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里这里!快过来!”
一回到山上,崔鹿棠就表现得像只精力充沛的小兽,彷佛喊十头牛过来都拉不住。
乐正熙大清早便跟随她往山的更深处走,前往师父的长眠之地。
“还有多久才到?”他问的是还有多久才到达,而不是问师父葬在哪里。
别误会,他并非感到不耐,而是她一路上左跑跑右逛逛,险些害他以为她是在拿他耍着好玩。
“快了快了,你跟上哦!”语音刚落,崔鹿棠立刻便钻进一大片约有一人高的树林。
乐正熙抬头看了看,她钻进去那处明显已遭到破坏,只是山中的植物生长力惊人,毁坏之处大致修复得差不多,她身材娇小,身子一弯就能进入,他则是需要边用手拨开,边缓缓迈步前行。
“师父埋葬之处还真是隐密。”
“爷爷说在山上住了这么多年,觉得山里就很好,他说死后不想被打扰,之前一闲下来就会拉着我到山里各处转悠,最后才找到这片树木后面的空地。”
树林后确实有一块空地,石造墓碑孤独仔立在那里,上面写着师父的名字与生卒年份。
“墓碑之下是棺葬还是骨灰坛?”他边问着,边为身旁的月兑缰小兽取走沾在发上的细小线叶,只是马上就被她挣月兑开。
“是骨灰啦。”她不是故意挣月兑他跑去玩,她是去摆供品,等摆好摆妥才招呼他大少爷过来。
“那就是说,师父没将任何东西藏于坟墓之中。”
“呃……我觉得呀,爷爷应该不会希望有人打开他的骨灰坛吧。”
“你放心,我还没有冷血不孝到那种地步,师父也不会胡涂到将皇室之物藏到那种地方。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东西过于重要,我不想放过任何可能。”乐正熙淡淡睨了她一眼,随后走上前,从竹篮里拿出三炷香,点燃置于墓前。
“你不要难过着急,爷爷应该把藏宝图藏在屋里哪个安全的地方,只是没那么容易找到,等会回去我再帮忙一起找就是了。”
“我没有难过,更不曾着急。”顺利找到藏宝图带回去自然是好,现下没找着,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把东西找出来,毕竟那是唯一能用作跟陛下谈判赦免她罪证之物。“过来给师父上炷香。”
“我怕,不想过去。”
“怕什么?在我记忆里你向来百无禁忌,是说不听也骂不乖的麻烦性子。”
她要说知道怕字怎么书写,他才要为她拍手喝彩。
“我哪有?”崔鹿棠刚说完,突然就变得好心虚,“我只是记得以前我每每跑来找你玩,爷爷都会好生气、好生气。”
“那是师父在授课。”
明知道别人在教授徒儿知识,她却不管别人是教琴或教武,在室内需要静心还是在室外需要专注,不是提着哪只野兔的耳朵,便是抱着哪只野猫野犬跑过来胡闹捣蛋,换做是他,他也生气。
“我猜爷爷一定很不喜欢我黏着你,你那么认真、那么听话,我却只会整天无所事事满山跑,不管我做了什么,他都只会认为是我惹了大麻烦,害你不得不要我。”
她的确惹了麻烦。
不然她以为他这么卖力找回皇室至宝是为了谁?只是他不愿把她留在山上孤零零一人,唯有想办法将功赎罪,才得以把她留在身边。
“你想太多了,师父的本意就是要你无忧无虑无所事事,何况他早就有意将你许配给我。”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无法相信为何当初师父会如此笃定他会要她。
记得那日,她好似是带着一只受伤鸟儿跑来,小小的身子努力着攀上窗棂,想跟忙着解读琴谱练习琴艺的他打招呼,却遭到师父的恼怒喝止。
她受了好大惊吓,当即连滑带坠地离开窗边,捧起一旁为鸟儿制作的简陋小窝,一跌一滚地跑开。
当时望着她跑远的背影良久,师父突然放下手中书册,发出语重心长的叹息,“崔侍中纵横官场几十年,处心积虑、暗中勾结党羽,企图趁着君主年幼推翻秋氏政权,却因长子在战场上的一次失误,和险些害死陛下最宠爱的谋臣而被下令抄家流放,他能有这样纯真无垢的孙女,也算是上天对他的一丝怜悯。”
朝政之事他不懂,崔侍中的恶行他却略有耳闻。
但她是无辜的,在她身上,他仅仅看得见那片未曾沾染任何黑白色彩的纯净无瑕,实在无法把她跟她的亲爷爷联想在一块儿。
“那女娃儿自小我就任由她无忧无虑地在山上长大,此时我能跑能动,能教能说,日后等我百年归天,她就此变得无依无靠。今日向你讨了这家传玉佩,若到时我无法行动,希望你能照顾好她。”
照顾她自然没问题,只是日后她已经长大,跟在他身边关系不明不白,难免会遭受流言蜚语,而他对她,又只会由始至终都坚持“照顾”而已吗?
接下来师父所说的话,就彷佛看穿他的所有心思那般——
“有些事对她说,她只会回应我“啊咦呜哦呃”,完全没听懂,反倒是你,到了这个年纪早已非懵懂孩童,应该懂得为师的用意。日后待你取回玉佩,若觉得就她也无妨,那便用你认为最好的方式将她留在身边,若你已有想要执手一生的人,那便放她回归此处,像之前那般任由山林野兽伴她过日子,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师父的意思他懂,若到时想要便娶她为妻,若心中已住进别人,就让她保持现况。
之后他一去不回头,师父亦彷佛察觉到他的心思,给他时间,留他一人细想,关于要她之事,这些年来不曾再提。
“爷爷跟你说过那种事?!”那时她是个只会乱跑乱跳的女乃女圭女圭,爷爷在那时就已经为她那般用心良苦了?“那、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不只。”他对她的喜爱,在他们都不曾察觉的更早之前。只是若说得太直白,他怕有人会骄傲,所以只回了简单的两个字。
“那是什么时候啊?告诉我嘛。”
“啰嗦。快给师父上香。”
乐正熙将点燃的三炷香塞入女敕白手心,自己也跟着拈香拜祭起来,然而那有意无意举高掩住俊脸的衣袖,暴露出内心的某种情绪。
“上香就上香。”原来有人害羞哦?
她还有好多事想要问他,可惜她还来不及问他那个最紧要的问题,“嗖嗖”几声古怪的声响在这时养然响起。
随着声音响起,打破坟前香烟缓慢升起的宁静气氛,几道银光自远处树木茂密之处朝她的方向疾驰而至——
“小棠!”
乐正熙首先反应过来,及时把她拉到怀里,银华从她耳边擦过,其快速锋利的程度,利落削断几丝飘扬的丝发,随即没入地面。
循着声音消失的方向望去,只见偷袭而来的竟然是数支锋利羽箭。
“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伤着哪里?”他急着留心四周的状况,却也没忽略她,边皱紧眉头,边把怀中人儿拉出来,万分着急地查看状况。
“没有啦,我没事。”没事是没事,可他顺手拿她摇了几下,头好像有点晕……“怎么了?刚刚那是……什么啊?”
她才问出口,又是嗖嗖几支羽箭射来。
先前侥幸护她躲过一次,但并不代表他会继续坐以待毙。
乐正熙用手拍起几乎从不离身的瑶琴,顺势站起来挡在她面前。
待凌空翻起的琴落回他手中,他以琴身相挡,原先急着取人性命的利箭、飞镖等等因此撞上琴,全数掉落在地。
“谁在那鬼鬼崇崇,出来!”
林中寂静,这会儿更是安静到连鸟儿的叽喳鸣啼都没听见,乐正熙不相信对方没听见他的喊话声。
然而过了良久,久到崔鹿棠已经起身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抓住雪色衣袖,久到他即将失去耐性,远处林中才传来几伙人的叫唤——
“喂!罢才的箭不是我们射出去的,那边的是谁?先到先得的规矩你们懂不懂?”
“喂啥喂,我们可是老国舅的人,什么规矩不规矩,管你呢!总之东西我们要定了,听见老国舅的名字你们还不识趣点赶紧让道?”
“老国舅算什么?都过气了!要论先到先得,最先得到消息说这丫头回到山上的可是我们,其它人快让开!慢着……那边地上是不是还有飞镖?”
“呿!打出铁蒺藜的才是!别挡道!”
……
“原来那东西有那么多人想要抢啊?”把那些人彷佛在竞价拍卖一样的吵闹听在耳里,崔鹿棠忍不住小小声问。
“谣传得西斐宝藏能得天下,会没有人想抢吗?”
“既然如此,那为何这么多年来都不见有人来打扰爷爷和我呀?既然是那么重要的东西,爷爷还叫我去送?”
“可能是有人千方百计探知到师父便是当年那位被托付了藏宝图的臣子,然后走漏了风声,才会引来这么多人。再来,你一无所知,又蠢又呆,反而不会弄巧成拙将东西弄丢。”
“可是爷爷根本没有把东西给我,让我送去给你啊?”
“他给了。”至少把她给了他。“小棠,”趁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谁拿下这票肥羊,乐正熙小声地对身后的崔鹿棠说道:“牵紧我的手,我数到三,你就跟着我跑,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回头,听见没有?”
“好,我知道了。”她听话等着。
等到他数完,她真的跟着他撒腿就跑。
不过跑出没多远,乐正熙就回头把琴塞到她怀里,然后把她拦腰抱起,一头钻入林子的更深处——
“不好!他们要跑了!等那么辛苦才等到那丫头现身,绝不能再让她跑掉,快追!”
“站住!不许跑!痹乖把西斐皇室的藏宝图交出来,就饶你们不死!”
不管对方如何鬼吼鬼叫,乐正熙就是没有停下奔跑的步伐,只是一个劲地不停躲藏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