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弯身进到马车内,雍绍白便觉有异。
车厢内昏暗,令他目力陡弱,嗅觉却是敏锐的,落下窗板和帘子的马车中荡着一股陌生的脂粉味,不难闻,但他不喜。
回首才要唤住双青,事情在瞬间变异,马车骤然跑动,他被埋伏在角落的人放倒,那人趁势压在他身上,沾着怪味道的巾子蓦地覆住他的口。
晕厥前,他感觉对方往他耳中喷息,听到对方低声笑道——
“看到我,招呼不打一声就想闪,能够吗?呵呵呵,雍绍白,今晩老子带你玩好玩的,长夜漫漫啊,咱俩儿就慢慢玩。”
等他睁开双目,脑袋瓜沉重到几乎抬不起来,但人已被绑到灯火通明的室内,能清楚视物让他感到安心一些。
只是安心还不到三息,室中景象又让他头皮发麻,眼瞳紧缩。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能容纳十多人平躺的广榻上,层层垂纱将偌大的轩室隔出朦朦胧胧的空间,灯火火光穿透过五颜六色的垂纱,彷佛跳动起来。即使有成幕的垂纱分隔,那星星点点的灿光依然将广榻的另一边、两具正在交媾的男性躯体照得清清楚楚。
更让他颈后发凉的是,他这一边榻上并非仅他一人。
有一只手在他身上挪移,很缓很慢地抚模,那年轻秀气的男子见他张眼,脸蛋凑了过来,笑嘻嘻眨着精心描绘过的媚眼。
“爷醒啦?教奴好等呢。”
他拨开那只不安分的手,从容坐起。
不从容也不成,因为他脑袋沉重、两耳鼓鸣,身躯就像一袋吸饱水的棉花,完全是靠意志力撑持才勉强能动。
而话说回来,处在这般境地,他也绝对会令自己从容。
劫他来此的那个男人就是想看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他越慌,对方越快活,他的痛苦就是对方的快乐,他脑袋浸水了才会满足对方。
于是,外表孤高淡泊、诸事不萦怀的雍家家主就懒懒倚墙而坐,事实上是暗暗调息,尽量储备一些体力,努力想着该如何周旋。
他视垂纱后那一场“龙阳相交”的活如无物,两耳也好似听不到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喘息和yin叫,彷佛醒来后所见的一切,无聊到几令他打呵欠。
那个负责伺候他的俊秀小倌还想挨过来,他目光一扫,对方先是顿住,跟着低下头。
他甚少用那样的眼神看人,高高在上睥睨着最卑贱之物,无与伦比的清冷澄透,将内心的轻蔑完全释岀,毫不掩饰,彻底勾引出人的心虚和自惭开秽……就算不是真的蔑视谁,此时此际他亦会做得无情透澈,不令对方越雷池半步。
被他这一记漠然却凌厉的目光扫上,没有谁能不低头。
……嗯,也许某个姑娘不会。
他若甩那姑娘眼刀,她那双又大又圆又亮的眸子一定也不放过他,会瞠得更圆更大地瞪回来,秀气五官立时鲜活,生气勃勃。
雍绍白忽然一愣,没料到这种时候会想到苏仰娴。
昨日她来为他的指伤熏冼疗治,他承认,见她表情那样郑重、态度无比认真,脸蛋被热气熏得通红,眼眸被药烟呛得泪水直流,就是莫名……起了某种难以解释的“恶心”,禁不住想耍着她玩。
可后来,姑娘家突然态度消沉,那毫无隔阂、完全显露的生动表情也敛得一干二净……是玩她玩得太过火,泥人也有三分性,果真把她惹恼了?
“都来到这地方,都到这种时候了,你雍绍白还能一脸无谓地静坐不动?”
垂纱被用力掀开,刚压着一名男妓、将人整得死去活来的男人走到他面前,身上仅披着一件袍子,待男人看清雍绍白此时的神情,不禁咒骂了声,气到额角重重抽跳。
“姓雍的你还给老子走神?老子干那么一场是洗你眼睛、为你而暖身呢,今晚就拿你开祭,你才是老子的大菜懂不懂?还以为事不关己吗?”
雍绍白没理会对方,选在这时起身,迈步便走。
“喂,想去哪儿,要逃吗?嘿嘿,你今晩哪里也去不了,你信不信?”口气充满恶意和得意。“等明儿个……不,也许三、五天之后,老子自会放了你,大大咧咧放你离开这座帝京最奢华的小倌馆,到时还敲锣打鼓帮你开路,让大伙儿都来瞧瞧,江北昙陵源的家主在帝京不出面便罢,一出面便混进小倌馆里,还是跟本大爷一起混的,哈哈哈,你说,到时候外头那些人会不会猜,雍家家主到底被老子睡了几回?”
雍绍白继续走,头回也没回。
“就说你插翅难飞,外头全是我的人,听不懂吗?”暴跳如雷了,被无视的感觉非常差。
“听懂又如何?雍某尿急。”略顿。“也想出恭。”面容俊逸无端、气质高雅无边的人淡道:“所以你还是放我去一趟茅房比较好。”
“……呃?”
半个时辰后——
小倌馆内,对方身边近二十名的随从正气急败坏到处寻找他。雍绍白尽避看不见,却能清楚听到奔来跑去的脚步声,以及那些人搅扰了别人兴致、同其他客人起冲突的叫嚣声。
他一开始是想趁着上茅房解手之际,观察形势,或许能趁机跑走,未料轩室里边即有一间小房,里头为贵客备着成套浴洗用具,连摆在角落屏风后的恭桶也刷得干干净净。
大抵是觉得他已逃不出五指山,所以当他要求独自使用小房时,对方没有为难。
小房里没有窗户,仅有一道通风用的洞子开在墙壁的最上方。
他最后还是尝试了,不试不行,毕竟是被劫来此处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对外联系通口,再如何希望渺茫都想一试。
必须庆幸落得如此下场,老天爷愿意稍稍眷顾。
他翻倒大浴桶再在桶底垫上一张凳子,终于构到那个四方通口,原本觉得口子太小,无法从那个地方逃月兑,岂料被他用力一扳,通口周边的砖土随即裂开好大一块,应是年久失修,又位在高处一直未被留意,材质早都风化。
他于是一扳再扳,很快就扳出一道可容个大男人挤出去的开口。
他往上攀,右手伤指一阵剧痛,他咬牙忍着,终于从那个开口跳到外头……唔,其实不是跳,他是直接跌出去,摔得颇狼狈,好像也引来守在外头的那些随从们的疑心,迫使他不得不往暗处躲藏。
入夜,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有无数盏养在镂空石柱里的小火,四周通亮,每座敞轩里尽是歌舞翩翩扇底风、丝竹伴乐人欢语,放眼望去,整座小倌馆里能供人躲藏的暗处实在不多。
他左闪右躲,脑子越发沉重,还险些一脚踩进人工造池中,最后是在池边滑了一跤后,他没有费力爬起,而是顺势模进小卑桥底下。
毕竟是造景用的小桥,两边桥墩仅用木架组合支撑,而非真的夯上实土岩块,因此形成一个颇隐密的小所在,恰可容他缩身坐进去。
在马车上被下迷药,他本以为张开双目便可逐渐清醒,但事实上似乎不是。
事情不对劲。
他自身已有所察觉,只怕除了迷药,他失去意识的那一段时候,许又被喂进什么药物,才会令他禁不住发颤,月复内滚烫,胸臆闷堵,直想沉呼出每一口喘息。
“你……啧啧!吧啥儿的?没事挡什么路!爷几个正忙着找人呢,没长眼啊你!”
是对方的那些随从,那些人的叫嚣声从他跌出小房外后就没断过,此际竟离他如此之近,就在小卑桥下的人工造池边。
他蓦地屏息,胸中发痛,忽听到一个轻快嗓声笑嘻嘻答道——
“哎呀几位大爷,当真不好意思,不是有意挡在这儿,是咱们『清晏馆』的头牌琴秋公子吩咐小的往池里多添些琉璃水灯,如此多些点缀,水池园子这边添上色彩,也才觉得明亮热闹一些。几位爷放眼瞧瞧四周,是不是美多了呀?”
雍绍白心脏狂跳,双目瞠大,但幽暗像一团茧子,他是被裹在茧中、深埋在黑土里的虫,再如何努力去看,入目尽黑,没有尽头。
但他两耳能听,那笑嘻嘻的声音尽避轻快,却是刻意压沉,变得略微粗扁,像个尚未完全变声的少年公鸭嗓,装得颇像,有点像双青说话时的语调,但……不是,那人不是双青,那人是……
“不知大爷们要找什么人?小的一直蹲在这儿点灯、放灯,瞧,这篮子里还有十来座没放完呢,从头到尾就没见到谁过来,要不,大爷们给小的说说吧?看那人生得什么模样、穿啥颜色衣衫,小的这眼力虽不是过目不忘,但也颇有能耐,说不准能帮得上忙。”依旧殷勤笑语。
“谁听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罗哩罗唆!”随从不耐烦地骂了句。
此时“清晏馆”灯火通明的另一边传出动静,似有人要攀树翻墙之类的,加上另一小批随从往人工造池这边喊了声,召集同伙,眨眼间,放琉璃水灯的小子便被遗忘到九霄云外。
雍绍白仍无法完全断定,明明听出那人声音,却不敢置信,他想不通,对方此时此际怎会出现在这种场所?
还……还女扮男装,扮成某位头牌公子的小仆?
他思绪尚未宁定,忽有一只手探进将他完全包裹的黑茧中,安静却迅捷地覆住他的嘴。
“雍爷,是我。苏仰娴。”声音不再刻意变化,她离他很近,馨暖气息在他鼻间轻荡。即使心音如鼓,他仍镇定点点头,鼻中低哼一声表示明白。
“那些人被引到另一边去了,我先送你到安全地方,再安排马车悄悄来接。”她没再捂他的嘴,两手却忙碌地往他身上招呼。
“……你、你……苏仰娴你干什么呢!”她必然挤到他身前,相距不到半臂,因他怎么闪都闪不开她的“伺候”。
他头上的玉冠被摘掉,长发登时倾泄,感觉她的十根指儿还探进来,故意拨乱他的发。
苏仰娴道:“我借来一件男子款式的靛青色袍子,雍爷暂且披着,多少能遮掩你这一身墨纱衫子,等会儿走出去装成醉酒的客人,他们不知你变装,便不易被察觉。你、你……腰带不见,前襟全被扯开,衣带……衣带好像断了……”此刻才留意到他狼狈模样,她喉头发堵,一股想跳起来冲去找人理论的冲动在胸房中鼓噪。
雍绍白气息粗浓,皮肤发烫,过分沉静的语气透出强调的意味。“我无事。”
“嗯。”苏仰娴忍下那股火气,在小小空间中尽可能迅速地将他打理成另一个模样。
“好了,咱们走,你靠着我,脚步越蹒跚越好,散着发别抬头。”
两眼望去依旧黑雾一片,他完全听她的话办事,高大颀长的身躯往她那边靠,一条胳臂横过那纤巧的肩头,将大半个自己往她身上压。
她的手臂环着他的后腰,揪着他的衣,另一手则抓着他挂在她颈肩的小臂,带着他慢吞吞往前走。
他们没往明亮的地方走,雍绍白只觉越走越黑,似是往这座水池园子的深处行去,忽然,不远处有声音扬起,疑惑问道——
“谁在那儿啊?这么暗还往这儿走,是……是三春吗?”
雍绍白听到身边的姑娘家再次压着嗓,喊了回去,“是啊,是咱!”
“咦?又有客人醉酒,你这是打算往后院送出去啊?”那人显然也是在“清晏馆”里做事的,不忘提点。“也对,今夜有高官包了前头大场子,又有其他贵客分别包下好几间雅轩,你要往前头去,冲撞大官和贵人们,那就不好了,只是后门今夜也守着不少人,也不知想逮谁,你等会儿过去自个儿小心些,别给咱们馆子添麻烦。”
“咱理会得!”
打发掉那人,他感觉到她双肩微松,仿佛吁出一口气。
随即她声音变回正常,小小声道:“咱们现在正往『清晏馆』后院走,穿过水池园子这儿有条小径,地上是石板路,还算好走,两边有假山和湖石的造景,层层叠叠的,每个转弯处都有一盏镂空石柱火盏,光线稀微,但聊胜于无……”顿了顿,觉得需要加强解释般,她沉吟了会儿又说:“秋倌……呃,我是说,这儿的头牌琴秋公子说了,有些嗯……寻芳客就喜欢这般幽微朦胧的灯火,在园子里边追逐寻觅,逮到人就往假山后头带去,我本还担心,你会躲到那里去,还好没有……你藏在拱桥底下,那里很好。”
雍绍白抓紧她的肩膀,头晕得更厉害,全凭本能跟随她的脚步。
他以为自己没心神闲聊,嘴中却吐出一问。“秋倌?你与那位琴秋公子私交甚笃?”
苏仰娴应了声,顺口道:“我与他挺好的。啊,小心,前头的石板道不太平坦,有些小凹洞,别跨得太大步,还有还有,左前方不知是什么树的枝桠垂得好低,雍爷靠过来些,别被勾划到了。”
雍绍白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什么甚为紧要的点,他心绪不稳,思绪不宁,听到她坦承与这小倌馆的头牌交好,火气莫名烧得更旺,而困在月复内的那团火加倍折誊人,让他越喘越难受,越难受越是粗喘吁吁。
“快到了,再几步而已,再一会儿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变成唯一支撑,半刻钟后,他被带进一间书阁,之所以知道身处书阁,也是听苏仰娴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见,所以没点灯,小心桌角和瓶座摆件,往这边走,前面是书柜,等等……要推开柜子,书柜后面有暗道,到里边就有灯火了。”
他应该是走进所谓的暗道内了。
前头有光点浮动,且越来越清晣,他双目终于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轮廓…………蓦然间,脑中浮扁掠过,他墨眉飞桃,心一凛。
横在姑娘肩头上的长臂骤然一挥,将她罩在头上的布帽挥落,黑鸦鸦的发丝如瀑泄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发。
发丝被突如其来揪住,头皮陡紧,苏仰娴吃疼地倒吸一口气,不得不仰高脸蛋。
撞开雍绍白眼中那团浑沌的,是姑娘家那双圆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时的她打扮成模样,短衣宽裤、绑腿套鞋的,脸肤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连眉毛都画成粗粗两道,那双丽眸还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视,抓着她长发的单臂顺势箍住她的肩颈,根本是把她整个人往胸前压。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视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来他适才漏掉的是这一个点。
处在无边无际的黑中,自然而然随着她的脚步和提点迈动双腿,她的扶助太过尽心尽力,也太过理所当然,处处为他留心,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会——
她根本已知晓他的眼疾。
苏仰娴眨眨双眸,脸蛋红了,张唇才想说话,箍着她的男人竟然身躯陡瘫,朝她倒下。
“雍绍白!”她惊到直呼他的姓名,一时间支撑不住斑大修长的他。
幸得一条暗道通到这里已到达一间密室,燃起明亮灯火的密室中,仅简简单单摆着几件实用的家具,而她身后就摆放着一张软榻,此际已难以支持,她轻喘一声,干脆扶着雍绍白往后倒落。
“……雍绍白?”她七手八脚爬坐起来,俯身看他,见他伏在榻上不住颤抖、眉峰成峦,又见他容色苍白中透出阵阵虚红、额面汗湿,惊得有些慌了神。
“看来是被下药了。”
雍绍白响起呜呜呜音的耳中忽然逮住另一道声音,是纯然陌生的低柔男嗓。
他勉强回首,扬睫紧紧盯住,就见那男子从一道暗门步进,下了石阶来到榻边。
“秋倌,你说下药……那、那能看岀他被下了什么药吗?”见到来人,苏仰娴如见救星,立时变成跪坐之姿,一副唯对方马首是瞻的姿态。
琴秋公子眼神温和,语气微透无奈,“对方劫这位公子爷来此,意图再明显不过,公子爷若然不从,多的是方法令他屈从……”一叹。“除了迷乱心魂神志的强力chun药,仰娴觉得,还能是什么?”
苏仰娴静了一会儿,也不忸怩害羞,再出声时直接便问:“秋倌定有解法,是不?”
琴秋公子一笑。“仰娴若肯将这位公子爷让予我,长夜旖旎,良宵情切,多的是令公子爷舒畅升天的解法。”
“……滚!”雍绍白气喘吁旰,沉眉咬牙,忽而明白过来,此时身上所披的靛青色袍子定然是琴秋之物,因对方正穿着一袭同款色调的宽袍伫足在眼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雍绍白硬是撑起上身,月兑下罩在身上的长袍一掷。
“滚!”道完,人如断线木偶般乍然倒落,被姑娘家一双藕臂及时揽住,才没让后脑杓直接撞在榻上。
“你、你也滚……滚!”雍绍白一对上那双日渐熟悉的清亮丽眸,不知为何怒气更炽,月复里火团烧得更热烈,令他不管不顾直想冲着谁发大火。
“雍爷要小女子滚,小女子等会儿就在这榻上滚将过来、再滚将过去,给大爷您取乐,这总成吧?”也是被气到,她先是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随后醒觉过来,气到都笑了。
然,下一刻,见他漠然心死一般闭起双目、唇角绷紧,她心头跟着纠结,只得正正神色朝琴秋公子望去,道——
“事态严重,秋倌别跟我说玩笑话。”
琴秋公子叹气,“并非玩笑话,我说的句句实在,只是公子爷若不喜此等解法,那就得多受些折磨,多吃些苦头了,连带仰娴你啊,在一旁瞅着也要替他辛苦心疼,这又何必?”
苏仰娴想了想,最后头一甩。“就那样吧。要辛苦起辛苦,要疼一起疼。”
按苏仰娴原本的打算,先寻到雍绍白,将人拖到安全所在,她再溜出去联系外边的人手,将雍绍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开“清晏馆”。
对方有意弄脏雍氏家主的名声,欲使美玉蒙尘……不,美玉若蒙尘,净洗擦拭后仍可回复佳质,对方是想作践他,先毁了再说,在她看来是满满的恶意。
自与雍绍白近身相处,她对这位不世出的治玉大家,内心的感受转折了无数次。
从幻想中的绝对倾慕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崩坏,又从颓圮中接二连三冒出小花儿来。
于是心里边开着花,边看着各个面相的他。
有时小花们也会因他的淡漠疏离而垂头丧气,显得可怜兮兮,但她向来往前看,望着他走在前方的背影,知道他俩在一条道上缓缓同行,心里的花儿就会再度挺直茎骨,饱满笑绽。
她必须护住他。
如今情况有异,雍绍白被下了药力极猛的药,打乱她原先计划。
按琴秋公子所见,雍绍白不仅被暗中喂进药丸,还连嗅几个时辰,能够凭借自身之力逃出那间被包场并严加看守的雅轩实是非常厉害,而最狠的是,他还能挺到被拖进密室里才允许自己将身子交出,任由药力发作,光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雍家家主的意志力有多惊人。
“什么意志力惊人?根本是又骄又傲,不肯认输嘛,若输给『区区』的强力chun药,阁下肯定呕死自个儿,所以才吃那么多苦头,你明明察觉身体不对劲儿,找到你时,你半句话也不吭,还由着我慢吞吞模索,你强忍着不说有意思吗?要不是秋倌知晓得多……我、我……”她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今夜势必得留在“清晏馆”了。
此际,倒在软榻上昏睡过去的雍绍白,在半个时辰前被她和琴秋公子联手整得颇惨。
琴秋先是取出三粒药丸要他服下,说是能解他体内药性。
然,心里不痛快、身体也不痛快的雍绍白哪里是好相与的?
为了要他乖乖张口吞掉琴秋手中的药丸,苏仰娴软硬兼施,简直十八般武艺全演了一谝,连捏住他鼻子逼他张口这样的事,她都干得岀来。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解药喂进雍绍白肚月复里,接着逼他大量饮清水,到最后他大爷开始大吐特吐,幸得事先皆有准备,痰盂、温水和净布等等,苏仰娴守在一旁伺侯,见他吐得俊庞皱成一团、额角青筋隐隐,她感觉一颗心就像秋倌说的那样,因他辛苦而心疼。
直到雍绍白吐到没东西可吐,苏仰娴端来清水让他漱洗干净,才扶着全身几近虚月兑的他躺回榻上。
密室中燃起宁神檀香,她感激地望向点燃香炉的琴秋公子,后者朝她了解般浅浅一笑,她两颊热烫,彷佛被看穿了什么心事。
琴秋公子今晚在前头还有贵客要招待,不能久待,遂退出密室,留下她与雍绍白。
几番折腾,苏仰娴确实也累了,有些腿软地伏在榻边。
榻上男人那双过长过翘的浓睫让她手发痒,禁不住探指去刷了刷,嘴里也忍不住念叨。
“幸好,没出大事……”自言自语碎碎念到最后,她一声叹息。刚刚她也已查看他的右手伤指,夹板起了很大功用,两指没有再度错位,但指节略微红肿,显然是过度使力造成的。
也是怕他的手指又一次受创,所以来寻他时,她把老大夫给的消肿祛瘀的药膏随身带上,先行帮他外敷后,再次上好夹板。
像一口气将所有迫在眉睫的事全都忙完,她突然有种茫茫然之感,脑袋瓜变得钝钝的,想起琴秋公子适才离开前看着她的眼神,那眼神在说——
原来你喜欢这个男人。
她是倾慕雍家家主的,对他在治玉上的才能,倾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但“喜欢”二字啊,她喜欢雍绍白这个人……吗?
是喜欢吗?
等她察觉到自个儿干出什么,她的唇儿已压在雍绍白微微轻启的唇瓣上。
她亲了他。
好似眸中只看到男人那太女敕红的唇,脑中一片空白,于是完全随心所欲。
根本来不及品味,只晓得一切都柔柔软软的,下一瞬,她便被自己下意识的行径吓到头皮发麻,浑身颤抖,狠狠倒抽凉气。
退退退——她矫枉过正般一直往后退,退到密室角落,退无可退了终才抱膝缩坐,把头埋在屈起两腿间。
天啊!天啊!天啊!
“苏仰娴,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噢,你一定疯了!肯定是!绝对是!彻彻底底的!噢!天啊——”每自我唾弃一句,额头就往膝头狠撞一记,撞得额心都出现红红印子。
好一会儿,她悄悄抬头,不知自己脸蛋红得似欲渗血,只觉热气直冒。
她就像一只热过头、热得头晕目眩的小兽,鼻翼歙张,张着小口直吐气,只差没把粉舌挂在嘴巴外头散热。
稍令她安心的是,榻上的人仍睡得很沉,原本成峦的眉峰已放松,无知无觉。
她深深地呼吸吐纳,直起秀背,两手用力往脸颊上一拍——啪!
“别胡思乱想!对,不乱想,就会没事的。”
重新振作之后,她认命地又爬回榻边守着,这一次不敢直盯着他瞧,她脑袋瓜趴在自己盘起的臂弯里,交睫养神。
她想,她确实睡着了。
不确定睡了多久,只是张开双眸……她为何人在榻上?
不仅人上了榻,她还整个人巴住雍绍白,双臂加上两条腿,如八爪章鱼般黏在他身上!她再次深受惊吓,眉眸陡扬,立时撞进雍绍白那两潭深邃黝黑的眸渊中。
他躺平,她巴着他,两张脸相距不到一拳之距。
苏仰娴想装镇定,想学他的淡漠从容,吞咽唾津,掀动唇却道:“……我,我没有对你做什么的。”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