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寝殿的严延,在汤室里梳洗过后身着雪白色中衣,赤着脚坐在龙榻上,尽避殿内烧着地龙,还有瑞脑销金兽炉吐着暖息和幽香,他却觉得自己的寝殿一片空荡荡清冷冷得可怕。
他已经大半年不曾到后宫嫔妃屋里去过了,就连贵妃的长乐宫也只去歇下了两回。
严延以前总觉得自己不是个贪恋的男人,也唯有在贵妃入宫后那段时间方恩爱缠绵了数月,可在萸娘姊姊病了之后,他整个人就陷入了某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与唯恐失去中,更没有心情或性致留恋后宫。
可是今天坐在披香殿里,他的目光几乎无法离开萸娘身上,不管她是下棋,是素手轻抬喝茶,抑或是起身散散,推开窗户看一会儿外头的照水紫梅……那一大片照水紫梅,是他命人一夜之间植下的。
原来的,那片她最心爱的默林已在两年前付之一炬,严延此前从不曾怀疑过原因,只以为是天灾,可自上回和杨海一谈后,他便私下吩咐心月复查清此事。
乐正贵妃执掌宫务三年,此事自然不可能会绕过她,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不希望幕后之人是她。
尽避这三年来,她渐渐沾染了宫权,渐渐将很多东西置于他们“夫妻之 情”之上,他逐渐有些心凉,发觉她好似不再是他初始以为的那个心软如水、 灵动剔透的小泵娘了。
可他依然深信——他不想不信——焯儿,本质犹是善良聪慧的好女子。
无论如何,她终归是他的女人,他对她和孩子是有责任的。
“女人多了,就麻烦,”他喃喃自语,自嘲苦笑道,“可朕这是活该 啊——”
他想弥补的偏偏不稀罕他的弥补,他不想负的偏偏注定辜负了……
严延心不在焉地把弄着指间的墨玉扳指,心乱如絮——他尚未想好,倘若 查出了烧毁默林之事当真出自贵妃之手,他又该如何处置?
而在此时,皇宫另一端的长乐宫里却是灯火通明,乐正婥狠狠地把手上的宫册从案上扫落,气喘吁吁,泪光模糊。
“娘娘息怒。”一室贴身宫女太监全跪了下来,吓得两股战战。
“下去!”
“娘娘……”
她纤细玉手颤抖地轻捣住前额,沙哑地低道:“都下去,本宫想静静。”
“是。”宫女太监们无声地退下,暗自松了口气。
照儿和燋儿相视一眼,一个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宫册,另一个则是去拧来了热帕子。
“娘娘,您先净净脸,会松快些的。”
乐正婥浑了挥手,疲惫而伤心地道:“照儿,你说,本宫容色未改,为何皇上就已经厌倦本宫了?”
“娘娘,您切莫多心,皇上这也是关心小鲍主,不想小鲍主有事……”
“嗤!”乐正婥泛着血丝的美眸落在照儿脸上,讽刺地道:“说啊,怎么不说下去了?皇上的心思,你这是比本宫还懂了?”
照儿脸色发白,忙跪下连磕几个响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乐正嫜心如刀绞,痛楚泪眼里有着一丝难掩的难堪与阴戾——现在的她,看什么人都像是在取笑自己,都像是一下下掌掴着她的脸面!
她不甘心啊……
皇上……严延,这个俊美尊贵八尺昂藏的伟男儿,她在偶然随母入宫行宴时,曾于花丛间惊鸿一瞥,那时他仍是太子,却已然是皇宫的真正主人,原本风光无限的皇贵妃已被斗垮了,文武重臣纷纷站队到他身边……先皇昏庸病重,更是再也威胁不到他的地位。
那一眼,她清楚看见身穿明黄服饰高姚修长美男子,深邃的凤眼盛满了笑音心,正弯腰下来,乖顺地让跟前一个年长女子为他擦汗。
那一幕,宁馨美好得彷佛是一幅画……
乐正婥却觉得无比忌妒和刺眼。
为什么那个明显容貌逊色她不少,华龄却又大了她好些岁的老女人能得到这等盛颜倾世的俊美太子的温柔?
严延太子,这么风姿卓绝惊才艳艳的好男儿,也唯有琴棋书画精通、拥有京城第一美人的她能相匹配!
后来……后来她精心制造了邂逅,芳心暗喜地察觉到他一天一天对自己的喜欢加深,他眼底的温柔光芒只对着她……
“本宫为皇上做了这么多,难道皇上都忘了吗?”她痴痴恍惚,满眼伤痛和怨。“本宫为他苦苦怀胎十月,诞下这么可爱的小鲍主,为他打理宫务,让他无须为后宫琐事烦心,甚至……还忍下了不能成为他的元后,至今只能忝居贵妃的屈辱,年年祖祭朝拜,还得在那个短命鬼灵位前行妾礼,他……怎么能这样待我?这样待小鲍主?”
照儿和燋儿也陪着默默落泪,却是不敢再多说半句了。
乐正婥恨恨,声音越发低狠。“果然自古男儿多薄幸……”
燋儿见她越发钻牛角尖了,生怕她想得偏激伤人伤己,鼓起勇气地劝道:“娘娘,皇上心中您永远是首位的,只不过……只不过皇上毕竟是皇上……”
又如何能奢求一国之君一生为她椒房独宠?
“是啊,皇上毕竟是皇上……”乐正婥呆呆失神了,片刻后又像想起了什么,美眸涌起了抹坚定。“可本宫是大阙王朝贵妃,是现今后宫之主!”
“娘娘说得是,娘娘金尊玉贵鸾凤之躯,又岂是余下嫔妃甚至是微不足道的新进宫嫔可比的?”照儿也忙道。
“是,本宫是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贵妃。”她一字一字地重复,语气铿锵。
乐正婥失控的情绪渐渐好转过来,目光恢复清明犀利,她盯着被照儿收拾摆放回来的宫册,上头关于披香殿的赏赐用度……倏地清凌凌一笑。
“燋儿,过几日让本宫娘亲进宫一趟,有些事儿……还得尚书府去做。”
“是,奴婢遵命。”
“娘娘,那披香殿安婕妤,需要奴婢去『提点』一番吗?”
“本宫还模不透皇上究竟是当真看上她了,还是只为了抬她来压本宫……”
乐正婥提及此,胸口又是隐隐刺痛。“不过本宫还不至于蠢到亲自脏了手。那薛昭容背后是薛大将军,想必进宫来也不是为了低头做人的,瞧她连吴贵嫔都敢对上,难道会愿意见安婕妤率先夺得君宠吗?”
“娘娘高见。”
“让人送一盘今岁新供的新鲜金橘和一套内造的裴翠头面过去给薛昭容。”
“是!”
乐正婥接过照儿斟上的一杯信阳毛尖,只略沾了沾唇便厌烦地推开。“拿下去泼了,这又不是今年的春茶,尽会拿次货来哄本宫,哼!当本宫不知道新上贡最好的一批茶都被送进披香殿了?”
照儿也不敢跟如今满月复委屈心酸忿忿的贵妃娘娘提,送进披香殿的都是出自皇上私库……不过只怕说了,娘娘定然会更加火冒三丈吧?
只盼皇上过了这波新人进宫的兴头后,能很快再度回到娘娘身边,无论如何,要是能让娘娘有幸怀上龙子,他们长乐宫才算稳操胜算屹立不摇呢!
薛昭容收到了长乐宫贵妃娘娘赏赐的重礼,恭敬欢喜地收了,满口铭谢娘娘。可待长乐宫人一走后,薛昭容立刻笑容消失,面无表情地让贴身宫女把东西锁进赤金檀木柜里。
“娘娘?”贴身宫女有些不放心地道:“贵妃的赏赐,下回请安之时若不配戴着去长乐宫,恐怕会被贵妃误会您的。”
“贵妃想要拉拢人,单只靠这区区的一盘金橘和翡翠头面,就想叫人为她出头冲锋陷阵,呵,当本宫在薛家没看过好东西吗?”薛昭容擦拭着自己心爱的软鞭,似笑非笑。“也就小门小户,才会以为这等物什有什么了不得的。”
“娘娘,提防隔墙有耳啊……”贴身宫女脸色微变,小声提醒。
“怕什么?”薛昭容笑吟吟,倏地一抖腕,手中软鞭如灵蛇般飞快窜出又收回。“本宫身后有的是靠山呢!”
贴身宫女自幼服侍她长大,又是薛家精心培植出的得力助手,自然知道自家主子意指为何,只好笑着摇了摇头,领命把那副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压在箱底闲置。
而自从新人入宫后,却始终未能得皇上召寝,后宫中的旧人自然是个个如释重负又忍不住一脸看笑话,偶然御花园中、荡金湖边遇见了,免不了一阵酸言酸语地嘲笑。
新进宫的年轻美人们个个战斗力犹弱,不免三言两语就被刺激得泪眼汪汪,可位分不如人,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去关门偷哭。
这一头的旧人讽刺消遣完了人后,再转一想,皇上没召寝新人,可也没召寝咱们这些旧人啊!
这大半年来,皇上本就极少涉足后宫,就算是去,也只是去长乐宫……后宫嫔妃本就幽怨冲天,可碍于咱们皇上可不是吃素的,除了对贵妃以外,从来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柔情密意的风流公子,所以尽避嫔妃们内心哀怨至深,也只能把苦往肚里吞。
后宫这番热闹风云,却传不进披香殿,也干扰不了安鱼。
除却严延早就命人把披香殿保护得铁桶一般,不说任何纷扰或找事的人进不去了,常常连皇帝本人都差点进不去……呃,十次里总有六次不能得逞,因为杨海一人站在殿门口足以完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