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默儿,报恩哪能说还了就还了?咱们若把披风还上,也仅是还了当初借走之物,当中的恩情可没还上半分。”
见小泵娘精致五官皱得跟肉包上的皱褶有得拚,高高嘟起的小嘴都能吊起三斤猪肉,当姊姊的连忙安抚。
“是、是,默儿不傻,傻的是姊姊,以为妳什么都不知,什么都忘了,还想瞒妳,其实妳看得真真的,还看到他是从那匹大马的背上搭裢抽出这件大披风来,一把把咱们包圆了。”
“妳瞧,那地方入夜之后那么冷,风那样野大,他把唯一一件御寒的东西给了咱们,自个儿穿得好单薄,且忙成那般,还不忘托人看顾妳我……”略顿。“所以妳说,该不该待他好些?”
“嗯……默儿想问的是,怎样才算待他好?怎样才叫报了恩?”咬着唇思索,停顿略久些才答,“唔……应是有什么好的,都给他留一份,他喜爱的,就送去他跟前。”
他说——
我明日不过来了。
所以说,他应是明儿个一大清早就得离京办差。
明早才会走的,她知道。因为今日在松香巷最里端的那处小场地,他还有一场武课要上。
他来松香巷教武,若安排在午后,都是未时初开课,申时末结束,整整两个时辰。
冬日里,天色暗得快些,才到申时时分,远处一大片天云已被染成深橘颜色,橘中带红,红里透紫,紫色当中还夹带几丝墨浓,有群群飞鸟掠空而过,似寻归处,似随轻风,漾空无痕。
武课结束,孟云峥与几位私下求教的少年孩子说了会儿话,各别点拨后,当他准备离去,甫旋过身,就见那卖粥姑娘静伫在不远处的巷弄转角。
煮粥时候才会包上的青布头巾已然取下,她丰软的发在霞辉中镶出温润红光,把一张肤色偏白的脸衬得格外乳女敕,女儿家的眉色是远山如黛,弯弯温驯的两道,在低眉敛眸时,有种欲语还休的情怀。
此时她右手挽着一只竹篮,左手牵着小妹子,见他倏然瞧去,她眉眸先如受惊小鹿般一凛,随即又变回柔和模样,还对他缓缓牵起唇角。
他蓦地意会过来,人家姑娘是特意候在那里,等的就是他。
也不知胸中在骚腾些什么,他抑下想探手抚胸的冲动,暗暗调息,朝她迈步走去。
“孟大爷。”她微微颔首。
瞧得出她身形纤细,但就如此时这般两人面对面,更觉姑娘家个儿小,头顶心约莫仅及他胸前……嗯,又或者是他生得太高大粗犷,虎背劲腰,双掌如蒲扇,相比之下才会觉对方太娇小。
她小,她家小妹子更小,都是见着了就想护着的“小东西”。
每回去到大杂院喝粥,耳力绝佳的他即便等在小灶房里,犹能清楚听到隔壁卧房传出的声响,她在灶房里忙碌,小妹子通常还在榻上呼呼大睡,但有两、三次小泵娘家醒来,许是怕生不肯出来,就守在房门边,那扇又薄又旧的门扉上有一个比铜钱还小的眼洞,小泵娘就挨在那儿,从眼洞偷瞧灶房这头。
他装作不知,眼神从未与小泵娘家对上,未料今早她会当众道出那句——
他天还没亮就来,每天来……蹭吃。
回想当下状况是有些尴尬,还得让煮粥的姑娘出言回护。
也是因他天生一副严正冷硬的样貌,旁人不敢冲他多问,事情当场不了了之,再加上“六扇门”来了帮手绑走三名赵家打手,适时转移众人的注意。
此际见姑娘对他点头招呼,他亦颔首回礼,徐声道——
“今早赵庆莱所养的那三名打手,我已让『六扇门』将其关押,赵庆莱身上背着不少案件,『六扇门』想逮人已久,只是苦无契机,这次恰好从他三名欺乡霸邻的手下着眼,顺藤模瓜。姜姑娘带着小妹且安生过活,无须再怕有谁上门惊扰。”
实该仔细询问才是。问她是否被松香巷的百姓们议论了?
他一个大男人出入大杂院,天天等她的粥,这事传开必有损她姑娘家的闺誉,别人不敢来问他,但她呢?是否疲于应付?
可她一副坦然从容的模样,是羞涩的,却不闪不避,彷佛今早那一场闹腾过了就过了,她没往心里去,他若再多提,倒要令她不自在。
抿唇抑下溜至舌尖的询问,他垂目看向那个名叫“默儿”的小泵娘,对方的眼神一跟他对上立时飘开,颧骨明显鼓起,把双腮撑得又圆又润,像只猛啃萝卜却忘记要咽下的小兔儿。他不禁挑眉。
姜回雪当然知道,“天下神捕”在粥摊出手整治恶棍,为她姊妹俩出头,消息一传开,自个儿那卖粥的小小营生确实无谁敢动。
只是人言四起。
此刻她来此相候,这松香巷里的小场地多得是人,哪有不遭窃窃私语的……她咬咬唇,内心暗叹。
但,算了,旁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此时才想要与他避嫌,已都太迟。
且顺心意去走,求一个自在罢了。
“多谢孟大爷关照。”她轻声道。
孟云峥低应一声,顿了顿忽问:“默儿姑娘为何不开心?”
忽听自己被问起,小默儿一僵,大半个身子蓦地躲到姊姊身后,低头不语。
姜回雪拉拉她的小手,又模模她的脑袋瓜,鼓励般低唤,“默儿……”
小泵娘持续无言,一脚脚尖点在地上胡蹭。
“啊,原来默儿这么快就忘记姊姊说的话了。”颇惆怅般叹息。
“没有!”受不了被误解,小泵娘抬高脸蛋驳着,“才没忘!”
“原来没忘,那很好啊。”姜回雪仍鼓舞般笑语,“既然没忘,那妳说,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孟云峥原是一头雾水,以为小泵娘怕生,亦惧他眉目过分严峻、身形太过魁梧,才会躲着不敢亲近,岂知下一瞬,小泵娘跳出来一把抢过姊姊挽在小臂上的竹篮,对他直直递了过来。
“给你!”
小泵娘的眸光仍压得低低的不肯瞧他,但软糯般的声音混进执着。
“给你!”
孟云峥本能地看向姜回雪,见姑娘朝他一笑,是一抹些微腼腆、些微羞涩的笑意,待他回过神,手里已多出默儿强行塞过来的那只竹篮。
竹篮在大小泵娘的手里显得略大,落进他巨掌里倒像瞬间缩了水。
食物香气徐徐钻进鼻中,方才走近她姊妹俩时已嗅到,此时将竹篮举起,那香气更盛。
他下意识挑开覆在上头的白色棉布,篮子底下还铺着一层厚布,里头整整齐齐搁着一块块的方糕,糕子褐中带暗红,是赤糖加进红枣、再用浓蜜熬炼过的颜色,食材的气味完全喷发,甜的、香的、蜜味阵阵,一层迭着一层。
他试图掌控面上表情,只觉胸中陡热,喉间紧缩,津唾从舌根泛起,令他不得不吞咽下去,吞得喉结一上一下地细颤轻抖。
蜜枣糖糕。
她说,这道甜食就跟“五白粥”一样,皆是西疆一带的人家常用的小点,因为多做了些,所以请他品尝。
那绵软口感和甜而不腻的滋味是他很喜欢的,非常喜欢,老实说,喜欢到有些过头。
但自小习武练功、吃苦耐劳,克制己欲已成惯然,他会把她偶尔送上的一小碟糖糕静静吃完,却不曾开口向她讨要或加以询问,此时这一整篮子糖糕不由分说送进他手里,是要他如何?
他面前的大姑娘柔声开口。“下午得了空,又做了一笼蜜枣糖糕,还留有余温,孟大爷可以趁新鲜吃些,明儿个离京办差也可随身带着,味道能保存六、七日不成问题,你若骑在马背上,饿了或馋了,随时都能拿出来止饥解馋。”抚着小妹子的发心又道——
“蜜枣糖糕是我家默儿的心头好,默儿说,一笼子的糖糕,她留一半,分你一半,今早的事,要多谢孟大爷相护,也得同你道个歉。”
孟云峥浓利眉目一轩。
为今早之事谢他?那是谢他出手教训赵庆莱养的那三名恶霸了。
至于道歉一事……是因小泵娘的口无遮拦,泄露他天天来等着喝粥,还当众说他是蹭吃、是白吃白喝的这档子事吧。
所以她心怀愧疚,亲自下厨做了糖糕,还要小妹子亲手送给他?
说真格,该觉愧疚的那人理应是他,是他思虑不够周全,才使得今早小乱一场。
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瞧出,小泵娘在姊姊近似“激将法”的驱使下,送出这一篮子蜜枣糖糕送得有多肉疼,孟云峥这时却来了一招视若无睹,朝人家道:“道歉就不必,没什么好道歉,却是要多谢默儿姑娘愿意割爱。”
小泵娘实在是个“小东西”,个头才及他的腰上,听他说出“割爱”二字,当真割痛她的肉似的,五官吃疼般皱成一团。
孟云峥见那身为姊姊的大姑娘表情有些莫可奈何,好气也好笑似的,但她没说话,仅一下下揉着妹子的发顶和巧肩,轻抚那鼓高的颊,手劲加倍温柔。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静过两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扁盒,递去。“这是今早带来要给姑娘的,结果忘记留下。”
姜回雪惊讶抬眸。“这是?”
他徐声道:“是治火伤的膏药,能消肿清热,听老大夫说,亦有去疤之效。”
“……火伤?”手从默儿头上收回,她不由自主将手按在另一手的小臂上。
袖中,她小臂上的那一块皮肤仍泛红微肿,隐隐热痛,是昨儿个熬粥时不小心挨到铁镬边缘被烫伤,约莫半个掌心大的一块,而这般的伤与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用清水冲净后就没多理会,却不知他是何时发现,还取来治伤膏药给她。
此时分,上完武课的孩子们有几个还聚在小场子上,有人朝默儿又是招手又是唤着——
“小姊姊、小姊姊,这里,来啊!妳来啊!”忽见孟云峥闻声侧首,那唤声有所顾忌般一顿,压低下来改用气音。“妳来……小姊姊过来啊……”
是乔老爹家的小孙儿棒头,八岁不到,古灵精怪得很,常带着默儿一块玩。
默儿阴霾笼罩的小脸蛋瞬间笑开,眼睛发亮。
她先是抬头望向姊姊,见姊姊微笑点头,她就再也待不住,把送出一篮子蜜枣糖糕的“痛”抛诸脑后,小跑步朝棒头和几个孩子所在的那一边奔过去。
孩子们似乎要玩“官兵捉强盗”,已在那儿划分“人马”,默儿自然跟棒头同一国。
姜回雪从孩子们身上收回眸光,迎向眼前男人,他目光沉定似有深意,瞧得她颊面莫名热烫,彷佛那里也落下火伤。
她想了会儿,咽咽津唾,重新拾回声音。“……所以孟大爷今早会去而复返,是因为忘了留下这膏药吗?你来了,结果见到粥摊前有人闹事,这才不得不出面,是吗?”
说实话,孟云峥并非忘记留药,是将膏药揣在怀里,临了却踌躇起来。
她小臂上的烫伤靠近肘部内侧,昨日他来喝粥,她不意间撩高衣袖才被他觑见,她不提,他亦不好直接问出,好像他从头到尾都在盯着她瞧似的,今天特意带了治火伤的膏药过来,尚未想好该如何自然而然地把药留下,她人已往前头粥摊忙得不可开交。
他原本是走了没错,越走心头越闷,忽觉自己蠢得可以,她确实受伤了,他竟在纠结该怎么留药这种无聊蠢事。
是盯着她瞧了,那又如何?他的确一直在看她。
对于她所问出的,他没有作答,只沉静道:“把药拿了。一日两回直接敷在伤处,很快就能复原。”
姜回雪终于伸手接过他再次递来的膏药小盒,握紧,微垂颈项。
“多谢……”
“嗯。”孟云峥随意低应了声,瞅着浮荡在她雪额上的浏海,和那轻敛的墨睫,他气息略沉,想跟她说,说他明日一早要离京,不会去大杂院等粥喝,要她莫等他,甫掀唇,忽记起他已都说过。
他都清楚说了,却莫名牵挂,从不知自己会这样不干不脆。
一时间,他无话可说杵在原地,该告辞才是,又觉她彷佛欲语还休,那模样竟令他双脚无法挪开一步,仅能紧紧注视,静默等待。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眼前,原是垂首沉吟的姑娘鼓勇般抬起一双含烟水眸,瞬也不瞬望他,像想过又想,想了再想,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启嗓来问,那柔软声音很是腼腆——
“我有一事盘桓在心,很想讨个说法,还请孟大爷为我解惑。”
他静了静,深目如渊。“妳问。”
姜回雪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握成小拳头,吸气吐语。“粥摊从试食到开张至今已有月余,很多谢孟大爷的捧场,『五白粥』确实有它的好处,我亦觉自个儿的手艺还成,只是天天喝同样的粥,入口尽是相同滋味,再好吃的东西也要腻的,可你仍是天天往大杂院来,难道真只为这一碗粥,再无其他?”
一个大男人天天上门蹭吃,妳以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吗?
乔婆婆的话令她头晕目眩,却也不得不想。
妳这孩子,都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家,怎还不懂?
她就是不懂啊!
以为她卖粥,他来喝粥,她做起小小营生,他是来光顾的客人,事情再单纯不过,可仔细思量……根本不寻常。
她猜不透、看不懂,忍不住直接问了,她想弄明白他的意图,待真相大白后,她就可以……可以……她还不知自己可以干些什么,但至少不会因乔婆婆几句话便惊疑迷惑、胡思乱想。
男人似乎被她的问话给难住。
他浓黑的剑眉微凛,眉峰成峦,但很快又恢复淡然神态。
“姜姑娘以为孟某不是为粥,能为了什么?”他以问制问打破静默。
她咬咬内唇,硬着头皮道:“乔婆婆说,这般的事,我一个女儿家不好开口,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口,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想明白孟大爷若不是为那『五白粥』的话,是为什么?”也来一招以问制问,问得肤中的血气彷佛尽涌,涌得浑身薄汗、热气蒸腾。
两人之间再次静默下来,但她的眸子睁得清亮亮,没有丝毫闪避,尽避一颗心抖得像要撞破胸骨,那样闷痛,她依旧直勾勾仰望他,等一个答复。
然后,她看到那男性峻唇淡淡掀启,听到他徐静吐出一句——
“不为别的,确实是为那一碗粥。”
她耳膜颤了颤,心房亦颤,听他语调不变继而再道——
“我一个大男人,日日天未亮就去那个小灶房等粥喝粥,实是让姑娘家困扰了,乔婆婆最喜帮人撮合姻缘,是松香巷里众所皆知的,老人家会那般以为并不奇怪,但孟某并无别的意图,我绝非……不是……”唇山峻明的嘴抿了抿,斟酌用句。“嗯……绝非对姑娘起了什么非分之想,孟某对姜姑娘,当真没有男女之间的那层想法,纯粹就为那一碗粥。”
姜回雪都觉肤底腾烧的火已奔至头顶心,烧得她脑仁儿发胀、瞳仁儿热痛,好似狠狠挨上几巴掌,打得她耳中嗡嗡巨响,整张脸火辣辣。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本心。
在这一团浑沌之后,她察觉到自己竟然是心怀期待的,隐隐期待,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答复。
也是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不知不觉间……竟把自己当成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女子。
没有谁不想被喜欢、被在意、被青眼看待,但女儿家嗔痴爱恋、惆怅徘徊般的情怀于她姜回雪而言,实还是太奢侈了些。
她呀,是得清醒清醒,自身该烦恼的活儿已然够多,哪里有多余心思去想男女之间那种轻狂放纵、暧昧晦明的事?
孟云峥直言无讳又直截了当,清楚告知,他对她没有丝毫想法,那样很好。
尽避她羞惭难当,羞得浑身发烫、背脊凛麻,也觉得这样给她一记重敲,比什么都好。
弄明白了,就好。
“那……那我知道了。”她深深吸入一口气,热气在眸底不争气地漫开,她硬是争气地忍下,嘴角甚至还能牵出一抹温柔浅笑。“没想到孟大爷对我熬的那碗『五白粥』如此捧场,我会好好守住味道,毕竟再怎么着,都不能辜负了主顾们的青睐。”
她再次浅浅笑开,没等他答话,微屈了屈膝作礼,旋身便往孩子们那边去。
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访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说,亦是为妳。”
什么?
她倏地顿住脚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还微晃了晃。
立即,她转头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记“回马枪”的男人淡定神态没多大变化,只除深目敛光,耐人寻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许是她瞠圆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显露内心惊疑,未等她开口问,他已又道:“我幼时瘦小,肠胃易病,胃口总是不佳,我娘还在世时,就时常为我熬药粥温补。”刚硬嘴角勾出一抹轻含幽思的软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独力抚养我长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穷苦,当时为了买药熬粥帮我补身,我娘她帮人洗衣刺绣,什么忙活累活都肯接……”
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姜回雪凝住似的两丸瞳仁终于颤了颤。“……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极宝爱你的啊。”
“是。”点点头,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回雪也跟着点点头,本想再问他幼时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蓦然间想到什么。“孟大爷——”她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你方才说……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时候是住这儿的?”
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庞闪过一丝古怪,仍从容颔首。“我是。”
“你住过这儿……原来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点拨武艺的那些孩子,你也是这般在松香巷里长大的……”她似叹似问,看了眼与默儿玩在一块儿的那一小群活泼好动的身影。
孟云峥应了声,道:“我娘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我五岁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里的孩子们一块随师父习武,吾师穆正扬当年身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职,他老人家尽管公务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会拨空过来城北这儿点拔孩子们武艺,我跟着练了两年,七岁正式拜师,十发那年,我娘因一场风寒急症病倒,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来年我便离开松香巷住进穆家大宅,跟随于师父左右。”
他简明道完,但姑娘望着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还等着他再多做说明。
他顿了顿,补充又说:“……后来边习武边跟着师父四处办差,干了些事,挣了些功名,朝廷赏赐下来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儿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回雪一口气提在心。“那幼时,你与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处,那地方可还在?”
他脸上再次浮现古怪表情,双眉轻讶微挑。“地犹在,老家犹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赁之处。”
虽说多少猜到了,真听他明确道出,她左胸仍骤跳一记。
孟云峥道:“跟随师父习武办差后,就甚少回大杂院那处居落,但这些年乔老爹和乔婆婆一直帮我照看着,几个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说屋房没人住易坏,不如赁了人,我随口允了,交由婆婆操办,而此次返京,你们便在那里了,乔婆婆还把你赁屋的银钱取来,我尽数请她收下,未取半分。”喉结明显动了动。“大杂院那处小小居落是孟某的旧家,原以为姑娘是知晓的,结果却不知吗?”
姜回雪动作很小地摇摇头,再摇了摇头。
这是怎样的缘分?
当日双鹰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远离西疆域外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繁华帝京,与他应已八午子打不着关系,却再次有了交集,这便也罢了,未想其中牵扯甚深若此,她与默儿是直接落脚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盘上啊!
她讷讷道:“乔婆婆好似说过,那地方她是帮人管看着,我以为她的是自家亲戚,也没多问……租金很是便宜,赁下后,乔记连前头铺子也腾出一小块地儿供我摆摊卖粥,摊头桌椅和锅碰瓢盆之物更是一应俱全,无须从头置办,省去了许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钱银,但乔家不收……乔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应,我想,正是因孟大爷不取分文,此举实是嘉惠在我身上了,两位老人家仅仅收那微薄租金,却把一堆好处全给了我。”
闻言,孟云峥扬动嘴角,面庞轮廊是惯然的峻厉,但眉目神俊,深沉中见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愿意带着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络了家里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与默儿曾待过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绕口令似的,她双颊不禁又红,遂垂下颈项。
听得这话,孟云峥双眉微乎其微一蹙,想问个仔细又怕唐突,最终却道:“姜姑娘待得惯,那样再好不过,旧家居处就请姑娘照看了,至于乔婆婆所以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实惹得姑娘清誉有损,往后我不——”
“孟大爷不要不来!”
姑娘家螓首倏地一抬,冲他道岀,孟云峥话音陡顿,见她脸蛋赭红,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热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爷每日来等粥,我也是每日等着你来,我喜欢孟大爷喝粥的模样,看着,觉得心里踏实,觉得那一碗粥没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轻颤,眸心却定得很,只是双腮红得似要滴血。“……孟大爷不要不来,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就盼孟大爷也别往心里去,我俩……我俩既无男女之间那一回事,说开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没什么好避讳。”
孟云峰平时尽管话不多,却甚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胸中像堵着一口气,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无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晓得紧紧注视姑娘家那张羞赧不已又极力维持定静的脸容。
该要出声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话,就该轮到他做出回应,所以,真该说些话才对。
简简单单回她一声谢,这样也很好,总好过半声不吭地直视不放。
他额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说话、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没办法的,他瞪惯那些宵小匪类,一记眼刀便能让贼人乖乖吐实、跪地求饶,但他没有要瞪她的意思,他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师兄手里提什么好东西呢?”爽朗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的同时,那人已冷不防将他轻提在手的竹篮子抢了去,跃开后,随即掀开里头的覆布。
“什么?什么?”,“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东西!”、“二马你别挤啊!”、“这么香肯定是吃的,不挤过来抢,立时就没啦!”、“你饿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抢食!”、“就抢!不抢可便宜了你!”
竹篮子被抢,孟云峥伫足不动,因动手抢他的人是他家师妹,而围成一团觊觎篮中吃食的几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门”里当差的同僚。
他家师妹,也是他唯一的一个师妹,姓穆名开微,正是恩师穆正扬之女,仅小他两岁。
师妹与他打小一块儿读书习武、一同长大,有架起打、有祸一起扛,可谓有福回享、有难同当,此时她来夺他那一只竹篮,原也没什么,毕竟自小打打闹闹惯了,但……他背脊却是一凛,牙关绷紧,竟隐隐有对敌之势。
四年前,师妹穆开微年方十五,亦进到“六扇门”磨炼,到如今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们混成实打实的江湖兄弟,举止越发剽悍。
“是糖糕呢!”穆开微欢声轻嚷,不问便取,塞了一块进嘴里。“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枣味儿,好吃啊!”
竹篮子若在孟云峰手里,“六扇门”里的大小捕快也许还不敢说造反就造反,但篮子被穆开微先行夺下,还带头开吃,五、六个身穿官制卫服的汉子们立即加入抢食大战,“战况”激烈。
“铁胆,你还要不要脸?都到俺嘴里了,你还探指来挖。”
“上回吃东街刘婆婆的红豆蒸糕,我也到嘴了,你还不是这么蛮干?”
“嘿,大景你这小子,动真格来抢吗?好啊!打就打,俺奉陪!”
“打什么打?快被吞光了呀!”
“娘的,岂有此理!”
“先抢先赢,谁给你讲理啊!”
所谓“二桃杀三十”,而一篮子蜜枣糖糕能让一小群嫉恶如仇、正直剽悍的“六扇门”捕快闹内哄。
穆开微却是抢得第一块糖糕入嘴后,就将竹篮子抛手,把自个儿摘岀来。
身穿官制卫服的她个儿不高,然气势十足,脚步沉稳,身形轻灵,来到孟云峥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那一篮子蜜枣糖糕是姑娘亲手做的吧?”穆开微笑问眼前模样清秀的女子,抿抿唇齿间的蜜味评论道:“甜而不腻,绵密香软,很好吃,我敢保证,我师兄定然是喜欢的。”
落脚帝京,姜回雪自然听过穆开微的名号,后者是“六扇门”中唯一的女儿身,但办差手段可谓雷厉风行、有胆有谋,行事更较男儿果敢利落,前些日子京中几位红得发紫的说书客将她的事改编成好几个段子,在茶馆酒肆里痛快开讲,她因而莫名其妙得了一个江湖封号,被称作“帝京玉罗刹”。
此际,这位有罗刹之称的娇小姑娘正对着她浅浅扬笑,眉眸清朗正派,笑意真诚坦率,是极友善的,但姜回雪心尖却颤,不自觉又低下头。
“喜欢,那很好,多谢穆姑娘夸赞,也谢谢众人捧场。”她低声道,说完也没多看他们师兄妹一眼,仅福了福身。“我该回了。孟大爷明日离京,盼诸事顺遂,一切安好。”再次额首作礼,她转身走回不远处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寻着自家妹子的身影,而身后一双男女的眼睛仍兀自盯着她瞧。
“师兄,我可是吓着人家姑娘了?”穆开微表情有些苦恼,两手叉在腰际,站姿顶天立地。
身边男子一语不发,抬起双臂缓缓盘抱在胸,登时,高大身影迸发出无形威压。
穆开微将视线从那个似被吓跑的站娘身上拉回,挪向自家师兄,嘴咧了咧——
“师……今日咱们一小队人负责城北巡逻,难得见你跟姑娘家走在一块儿嘛,我也没要干么,就想……小探一下底细,跟人家说几句话,要人家好好待你,如此而已……师兄别不说话,你光瞪人不说话,我瞧着都要闹肚痛,等等!莫非是为那一篮子蜜枣糖糕?”咦?真被她说中了!
见事甚快,穆开微一臂平抬,一指指向刚抢食完毕的几名“六扇门”弟兄,喊冤。“我才吃一小块呀,真的很小很小一块,尝个滋味而已,其余的全被他们给夺了,师兄尽可冲他们发火,我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啊!”
“咦?”、“耶?”、“嗯?”、“啊!”、“呃……”
一举扫光糖糕的大小汉子们连沾在嘴边的糖粉都还不及舌忝掉或拭净,就被男人如炬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滚出喉头的全是惊愕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