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齐戎每月都要来桂露山庄数次,所以对于周遭景物早没了打量的兴致,看到赵焱司却不见宁倾雪,不禁皱眉,“福宝呢?”
“在屋里歇着。”
宁齐戎的双眼微睁,方才刘孋在李尹一的带领下上了军营找他,那急切的样子让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没搞清状况就被刘孋拉着往山庄而来,“人在何处?可是身子不适?”
赵焱司伸手挡住了宁齐戎意欲探视的脚步,宁齐戎不解的对上赵焱司的目光。
“福宝歇着了。”
“什么?”宁齐戎怀疑自己听错了。
“宁大夫,一切都是小的不好,”裘子在一旁,哭着一张脸上前开口,“小的一时不察,将桂花酿拿成了桂花酒,小姐兴致高,喝多了,所以主子便安排小姐在房内歇息。”
宁齐戎狐疑的看着这个向来机灵的随从,没料到他竟也会犯下这般低劣的错误。
在一旁的刘孋听到宁倾雪醉倒,直觉不好,心急如焚的开口,“少爷,让奴婢去看看小姐。”
宁齐戎正要开口,赵焱司已经率先说道:“裘子,带刘孋过去。”
裘子应声,对刘孋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焱司接着对宁齐戎说道:“你来得正好,今日我请了穆云来山庄唱曲儿,福宝却连一个段子都没听完就已经醉倒了,不如你与我去听几段。”
宁齐戎眼睛一亮,福宝有刘孋照料,他自然可以放心,想到了穆云的身段音调,没有拒绝之理,就跟着赵焱司走远。
刘孋口气不善的低声问着在前头带路的裘子,“我家小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可不是他们家少爷这么好骗。
“哎唷,小姊姊,”裘子一张包子似的圆脸挤着讨好的笑,“你别气恼,小姐好着呢。”
没见到人前刘孋压根不会相信裘子的话,她难掩急切的跟着裘子的脚步走进了院内,目光略略瞟过月洞门上写着的素馨园,满园浓郁的苿莉花香袭来,纵使悬了颗心,但眼前雅致的小院依然令人惊艳。
“小姊姊,小姐就在屋里歇着。”
刘孋闻言,收回自已的视线,急不可耐的越过了裘子。
“小姊姊,”裘子的声音在刘孋的身后响起,“你也知道咱们都是做奴才的,有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是懂得的。”
刘孋正要推开门的手顿了一下,沉下脸,微侧着身子看他,“你是什么意思?”
裘子只是一笑,露出手中拿着的紫草膏,“这是我家主子交代的。”
刘孋愣愣的接过,心头七上八下的推开门,裘子倒是识趣的留在屋外。
宁倾雪躺在床上,睡得香甜,刘孋见状,一颗心落下,见她额头上冒岀细汗,拿出帕子轻拭,替她整理了下被子,忽地禁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被子底下的主子衣衫不整不打紧,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她颈肩处的点点红痕。
这是被人占了便宜了?想到裘子方才的一番话,刘孋的脑子一轰,急切得想将醉得不醒人事的宁倾雪给摇醒,问清到底发生何事,但看宁倾雪睡得沉,只能无奈一叹,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在红肿处擦上药,一脸的欲哭无泪。
宁倾雪醒来时天色已暗,屋内只有床边微小烛光明亮,她略微失神的看着烛火发呆了会儿。
烛台上的仙鹤栩栩如生,赵焱司因外祖之故,特别喜鹤,所以闲王府的烛台常见仙鹤,她已许久未见这般好看的烛台,脑中察觉异样,这才猛然坐起身。
听到内堂动静,刘孋立刻上前,看到宁倾雪醒来,松了口气,“小姐,你可醒了。”
“阿孋,”宁倾雪看着四周的摆设,眼中的惊骇藏不住。“这是何处?”
“桂露山庄的素馨园,”刘孋将屋内的烛火全都点亮,声音有些闷闷不乐,“是李公子平日所居之处。”
宁倾雪脸色大变,垂下眸子极力思索……她记得太子来了,她只顾着打量,耳边听得穆云唱的曲,嘴里喝着桂花酿,然后呢?她咒骂了自己一声,伸出手,敲了敲自己的头。
“小姐,你做什么?怎么打自个儿!”刘孋连忙拉下她的手。
宁倾雪的脸色因为脑中闪过的片段而变得苍白,她从未有过醉酒的经验,平时听人提及酒后失态,如今她是真切的体验,后悔莫及,她隐约记得自己数落了赵焱司一顿,但实际到底说了什么,却又记不清楚,她在心中咒骂自己,怎么就这么点出息,喝个桂花酿都能醉倒。
“小姐,你别怕,”孋孋连忙出声安慰,“少爷来了,小姐受了委屈跟少爷说,少爷肯定会给小姐主持公道。”
让宁齐戎主持公道?虽记不得自己真真切切说了什么,但是她没忘几乎窒息的气息交融——若让宁齐戎知情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让赵焱司娶她为妻,而这偏偏是此生她最想逃开的结果。
所以今天的事,无论如何,她都是咬死不会认的,还要死死的瞒着。
“哥哥现在人呢?”
听到这个,刘孋不中心中一叹,语带无奈的说:“方才听裘子说,少爷看完了戏,正跟李公子和穆云姑娘一同用膳。”
邀来穆云唱戏、做陪客,不得不说,赵焱司很懂得投宁齐戎所好。
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尹一也来了吗?”
刘孋点头,“是。”
“让他备马,我们先回济世堂。”
“不等少爷了吗?”
若等兄长,就不可避免的要与赵焱司碰上,如今她正慌乱着,最不想见的人是他。
“交代一声,等哥哥用膳后再自己回去吧。”
刘孋见宁倾雪神情不对,也不敢迟疑,连忙出去找李尹一,可没料见到他时,他的嘴角带伤,脸上还有未干的红色血痕,她不禁皱起了眉头,“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李尹一搔了搔头,不太好意思的低语,“是李公子身边的护卫叫卫钩的,他找我切磋了一番。”
“他找你切磋,你就傻傻跟他打,你是蠢的吗?”让孋一阵恼火,这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小姐醒了,想要回济世堂,快去把车备好。”
李尹一见刘孋动怒,不吭半声,连忙转身照办。
宁倾雪换了身衣物,几乎不敢去看自己身上还未消下的痕迹,赵焱司的举动着实令她心慌意乱,这辈子确实与上辈子不同,他明明是个冷情之人,怎会做出这样轻薄唐突之事?
一听马车备好,她想也不想的在刘孋的陪伴下离去。
正要踏上马车,一旁响起了赵焱司的声音,“怎么不说一声便走?”
宁倾雪的身子一僵,刘孋则是如临大敌似的看着从黑暗之中现身的赵焱司。
赵焱司压根没有理会刘孋,只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宁倾雪,“身子可好些了?”
被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宁倾雪有些畏怯的往后退了一步,不能克制热气直往脸上冒,硬着头皮开口,“我很好,只是方才我喝多了,不论说了些什么,公子都别往心里去。”
“公子?这个称呼,未免太过见外。”
听出他语调下的浓浓嘲讽,宁倾雪轻咬着下唇,硬是装傻充愣,“李公子说笑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称一声公子是打心底敬重你李公子大恩,我此生难忘。”
“这就是你最终给我的身分——救命恩人?”
他的话令她一时哑口无言,真想问问他,她到底醉酒时胡言乱语了些什么,但又不敢。
“你——”她满是无奈,“我真记不得我说了什么,李公子就别为难我了。”
为难?他的唇一抿,冷漠的看她。
宁倾雪看他一身寒气袭来,空气瞬间凝结,微微垂下眼,掩饰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挣扎,心底升起逃离的冲动,抓着刘孋,再也不管不顾的转身上了马车,她悬着一颗心,怕他会不顾众目睽睽将她拉下马车,但庆幸当马车前进时,他始终不发一语,她因此松了口气。
宁倾雪故意视而不见刘孋担忧望着她的眼神,不是她想隐瞒,只是有些事,她真无法坦诚以告。
她的手不自在的碰着自己的胸前,身上点点红痕令她莫名的觉得一阵燥热,记忆中的赵焱司向来高傲,并非死缠烂打之人,今日她让他别为难自己,日后应该不会再对她穷追不舍才是。
接连几日宁齐戎天还未亮就出门,回来时月已上树梢头,纵使嘴上未多提,但宁倾雪也隐约猜出军营里该是出了事。
关于军中事务,宁倾雪并未多问,只是跟舅舅一起在济世堂看诊,虽然时日不长,但从舅舅身上她学了不少,甚至还生出回边城也要开设医馆的念头。
一切都好,除了日日都得与上门的赵焱司周旋。
每每赵焱司一出现,刘孋的眼睛就像是防贼似的在旁紧盯着,让宁倾雪看着好笑,但又不致显现在睑上。
今日已快到午时,没人上门看诊,注意到孋孋有些坐立不安,宁倾雪不由开口,“阿孋,有事吗?”
刘孋微愣了,总不好说每天都见赵焱司雷打不动的来到济世堂,今日都快到时用膳了还没见到人影,她觉得不对劲吗?
这时门外传来动静,刘孋抬头看过去,原以为是赵焱司来了,但进门的是位身段妖娆、长相甜美的姑娘,她立刻低着头退了出去,只留宁倾雪和这位姑娘在里间。
这位姑娘姓连,单字一个怜字,半个月前有些狼狈的来到济世堂,虽脸色苍白,但人如其名,模样极好,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妩媚,颇有我见犹怜的味道。
刘孋在宁倾雪问诊中得知连怜姑娘出身风月,身子染了不干净的病,治了个把月被老鸨赶出去,当时身上的银两并不多,原以为自己银两用尽只能等死,走投无路中听到旁人提及了济世堂有位和善的女大夫,便死马当活马医的上门求诊。
刘孋原以为自家小姐一个黄花大闺女该是不会出手医治这种寻常人都开不了口诉说的病症,但偏偏出意料的,宁倾雪不但出手救助了甚至为顾及连怜姑娘颜面,每每私下都与连怜姑娘在里间交谈,甚至自己亲自抓药。
如今过了这么些日子,她也不知道连怜姑娘的病到底好全没,但看连怜模样有如娇花,看来纵使还未痊愈,应该也要不了多少时候。
刘孋站在屏风外等待,隐约可以听到宁倾雪与连怜姑娘轻柔的交谈,她家小姐果然仁慈心善。
没一会儿功夫,连怜脸上带笑,千谢万谢的拿着药包离去。
除非宁倾雪主动提,不然刘孋从不多问病人的病情,因此她只是给净手后的宁倾雪递上帕子,轻声道:“小姐,可要休息了?”
宁倾雪想了一会儿,正要点头,却看到外头走进了个老妇。
这老妇也是每几日就上济世堂看诊,宁倾雪看了舅舅一眼,让舅舅先休息,自己亲自诊治。
两人进了诊间,过了近半个时辰才走出来。
老妇一张老脸笑眯着眼,“宁姑娘年纪轻轻,但手劲挺好,我这把老骨头被你一捏,扎了几针,舒爽了不少。”
宁倾雪对于张嬷嬷的感谢只是浅笑点头,这位张嬷嬷来了几趟,今日才透露了口风是庸王府的人。
身为庸王妃的女乃嬷嬷,虽因年事已高不再管事,但有庸王妃敬着,日子过得很好,只是因年轻时劳累,落下些筋骨酸痛的病谤。
“日后若王府有需要,宁姑娘可一定得到王府走一趟。”张嬷嬷向来喜欢好看的小伙子、小泵娘,宁倾雪个子小小,皮肤白女敕,说话语气轻柔,可人的小模样正好就入了她的眼。
庸王府内有自个儿的府医,平时府中贵人有个病痛无须上外头医馆,但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府医是男子,府中女眷若有女大夫照看也是极好的,而宁倾雪可是放眼武陵郡唯一看病的女大夫。
“我家小姐确实医术了得。”刘孋听人夸赞宁倾雪,比夸赞自己还要开心,“只是我家小姐过几日便要回边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张嬷嬷闻言,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虽不管事,但是对自家的小主子还未婚配一事极为上心。
西北一带各名门大户人家的闺女全在庸王府的考虑之中,其中最为看重的是武陵郡王嫡女,但庸王府已足够尊贵,无须靠着子女嫁娶图谋,王妃私下叨念亲事首重品行,原觉得郡王嫡女不论身分名声都是极好,但这几次接触宁倾雪,看她温柔婉约,诊治之间也不见不耐,除了因行医抛头露面有些不妥外,实在不失为个好人选。
只是她没料到,自个儿的心头盘算还未来得及向王妃透个信,让小主子找个机会来看看,人便要走了。
刘孋陪在张嬷嬷身边,等着抓好药送人岀门,眼角余光有人影一闪而过,就见赵焱司带着裘子出现了。
张嬷嬷眯着眼,打量了与她错身而过的赵焱司,心道,这个小伙子好生俊俏,通身气派绝非寻常人出身,眉眼间带了几分眼熟,她肯定自己见过这人,但年纪大了,竟然一时想不起来。
她原想探问这个俊俏小伙子的身分,恰好此时小丫头拿着包好的药过来,她便在小丫头的扶持下踏出济世堂。
宁倾雪低头写着医案,察觉有人坐在自己的案桌前,闻着空气中熟悉的檀香气息,无须抬头便知是赵焱司到来。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头一声问道:“今日有何不适?”
这几日赵焱司日日来济世堂报到,而且一待大半天,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他身染重病。
“夜寐难眠。”
每每都是同一个病因,宁倾雪压住想要叹息的冲动,耐着性子柔声的问:“可有按时服药?”
“有!”他将手放在脉枕上,专注的看着她,那日在桂露山庄的事成了禁忌,她不多提他也不多说,“但总在夜半惊醒。”
他专注的眼神令她不自在,要不是周遭还有人来去,她还真担心他会突然做出出格的举动。
赵焱司瞄了下自己在脉枕上的手,“把脉。”
宁倾雪将手搭在他的手腕上,其实他的脉象并任何不妥,如今不过只是做做样子,她收回自己的手,挣扎了一番才出声,“该是我学艺不精,察觉不出公子有何不妥,不如公子以后找林大夫看诊,或是我兄长——”
“写药方。”赵焱司收回自己的手,彷佛没有听到她的话,语气冷冷的下令。
宁倾雪咬了下唇,只能在他锐利的视线之下写下药方,开来开去,不过都是些补身的药材,喝了也不会有所危害。
一旁的裘子等她写好,立刻伸手接过出去抓药,还不忘拉走刘孋。
刘孋虽早有准备,但还是没来得及闪过,胳膊被裘子一把拉住。她心中咒骂,这几日裘子都是突然来这么个招数,看完诊就把她拉走,让她这个一心想要保护主子的丫鬟又气又恼。
主子烦人,就连奴才也是!刘孋气在心里,直接表现在脸上,今日可不想再给人面子,直接呛道:“你又想怎么样?”
“还不是因为小姊姊泡的香片极好,我家公子特别喜爱,”裘子似乎看不懂脸色似的笑开着一张脸,“今日特来讨教,请小姊姊过来教教我。”
“不要,”刘孋不假思索的拒绝,“立刻放手,我还得伺候我家小姐。”
“小姊姊,外头有一群伙计,还担心小姐无人伺候不成。小姊姊别害羞,过来帮帮裘子吧。”
两人拉扯不下,赵焱司看着宁倾雪,清冷的声音响起,“借你的人一用。”
宁倾雪圆圆的眼眨了眨,拒绝吗?她不敢,只能软糯的出声,“阿孋,你去教裘子吧。”
刘孋气得瞪着赵焱司,但一看到他瞟过来的目光,她又没骨气的萎了。好吧,裘子跟主子一个德行,她跟她家小姐也是——只是她家小姐是真没胆子,而她是恶人无胆。
两人拉拉扯扯的走了,宁倾雪暗暗瞧了下外头,无人候诊,她在心中失望的叹了口气,只能默默的跟赵焱司隔着案桌相对面坐。
“你没话跟我说?”
她的眼睛转了转,她能有什么话跟他说?斟酌了下,才开口,“你夜晚睡不好,午时过后就别再饮茶。”
赵焱司缓缓的吸了口气,“还有呢?”
还有?她的脑子极力的思索着,“我哥哥近日较忙,你——”
他曲起手指,一击桌面,她瞬间闭上了嘴。
“你要离开屈申城?”她不说,他主动提。
宁倾雪微愣,她是打算离开屈申城,但她并不想告诉他……突然想起方才刘孋跟张嬷嬷的对话,看来被他听见了。
她不由在心中一叹,怎么就忘了交代让刘孋少说几句,但如今他既然听到了,她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柔顺的点了点头,“是。”
他的目光一沉,“什么时候?”
她下意识的不想告知,只在他的目光逼迫下随口答道:“过几日。”
“确切日子。”他一点都没打算放过。
她只能乖乖的回答,“初九。”
想来不管经过多少年岁,对着他,她总无招架之力。
“我明日便将赤霞送回来。”
提到赤霞,她的双眼闪着光亮,他救了落水的她之后,赤霞便一直养在桂露山庄里。她也不是没想过要回来,但是赵焱司不提,她又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就只能将此事搁下,如今赵焱司能开口主动送回,自然是最好。
“多谢,”她连忙说道:“你将赤霞送来后,便将桂露山庄的马车派人驾回去。”
说来济世堂正经的主子只有她和宁齐戎,除了原有的马车外,如今又多了两辆,一辆是落水时送她回府的马车,另一辆是赵焱司特地派去接她离开郡王府的那辆低调却奢华的马车,她不若一般贵女,平时常与世家来往,需要马车彰显身分,所以压根用不上。
“不用,给了你便不打算要回,回边城时坐我的马车,你会舒适些。”
给?她摇了下头,“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所以——”
她的话声因他放在她面前的花梨木盒而隐去。
“诊金。”
“太过贵重。”她近乎耳语,没有伸手去接。
看着她神情转变,他的眸色微黯,知道依她的性子,若真将事情挑明,只怕会逃得更快,所以他由着她装傻充楞,但是想要躲着他是万万不可能的!只不过她竟打算瞒着他离开屈申城,这点已经触及他的底线。
他的声音冰凉,“不过是小东西。”
在权贵人家,这点东西确实不值钱,但她却清楚这是他母后的遗物,上辈子与他成亲时,他亲手交给她,之后她从裘子口中得知风钗来由,这是定情信物,自己还开心过很长一段日子,即使离开京城,直到死前,她也始终戴着这支凤钗。
“你救我一命,怎好再收诊金?”其他事她可以不争不吵,但这支凤钗,纵使惹怒他,她也不打算收下。
“你要便收下,若是不要便丢了吧!”
他的话令她皱起眉头,他向来霸道,对她的态度极不讲理,她不是无所觉,只是不想无谓的争执,但他越发得寸进尺。
她抿着唇,终究没有去接不属于她的凤钗。
裘子小心翼翼的上前,手上托着一壶茉莉香片和如意楼拿来的糕点,看两个主子的神情,聪明的将木盘往桌上一放,“唷,这是主子要送给小姐的,刘孋,你快点收下!”
跟在身后的刘孋还搞不清状况,手里就被塞进了木盒。
“阿孋,放下。”
刘孋听到宁倾雪严厉的命令,她从没见过自家小姐发脾气,吓了一大跳,立刻将木盒给放回桌上。
裘子也是一惊,气氛瞬间凝结。
赵焱司黑漆漆的眼看不岀情绪,死死的按着手中扳指。
跟在主子身边多年,裘子知道他这是动怒了,“小姐,这是我家主子的小小心意,你不收下,我家主子只怕越发夜不成眠了。”
他无法入睡,与她何干?宁倾雪好气又好笑,若他少些算计,或许就能有个好眠。
裘子这个人向来不要脸皮,不死心的劝道:“小姐,里头是对凤钗,特别适合小姐,我家主子打一开始便念着要送给小姐,小姐收下吧。”
赵焱司就像无事人似的坐在一旁看着,可宁倾雪亦同样坚持,“别再说了,我替公子看诊,不过几个铜钱的诊金,此物贵重,我受之有愧,拿回去吧。”
裘子闻言,还要开口,但是赵焱司蓦然一动,大手一挥,桌上的木盒应声而落。
宁倾雪脸一白,黑溜溜的眼眸透着气恼,连忙起身弯腰捡起,打开木盒,庆幸里头的凤钗没有损坏。
他一身黑袍,眼神冷冽,“你不要便丢了,终归是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宁倾雪抚着凤钗的手顿住,先皇后的宝贝是先皇还未登基前所赠,当时战乱方起,生活艰难,虽只是一对凤钗,却也是先皇费尽心思弄到的。
之后建国,纵使帝王无情,终是辜负了发妻的情深意重,但是先皇后依然珍视这对凤钗。
或许光阴变了,人变了,但当时的情是真的,留着未必是因为还有情,只是想记得当时的真情。
她不知上辈子凤钗最后是否重回他的手中,只是听他说这凤钗不祥,她突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听到堂外有动静,赵焱司冷着脸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宁倾雪抬头,正好看到宁齐戎跨进济世堂,这才午时,就见兄长返家,实在难得。
看到赵焱司,宁齐戎挑了挑眉,“你倒是清闲。”
这几日,宁齐戎已从舅舅和济世堂伙计口中得知赵焱司日日过来,每每不待到未时不走,就连午膳也是跟着自己的妹子同桌而食,他以前觉得赵焱司冷情,如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至少对着他妹子,赵焱司还挺亲热的。
“身子不适。”赵焱司说得一本正经。
这话骗骗旁人还行,却别想逃过宁齐戎的眼睛,他可是个大夫——宁齐戎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赵焱司一本正经的胡扯,以往不知,但纵观这几日赵焱司的反常,他再察觉不出古怪就奇了。
他走进诊间,就见宁倾雪站着,神情有些不自在,他瞄着案桌上头的热茶和糕点,还真是享受啊!
莫名的,脑子闪过自己与赵焱司相识不久时的事,他至如意楼赏戏时提过关于如意楼的往事——他记得当时不过四五岁的宁倾雪,小小的个人儿,首次吃着如意楼的甜食,像是尝得人间美味似的双眼大睁,可爱的小模样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当时战乱方休,能吃饱饭都属难得,她虽是将军之女,却还没能过上好日子,天真的以为拥有酒楼就能一辈子吃上好吃的饭菜。
那时赵焱司说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但似乎也是从那一刻起,赵焱司动了念头买下如意楼,而那时……他应该还未见过宁倾雪。
他转头玩味的看着赵焱司,他的妹妹在自己的眼中虽是千万般好,但他也知宁倾雪性格中的沉静寡言并不容易讨外人喜爱,赵焱司的好感来得太过突然,他心中不由多了层防备。
宁齐戎意有所指的开口,“福宝小时也曾想过买下如意楼。”
宁倾雪没料到自己的兄长会突然提起她年幼时说的傻话,脸一红,低喃的说道:“哥哥,那不过是我幼时不懂事,胡言乱语罢了。”
“若是成真,就不是胡言乱语,”宁齐戎专注的看着赵焱司,“宝乐,你说是吗?”
宁倾雪听岀空齐戎话中有话,她不想看赵焱司,却抗拒不了诱惑的朝他看去,他正望着她,她的心莫名的悬了起来。
一抹柔情浮现他的眸子,“如意楼送给你。”
这句话出乎意料又是意料之中,她没有反应,只是瞪大了眼无言直视他。
赵焱司的话令宁齐戎皱起了眉头,“宝乐,这可是个大酒楼,不是你庄子里随意的一只鸡或鸭,福宝还小,别吓坏了她。”
宁倾雪已是二八年华,寻常人家这般岁数的姑娘早已婚配,就宁齐戎大言不惭的说着自家妹子还小。
赵焱司不以为意,只是淡淡反击,“宁大夫的意思是福宝还小,等她长大便成了?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史配之。十七——再过一年,我能等。”
赵焱司的厚颜令宁齐戎难得词穷,竟大剌剌的跟他讲起律法。意会到赵焱司的认真,他不由感叹自己怎会迟钝至此?
他与赵焱司走得近,真心觉得他虽性子清冷,但进退有度,尊重长上,是个值得相交之人,纵使心知肚明这人来到西北绝不像表面看来那般单纯,但也没有想过探究,却未曾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对自己的妹子生出不寻常的心思。
“可惜边城长史是我爹的手下,纵然年过十七,福宝是否婚配,真不是长史说了算。”
宁齐戎所言不假,世家公子、贵女为求个好姻缘,年过二十不嫁娶也是有的,他就是个例子,所以宁倾雪就算再多留两年也无妨。
赵焱司只是冷冷一哼。
宁齐戎被他的反应气笑了,这是摆明不把他宁家看在眼里,他不知赵焱司是从何而来的底气,但却肯定他绝对难以如愿。
纵使赵燚司俊俏的长相挺招人喜欢,但他爹血战沙场,一身阳刚,偏就最不喜这样俊俏的相貌,赵焱司想要娶宁倾雪,不论身分背景是否般配,单就长相,他爹第一个就看不上眼。
他突然想起这几日被庸王世子赵元昱强留在军营之中,只因这位世子爹脑子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起心动念要军中将士来个秋训,以骑射肉搏论高下。
军营整个热闹了起来,每每天未亮就弄得人仰马翻,他这个军医自然也被叫到一旁随时候命,他原也没往心中去,如今看来——他一忙就顾不上宁倾雪,而赵焱司日日上济世堂,这不就恰好给了他机会。
宁齐戎语气徐缓低沉,“如此大费周章,我倒是小瞧了你,连世子爷都能任你左右。”
赵焱司当没听明白宁齐戎的话,只道:“这几日我让穆云排了新戏,今日第一天上,难得你早回,可以去听听。”
宁齐戎原本锐利的眼神一亮,“你说,穆云排了新戏?”
兄长的转变令心情沉闷的宁倾雪差点忍不住笑出来,真真是个戏痴,看戏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
宁齐戎的喜悦一闪而过,觉得自己为了看戏舍下妹子太不仗义,拒绝道:“不必,他日得空我再去吧!”
宁齐戎虽说得大义凛然,但宁倾雪还是能看出他的隐隐不舍,不由轻声劝道:“哥哥想去便去吧,正好可以请李公子作陪。”
宁倾雪一语惊醒梦中人,宁齐戎双眼发光,是啊!他何苦纠结,只要拖上赵焱司,让他无法亲近宁倾雪便成了。
“有道理。宝乐,”宁齐戎兴冲冲的说:“你与我一起去听曲儿!”
赵焱司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看了宁倾雪一眼,还知道反将他一军,让他不得不走,谁说她是个傻的,也有聪明的时候。
宁倾雪意识到赵焱司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她硬是装傻,视而不见。
“走吧,”宁齐戎的手已搭上了赵焱司的肩,连更衣的时间都省了,将人往外带,“听曲儿。”
看着赵焱司离去,宁倾雪松了口气。
“小姐,李公子的礼该如何处置?”
刘孋的话拉回了宁倾雪的视线,她眸光复杂看着闪着亮光的凤钗,心头动摇,越是想逃却反而越是陷入泥沼。
她轻声一叹,静静的将木盒盖上,这世上之事,一饮一啄皆有定数,死过一次的人,她不怕死,只是不愿见家人陷入危难。
这一世虽与上辈子不同,但她心中总藏着不安,他们成不了夫妻,似乎也当不成朋友,凤钗与其说是定情信物,她倒情愿如他所言,将之视为诊金。
他不想要,她就留下,根本无须思虑过多。她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意,就当是银货两讫,她并不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