惜我们没有人相信她。”慕容汐沉痛地说出了这一句,他眉头拢起,夹杂了无言的难过,他现在都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态,为什么真的能递出休书给她。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内奸!”慕容盛脸色灰败,他一生自认公平公正,但在这事情上,他真的被偏见蒙蔽了双眼。
然而此话出,情况又陷入了胶着。
对于那个内奸的人选,他们也不愿随便怀疑山庄的人,所以困难度不比之前要找出衣晚香犯罪的证据低。
就在众人苦思的时候,奉朝刚突然若有所思地开口,而他说的话,也让慕容家的人当下变了脸,同时想起了一个可能性。
“当初知道衣晚香被软禁的人,除了我们现在厅里这几个,其他也没有多少人了,何况那人刻意去设计衣晚香,也是想让我们对她不喜,平时对她必然是抱着很深的成见,山庄里有谁是从头到尾对她的成见颇深,而且一再攻击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