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抱着她,走进他方才窜出的暗影角落,另一名黑衣人站在那里,手上拿着她方才掉落的蜡烛,还有搁在后门那儿的伞。
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后院角落墙面,有块砖凸了出来,地上的石板不知跑哪去,只有往下消失在黑暗里的阶梯。
他抱着她往下走,没入那黑暗之中,当两人下了阶梯,她看见那石板重新合了起来,掩去熊熊的火光。
黑暗的通道,似无限延伸。
他抱着她在那地道中移动,时而直走,时而拐弯,背上的伤让她痛得直抖,几乎想要就此昏厥过去,但她不敢,不想。
然后,他终于从另一道暗门走了上去,来到另一间房。
那间房很小,但该有的都有了。
他将她放到床上,替她月兑去身上残破染血的衣物。
一个女人端着一盆温热的水,推门走了进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试图遮掩自己,但她太痛了,而他半强迫的伸手握着她的后颈,让她依靠在他胸前,枕在他肩上,不让她退开。
然后,温柔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不觉一怔。
女人不是别人,却是那在城南旧书铺子里顾店的黑衣姑娘。
她脸色发白、嘴唇发青的看着那黑衣姑娘来到床边。
“所以,书铺子也是你的?”她哑声开口。
“不,书铺子不是我的。”他淡淡的说着,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看着那黑衣姑娘在床边坐下,“是秦老板的。”
“她的头发。”黑衣姑娘朝他吐出这一句。
他闻言,干脆将她快要散落的发髻拆了,把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全捞到前面来,一边告诉怀里的小女人,道:“这是阿澪,她是个大夫,她会替你治疗背上的伤。那妖兽的爪子有毒,她得帮你把毒血清洗掉,会痛,你忍一忍。”
黑衣姑娘这才拿着布巾,开始替他怀中的小女人清洗伤口。
温柔瑟缩着,止不住颤抖,小手因疼痛,紧紧抓住他的手。
“大夫?”冷汗从她额上冒了出来,她颤声道:“我以为你是书铺子的伙计。”
“我从没说我是秦无明的伙计。”阿澪冷哼一声,看了那男人一眼,示意他把她抓紧,边道:“我只是无聊,顺便顾一下。”
他看见那一眼,大手重新覆握住她的后颈。
温柔没有反抗,只偎靠在他身上,她知道那女人即将开始动手,她不自觉更加紧握着他的手,揪抓着他身后的衣。
阿澪将布巾浸湿那盆浸了草药的药水,然后覆上了她的背。
温柔倒抽口气,痛得浑身打颤,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心思放到那团混乱之上。
“所以……秦老板……也知道……?”
她话没问全,可他知她在问什么。
“对,秦老板也知道。”他告诉她。
阿澪面无表情的,用那盆温热的药水,一次次洗去她背上的血,教她痛得脸上血色尽失,可她依然没喊痛,只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我以为……你死了……”
“我知道。”她贴靠着他,在他怀中簌簌颤抖着,抖得如身在冰雪之中,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疼、她的痛,还有她止不住的颤栗。他深吸口气,紧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万般心疼的低下头来,贴在她耳边,哑声开口:“我没时间了,只有在他们以为我死了,我才有办法做更多的事。”
“什……什么事?”泪水,再忍不住夺眶:“你在找什么?那石板之下,藏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那落在他颈窝的泪,无比热烫,灼伤了他。
他直盯着那面不改色为她清理伤口的黑衣姑娘,一边轻拥着怀中揪紧他心的小女人,语音沙哑开口。
“许多年前,在我爹还是我爹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弄坏了一块石板。”
温柔领悟过来,抖着唇,颤声说:“元生当铺……天井里的……”
“对。”他垂首贴在她发上,哑声说:“他当场就昏倒了,我没多想,我以为他只是喝醉了,我试图将他拖回屋子里,但他太重了,所以我转身走开,想去找人帮忙,可我才进屋,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异响,我转头查看,看见有股黑气从那破掉的石板中冒了出来,从我爹的口鼻眼耳之中钻了进去,那声音是他发出来的申吟,他挣扎着,试图抗拒它,但他做不到,我想冲出去帮忙,但有个人抓住了我,捣住了我的口鼻,将我拖到暗影里,那时我爹还在挣扎,可有许多人从天而降,越过了屋顶,一个接着一个,聚集在那天井里,他们围在他身边,看着他挣扎,没有人上前帮忙。”
“那些人不是来帮忙的……”她冷汗直冒的说。
“是,那些人不是来帮忙的。”他深吸口气,缓缓道:“我爹没多久就停止了挣扎,当他从地上爬站起来,那些人全都跪了下来,他们对他下跪,称呼他为大人——白鳞大人。”
闻言,阿澪一僵,处理温柔伤口的手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过来,继续动作。
可男人没有错过她的停顿,他不动声色,只继续同怀里的小女人说:“抓着我的人是墨离,那些人都是妖,墨离也是,可他并不喜欢那位大人,这城里并不是每一个妖怪都喜欢白鳞。”
“所以……你让他们利用你……”
“对,我让他们利用我。”他握着她的小手,抚着她的后颈,垂首贴在她耳畔,看着阿澪为她清理背伤,一边哑声道:“墨离趁他们不注意,将我带到暗道里,告诉我若想活下去,就要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说服了那位大人,杀了我有害无益,我是周豹的儿子,而他需要看起来像人,有个儿子,比较容易取信于人,等不需要我时,再把我杀掉就好。”
这话,让她瑟缩了一下,小手攀抓着他的背。
一颗心微微的颤,好似也被她就这样揪抓住了。
这一生,他从没想过会遇见像她这样的女人,没想过还有人会心疼他。
她仍在颤抖,依然很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座城里的妖,分成了两方人马,一边是白鳞那方的,一边是墨离这方的,墨离这儿的人看似忠于白鳞,但他们很怕他,不是真的忠心,那些妖想反,可不敢正大光明的反。后来我才发现,他们两边的人马让我活下来,不仅仅是为了取信于人而已,这座城里,有些地方被下了禁制,那些妖怪不能去,无法靠近,但我是人,我可以。”
那盆温热的药水,渐渐的被她的鲜血染红,让他看得触目惊心,他强压着想问那女人还要多久的冲动,只握着温柔的手,诉说旧日过往。
“起初,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但慢慢的,我发现他们在找东西。白鳞的人留我,是为了让我找东西,墨离的人留我,也是为了让我找同样的东西。”
“是那些……刻着凤凰的……”另一次温热的药水擦洗上身,温柔语音一断,冷汗直冒,强忍着痛,问:“石板吗?”
“对。”他能感觉到她的痛,只能道:“他们从没明说,可这些年,我慢慢发现他们在找同样的石板,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就是无法找到那些石板,或者该说,有一种力量不让他们靠近那些有石板存在的地方。那些石板都很老旧,石板底下都以砖石安了八卦,八卦旁的碑石刻着警告,当我发现这件事,我开始查看地方传说和史料,深入调查之后,才发现那石板是一座法阵的一部分,那法阵封印了一只妖怪。”
“我才在想,你为何会翻看那些地方志,本想去找来看的。”她告诉他:“那妖怪,就是白鳞吗?”
“是,元生当铺那块石板破了之后,法阵出现了漏洞,让结界变弱了,白鳞的魂魄才跑了出来,占据了我爹的身体。后来,陆陆续续的,我经由调查发现那块石板里封印的,只是白鳞魂魄的一部分,不是全部。八百年前,白鳞大闹这座城,有位能人封印了他,抽取了他的魂魄,分别封压在不同的地方。”
听到这里,阿澪身子又不自觉一僵,这一回,她也不遮不掩了,就直瞪着他,脸上血色尽失的冷声问。
“你找到了多少?你替他们破坏了几块?那些妖怪解除了多少封印?”
他抬眼,直视着那女人,道:“我查到的资料上写说,一共有九块,我找到八块,七块被破坏了,只剩下李家祖宅是完好的,还有一块我不知道在哪。”
阿澪脸一白,眼底闪过一抹恐惧,月兑口说:“你知道,若九块凤凰石都破了,那封印就会完全失去效力——”
“所以,你的确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是吗?”他看着那女人,冷声说:“我必须找到那最后一块封印石,你必须告诉我它在哪里。”
温柔到这时,才知他为何如此坦白,这男人知道阿澪显然清楚个中内情,所以才借着和她说的机会,也同时说给那女人听。
这男人,真的是……她真是被他卖了也不奇怪……
可她能理解他为何这么做,那些妖怪快找到所有的凤凰封印石了,所以他才说他没时间了,才要假死,争取包多的时间与空间。
她想转头看那阿澪,可药水开始产生作用,让她疼痛渐缓,意识飘忽起来,只能继续枕在他肩上。
“我不知道它在哪里。”阿澪直视着眼前那心机深沉的家伙,冷声道:“就算我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它们会被隐藏起来,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之后又能怎么做?保护它?就凭你?若你做得到,前面那些凤凰石就不会破了。”
他下颚紧绷,张嘴欲言,还没开口,就听到怀里的小女人,虚弱的开了口。
“他不是想保护它……”温柔合上了眼,叹了口气,道:“他是想将那妖怪重新封印起来……所以才安了我接他的位……他们已对他生疑,只有我成了他们的傀儡,成了他们的棋,只有他化明为暗,他才能重新设下法阵……”
闻言,阿澪一怔,抬眼只见那男人直视着她。
“周庆……你找到重新封印的办法了……是吗?”
温柔的声,轻轻,淡淡,几消散。
拥着她的男人,黑瞳深深,张嘴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