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鹿鸣努力维持神色平静如常地带着手机进了公司的员工洗手间内,她经过洗手台,全然没有发觉洗手台大片镜子里映照出的那张苍白疲倦旁徨无依面孔……
是自己。
她躲进其中一间厕所,手指无法自抑的轻颤,像是即将溺毙者紧紧攀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按下了周颂的手机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最后转接入语音信箱,她按掉重新再打一次。
她耳边听着那等待通话的嘟噜噜声,心中一片茫茫然。
“喂,宝贝儿?”周颂浑厚性感的嗓音在手机那端出现,瞬间熨贴温暖了她已然有些发冷的心脏。
鹿鸣鼻头一酸,不争气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却还是习惯性地忍住了,哑声问:“你在哪?”
背景声热闹得不得了,有男人们大笑喧哗声,其中依然夹杂着莺莺燕燕的声音,可是鹿鸣此时顾不得那么多,因为光是听到他的嗓音就足以令她感到无比满足。
“我现在和阿定他们一起,准备搭晚上的飞机去杜拜,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回来?”周颂对旁边的某人笑吼了一声,“别闹老子,搂你的名模去!”
鹿鸣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没事,不用,你们去吧。”她挂断电话,面无表情。
鹿鸣靠在窄小洗手间冷冰冰的墙壁上,良久后,自嘲地低低笑了。
看吧,鹿鸣,你真的没那么重要。
回到办公位子的鹿鸣麻木地坐下来,麻木地看着堆得高的陈年资料,心知肚明这有可能是公司逼退她的手段之一,因为她让老板“不高兴”了。
炒她鱿鱼还得付资遣费,可如果是她自行辞职,公司理所当然连这一笔都能省了。
只不过更加可能的是,这依然是公司给她的下马威——乖乖闭上嘴、打折反骨跪下来听老子的帮老子赚钱,老子就不信你舍得这五年来的积累和薪水。
这年头,就是这样的社会氛围压得大部分得养家活口的人连死都不敢死在家里,而是只能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时代进步了吗?不,它只是换了一个方式鞭打、吞吃人类的血肉。
这就是竞争激烈、各凭本事的各大战场,斗不过,就是倒下,而后被踩进尘埃里。
鹿鸣突然觉得这一切令人乏味厌倦之至……
这样的公司,继续留下来除了苦苦抓住那份逐渐被克扣削减的薪水外,还有什么其他意义?
她蓦地有些怀念起五年来,不断在工作上挥汗如雨,和客户斗勇斗智对掐,却也从客户身上获得很多的反馈与成就感的那些日子。
公司主管和同事在大部分时间也都相处融洽,只要不过度互相踩对方的红线,和利益没有冲突得太厉害,基本上都和乐得像好朋友。
“我是真的很喜欢这份工作啊……”她眼睛有些发热,嘴角却微微上扬。
只不过,套句烂俗的台词——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也许是终于厌倦了五年来等待任性不羁的周颂,也厌倦了五年来在这家公司卖命、却在这三个月内活生生感受到何谓真心换绝情,而今天的事,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不去也好。”她眼睛湿湿的,唇角笑容却越来越扩大,一抹“我今天就破釜沉舟全他妈的豁出去了”的神采在灿烂熠熠发光。“老娘不玩了,Bye-bye!”
没错,她鹿鸣骨子里确实流窜着一股无法无天的野性蛮劲,就是个隐藏版的疯子。
“小鸣你……你还好吗?”淑惠看着她笑得那么欢快,诡异得令人发毛。“别难过,副理也是一时冲动,我相信老板不会真的放任她这样乱搞的。”
“我没有难过。”鹿鸣对淑惠眨了眨眼,闲闲地道:“老板乱搞副理,副理就来公司乱搞,其实想想真的满合理的。”
“……”淑惠差点呛笑,又心虚地四下张望,生怕被看见。
“安啦,我不会陷害你,连累你也被盯上的。”她看出淑惠的惴惴不安,露齿一笑。
“小鸣,不好意思……”淑惠眼眶红了。
“没事。”她大剌剌地挥挥手。
谁还不是得先顾好自己的饭碗呢?所谓路见不平两肋插刀只是一项美德,而“美德”一词指的是期待人类能做到,但人类做不到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一种行为。
今天换作是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机率也是视而不见,默默低头,闷声发大财吧?
于是,几个念头间就下定决心的鹿鸣开始好、好、整、理、客、户、资、料来——当天下班前五分钟,鹿鸣把辞呈放在经理桌上。
经理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回神后不由气急败坏,隐约还能听出声音里的一丝颤抖。“你——这是干什么?”
“经理,您说得对,公司没有我这个员工,确实不会有任何影响。这年头谁没了谁都无所谓,更何况只是一份工作?”她的心情平静淡然,甚至还能微笑。
“小鸣,你这是在跟我赌气?”经理神情有些难堪,皱眉道:“我不是不挺你,而是今天这个状况我们跟副理杠上对谁都没好处,反正她也只是一时情绪化发泄一下,等风头过了以后,我再帮你跟老板说两句。你在公司五年了,公司不是没有良心,不照顾员工的那种黑心企业——”
“经理,谢谢您这五年来的提携和教导。”她真挚地道,“但公司现在的风气如何,我想由我们谁来判定都不算。副理她是上司,她想怎么行使她手中的权力确实是她的权限和自由,我只是一个小员工,但我也有选择去留的权利。我很感激公司这些年来的栽培,这五年来我自认没有辜负公司的期望……事情走到这个地步,虽非我愿,但再继续下去真的对谁都没好处。”
经理沉默了。
他的确无法对鹿鸣做出任何保证,这公司是老板的,老板几时会对小蜜厌倦,或者哪天让小蜜正式上位,谁都不知道,就连他自己,哪天被这么踢出去了也不一定。
既然老板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公司当一回事,任由小蜜在这里乱搞,那他再劳心劳力、拼命挽留人才又有什么用?
说来荒谬,公司原本应该是一个有制度的营利单位,却常常被人的因素在里头兴风作浪胡搅蛮缠,甚至兴亡喜怒就在老板一念之间。
经理脸上掠过一抹兔死狐悲之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经理舒了一口气,抬头正色地看着她。“小鸣,你还年轻,年轻人转换跑道,多去闯闯也好,如果我这老头子也年轻个十岁,说不定就跟你一起出去,未尝不能拼搏出一个新局面来,但是现在……好,你这份辞呈我批准了,这个月份的奖金我会让会计室从优计算核发的。”
“谢谢经理。”她眼眶有些发热,吞了吞喉头突然涌现的硬团,勉强维持笑容。“……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是我保不住你。”经理看着她,清清喉咙,别过头去,低声道:“你,以后好好过日子,脾气别再那么倔了,年轻人有气性是好事,就是不要让自己吃亏了。”
“谢谢您……”她努力眨去眼底的感伤潮湿,郑重地弯腰向经理行了个礼。
按正常程序是递上辞呈七天后离职,但是鹿鸣一整天都在整理自己这五年来手头上所有客户大大小小的数据,计算机里的档案和自己的权限也全都移交出来了,刚才跟经理说好,未免夜长梦多,她今天就要走人。
回到办公桌前,看着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办公桌,旁边一箱箱沉重的客户资料是她多年心血——小汪趾高气昂地过来,双手抱臂不悦的道:“鹿鸣,你资料都准备好了吗?”
她抬头,嗤地笑了,目露讽刺。
“你笑什么笑?”小汪被笑得心底一阵发毛,色厉内荏地道:“资料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我把资料都准备好,移交给经理了。”她微笑。
“你是不是没把我这个新组长看在眼里?”小汪脸色难看至极,觉得她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鹿鸣,要我请副理再来重复跟你说一次吗?现在我才是新的业务部组长——”
“我都辞职了,你这个新的业务部组长对我来说还真的意义不大。”她耸耸肩,笑咪咪一摊手。
这话一出,不只小汪,连附近的同事都呆住了。
“各位继续努力啊!”她关上计算机,背起背包,推拢椅子,笑吟吟地环顾四周或惊愕或茫然的目光。“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鹿鸣脚步轻快地蹦呀蹦进电梯,在看到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林妲,甚至还对她露出了个白牙亮闪闪的“大笑容”。
“对了,林副理,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鹿鸣趋前靠近林妲,无视她防备厌恶的眼神,神秘地一笑。“你背后有一只男鬼,已经跟了三个月了,不知道是不是冤亲债主,你有空最好去庙里拜托神明帮忙处理一下啊!”
林妲美眸瞬间惊恐地睁大了,脸色刷地惨白,又惧又怒。“鹿鸣!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三个月是不是睡觉的时候常常觉得冷?”她笑得更加不怀好意。
林妲脸色现在不是惨白,而是都发青了……
“还有,虽然你看我不顺眼,还滥用职权弄我,但同为女人,我还是要假好心地劝你一句:吃青春饭,真的有数的,《红楼梦》里智通寺那副对联说得很好,你有空还是多看看想想吧!”
鹿鸣话说完,径自越过她踏进电梯,关门走人。
林妲气到浑身发抖,俏脸一阵青一阵红,“神经病!”
只是过后,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鬼使神差地上网査了《红楼梦》智通寺对联是在说什么东西——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林妲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两句话,心重重咯噔了一下,脸色越发难看。
“真的是疯了,就是个爱胡说八道的疯女人……”
“变动”能令人感到烦躁旁徨茫然忐忑,却也能教人兴奋激动跃跃欲试。
鹿鸣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附近的房仲业者。
“鹿小姐,您这间一房一厅一卫的套房在现在的房市上是最受欢迎的商品之―,我手头上就有很多单身的中阶主管想买这样的对象,最近虽然大环境不佳,大的建案推不大动,可是这种大坪数的套房还是非常抢手,这几年涨了不少,所以价格都好谈,您什么时候有空,方便到我们公司聊聊吗?还是您想约在哪?我随时都可以。”
房仲业务亲切到近乎殷勤的声音在手机那头响起,鹿鸣难得在嗑外带的争鲜豪华寿司组合,鲜美滑腻的炙烧鲑鱼肚刚下肚,闻言二话不说就道:“就明天早上吧。”
“好的好的!”房仲业务一听,大喜过望之余又忍不住有些谨慎地问:“您是不是有急着要抛售?如果是这样的话,在短时间内可能价钱比较拉不上去,您也知道现在的人都爱趁火打劫抢便宜……”
鹿鸣五年来能做到广告公司业务部组长,这类的话术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慢条斯理地又挑了一个鲜虾握寿司放进嘴里,满足地边咀嚼边慢悠悠道。“我不急啊,不过如果贵公司对于卖出我家这种单位并没有太大的信心的话,其实我也不会强人所难,我可以慢慢等、慢慢找,尤其市面上这么多房仲公司,总有能协助我把房子卖到最“合理”好价钱的吧?”她咂舌回味着鲜虾的Q甜口感,“唔,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反正也不急,我在我们大楼公布栏上面贴售屋,搞不好邻居们比贵公司更感兴趣,我还不用付中介费——”
“鹿小姐等等!请您务必放心,我们公司一定会帮您卖出能令您满意的高价的!”手机那头的房仲业务急了,哪里还敢再用商业权术用语?
鹿鸣结束电话后,心情愉快地慢慢把面前这一大盒定价四百八十元的豪华飨宴全吃光光了。
当年咬牙买房真是最正确的投资,进可攻退可守,当她对这个城市的人与事都再无兴趣了后,高高卖上一笔大的,包状款款,找个山上还是海边一蹲,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悠悠哉哉的不也是一辈子?
“就只可惜……”她模着满足鼓胀的小肚子,舌忝舌忝唇,也不知是感慨还是释然。“以后想再要找到那么“雄浑有劲、功夫高强”的男朋友也不容易了,想想还真是有点舍不得。”
不过以后真的搬到花莲台东的话,原住民精壮的小扮哥应该就能弥补一下她这个缺憾吧?
七天后,当鹿鸣去房仲公司和买方签完买卖契约,点交完房子后,扣除余下尚未缴完的房贷、佣金及缴给政府的税,她那永远在五位数徘徊的银行账户瞬间暴涨快十倍,增加了新台币四百二十万元。
虽说也因为这样,她未来以房养老的梦想是破灭了,但是找个普通的工作,领一份基本的薪资,过简单的生活,目前手头上的钱还是够她平平淡淡过个二、三十年的。
姬摇阿姨说她飞廉、伏兵入宫,灾星七日后可解,还真是非常有道理。
——其实,她这七天何尝不是给自己、给周颂一个机会?
如果七天内周颂回来了,或者是回她一通电话,关心她那天怎么了?问问她最近好不好?
也许,她就会随时终止这份卖屋的决定。
但事实证明,人有不如我有,女人自己有钱有粮,就算一时失业了,男人跑了,都不用慌。
推着一只大皮箱走出大楼门口的鹿鸣戴上墨镜,遮住刺眼的艳阳,笑得很平静。
她在储物仓库公司租了一个小单位,前一天已经请他们把大型家具和拉拉杂杂的家当载走了,等她日后确定落脚何处后,再行搬挪配送。
鹿鸣买了往花莲的普悠玛车票,现在正准备往松山火车站去……
“鹿鸣,你……不等了吗?”
姬摇王后突然冒出来,向来美丽端庄的脸庞有着一缕破天荒的惊愕之色。
“我为什么要再等下去?”她摘下墨镜,看清楚了姬摇王后脸上的错愕与不赞同和迷惑,蓦然笑了。
“——姬摇阿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