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居。
时间回到现在,原本留守院子的阿圜听到下人来报,说送大少夫人回来,连忙带着欢雀迎了出来,一见金映烟那柔弱苍白的模样,她眼眶一红,眸子里已经漾起了一层薄薄水雾。
“不是去守灵吗?怎地又晕了过去?”听完婆子们的回话,阿圜心疼的对下人质问道。
阿圜在金映烟手底下做事,靳府里的人向来敬她三分,尤其是这些粗使婆子,更是被她严厉目光一扫就低下头去。
换做平时,金映烟一点儿也不介意让阿圜借着此事立威,可今儿个,她的头不但磕出了一个包,心头更是沉甸甸的,只想赶快进屋去。
于是她轻轻地申吟了一声,成功唤回了阿圜的注意,阿圜向来最在乎她,只要是她的事,什么天大的问题都得往后。
她向来懂得怎么把握人心,更别说她早将阿圜的性子把握得十成十。
果然一听到她的申吟,阿圜便急得呼喝婆子快把大少夫人抬进屋里去,并让欢雀去催催大夫。
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阿圜终于安置好金映烟,也让随后到来的大夫瞧过,大夫说是伤神太过,要好好休养,至于头上的那个肿包则没有什么大碍。
听到大夫这么说,阿圜揪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一些,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大夫。
她打发了欢雀去吩咐人准备晚膳,安排好一切后,自己才又转身掀了帘子进了里间,就看见金映烟已坐起身。
阿圜瞪大了眼,叨念道:“姑娘怎么可以起身呢?大夫说了您得好好休息,虽然头上的肿包并无大碍,可是也不能掉以轻心啊,如今正是多事之秋……”
叨念未完,金映烟已经利落的打断,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更何况就算为求逼真,她也不会真的让自己受伤。
“阿圜,今儿个徐管事来祭奠了。”
“谁?”离开金家三年,有些人早就抛到了脑后,如今骤然提起,阿圜一时模不着头脑。
“我爹的头号大管事,徐大一。”
听清楚了那个人的身分,阿圜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甚至比金映烟那时更加的震惊,完全没有多加思索的咕哝道:“怎么原本以为今生不会再相见的人,竟都凑在了这会儿出现,难不成他们还是约好的?”
金映烟向来是心思敏捷的人,加上这几年与各大商会的那些老头子们交手,更是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所以一听阿圜的咕哝就觉得有些古怪,更别提阿圜的脸色了。
于是她似是闲谈般地淡然问道:“哦,那妳还瞧见了谁?”
“那日奴婢在街上远远瞧见了慕公子……”
不经意的将话一说出口,阿圜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有些忧心地看了金映烟一眼,本以为她会有很激动的反应,谁知道却是默默地什么都没有说。
慕寒月?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金映烟便觉得自己的舌根窜出了一阵的苦味,那苦犹胜黄莲,尽避她力持镇定,但她此时不稳的声调还是透露出一丝丝的心绪烦躁。
“在哪儿见到的?”
“就在大街上,初时还以为看花了眼,是听到人家喊他慕大管事,这才确定真的是他。”
“哪天见到的?”
“就是大少爷死讯传回来的那天。”
虽然金映烟没有发怒,可是那略显低哑的嗓音还是能够让人察觉她对此事的在乎。
只不过这几年她内敛了许多,若非阿圜伺候了她这么长的时间,又因为满怀感激,所以一心为她,将她的一言一行牢牢放在心上,也察觉不出这些许的不同。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姑娘三年前不是说了,从此只当陌路吗?所以……”
这样的辩解其实虚假又无力,何况她们主仆俩对于真正的原因,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
当初姑娘得知被抛弃时是那么痛,痛到几乎就要活不下去,姑娘那彷佛随时会消逝的柔弱模样,她从来不曾遗忘,所以若是可能,她宁愿这样的消息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
可偏偏徐管事的出现不但打乱了金映烟的心思,也让阿圜慌张了,她这才会在金映烟的试探之下月兑口而出。
“是啊,只是陌路。”
金映烟轻轻回了一句,心中暗嗤自己不能静心,只不过是个名字罢了!
瞧着那双向来熠熠生辉的眸光如今竟被一缕黯然取代,阿圜的眸子一缩,连忙开口说道:“您说那徐管事和慕公子同时出现,会是巧合吗?”
虽然自己的问题不可避免的会提及让自家姑娘黯然神伤的男人,但阿圜知道徐大一的出现更能教主子在意。
果不其然,阿圜的话才刚说完,金映烟脸上的迷茫已经尽散,两道增一分则显粗犷,细一分则显过柔的柳眉蓦地蹙起,显然正细细思索着两者之间可能的关连性。
但想了半天,她却只能挫败地垮下双肩。
这几年,为了将靳家拉离穷困的窘境,她可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又哪里还能分神到其他的事情之上?
所以她现在对于金家的境况那可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对那个三年前就不知去向的慕寒月有任何的了解。
“不知道。”
“要不然,咱们从徐管事那儿下手?”
闻言,金映烟那双媚人的眼眸瞇了瞇,阿圜与她所想不谋而合,但怎么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是该朝他下手,只不过……”
金映烟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床沿,突然间她灵光一现,说道:“我记得,当初徐管事有一个远房侄子因为不够做事圆滑,所以不怎么受他喜欢,那时我出嫁,他被塞进了我的陪房之中?”
阿圜仔细思索着金映烟的陪房人选,倒还真有个姓徐的,三十开外的年纪,个性耿直得很。
想到当时金家塞给她家姑娘的那些陪房,哪一个不是差点要让金家转卖出去的货色,可这一堆烂泥似的人,最后硬生生的让她家姑娘给教了起来。
“是有这么个小避事,后来姑娘瞧他个性耿直,让他在成衣铺子里头当了二掌柜。”阿圜答道。
除了几个真的扶不上墙的,早早就被主子打发出去,其他那些个陪房都在外头帮主子行走办事,虽然算不上是拔尖的,可也是她们在外头的手眼了。
她还记得那个叫徐书的是个斯斯文文的人,小时候家境殷实,倒是读了几年的书,后来家道中落,为了活下去,只得卖身为奴。
偏偏又个性耿直,几次直言劝谏徐管事,结果惹恼了早已跟着老爷学歪了的徐管事,然而彼此是亲戚不好发作太过,最后干脆把徐书像是个垃圾似的塞进了姑娘的陪房名单里。
“嗯,明天让他来府里一趟。”
“这府里还办丧事呢?大夫人那里……”
金映烟也知道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只怕会惹得婆母极度不快,但她没时间磨蹭,徐大一的出现让她的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她现在唯有尽快弄清楚父亲想做什么,否则她怎能安心呢?
“尽量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若是真走漏了风声,大夫人那里我自有法子。”
两害相权取其轻啊!
慕寒月与父亲这两个男人都是她这辈子不愿再沾惹的,如今都在这个当口进了京城,怎能不教她心生防备?
烛台上的蜡烛的烛芯猛然爆出灯花,原本略显昏暗的屋中随即亮了一瞬。
门口有一人步入,他外罩长及地面的大氅,领口袖口都滚了双掌宽的藏青狐狸毛,腰间垂了一块美玉,气质雍容高雅。
细腻白皙的俊脸犹如上好的白瓷,隐隐散发着莹润光芒,剑眉浓密漆黑斜飞入鬓,给他精致的五官平添几分的英气。
一双幽黑的眸子宛若星夜,幽深得让人无法窥视其中心绪。
“你倒是终于来了!”
“按理说,此时你该离京了。”幽凉的嗓音不疾不徐,但却能让人知晓他的不悦。
“我是想离京,只不过要走的时候在大街上碰着了一人,这不是怕没跟你说一声就走了让你怨上一辈子,要不然我早走了。”
“你碰上了谁?”
慕寒月望着靳柳枫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一股邪火打从心底悄然烧了起来,他缓缓收拢了自己的五指,紧握的拳头彷佛不断地叫嚣着想要朝靳柳枫那张俊俏的脸庞挥去。
“你别一副总是我欠你几百万两银子的模样,可别忘了,这主意还是你自个儿出的。”
与慕寒月认识也不是三年两年的事了,这几年见多了他那总是阴阳怪气的模样,靳柳枫就算再迟顿,也渐渐琢磨了些味道出来。
对那女人,慕寒月嘴里是说得大义凛然,可是实际上心眼却比针眼儿还小,明知自己与那女人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每回对着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总是这样阴沉沉的,让人喘不过气来。
“主意是我出的没错。”
慕寒月很大方的承认,靳柳枫都还来不及表达一下对慕寒月节操的推祟,他那两片棱角分明的薄唇却已经再次掀阖,吐出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
“但你保证过她在靳家,一定能过得养尊处优,也保证过你的家人一定会善待她,这些保证都是假的?”
幽深的眸子满是冰寒,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彷佛能冻出一颗冰珠子,听得人背脊发凉。
“我们靳家的人对她还不够好吗?”
靳柳枫真想击鼓喊冤!
这三年,他可是小心翼翼地供着金映烟,就算两人不曾同房,可每隔一两日,他还是会到金映烟的流水居宿个一晚。
只不过,他是委屈自己睡在流水居里设置的小书房里,那金映烟本就不是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她自有能力能将流水居经营成铁桶一样,任何消息只要她不想,自然就传不出去。
所以这三年,他可是睡了不少的冷榻,而做这一切,不就是为了让金映烟名正言顺地离开金家吗?
为了计划能顺利进行,他还使劲儿的花钱,这才让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的靳府,终于穷得非要卖了他这个大少爷的妻子之位,才能缓得过来。
“旁人我是不敢说,但显然靳大夫人是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呃……”
没有料到慕寒月竟是一丁点的亏都不肯教金映烟吃,明明那时说做戏要做就做得全,免得引来金晓企怀疑的人是他,现在倒怪起他娘太过像恶婆婆?
“我娘不知道事实的真相,这不是见映烟三年无出,我又死了,这才绝了希望,将怒气发作到她的身上吗?过阵子便无事了。”
说到他娘对金映烟的偏见,原本理直气壮的靳柳枫忍不住有些气虚,这个慕寒月总能挑着人家的痛脚踩。
这三年来,整个靳家对金映烟不好的,也不过就他娘一个罢了,有那么值得拿出来说嘴吗?
“过阵子便无事了?”慕寒月冷冷地反问,明显有些不信。“光这几天,靳家的流水居已经叫了两次大夫了,你敢说过阵子便无事了?”
若非眼前这厮扛不住自己女人的压力,冲动地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提早将假死计划实行,他又怎会处于眼前这种被动的局势。
伸手利落地将直裰的下襬一掀,慕寒月已经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即便坐下了,他浑身上下依然散发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早已非当日那个在江南受制于人的小避事,如今的他,经过几年随着那位出生入死的历练,浑身锋芒毕露,让人不能逼视。
谁能瞧得出,眼前这人在三年前,还只是被捏在金晓企手里的一个小避事,明面上说是好友遗孤,在金家人人都称他一声慕公子,可终究不过是个被金晓企拿来当长工用的人罢了!
然而他如今那通身的气派,狡狐似算计人的本事,哪一样不让人想退避三舍,不敢直面其锋芒。
“你连这个都知道?你究竟在我家放了多少的钉子?”
没有回答靳柳枫那丝毫不值得回答的问题,慕寒月伸手为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喝,只是无意识把玩着杯子,沉默不语。
至于约了人,结果他大白天不来,等到三更半夜才让人把他从被窝里挖出来的靳柳枫,更是被慕寒月的态度给气了个倒仰。
要知道,他好不容易能够以死自证心意,眼看着就要得到与心仪之人缠绵私语的机会,全都让这个人毁了!
这还不算,他还大马金刀的跨坐在哪儿,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就算自己再理亏,也忍不住觉得委屈了。
“不说就算了,反正现在跟我也没关系了,之前找你,是要告诉你金晓企所控制的最大商会,今天在京里聚会。”
“今儿个,我见到金家的徐管事了,他去靳家吊唁你了。”慕寒月风马牛不相及的说了一句。
这话题也跳得太快了吧?
一时跟不上慕寒月那跳跃的思绪,此时的靳柳枫愕然地微张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那模样完全将他风度翩翩的气质贵公子形象完全颠覆。
“我是金家的姑爷,我死了金家派人来吊唁不是很正常的吗?”靳柳枫有些愣头愣脑地反问道。
其实,他虽然生在清流世家,父执辈大都在朝堂当官,可他从小对那些之乎者也没什么兴趣,反而对于兵法武术更加喜爱,对那些阴谋诡计弯弯绕绕又不是挺在行的,所以他不懂得金家派人来吊唁有什么奇怪的。
“这三年来,金家往你们家送过节礼吗?”
“当然……没有!”原本的理直气壮变成了气虚,靳柳枫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
他不笨,只不过是不喜欢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更爱真枪实剑的对决,若非爹娘真的很疼他,否则他都要以为格格不入的自己,其实是被捡来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自己也说了,这几年金晓企对于烟儿其实是不闻不问的,如今世人皆以为你已丧命,那烟儿在靳家,能给金家的好处只怕再不复从前,他又怎会专程命徐大一赶赴京城为你吊唁?”
“你的意思是?”一听到慕寒月那条理分明的分析,靳柳枫也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连忙问道。
“咱们年初拦截了他在江南的生丝生意,年中又抢先他一步买下了西南的药山,阻了他的药材生意,如今皇子间的争斗动作频繁,三皇子正是用人用钱之际,那金晓企既然依附着三皇子,必然也得积极拓展钱途,应付主子不时的需求,而金晓企那个人……”
慕寒月才分析到一半,突然住了口,利眸如箭般疾射向正专心听着他说话的靳柳枫。
被那锐芒一扫,靳柳枫立刻觉得背脊泛起了一阵寒凉,连忙问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若是有人泄露了我的身分,或是在行事的过程中留下了蛛丝马迹,只怕以金晓企那狐狸的心思,马上能猜到这一桩桩的事情有着我的手笔。
“所以如果他找不着你,就只能找你最可能在乎的人?”
就他所知,金晓企本来是打算将金映烟嫁给江南一个豪富之家的家主之子做续弦的,而那豪富之子是出了名的会折腾媳妇,已经生生地折腾死了两个人,早已恶名在外。
既是如此,但凡有点能力的人家都不愿意将女儿嫁与那样的人家,偏偏那家人对金晓企许以重利,让嗜财如命的金晓企动了心思。
更要命的是,当时金家得罪了太行山一带的山匪,但凡金家的商队一出现在太行山的山道上,便是全面诛杀,货物自然也成了山匪的囊中之物,金家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一批两批的货物被劫还没什么,可长久下来,南北道路不得畅通,金家的铺子便有了颓败的迹像。
金晓企怎可能让自己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偏偏那窝土匪太过剽悍,便是官兵都怕他们三分,所以才会在他们劫掠金家的商队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在苦思一番之后,他叫来了慕寒月,希望他能解决太行山山匪的问题,同时也许诺可以完成他一个心愿。
当时的慕寒月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所求却只是不希望金晓企把金映烟嫁给富豪之子做续弦。
金映烟那时不过是个养在深闺,没没无名,任何方面都不甚出彩的金家三姑娘,是那种在金晓企眼里随时可以舍弃的女儿。
如今只要应了慕寒月的要求,或许太行山山匪这桩棘手之事便能解决,他自然是连声答应,甚至还主动加码,把为金三姑娘婚事作主的权力交给了慕寒月。
反正对他而言都是卖女儿,卖给豪富虽然利益不错,可终究不如处理掉太行山山匪的吸引力大。
再加上这几年,慕寒月在商场上日益如鱼得水,他隐隐有些担忧这个故友之子会在将来有能耐后,回过头来反咬他一口,所以如今这样很好。
之后慕寒月孤身去了太行山,途中救了大皇子,然后同向来拥立正统的靳家的嫡长孙靳柳枫有了交集,跟着便是靳柳枫迎娶金映烟。
这一转眼已经三年了,当初那不畏虎的初生之犊在大皇子的倚重之下,早已褪去一身青涩,摇身一变成为大皇子手下的能人,手掌大皇子的财政大权,几乎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你的意思是,金晓企猜到了你是幕后操控一切的人,所以想将金映烟做为掣肘你的利器?”
“嗯。”
慕寒月应了一声,虽然声音轻飘飘的,但靳柳枫就是可以从中辨识出慕寒柳此时心情的沉重。
“可是他有这个能耐吗?”见惯了慕寒月的本事,靳柳枫着实认为他的忧心忡忡很没有必要,对于他的慎重其事,更是有些不以为然。
“他本就是一个狡猾之人,再加上三皇子对他日益倚重,要顺藤模瓜找出我的身分并不难……”
慕寒月一边说着,心一边突突地跳着,有些不安,总觉得彷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于是他站起身,再无方才的气定神闲,步伐快速,甚至有些凌乱的朝着门外走去,那速度之快,连撞倒了椅子他都无所觉。
望着那跌撞而去的身影,靳柳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有些咋舌。
从初回见面开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慌乱的慕寒月,在他的记忆里,慕寒月应该是那种面对任何事都气定神闲的男人!
但不至于吧?就算金晓企真的猜到了慕寒月的身分,他的手脚应该也不至于快成这样吧?
毕竟他都还没有下葬,如今的靳家整天都是人,金晓企哪有可能在这个时候铤而走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