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阳高升,金艳艳的日光,将皇城镀上一层金箔。
前几日,皇城之内方经历一场混乱,皇后因为多年无子,遭贬为贤妃,太后几经力劝,然而圣意已定,无人能挡。
皇后遭拔,朝中自然也起了一阵骚动,可皇后的亲族们并无太大反应,只是默默接受了此等结果,因此激起的涟漪并不大。
况且,遭贬的杨氏确实多年无子,帝后不谐的传闻,早传遍西凉,引来民间不少的非议与臆测,损及了西凉皇室的威望,杨氏遭贬不过是迟早之事。
而就在今日,皇帝爷将要在文武百官面前,亲自册封自边关领回宫中的南氏之女为后,朝中上下无人胆敢劝阻,更无人有这份能耐。
当众人得知,当年被绘声绘影传为断袖之癖的皇帝爷,其实是早已恋上当年假扮男装谋求官职的南又宁,为求一心人,从此君心不改,便明白皇帝爷是绝无可能放弃南氏之女了,若再贸然上谏,恐怕只不过是徒惹龙心不悦罢了。
因此,今日的册封大典,西凉满朝百官皆列位出席,皇城宫门更是大敞,让百姓在禁卫军的监控之下,在皇城前的广场上一同庆贺新后册封大典。
正红色的笔挺宫绸,金色锈线在布料上盘着凤凰飞升图饰,衬着象征吉样的芝草如意纹饰,并以手指大的珍珠与玛瑙点缀,眼前这件由宫中最一等的绣娘所裁成的簇新后袍,一摊开来便教宫人们惊艳震慑。
“娘娘,这后袍当真美极!奴媳听尚服局的宫人们提过,陛下特地下令,要在后袍上绣满珍珠玛瑙,更让内务府从库房里出最上等的昆仑珍珠,让工匠将珍珠镇上后冠,以彰显娘娘的凤仪。”
宛玉一边帮南又宁着装,一边贴心地说及皇帝的用心。
南又宁上了妆的丽颜挂着一丝浅笑,着妆完毕便坐在妆台前,让宫人为她梳发,准备戴上凤冠。
蓦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宛玉眉头一皱,迎了出去,却见守在外头的宫女全跪了一地,一名身着正装,却散着发的妃子,不顾随侍宫人的劝阻,正在大发脾气。
“本宫贵为昭仪,为何不得入内?这儿虽是东宫,却没有太子居住,不过是座空着的宫殿,为何不得进?”
宛玉上前福了福身,语气却相当严凛的道:“陛下有令,临华宫乃为皇后娘娘册封之前暂居的寝宫,除了陛下之外,谁也不得擅入,即便是太后娘娘也一样,没有陛下口谕,一样不得进。”
“混账东西!”那名妃子顺手抓起一侧半月桌上的花瓷,狠狠地往地上砸。
宛玉见情势不妙,欲起身前去喊来禁卫军,不想,一道明艳的红色人影却自挂屏之后缓缓步出。
那名妃子一看见穿着大红后袍的南又宁,神色悲愤交加,当下推开了阻拦的宫人,快步上前直瞪着她。
南又宁亦认出对方的身分来,尽避这张容颜在记忆中已有些模糊,可她自当认得当年险些“嫁”入南家的袁姵香。
那年大婚之夜,却是南氏遭抄家灭门之日,那时早已无暇关心袁姵香之后的去向……此时一见,方知原来她也入了宫,成为后宫三千绝色之一。
“当真是你,原先听那些人说起南氏之女的时候,我总想着怎么可能,你明明就被流放边关,早应该死在边关,没想到你如此命大,竟然能活着回来。”
察觉袁姵神情有异,南又宁默声不应。
“你应该很惊讶吧?当年那个险些成为人情之下的牺牲者,被迫嫁给一个女扮男装的假男人,只差那么点就要守一辈子活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宫里,还成了与住在冷宫里没什么两样的昭仪。”
宛玉实在看不过眼,连忙出声劝阻道:“大典在即,还望昭仪莫要让众人误了时辰,一会儿轿辇便会过来接皇后娘娘,若是让陛下等了太久……”
袁姵香冷冷地打断她,“陛下为了她,都能丢下西凉王朝不管了,等上一会儿又会如何?”
听出她话中浓重的醋意,南又宁心下了然,一脸平静的道:“原来当年你早已喜欢上陛下,是我爹娘向袁大人施以人情压力,方会同意把你嫁入南家。”
“我就不服!我身为袁家二小姐,本就该嫁给皇亲国戚,我爹在朝中又受先皇看重,凭什么无缘无故就得为了偿还人情,被迫嫁给你这个不男不女的东西!”
“昭仪请自重。”宛玉高声提醒。
“南又宁,我还以为把南家给灭了,就能避开那场可笑的婚事,还能一并把你这个祸害给除了,却没想,甭管你是生是死,陛下只记挂着你,明明你假扮男装,欺君犯上,是逆臣之后,偏偏陛下就只想着你一一”
话未竟,南又宁已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精致眉眼顿时被震惊与愤怒掩盖。
“你方才说什么?!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袁姵哼声笑了起来。“怎么,我说了什么?我自个儿都没听清楚。”
南又宁听得一清二楚,她方才字里行间全透露着一个讯息,那便是她与南氏遭灭门一事息息相关……莫非,袁姵香便是当年的告密者?
南又宁脑门一热,眼眶因怒气而渐红,她抓紧了袁姵香的肩,咬牙切齿的质问起来。
“当年向先皇密报的人,是不是你?”南又宁在脑中迅速将前因后果兜在一起,越发觉着袁家出卖南家的可能性最大。
袁钧当年与父亲交好,亦曾与肃亲王有过来往,只是不若父亲与肃亲王那么亲近,然而她曾听父亲说过当年袁钧对父亲甚为忠心,两人以兄弟相称,父亲对袁钧甚为信任。
会否,父亲与肃亲王的信,曾经过袁钧之手,因此袁钧中方握有足以置南家于死地的把柄……可袁姵香到底是后宅女子,她如何能从袁钧手里取得那手信?
最大的可能便是,真正的告密者,应当是袁钧!
推敲出这个事实的当下,南又宁浑身僵硬,体内血液彷佛寒冬冻泉,瞬间凝固,几乎是愣在那儿,动也不动,宛若一尊木雕人偶。
“假如真是我,那又如何?你无凭无据,你能拿我怎么办?”
望着袁姵香那嚣张跋扈的嘴脸,南又宁想也不想,随即用手给了她一巴掌。
袁姵香一时反应不及,就这么挨了一掌,跌坐在地上,面颊上浮现了火辣辣的鲜红掌印。
此举更是看怔了在场的宫人。
听着她们一来一往的对话,宛玉逐渐明白了个中的严重性,连忙拉来一旁的小爆女,低声吩咐。
“是袁家出卖了南家!”南又宁赤红着眼眶,怒声斥责。
“你怎么不说说,南家靠着交情,便要袁家赔上一个女儿的终身,甚至赔上袁氏家族的荣华富贵,你们南家凭什么?!”袁姵香不甘示弱的回吼道。
闻此言,南又宁心下怔然,脑中不意然地浮现,当年父亲辗转命萧沅转交给她的那封信内容一一
吾儿,此去勿要心存怨恨。
一切终有因果,圆通大师既己洞悉天机,泄南氏一族之运命,一切功过,神佛自有定。
为父半生戎马,毛刃无数生灵,自当为恶因遭受恶果,方能赎去一身罪愆,为来世修善,唯一遗憾,唯有累及亲族,幸亏神佛垂怜,慈悲悯人,留你为善,好为南氏续根。
当时,她不明白,何以父亲在信中未曾叮嘱她务必寻出告密者,更不曾要她为南氏寻仇,她那时年纪尚轻,未经风浪,只当是父亲唯恐她会傻到与朝廷作对,会自不量力的傻到欲向皇室报仇,因而劝她放下。
如今想来,恐怕父亲在那时便已心知肚明,自己是让袁钧给出卖了。
但,就如同袁姵香所言,若非父亲主动向袁钧求得这门亲事,这一切又怎会发生?
只怕当时袁钧是在极度不愿之下,方会答允了这椿亲事,而后又心生悔意,加上袁姵香不从,且从中推波助澜,袁钧才会干下这背弃道义之事。
父亲不怨不恨,甚至未向她透露只字词组,也许父亲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她知情,南氏是让袁钧给出卖了。
因果,因果,何谓因,何谓果?一切该从何算起?又该在何处终止?
南又宁一瞬间悟透了父亲的苦心,虽然眼眶含泪,那一身冻骨的寒意,却是逐渐退去。
触见南又宁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打湿,宛玉心下一紧,低喊:“娘娘——”
岂料,南又宁抬起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随后扬起下巴。
“宛玉,帮我戴上凤冠。”
和缓而平静的宣示一落下,在场众人无不惊愕。
袁姵香尤甚,她恶狠狠地瞪着南又宁,彷佛自个儿最宝贵的物事遭她抢夺。
南又宁却不看袁姵香一眼,当此人不存在似的,兀自转身入内,坐回妆台前,让宫人为她补妆。
宛玉捧起了那顶鎏金缀珠凤冠,小心翼翼地为南又宁戴上,镜中的女子秀丽端庄,眉眼之间尽透灵慧之气。
她缓缓起身,顶着沉甸甸的凤冠,身姿优雅的出了外间,淡淡望了犹然在原地,一脸恨色的袁姵香。
南又宁红唇一扬,道:“你说的没错,当初南家不该凭着过往交情,便上门向袁家求这门荒唐的亲事,可南家罪不致死,却因袁家的出卖而遭灭门,如今功过相抵。你亦如你所愿,进了后宫,可你费尽心机,终究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嫔罢了,这便是你该遭的报应。”
闻言,袁姵香咬住下唇,满眼恨意的流泪。
“从今往后,我,南氏之女,将会在陛下的恩宠下,成为西凉王朝的皇后,我会铺佐陛下成为一世明君,重振我南氏的家门名声,而你们袁家终究会衰亡,在后世流传中逐渐消失,无人记得,更无功可耀!”
这便是对袁钧等人最好的报复。
倘若说,南家遭灭是父亲此生造的杀孽太重,必得为此付出代价,那么,做为南家唯一的幸存者,她谨守佛诫,往后便以广积福德,来替南氏偿还业障,好让神佛网开一面,让南氏洗刷污名,在她手里重生。
南又宁神情凛然,眸光盈盈有神,那一记深深凝瞅,直教袁姵香心神溃败,当场颓然退了一大步。
南又宁别开脸,迈出步伐的同时,随着一步步落下的脚步,她将恨与痛苦全抛在身后,不带走半分半毫。
在宫人的扶持下,她乘上凤辇,来到宣德宫外的广场上,身段优雅地下了轿辇。
灿灿金阳下,一身大红色凤袍,头顶金冠的她,端庄秀美,沉静大器,她垂手合袖,身后拖曳着长长裙摆,宛若凤凰尾翼,耀眼非凡。
“宣,皇后南氏——”传令太监高声唱名。
南又宁挺直着颈背,嘴鱼上扬,美眸炼烁,迈步踏入了跪满文武百官的正殿。
正殿之上,那一身明黄色龙袍,同样头戴金冠的俊美帝王,端坐于九龙鎏金椅上,凤目盈笑,迎视着她的到来。
她仪态袅袅,面若牡丹花开,娇美之中自带一股英气,每一步踩得既稳且缓,拾级而上,走向起身相迎的高大人影。
当易承歆朝她伸出手,金冠之下的娇颜,露出了温婉却不软强的微笑,并且伸出纤手与之交握。
易承歆紧紧握住南又宁的双手,两人眉眼坚定,相视而笑,八年相思,尽岸情深,不再辜负。
只见金殿之上,帝后谐鸣,金冠相映,此情此景,终将在西凉王朝流传百世。
“今有南氏,品德贤良,容仪端正,心慈仁和,颂之美德,必为天赐,西凉得后如此,必当神佛赞允,
百世为安。”
低沉声嗓,朗朗宣示,传遍整座宣德宫,响彻整片皇城。
南又宁合袖,举手齐眉,上前一跪,嗓音清脆道:“皇后南氏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