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夜,越发深沉。
激情过后。
明炽的白色灯光倏亮,犹不适应光线的沉珍蓁,半眯起水眸,拉起真丝薄被包裹起自己,缓缓坐起身。
齐以诺套着浴袍,湿着发,手里拎着一样罪证,俊脸明显不悦的来到她面前。
“你几时又抽起烟了?”
面对他审讯式的严苛态度,沉珍蓁不悦地反问:“难道你不抽烟吗?”
“我不抽。”他毫不犹豫的回道。
她微怔,还未来得及反应,随即又听见他质问:“你不是戒烟很久了?为什么又要破戒?”
话一出,她又一愣,当下反应:“你怎么知道我戒过烟?”
齐以诺眸底掠过一丝异光,回道:“我看过你的员工资料。”
“员工资料?”她歪首回想,秀眉却越发拧紧。“我不记得员工资料曾填过跟戒烟有关的资料。”
齐以诺低掩眼眸,将手里的烟包扔进垃圾桶,然后拉起她的手背,轻轻拍打了一下。
“你干嘛?”思绪被打断的沉珍蓁,好气又好笑。
想不到这个男人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他当她还是幼稚园的学生吗?
“不准你再碰烟。”他薄唇一扬,大手拢紧她的粉拳,顺势在床沿落坐。
“你的警告很没有说服力。”她不以为意的轻哼,作势欲将手抽回来。
蓦地,齐以诺淡淡启嗓:“我母亲是新加坡最大开发集团的后代,她从小养尊处优,个性骄纵,跟我父亲结婚之后,依然不改大小姐脾气。”
闻言,沉珍蓁怔了怔,停住了抽手的动作,安静聆听着。
“我父亲的事业心很重,与我母亲个性并不合,两人会结婚,多半也是考虑到两人的社经地位相当,结婚后既能巩固家族势力,更能提升个人价值,因此欣然接受了这段婚姻。”
她察觉到,他望向窗外的目光异常冷峻,英挺的俊脸虽无太多起伏,即便如此,仍能感受到他正压抑着莫大痛苦。
而她想,令他痛苦的来源,恐怕便是他的母亲。
“可以想象得出来,两个不爱彼此,性格又南辕北辙的人凑在一起,不是整日拔刀相向,就是相敬如宾。”
说至此,齐以诺嘴角微扬,笑里满是嘲意。
“我母亲习惯被众星拱月,受不了父亲的冷落,婚后没多久就开始向外发展。我父亲也不干涉她,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公开场合做好样子,她爱怎么玩就怎么玩,从不过问。
“后来,我母亲怀孕了,我父亲虽然心里怀疑,但只能忍耐九个月,等到我出生之后,再让医生顺便替我做亲子鉴定。”
沉珍蓁下意识月兑口:“这太荒谬了!就算——就算你母亲与其他人来往,那也不代表你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我确实不是我父亲的孩子。”齐以诺以一记深晦的眼神止住了她的话。
沉珍蓁震愣,瞪大的瞳眸,倒映着他漠然的神情。
“但是,我父亲决定把我留在身边扶养,因为他知道,我母亲是不可能帮他生第二个孩子的。在我出生前,他们已经分居好几个月。”
“那你的亲生父亲呢?”她不可思议地问。
坦白说,她很难想象,竟然有男人如此大度,被戴绿帽不介意,甚至愿意无条件帮别人扶养孩子。
“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我父亲的孩子,即使旁人闲言闲语,我还是深信不疑,直到十岁那年,我母亲决定与当时的情人私奔,我父亲为了阻止她,我才在他们两人的争吵中得知真相。”
“你父亲给了你母亲绝对的自由,为何还要与别人私奔?”
“我母亲被对方洗脑,竟然想逼我父亲签下离婚协议书,并且提出天价赡养费。”
“你父亲妥协了?”
“不,我父亲不肯妥协,为了保全这个家最后的尊严,他坚持不离婚,只同意给我母亲一笔钱离开,并要求我母亲尽可能低调,不被媒体捕捉到她与情人的身影。”
这是齐以诺第一次在他人面前自揭疮疤。
于他而言,他的身世真相,以及拥有这样荒唐的母亲,一直被他视作丑陋的疮疤,这也是为何他讨厌摄影,更极少在大众面前曝光身影的原因。
那一次,沉珍蓁问他,是不是讨厌自己的样子,答案是肯定的。
他从没喜欢过自己这张脸,因为这张脸酷似死去的母亲。
沉珍蓁嗓子涩涩地问:“你说……你很后悔没去见她最后一面,离开之后,你母亲发生了什么事?”
“她离开之后,没几年就被诊断出乳癌,对方花光了她的钱后也跑了,毕竟谁想照顾一个生重病,已经无法提供任何挥霍资源的女人。”
这段陈述,齐以诺平静得近乎冷酷,仿佛话中的女人与他并不相关。
沉珍蓁不知该害怕,抑或同情这个男人。
他是在怎样的打击之下,彻底放弃了这个母亲,又是在怎样的教育底下,成为这样一个遇事冷静,不会掺杂个人情感的机器人。
“父亲将母亲接回来照顾,那时我已经知道真相,父亲也已向我坦承一切始末,但我对这个抛夫弃子,对家庭毫无一丝眷恋的母亲,早已彻底死心,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我对她依然不闻不问。
“你后悔了,不是吗?”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沉珍蓁,竟然有些畏惧起他的冷酷无情。
显而易见,他一下定决心,事情便没有挽回余地,哪怕那人是他的至亲亦然。
倘若有一天,她做出了令他厌恶的事,他也会这样对她吗?莫名地,沉珍蓁心生旁徨的胡思乱想。
齐以诺沉默了片刻,缓缓启嗓:“直到她病逝之前,我都没见过她一面。很多年后,我才了解,我对她的恨,太过不近人情,也太无情义,我后悔莫及,但对她确实没有什么感情。”
“她心里应该很后悔那样对你。”她知道这句话安慰性质居多,但人已离世,又何必再对逝者论罪。
“或许吧。”他淡淡转眸,眼中没有太多温度。“后不后悔,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但是,你要知道,很多决定,一旦做了,无论后果是什么,你都只能选择接受,就像我母亲,当初她决定抛弃我与父亲,最后的结果,她早该料想到。”
“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沉珍蓁忍不住猜想,是怎样的男人,能将一个孩子教养成如此钢铁心肠。
“我父亲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齐以诺的语气微变,多了份肃敬。
沉珍蓁向来懂得察言观色,她能感受得出来,他对他口中的那个男人,尊敬多过于敬爱。
“他认定了我母亲是他法定的妻子,所以他做了最大限度的让步,给我母亲自由,即使在外有其他女友,也从不会让对方曝光。”
齐以诺顿了下,又说:“他遵守自己的原则,绝不会让自己越线,所以他接受了我这个名义上的婚生子,尽可能将我视为己出,给我最好的资源,让我能拥有今日的一切。”
“正好他也需要一个成材的继承人,不是吗?”沉珍蓁对此深感不以为然,在她听来,齐以诺的父亲也不过是变相的另一种利用罢了。
闻言,齐以诺微微皱眉,极不苟同地纠正她。
“我父亲没有义务与责任养育我,更不需要让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接掌齐家三代打下来的业版图。珍蓁,或许你无法理解我与我父亲的关系,但你应该清楚一件事,如果没有他,我不过是一个无人闻问的野种。”
沉珍蓁沉默了。
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她随口一句“你很害怕你父亲”,能如此轻易惹怒齐以诺。
他已经彻底被这份养育之恩绑架,以至于他的婚姻,乃至于他的人生,都能由他父亲任意摆布。
这也是为何方锦嬿如此胜券在握的原因吧?她曾经是齐家一分子,应当清楚齐以诺与他父亲之间的关系。
只是她想不明白,既然会走上离婚途,想必是极不偷快,为何方锦嬿又想回头寻求复合。
思及此,沉珍蓁不打算隐藏心中疑惑,直接问出口:“你跟方锦嬿为什么会离婚?”
齐以诺倒也不介意,笑笑回道:“我还以为你已经不想知道原因了,从没听你再提起过。”
“原本是已经不好奇了,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方锦嬿又想跟你复合?是不甘心放你走吗?还是另有所图?”
齐以诺说:“当初离婚是她提的,我不过是顺从她的意愿,不为难彼此罢了。前段日子说她气消了,想通了,不想离这个婚了。”
沉珍蓁一窒,月兑口问:“手续应该办妥了吧?”
看出她平静表情底下的焦灼,齐以诺抬手抚了抚她的脸,直到她不耐烦地拔开,他才低沉一笑,开了口。
“在双方律师的见证下,手续都办妥了,只是还未公开。”
“你不敢让你父亲知道你已经离婚?”
齐以诺唇边笑容一凝,可对上她执着的目光后,他知道自己逃避不了。
“这个婚姻是我父亲安排的,方锦嬿是他选的媳妇,我别无选择。我父亲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这也是为何当年他宁可守住一份假婚姻,也不愿在大众面前与我母亲撕破脸的原因。”
“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沉珍蓁冷冷打断他。
齐以诺沉默片刻,说:“我会找个时间跟他好好沟通。”
“你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她有些气恼地推开他,僵硬地站起身。
齐以诺明白她的不谅解,他眸光沉暗下来,寻思片刻方启嗓。
“我可以很肯定的说,从小到大,我不曾反抗过我父亲的命令,因为我很清楚,他没有义务给我这一切,我必须心存感激,所以我从不做出让他蒙羞的事,我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将每件事做到最好,只为了让他以我为傲。”
“别忘了,他也需要你这个完美的继承人。”她冷静的提醒。
“珍蓁,我需要一点时间去面对他。”
“方锦嬿也想趁这段时间争取按合。”
齐以诺嗅出她话里的酸味,不由得一笑。他站起高大身躯,将她往怀里带。
“放开我……”她不悦地推拒,却还是不敌他的力量。
“珍蓁,你在吃醋吗?”他近乎得意的问。
“对,我就是在吃醋,你高兴了吗?”她不羞不赧,反而越发气恼地承认。
齐以诺俯下脸,封住了那张正欲斥责的小嘴,深吻了好片刻。
沉珍蓁在他的怀中逐渐平息了怒气。
他退开缠绵的唇舌,与她额心相抵,低沉说道:“我知道,我不该让你这么没安全感,但我可以保证,我对方锦嬿没有任何感情,更不可能与她复合。”
听看他的承诺,沉珍蓁默不吭声。
越深入了解这个男人,她的心越发感到不安……齐以诺无情却有义,甚至被恩情绑架,倘若他父亲反对两人,两人能有未来吗?
各种的猜测与顾忌,悄悄在心底生根。
“珍蓁,我向你承诺,我会尽快把离婚的事情告诉我父亲。”
为了稳定她的信心,齐以诺许下了更重的诺言。
“无论结果如何,都要让我知道。”而她总算有了回音。
他微笑点头,随后捧起她不悦的丽容,以吻代替道歉,努力弥补她。
沉迷在他给予的温存之中,心,却载浮载沉,不安的漂远。
她忽尔想起一句话:人们因信任而相守,因猜忌而分离。
她与齐以诺能走到哪里?又会在人生路途上的哪里分开?当他们背身相对的那一刻到来,彼此又会是什么样的面貌?
想至此处,沉珍蓁闭起眼,一颗心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