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时的安鱼,不知宫闱此际正氛围诡谲风起云涌,可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再惦念记挂一星半点。
她忙着安抚照顾病倒的母亲,帮忙治家理事,连一应对外的应酬礼数往来也梳理得妥贴稳当,教一边勤于公事又一边忧心爱妻病情的安侍郎也得以松口气,不至于蜡烛两头烧得疲于奔命。
安鱼当初打理宫中事务仅短短两个月有余,便移权递交到了乐正贵妃之手,然而多年太子妃生涯历练操持下来,这区区的内宅外务,于她而言确实是小事一桩。
这天夕食时,安鱼指挥着丫鬟们放好了饭菜,并亲自为消瘦的徐氏添了碗当归鲈鱼汤,“娘,这汤撇净了油花,不腻的,您多喝点。”
徐氏恹镢地推开了那碗汤,“娘还在为你外祖母守孝节素,怎么喝得了这荤腥的鱼汤?况且,娘也喝不下。”
“外祖母若知道娘为了她老人家伤了脾胃元气,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她轻声劝道,“女儿明白您对外祖母一片孝心,所以这满桌多是素菜,只不过您病了好些日子,大夫也叮咛过,还是得好好将养滋补身子的。”
“是呀,夫人,你多少喝点——”安侍郎也劝道。
徐氏眼泪又落了下来。“我哪里有胃口?我娘走了,武定侯府又无情无义至此,形同和我这外嫁女恩断义绝……我每每想起心肝都要碎了,只恨不能跟我娘一起去了,又怎么吃得下这捞啥子的鱼汤?”
安侍郎纵然是脾气再好,也不禁有些恼怒起来。“夫人,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夫人就舍得为夫和女儿了吗?”
“怎么,你对我使什么性子?我没有娘家可做倚仗,你便瞧不上我了吗?老爷你还有没有良心?”徐氏歇斯底里地呜呜咽咽哭了。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安侍郎斯文尔雅的脸庞也微微变色了,又心疼又气恼。
“爹,”安鱼小手压住了父亲气颤的大手,目光温柔而沉静。“您忙累了一天,正该好好用饭以解困乏,我今儿让厨娘焖了些紫米桂圆羹,最是补血养胃的,还请爹爹赏脸喝一盅。娘既然吃不下,女儿陪她回房歇歇吧。”
安侍郎看着女儿,长长吁了一口气,神情缓和。“好。”
当晚稍后,安鱼终于安抚好徐氏,也让她服用了一碗安神汤睡下了,这才缓缓出了正院,一出院门就看见安侍郎在长廊畔那株老梅树下发呆,神情忧郁。
“爹,您还在担心娘吗?”安鱼让丫鬟们退至一边,缓缓走到父亲身边,温言宽慰道:“您放心,大夫说娘只是一时哀伤太过,方郁结于心偏激了些,待缓过这阵子就会好的。”
安侍郎低头看着短短时日间变得乖巧聪慧处事决断的女儿,心下一软,又隐隐酸涩难禁。“好孩子,苦了你了。”
“一家人,没什么苦不苦的。”她浅浅微笑。
安侍郎欲言又止,眉宇间沉郁焦灼更深了。
她察觉到父亲的异状。“爹爹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鱼姊儿,”安侍郎难掩愧疚。“爹爹若官职再高一点,武定侯夫人说不定就不会一力拦阻你和弦歌儿的婚事了。”
她一怔,平静从容地笑道:“爹爹方年近不惑,就已是堂堂五品的礼部侍郎了,和爹爹同年的叔伯们又有几个能做到?况且女儿和弦表哥不过是表亲兄妹,别无其他,舅母求娶郡主也是自有考虑……审时度势乃人之常情,更何况郡主确实品貌皆胜女儿多多,弦表哥能得娶贤妻,女儿也为他高兴。”
安侍郎愣住了,好半天后也不知想笑还是叹息,眼神满是激赏。“我们家鱼姊儿若是男子,定然会是个万人瞩目的官场新秀啊。”
“爹爹是想说,官场上就多了个巧舌奸猾的老油子吧?”她笑吟吟的回道。“女儿有几斤几两重,自己还是知道的,不过是耍耍嘴皮子罢了,爹爹才是一心为公,真正做实事的好官。”
安侍郎被逗得老怀堪慰,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又愁上心头来。“唉……可爹爹也后悔,为何正正就做到五品官呢?”
她先是疑惑,随即心一凛。
帝王登基即位,四年|选秀,难道……
安鱼随即失笑了,暗暗摇头。不,不会是选秀——
当年干元帝登基之时,后宫皆是东宫旧人,除却她这个太子妃名正言顺为后外,江良娣,吴良娣,柳孺子,王选侍四人也各自分封为嫔为妃,但自从乐正贵妃入宫,皇帝态度果决霸气地宣布停止选秀,以免劳民伤财,拆散父母女儿天伦……
他说:朕有皇后,有贵妃,此生足矣。
那时,前朝后宫天下女子无不万般艳羡皇后和贵妃,竟能得帝王专宠痴心至此……
她眸光微闪,神情似笑非笑。
“今日上朝,有不少老大人们上奏祈请圣上恢复祖制,选秀入宫侍奉君王左右,为皇上诞育皇嗣开枝散叶……”安侍郎蹙眉,也不禁感叹。“其实皇上膝下仅有一名公主,后宫众妃再也无出,综观全局,无论于国于天下,选秀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安鱼神情怔忡,良久后才似回过神来,低声问:“那……皇上的意思呢?”
“往日皇上对此奏议总按下不提,可今日口气却已松动了。”安侍郎深吸了一口气,“爹爹下朝之后,听其他大人私下谈论,此次选秀之事约莫有九成准了。如按照皇家祖制,满朝文武从五品之上的官员,家中满十五至十七的女儿皆入备选……”
她强忍心中惊惶不安,勉强笑道:“爹爹,女儿尚未及笄,不在此列,您大可放心。”
“鱼姊儿,你过几日便及笄了,虽然因着你外祖母的缘故不能大办,可如果当真圣上允了选秀,爹爹也不敢虚报你的年岁。”安侍郎面色郁郁。
尽避有不少大人摩拳擦掌,希望借由家中千金爱女能进宫一搏帝宠,为家族光耀门楣,甚至谋权夺利,可安侍郎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喜乐,宫中那吃人的地方又哪里是什么好去处?
安鱼一颗心不断直直往下沉去……
皇宫,后宫,最富贵巅峰也最肮脏污浊,最多情也最绝情,她前生已嘻尽受够了,这偷来的一辈子,再不想回去那无声厮杀血淋淋的战场。
她努力稳了稳心神,当机立断地狠下心道:“爹爹,这几日就劳爹爹帮女儿随意寻个普通人家嫁了吧!”
安侍郎傻住了……
“——安侍郎千金真的这么说?”
位在皇宫一角的天禄阁内,严延放下了手中的秦典籍,回过头来注视阶下堂中隐卫刀五的禀报。
“回皇上,属下句句实言。”刀五有一丝尴尬,实在是皇上命他暗中监视安侍郎府上有无阴谋勾结抑或异常之处,却没想到今晚却窥查到了安侍郎千金这惊人之语。
只不过,面前高大俊美精悍的年轻帝王听罢此事后却没有生气,而是浓眉微挑,若有所思。
“该不会是你等行迹泄漏,让安侍郎父女借机在你面前演了一场好戏,好叫你代为传递虚造信息到朕跟前?”他负手踱步到御书案前坐下,慵懒中透着一丝令人无可抗拒的威仪凛然。“嗯?”
刀五冷汗直下。“回禀皇上,属下等行迹隐蔽,绝无泄漏之可能,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没这么严重。”他一笑,锐利深沉的鹰眸温和了些许,“朕不过是好奇,这安卿向来性情谦和,于公事上战战兢兢勤奋为先,没想到却是教养出了一个机灵如游鱼儿般的女儿……此女倒是个适合后宫的『人才』。”
这话,刀五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口。
严延笑着,隐约有丝感伤泛上心头——若是萸娘姊姊还在,定然又会揶揄他说:阿延,你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那还不如不笑呢。
这世上,也唯有萸娘姊姊敢这样打趣他了。
他低垂下目光,掩住那抹深入骨髓的痛楚,刹那间再没了说笑的兴致,神情恢复端肃莫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刀五忽又有些迟疑的开口,“皇上,那安侍郎府上还要再留眼线监视吗?”
“留。”
“是,属下告退。”
严延挺拔背脊往宽大雕龙椅上一靠,修长手指习惯性地拿起腰间系的一只权色平安祥云绣样荷包,轻轻摩挲陷入沉思。
他还在犹豫,也还在等。
等一个阻止……或是坚定他下旨选秀的契机与结果。
朴实拙语的杨公公恭敬垂手侍立一旁,安静如影子。
杨海是当年东宫的第二把手,和当初内侍第一把交椅,也就是紧跟着太子的良公公不同,他长年随侍在太子妃身边,沉默寡言老实巴交,却忠心耿耿无人可及。
当时先皇后病逝,杨海本是要殉主的,却被严延亲手拦住了。
她素来敦慈心软,杨海,如果连你也殉主了,萸娘姊姊定会怪朕的。
只为不教先皇后魂灵难安,杨海终究没死成,却是自请守先皇后陵寝,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两日,良公公告老出宫,严延立时将杨海召回御侧随侍。
杨海这三年老瘦得厉害,老实忠心依旧,不过比往日是更加沉默讷涩,严延却一点也不嫌弃,反倒越发看重他的拙于言却勤于行。
况且,有杨海在,这世上记得的、惦念着萸娘姊姊的人便又多了一个了。
“杨海。”他心一动,忽地开口唤道。
杨海默默躬身上前。“奴才在。”
“你……梦见过先皇后吗?”
杨海眼眶一热,背躬得更低了,涩然道:“奴才没有福气,不得皇后娘娘入梦来过。”
“——朕,也一样。”严延声音幽微低哑了下来。
杨海不发一语,彷佛听见了年轻帝王的哽咽,又彷佛只是风声吹过阁。
“朕真想她……”
安侍郎说办即办,他隔日一下了衙,便去拜访了位交情匪浅的同年。
这同年任职右文殿修撰,是为从六品,家中有一子一女,长子今年不过十六却已是举人了,性情稳重不过不失。
换作是往常,这样的女婿人选对于安侍郎来说,还得好好考究一番。
可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如何他都得赶在选秀之前,趁早把女儿的婚事决定下来。
他和那位交好的同年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席上彼此言语试探,心下各自满意,临离席前,安侍郎拱手真诚道:“赵兄,往后小女便有劳贵府照拂了。”
“安弟,你也太客气了,小儿能有幸得此金玉良缘,是我赵家上下幸事才对。”赵大人满心欢喜,恳切地道:“愚兄立时好好挑选蚌吉日,请亲家太太黄夫人到府上代为求亲交换庚帖。”
安侍郎松了口气,含笑告辞,这才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