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月五,庆端午。
经过数日的筹划,所有的准备工作,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完成。
这日,天未亮,温柔就已经醒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可能睡着,但周庆陪着她一起,还是睡了一会儿。
周庆比她还要早醒来,有人敲门时,他下床去应了门。
门外是送餐食来的云香。
云香见有男人在她房里,眼也没眨一下,只在他为她开门时,提着竹篮跨过门槛,把餐食搁在桌上。
温柔合衣下了床,来到桌边一起摆放碗筷。
不知为何,脸有些微热。
她知云香早知她房里有男人出没,这些年她偶尔也会忘了把他不小心落在这儿的东西收拾起来,那都是云香收的。
她从没和云香讨论过这件事,云香眼虽不好,却很机灵。
可周庆从没真的和云香打过照面,直到现在。
那男人却一脸自在,自顾自的回房去穿衣了。
“是周庆。”她在云香把小菜搁上桌时,开了口。
“嗯,我知道。”云香搁好清粥小菜,又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整盘的肉包子,道:“陆义哥同我说了,前几日便让我多带一些食物过来。”
闻言,温柔脸更红,这才醒悟,难怪这几天,无论是翠姨或云香送来的餐食都不少,她之前忙昏头了,完全没注意到这件事。
可显然周庆早就知道,才会这么直接就去开门。
云香把竹篮的盖子重新盖好,这才抬眼看着温柔,悄声问。
“他对你好吗?”
这问题,问得很小声。
可周庆在这时走了出来,他走起路来,无声无息的,可温柔知他听见了,他停在门边,就在云香身后,隔着一小段的距离,看着她。
温柔红着脸,凝视着他,张嘴开口。
“他对我,很好。”
听见这话,云香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拿着竹篮走了。
而那男人,还站在那里,她走上前去,替他把衣襟拉好、抚顺。
下了几日夜的雨,在昨夜停了。
他垂眼看着她,抬手以指背轻抚着她被晨光照亮的小脸。
“我是不是应该要你别等我?”
温柔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在他的注视下,她将身上的老银锁取下,挂到他脖颈上。
老银锁上,刻着四个字。
长命百岁。
那是她的祈求,她的希望。
“我不会等你。”她将那老银锁,压在他心口上,坚定的说:“我不会,你若没回来,我会去找你。”
一颗心被这话,被她的小手,熨到发烫。
他凝视着她,知道她是说真的,陆义本安排好,午时一过,让待在金鸡湖的她和温家人,和邱叔、翠姨、云香一起从运河搭船撤去杭州。
但她不会走,不会乖乖离开。
她会来找他。
就算他死了,她也会来找。
为了她好,他应该要她承诺会离开,但他知,那没有用。
他覆住她在他心口上的小手,将那小手和银锁,一起紧握。
“我说了,你若要给,我还是会拿的。”
这话,教泪上涌,她强忍住泪,只微笑。
“我也说过,我给了,就是给了,货物既出,概不退还的。”
他闻言,笑了,不再多说,只牵握着她的手,道:“我饿了,来吃饭吧。”
“好。”
温柔和他手牵着手,一起来到桌边坐下,吃了云香送来的清粥小菜和肉包子。
那是个平静的早晨。
雨停了,清风徐徐,树影摇。
他亲手为她梳发束髻,替她换上男装,在陆义来接她时,送她出门。
她在临出门前,停下了脚步。
周庆能感觉到她的迟疑和挣扎,就如那日在迎春阁她要离开他时那般,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不顾一切上前将她掳走,掳到千山万水之外,和她一起远走他乡,一起过两人平静的日子。
他几乎可以看见那样的日子,几乎可以。
可在白鳞手下那么久,他比谁都还要清楚,那家伙有多么疯狂,若让白鳞自行冲破封印,元神合一,恐怕就连千里之外都寻不到平静之地。
所以他只是紧握着拳,站在她身后。
她没有回头,她是他的温家大小姐,他的温老板。
他看着她深吸了口气,挺直了背脊,笔直的往前走,走向陆义,去当温老板。
这一刻,他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会回来,回到她身边。
他欠她的,岂只一生一世,怕是八辈子也还不完。
温柔走后,地道的门被人打开。
他回身,看见阿澪站在那里。
他朝她走去,和那千年巫女一起从地道离开。
柳如春是个很美很的女人。
她肤如凝脂,面若桃李,唇如朱樱,无论一举手一抬足,都美得像幅画,教人忍不住看得入迷。
若在苏州城问天下第一美人是谁,十个有九个会说是迎春阁的柳如春。
打几日前,温柔就派人把迎春阁今年会组队参加龙舟赛事的消息传出去。
迎春阁组队参加龙舟赛那不稀奇,稀奇的是,迎春阁参赛的队员,可不是里头的伙计小二,不是厨房的伙头,守门的门房,是阁里的花姑娘!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支全员由姑娘组成的队伍,将由柳如春亲自领队!
这消息一出,立刻一传十、十传百,端午还没到,城里城外的客栈、酒楼就已住满了人,更有人直接夜宿金鸡湖畔。
全是姑娘组成的龙舟队?!柳如春亲自上阵划龙舟?!
这不亲眼看上一看,怎敢说自个儿住江南啊!
本来这么伤风败俗之事,是万万不可能上演,但谣传张同知与 知府大人皆是花魁的入幕之宾,人家花魁娘娘想划船玩水,两位大人都应了花魁要到场帮忙摇旗呐喊,哪个没长眼的敢阻敢拦?
更别提,人人都想看这“花魁赛龙舟”的热闹,就算不想看热闹的,也想趁这机会做生意大赚一笔啊,于是乎,什么伤风败俗,什么仁义道德,什么朱子百家,通通都被放到了一旁。
一大清早,金鸡湖畔就热闹滚滚,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蜂拥而至,卖包子豆浆的有,卖衣裳陀螺的也不缺,当然杂耍弄蛇的也通通都来报到,卖各式各样食衣住行的摊子,更是一摊接一摊的沿着湖畔摆到看不见尽头,各家伙计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比往年的龙舟赛事更加热闹。
诚所谓,人潮就是钱潮啊。
下了几日的雨,在昨夜停了,今日一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方圆数十里的人全都跑到了这儿来,苏州城里万人空巷,让做生意的小贩商家们全都乐得笑呵呵。
在经过一个上午的淘汰赛之后,晋级商家的龙舟一一现身下水,然后知府大人来了,同知大人也来了,官爷们一个个上了水上平台。
温柔见状,露出微笑,领着商家们上前问安,再一块儿上香祭天,之后方一一落坐。
主位,当然是知府大人的,温老板和张同知分坐两旁,再来才是城里各个商家大老,伙计们上了茶水点心。
知府大人摆摆手要人闪开,只开口问一旁的温老板。
“我说,怎还不见迎春阁的船啊?”
温柔一听,才要开口,一旁就有人点燃了炮竹,还有人奏起了音乐。
她微微一笑,指着那乐声来处,道:“来了。”
蓦地,岸上的人们骚动了起来,拥挤的人潮,让官兵斥退,往两旁分开,让出了一条道。
一艘桃花长舟被数十名打着赤膊的壮汉嘿咻嘿咻的抬了出来,桃花长舟船首雕的不是龙头,却是一只戴着五彩花冠媚眼长嘴的狐首,长舟上,十多名花姑娘身穿黑衣红腰带,虽然一身劲装,手拿的却不是船桨,而是各种乐器,她们一边弹奏着,一边还有办法抽空伸长了手,露出了雪白如凝脂的胳臂,笑得花枝乱颤的朝周围的人群挥手。
站在那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花魁柳如春。
待壮汉们将长舟抬至湖边,她藕臂一伸,粉色桃花小旗一挥,壮汉们便整齐划一的同时将长舟放到了水面上。
迎春阁的娘子军一出现,就引得万头攒动,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人们争先恐后的往前挤,甚至有人因此被推下了水。
柳如春不愧是柳如春,一出现就惊艳全场,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迎春阁的娘子军,一人一手桨,慢悠悠的把那艘桃花船划到了水面平台前,船还没停稳,张同知就已起身来到平台旁,伸手助那柳如春上来。
“谢谢同知大人。”柳如春握住张同知的手,含羞带怯的谢了张同知。
张同知笑眯了眼,握着她的小手,一路将她牵到了知府大人面前。
“柳如春见过知府大人。”
那水漾的姑娘,在知府大人前,屈了屈膝,微微一福。
知府大人见了,瞬间眉开眼笑,竟起身伸手去扶她起来。
“唉呀,柳姑娘,免礼免礼,快快起来。”
柳如春谢了大人,然后又一一万分有礼客气的谢过各个商家大老,眨眼间,平台上的每个男人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就连温柔身为女人,在柳如春带着一阵香风袭来,到她面前,用那双含情脉脉的媚眼,对着她微笑问安时,温柔都忍不住脸红心跳。
“谢谢温老板邀请迎春阁参赛。”
“柳姑娘太客气了。”温柔客气回以微笑,“迎春阁同是城里商家,您能前来共襄盛举,是在下的荣幸。”
柳如春一听,笑得更甜。
“承蒙温老板看得起。”
鼓声在这时咚咚咚的响起。
温柔心头一跳,知道这是即将开赛的通知,手心不由得有些汗湿。
她转头看向那挤满了整座湖岸的人,知道托这柳如春的福,她已成功将附近的人都聚集在这儿。
她依然没看到周豹出现,但她清楚无论现在周豹人在哪都不是问题,重点在白鳞身上。
他们不需要找他,等周庆破了封印石,无论周豹人在哪,白鳞都会扔下他,离魂飞奔至他的本体。
看着那一船迎春阁的花姑娘,她很想问眼前的女人,十娘在不在其中,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妖怪?多少是人?可如今就算知道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