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窗而入,映亮了一室。
如外面朴拙的木门,室内的家具也都十分简单,一看就不是什么殷实之家,但有一种舒服的氛围,尤其屋外的庭园不似尚书府的雕梁画栋,倒如乡下人家的简单,还种了几垄蔬菜,虽然看来都营养不良,冬季来了,天一寒,估计也是活不了的,可见是种得极随兴的。
厅内,焦黎儿在打量时,李宜凤先进内室,处理好许毅的伤,看着他疲累的睡着,这才出来,向焦黎儿介绍自己。
接着,焦黎儿一边喝茶一边回答问题,李宜凤跟乐嬷嬷都很会套话,也很健谈,两人一搭一唱,短短两个时辰,就将焦黎儿的身家背景全问个一清二楚,包括袁靖渊。
“那种人渣,见异思迁的负心汉,妳离开他才是幸运,日后也别纠缠,咱们女人哪里一定要靠男人?哼。”说起这话,李宜凤眉宇间多了泼辣味儿。
“李姨,妳误会了。”焦黎儿傻眼,她说起袁靖渊是说留在尚书府才能进好书院好好念书,怎么听到李宜凤耳里就是见异思迁的负心汉?
她急着要解释,但李宜凤个性强势,要她别替袁靖渊说好话,接着,也不管她意愿,说她这院子还有空房间,就便宜租给她了,若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代煮个餐食,乐嬷嬷年纪大,天冷关窗,厨房闷热,这几日也有点待不住,届时,大伙儿就一起吃了,反正,许毅每日要到学堂上课,屋里也只剩她们女眷。
盛情难却,焦黎儿点头答应,也提及她想摆摊做点小生意。
“我做的点心味道还不错,但京城我不熟,我手头的钱也不多,不知道能不能找个价格合理、地点不会太偏僻的地儿摆摊?”
这一问可考倒两人了,乐嬷嬷突然看了李宜凤一眼,她是李宜凤的乳娘,这眼神的含意李宜凤哪看不出来?
李宜凤微微一笑,“摊子的事,我有个很熟京城的朋友,本身是做买卖的,名下的地不少,找摊位肯定难不倒他,我待会儿出门去找他过来,跟妳说说。”
焦黎儿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行礼,“谢谢李姨,真的太谢谢了。”
李宜凤连忙上前,制止她一再行礼,“我才要谢谢妳救了我儿子呢。”
两人还在说话,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乐嬷嬷走出去开门,再回来时,表情有些古怪,有些开心但又有些尴尬的看着李宜凤。
她身后跟着一名穿着暗云纹黑袍的俊逸男子,那双飞扬剑眉下,是一双含笑迷人的黑眸,看来约莫二十多岁,身边还有两名面无表情的黑衣劲装男子,像是随侍。
“你知道我不欢迎你来。”李宜凤开口就想轰人走。
“我知道,但妳留了外人住,我就得过来关照。”杨彦杰笑答,俊逸的脸上无半丝不悦。
此话一出,李宜凤、乐嬷嬷跟焦黎儿都愣住,当下才决定的事,他就知道了?
李宜凤是最早反应过来的,气得柳眉倒竖,“杨彦杰,你还是没将你的人调离我这里,你答应我的。”
“我是答应了,所以把原来的人调离了,只是再调其他人过来没通知妳而已。”他说得赖皮,怡然自得的在椅子坐下。
李宜凤气得发抖,焦黎儿却是目瞪口呆,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又变成了侠女跳出来主持公道。
“这位杨公子,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做人要将心比心,若是你,你愿意住的屋子有另一双眼睛、另一双耳朵盯着自个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彦杰抚着下颚,饶富兴味的看着在自己眼前仗义执言的丫头,“妳不知道我是谁吧?居然敢这么直接的教训我。”
凡知道他跟李宜凤母子俩有点关系的,都会想透过他们拉拢自己,但这一、两年,他使的一些狠辣手段让那些人搞清楚一切都是白搭,这才让李宜凤母子过些平静日子,但这丫头又是抱着什么心态接近他们母子的?
“你是谁很重要吗?我不偷不抢没犯法,就说了两句公道话,你能杀了我?”焦黎儿火冒三丈的拍着胸脯说。
“客气点,妳李姨口中说的要帮妳找摊位的朋友可是我呢。”他笑说。
她倒抽了口气,飞快的看向李宜凤。
李宜凤有点无奈,但还是点头,“是他没错,他算半个坏人,京城里怕他的人大概过了大半。”
焦黎儿懵了,对上那张笑脸,她脸儿发烫,小嘴巴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儿来。
“仔细瞧瞧,妳这五官美啊,皮肤是黑了些,但肤质挺好的。”杨彦杰突然起身,惬意又慵懒的走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浅笑一声,“说来摆摊能挣什么钱?当我的小妾如何?”
“杨彦杰,你后院那些女人都要没地方站了,时不时的在冒火,不是有一百个女人了?你真当你是民间皇帝啊。”李宜凤没好气的掀他的底。
乐嬷嬷连忙提醒,“夫人,这话怎么能说呢。”
杨彦杰倒是笑了,还是那副轻松优雅的模样,“嬷嬷,没事儿,这里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传出去,妳甭紧张。”
焦黎儿还有点晕,这男人有一百个女人,就不怕精尽人亡?还要自己去当他的妾?
“抱歉,当你的妾我没兴趣,我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但我的确需要向你租个摊子。”
“妳还真是直接。”他勾起嘴角邪魅一笑,那笑容还真的会让人目眩神迷,可惜焦黎儿从小就看着袁靖渊的美色,并没有被迷惑。
见那双明眸还是如婴儿般清澈,杨彦杰对她倒真的起了兴趣,毕竟,能逃过他魅力的女人实在还没遇见过!
“你帮她,我就不追究你在我这里派人守着的事。”李宜凤说。并不是她不知好歹,她也知道他是好心,想守护她这寡妇及丈夫留下的遗月复子,但她觉得他做的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占人便宜,毕竟,他与丈夫虽然名为结义兄弟,其实丈夫只是他的下属而已。
“不行!李姨妳要追究,谁也不该监视别人过日子。”焦黎儿马上反对。
“哈哈哈—— ”杨彦杰忍不住笑了,“嫂子,看来妳得跟她说明白,我的人是护着妳跟小毅,可不是来监视的,不然,她宁可不要摊位呢。”
见状,李宜凤这才将她跟杨彦杰的关系提了些,因为自己外貌太过艳丽,易招惹一些富家纨裤或地痞流氓,她孤儿寡母再加一个老嬷嬷,在这居住实在不安全,杨彦杰这才派人来盯着保护,却没料到,有人以为这里也是他金屋藏娇之处,由于他生意做得极大,有些人想跟他接触或是套点交情,就又往她这里来,烦不胜烦,她才要他把人撤走。
焦黎儿总算明白了,“没想到你是个好人啊。”
他兴致勃勃的问:“妳愿意当我的妾了?”
她直接翻白眼,一脸嫌弃,“你何必说这种杀风景的话,咱们就事论事,我急着找摊位,少赚一天钱,我就不安啊。”
“噗—— ”这回是李宜凤跟乐嬷嬷忍俊不住的笑了出来。
杨彦杰看着焦黎儿的目光却因而多了一分深意,“好吧,出租摊位也是行,但我总得看看租给妳值不值得?毕竟我杨爷从不做亏本生意,妳将那摊位的生意做差了,日后也难租出去啊。”
焦黎儿知道这是要她露两手的意思,她乐意接受挑战。
一行人移到后方厨房,李宜凤等人一一坐下,她就仔细看了厨房的东西,心里有了计较,便前前后后的忙碌起来。
三人瞧她那利落样,颠勺摇兵,见一团小火苖蹿起,另一个锅还在咕噜咕噜熬内馅,明明做的琐碎事极多,可看来又不匆忙,井井有条,一一做出几道点心,有的松软咸香,有的酥脆清甜,道道都不腻。
杨彦杰是商人,马上看到商机,要她到他开的酒楼干活儿,但她拒绝了,大酒楼厨子多,人多口杂,难免钩心斗角,她这段日子受了太多冷眼,只想做个简单的生意。
杨彦杰也没勉强,允诺明日有人带她去看摊位。
这一晚,焦黎儿便在李宜凤家住下了,然而,翌日,杨彦杰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随侍之一如风。
高大黝黑的如风带她去摊位,那位置离李宜凤的城西小院只有一条街远,就在一座院落旁的树荫下,摊子已摆好,有炉灶、桌椅等等,至于用水,院落的后门就有口井,也已跟屋主打过招呼,可以入内取水,也能如厕。
焦黎儿对这安排极为满意,何况,这摊位离热闹的大街又近,不过十几步路,来往行人往路口一探,就能看到这摊子。
三日后,她的点心摊就开张了,也不知是否杨彦杰出了力,来客还不少,乐嬷嬷也来帮忙,焦黎儿不好意思的要她回去,乐嬷嬷看她的确有能力招呼过来,这才离开。
过了好一阵子,焦黎儿第二回见到杨彦杰,也才知道大树后方的宅第就是他的,本以为是空着,留有几名奴仆定时打扫而已,但在见到他笑咪咪的站在后门内,她这才明白过来。
“天冷了,点心生意差了点,就收收进屋子,暖和些再回去吧。”他说。
“天再冷,人还是要吃东西的,尤其热呼呼的点心。”她笑答。
他知道她的小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只是,她一人做的量少,价位便宜,赚不了多少,客层也多是普通老百姓,对这一点,她倒想得很开。
“我不急,以前在老家,一开始也只有小老百姓吃,后来,就有些有钱人家管事或嬷嬷来买,甚至会给食材做高价的,我这钱慢慢赚就好。”
“行,那我有些朋友……”他想帮忙。
“不要,我想靠自己,李姨说了,要你少来我这里,不然,我会有麻烦的。”她不是很清楚李姨的意思,但她知道她这么说绝对是为自己好。
杨彦杰也知道,一些想笼络他的人,以为他看上她,会不择手段地将她送上他的床,虽然这一回他好像不怎么反对,但下意识的他舍不得破坏这张笑脸,不然,他这没心没肺的大奸商不会久久才过来看一次她。
不得不承认,跟她说话实在很轻松,他在大江南北都有生意,还与皇室贵冑及百官都有来往,唯有面对她时没有算计,没有尔虞我诈,一颗飘泊各地而疲累的心在面对她时,有了单纯的快乐。
忙碌的日子一日日的过,焦黎儿偶尔会想起袁靖渊,也会想起爹娘,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她跟袁靖渊已分道扬镳的事?
袁靖渊肯定很忙吧,她也抽空去了一趟尚书府,将自己如今住的地方告知严老总管,请他转告给袁靖渊,但他不曾现身。
焦黎儿不知道的是,那封装着地址的信函,在她转身离开后,就让严老总管给随手扔了。
时间转逝而过,袁靖渊一颗心都扑在学问上,但不忘送了家书,言明一切都好,不过未提及焦黎儿独住在明叶山庄的事,他不希望爹娘担心或捎来任何责备的信。
但他相信焦黎儿应该过得好好的,论心性,她独立又坚强,还是个乐观的人,他并没有太常想起她,偶尔,真的只是偶尔,吃了某些类似她做过的点心,觉得味道没有她做的好。
也是偶尔,看着小厮送进书房上好的纸墨,会想起她在早巿大声叫卖糕点,想起她买了笔墨,兴高采烈的飞奔进他那窗明几净的素雅书房,放在他桌上嚷嚷着说“姊给的,你放心用吧”,语毕,“咕噜咕噜”声即起,她粉脸羞红,抱着肚子逃跑,说着“姊找娘要吃的去了,你好好读书”。
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想起,那双每每见到他就笑得眼如弯月的童养媳。
日子在大同小异中流逝,会试时日尚远,袁泰均也时不时的带着他参与一些世家大族的宴席,认识高门世家子弟,甚至私下点名,要他与其中几人交好。
如此来回,袁靖渊就算再单纯,听着宴席中人的谈话内容,也明白袁泰均要他结交的都是权贵之子,至于一些没落世族或庶子,要他略过即可。
虽然嫡庶有别,但交友也以此分界,他颇不以为然,偏偏袁泰均强势,要他照做即可,这让他有些抑郁。
这一日,他便是带着这沉闷忿然的心情与一群同窗游湖参加诗会。
几艘船在清澈如镜的湖泊上摆荡,远方青翠山峦影影绰绰,岸边花卉随意绽放,绿柳婆娑,荷叶田田,学子们你来我往谈诗论词,偶尔穿插民生政事,大家拿捏分寸,倒也热络。
午膳后,船停至岸边,众人三三两两的往山路走去,这澄天湖马车是上不来的,所以,众人都得走一小段路下坡,各家马车就停在右边。
“还不走吗?天空阴阴,看来是要下雨了。”
出声的是跟他走得还算近的方景嵘,他是景安将军府的三少爷,在他身边还有宁安侯府的少爷蔡柏宇及次辅的二公子王律丞,虽然大家都是同窗,但很专注在学业上,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就是做不来推心置月复的同窗好友。
“我再待会儿,你们先走。”他的确想独处,这么长的日子,他好像没有好好独处过,虽然他身后还有一名跟来的小厮。
方景嵘等人见那名小厮手上拿着油纸伞,便先行离开了。
袁靖渊沉淀心情半晌,心情舒缓不少,只是这一回神,才发现湖畔除了他们主仆外,竟不见一人。
一主一仆就往另一边山路拾级而下,没想到,才走几步,轰隆隆一声雷吼,天际划过一道闪光,紧接着倾盆大雨落下。
小厮连忙撑起伞为他遮雨,但自己大半身子都在雨中。
袁靖渊抿唇,“这伞被大,一起撑着便行。”即使在尚书府看多尊卑之别,他还是无法看着小厮为自己撑伞而身陷雨中。
暴雨下了一阵,即缓了缓,但雨势仍不小,两人走着,就见一对主仆在亭子里,那女子长相极美,冷艳如红梅,肤若凝雪,一身华贵红绸裙服,再加头上蝴蝶银簪及宝石,一看就知身分不低。
亭中的叶樱樱也望向他,见男子丰神俊朗,背后是一片衬着远山的蒙蒙烟雨,一袭雪白圆领长袍外罩象牙白披风,如一下凡谪仙。
袁靖渊走近亭台,只觉女子那张脸庞更为娇艳出色,让人一眼难忘。
“姑娘不下山吗?”他看女子身旁丫鬟脸上有焦虑之色,思索了下问。
“禀公子,是奴婢忘了拿伞,马车又在下面候着,偏偏我家小姐上来时,要他们别上来叨扰,我跟小姐就被困这儿了。”叶樱樱的贴身丫头白勺的眼睛可利了,见自家小姐娇羞低头,显然对这公子有好感,连忙替她找个可以接近对方的理由。
但也难怪眼高于顶的小姐会这么羞涩,她也是陪着小姐进出皇宫或京城世家的人,长这么好看的公子可没见过。
“这雨看来不会很快就停,小姐娇贵,伞还是留给小姐。”袁靖渊回头看了小厮一眼。
小厮愣了一下,但马上将伞移入亭内,交给那名丫鬟。
“这怎么行?公子身上都湿了。”叶樱樱语带关切及不舍。
“无妨,我们马车就在下面,告辞。”袁靖渊微笑道,往下坡走,小厮也连忙跟上去。
叶樱樱嫣然一笑,看着消失在雨中的挺拔身影,久久仍无法收回目光。
“小姐怎么不问他的身分或是告诉他自己的身分?”白勺可困惑了。
“他若有心,就会查出我是谁。”叶樱樱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他若描绘一幅图,只要是京城有脸面的人家肯定知道她,爱慕她的人极多,而她是一点也不介意多一个他。
这场时大时小的雨一直下到夜晚,礼部尚书府的这一晚一样不平静,松涛院的小厮发现袁靖渊趴在书桌上高烧到不醒人事后,急奔去禀报袁泰均。
“到底是怎么伺候的?还不快去找大夫!”袁泰均勃然大怒。
待大夫过来把脉一阵忙碌后,袁泰均也从小厮口中得知袁靖渊雨中赠伞一事,因大雨滂沱,走到马车时,两人浑身湿透,虽然,一回府就立即伺候袁靖渊沐浴包衣,喝了姜茶,没想到,还是染上风寒发起高烧。
“好好照顾着,若再出事,杖打三十发卖出府!”
袁泰均怒气腾腾的步出袁靖渊的寝房,就见苏宁月带着贴身丫鬟站在亭子旁。
一见他走过来,她粉脸羞红的说:“舅舅,宁月想……想……”毕竟女子要矜持,她迟迟说不出口想要去贴身照顾袁靖渊的话。
但袁泰均很清楚母亲跟这个外甥女打的主意,不过他仔细问过小厮,得知袁靖渊赠伞的对象衣着不俗,浑身也见贵气,而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日后,也许两人还有再见的机会,今日之事说不定就是好姻缘的开端,他可不想这么快就让府中传出袁靖渊跟苏宁月有了什么的传闻。
“他这病来得快又重,妳是姑娘身子娇弱,这段日子还是别往这里来,免得染病,妳外祖母那里可缺不得妳。”他说完话就走人,完全无视她脸色刷地一白。
“小姐?”
苏宁月心儿揪疼,眼眶泛泪,她明白舅舅的意思,他不想让她跟袁靖渊有关系,他看不上自己。
“小姐,妳别哭啊,这会儿更要讨好老太太,只要她替妳作主,舅老爷也是不能反对的,不是?”丫鬟急急的劝着。
她一愣,马上回了神,“对,我马上去外祖母那里,好好的伺候她,也说说自己对袁公子的不舍,外祖母一定会帮我的。”
屋内,袁靖渊躺在床上,虽然喝下药,但他昏睡未醒,一整日,小厮来来去去的伺候,直到夜暮低垂,烛火都点上了,他仍未睁眼。
袁靖渊在昏昏沉沉中作了个梦,很长很长的一梦,恍若经历一生——
“报,大喜!大喜啊!抱贺袁靖渊少爷,在这次殿试得到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啊!”
一个欢天喜地的声音先是响起,接着是更多道贺声此起彼落。
时间来到四月末,京城大街两旁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锣鼓喧天,高大挺拔的状元郎带头,榜眼、探花郎一起打马游街。
他高坐在金鞍朱鬃的马背上,他一身大红袍,头戴金花乌纱帽,俊美出众的五官吸引了最多的目光,四周的喊叫声、恭贺声不断,其中还有不少姑娘家娇柔的清甜嗓音。
他意气风发的策马前行,目光不经意的看到临街春风酒楼的二楼窗前,一名美人凝目相看,她身旁还站着两名丫鬟,该名娇艳美人娇羞一笑,风华乍现,他赫然想起,原来是当日雨中赠伞的美人。
画面再一转。
礼部尚书府内,袁老太太笑眼瞇瞇的看着他,频频点头,“好,很好。”说着,目光就落在他身后,他回头一看,就见苏宁月温柔羞涩的看着自己。
“这丫头日日为你祈福,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你可要好好待她。”袁老太太又说。
苏宁月听了是娇羞不已,他却有些烦躁,这段日子,苏宁月把握机会要当他的解语花,他想独处又不好恶言相向,可实际上他对她全然无意。
如今老太太语意明显,他抿了唇,还是没有接话,有礼的退出厅堂。
一日又一日,袁老太太极力想促成他跟苏宁月的婚事,但他始终没有松口,老家爹娘那里,他虽然禀报高中的喜讯,却未向他们交代焦黎儿的事,自从她搬到明叶山庄后,两人渐行渐远,也不再相见,他高中的消息,她知否?
这一日,他让小厮备了马车,前往明叶山庄,见到老管事。
“焦姑娘啊?她来住没多久就离开了,算算都好几个月,不知道去哪里了。”
他蹙眉,他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但大概是担忧居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她没回老家,不然,爹娘那里一定会捎消息过来,那她去了哪里?
他开始寻找焦黎儿,但接着朝廷派令下来,让他到户部当个小辟,这个官职显然与袁泰均想象有出入,他脸色有些难看,不过仍勉强挤出笑容,说“好好干,伯父会帮你的”。
他天天到户部处理许多公务,从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只能请托袁泰均帮他寻找焦黎儿,但始终没有消息,唯一能庆幸的是,苏宁月的婚事没再被提起。
最后,他和户部尚书的女儿叶樱樱议亲,是户部尚书主动提起的——
“小女在探花郎游街当日,对你可是一见钟情,这段日子,老夫也仔细考察,你的确是个人才,愿意当老夫的女婿吗?”
叶樱樱是户部尚书跟文德郡主所出的女儿,那是金枝玉叶,袁泰均对能攀上一门权贵,十分满意。
他怎么也找不到焦黎儿,对他而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对她虽称不上有男女之情,却也有不同的情分与责任,除了她,娶谁似乎都没什么不同。
到户部尚书府和叶樱樱见了一面,才发现原来叶樱樱就是当时自己雨中赠伞的女子,觉得两人也是有缘,就答允了。
在准岳父的提拔下,他一身文官青袍,在多少人艳羡的目光下,走进了翰林院,能进翰林院,代表的就是前途一片光明,日后极有机会成为内阁辅臣。
在这段期间,他也收到父母来信痛斥他一顿,原来,焦黎儿一直与父母有书信往来,定时就托人送些吃食衣服回去。她也知道他被户部尚书看中当女婿的事,她没有说他背信弃义,反而将她离开礼部尚书府的事及婚事做废之事都一肩担起,但父母并不相信,认为是他的错,对他不甚谅解。
幸得焦黎儿在书信往返中不时的替他说好话,一段时日过后,父亲再捎来的书信才言语和缓些。只是母亲仍不悦,另书写一封信指责他十七岁,而焦黎儿已经二十一岁,是个老姑娘,他却要娶别人,焦黎儿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再也无法成亲生子。
至于,与叶樱樱的婚事,父母都直言,他们不干涉,只要他过得好就好,成亲那日,还是让本家主持婚事,他们只是平头百姓,与那身分尊贵的岳家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不想让他丢脸。
事已至此,虽然知道焦黎儿平安无事,可他跟叶樱樱的婚事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亲事已经定下,成亲之日也将到来
这一日下朝,同僚相约要不要去吃个东西,说有个点心摊子味道挺好的。
他没有拒绝,与同僚来到城西,一下马车,甫一拐弯就见一座大宅后方有一株参天大树,底下摆了个小摊子,后头是一个来回忙碌的熟悉身影。
“黎儿。”他惊愕的低语。
焦黎儿一身素净裙装,长长发辫落在背后,即使有一小段距离,他仍然看到她的笑靥,她正将用油纸包妥的糕点交到一个个儿只矮她一点儿的男孩手上,她温柔的揉揉他的发,又开玩笑的捏了他的鼻子一下,那男孩长得极漂亮,但却瞪着她,表情紧绷,后来不知说了什么,焦黎儿竟然上前抱了抱他。
看着这一幕,袁靖渊的心突然怦怦狂跳起来,他记得,她也曾经那样抱过自己。
“怎么不走了?”同僚不解的问。
“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你去吃吧。”他急急的转身走了。
他跟她之间已经不可能,还是避开吧……
春暖花开的季节,在锣鼓喧天及鞭炮声下,他跟叶樱樱成亲了,他成了户部尚书的东床快婿,搬进岳父为他们准备的清幽府第。
四季迅速移转,一年年的过,他在政坛上与同僚议政,尔虞我诈的交锋,也因为才华出众,仕途顺利,一步步往上爬,官愈做愈大,日日与政务同侪忙于政事,多少疏忽了家庭。
然而,从两人婚后,叶樱樱就渐渐显露出她娇生惯养、跋扈刁蛮的模样,总是说他对她不用心,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对他哭闹埋怨,他只好一再的承诺会留点时间陪她。
但他要做的事太多,与朝中各方势力交好,政事上得面面俱到,忙得脚不沾尘,终究食言了。
不过即使夫妻离心,他也未曾察觉异状,一直到一连多日回家皆不见妻子,他才开口问了府中管事。
“夫人最近参与的邀宴颇多。”管事小心翼翼的回答。
“也好,免得她老说我对她不上心。”他没有发现管事欲言又止的犹豫神态。
时序入秋,他收到老家父母的信,得知他官愈做愈大,提醒他成婚多年,他们等着含饴弄孙,要他多留些时间陪陪妻子。
夜深人静,他看著书桌上迭得高高的公文,以及桌上写了一半的奏折,又看向书房内间的床铺,那是他累了便睡的地方,他想着,有多久没跟妻子同床共眠?他的确太疏忽妻子了,他起身熄了烛火,返回卧室。
叶樱樱已经上床,他径自沐浴后,上了床,拥抱妻子想要补偿这阵子的冷落。
“不要,我累了。”叶樱樱冷冷的拒绝。
“好,妳睡吧。”他闷闷的收回拥抱的手。
两人背对背无言。
这一夜过后,他有心弥补妻子,夜夜早早回房,她却愈趋不耐,白日外出,不时在外留宿,虽说是与几个闺中密友在一起,但她总归是已婚妇人,他便叨念她几句。
“你做你的大事,不要管我!”叶樱樱满脸不耐,一边使眼色让在身后服侍的白勺赶紧替她梳妆打扮,她还跟人有约呢。
“为夫不是管妳,是关心妳,我们是夫妻啊。”他好言说着,她根本置若罔闻,坐在梳妆镜前,细心挑选搭配的耳饰,他忍下心中的不悦,“我今天等妳回来用晚膳。”
“我跟庆和侯府的二夫人有约,你自己吃吧。”她神情依旧冷淡。
日子一天天过去,袁靖渊又开始忙碌,两人碰面的机会更少,见了面也是冷冰冰,接下来,叶樱樱不是到郊外别庄住蚌几日,就是到寺庙住蚌两三日说是祈福。
夫妻几乎形同陌路,袁靖渊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破天荒的向翰林院请了长假,在问清楚叶樱樱是到郊区别庄小住后,他也带着小厮乘坐马车过去。
也不知是否他多心,别院里的奴才们乍见到他,个个脸色丕变,他眼角余光好似看到有人飞也似的往另一条小路跑去。
他若有所思的让别院管事引领着他去见叶樱樱。
“你怎么来了?”香气袅袅的内室里,叶樱樱看来好像刚睡醒,整个人显得很慵懒,长发披肩,透着一抹妩媚的风情。
他月兑下鞋袜,上了床,“刚忙完一些事,所以请了几天假想说好好来陪妳。”
她表情顿时一僵,撇撇嘴角,“何必请假?不是办正事要紧?”
他突然认真的看着她,“樱樱,我们生个孩子吧,我知道我先前一心功名,忽略了妳,可其实我的成就也希望妳能来共享,我们日后好好的在一起,白首偕老,可好?”
“好吧,一辈子还长,日子总不能这样过下去。”沉默良久,叶樱樱总算露出自见到袁靖渊的第一个笑容,“我让人进来伺候更衣,亲自去让厨房做点你爱吃的菜,晚上,我们好好在一起。”
袁靖渊笑着点点头。
这一夜,月亮撒了一地清辉,他跟她独自在屋里用餐,丫鬟、小厮都被打发出去,两人如同那年新婚时,笑意晏晏,气氛极好。
然而,当桌上烛火燃烧到一半时,他的胸口突然闷痛起来,接着,月复部开始绞痛,一股止不住的腥甜味道往上冲,“噗”一声,他吐出一口黑血!
他遍体生寒,喘着气儿看着突然冷笑的叶樱樱。
“还不进来?”她没好气的说了句。
蓦地,房门被打开,一名高大男子走进来,身后的门让人再次关上。
“死了没?”男子笑问。
“照你吩咐的药量下,应该还有几口气吧。”叶樱樱的声音软糯,还带着点娇气的埋怨。
袁靖渊下颚紧绷,他想挺直腰杆坐直身子,但他全身无力,每一寸肌肉像有上万只蚂蚁在啃咬,全身剧痛难耐,他吐了一口又一口黑血,最终无力的脸贴靠桌面,勉强的抬头,这才看清那逆光的男人。
两道浓眉下,是一双略微轻佻的凤眸,一张菱唇,这张跟女人同样漂亮的容颜,全京城的人大概都认识,是庆郡王府的世子沈聪,是闲散皇室里风流纨裤的代表人物,这两年才从江南回京,以猎艳无数而出名。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叶樱樱主动偎进沈聪的怀里,熊熊火焰在他胸口翻腾,喘着气儿,他断断续续的开口,“妳—— 妳跟他……”黑色的血一滴滴又从他口中流出。
“对,我跟沈聪在一起,但这全是你造成的,独守空闺的滋味,你是男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叶樱樱的眼中都是憎恨。“还说要跟我生孩子呢,你说你一个月陪我几次?而且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想有孕,那岂不是给你光明正大抬人进府的借口?我的男人就要能逗我笑、陪着我一人,你什么都做不到。偏偏旁人还说什么你专情,真是可笑至极。”
“别生气,袁靖渊不懂得护花,不识情滋味,要不然有妳这般如花美眷,哪个男人不好好疼惜?他忽略妳,就是暴殄天物啊。”沈聪俯身吻上她诱人的唇。
“你们—— 这对—— 呼呼……奸夫、yin妇!”他全身剧烈疼痛而喘息不已,汩汩黑血也随着一呼一吸间从他口中溢出。
“呸!”叶樱樱推开沈聪,鄙夷的朝丈夫吐了一口口水,“你没有资格说我,你根本忘了你还有一个妻子,你眼里只有那些处理不完的国家民生政务!”
袁靖渊咬咬牙,忍着全身椎心的痛楚,“我只是想要更有成就,以报岳父及伯父的提拔之情,让妳当诰命夫人……”
“笑话!”她不屑的打断他的话,却将柔软的身子再次贴靠在沈聪怀里,“我本来就是金枝玉叶,我还在乎当什么诰命夫人?还有,你知道我爹对你也不喜吗?朝堂上你不愿全数偏袒我爹,你博得所有人的好感,想一路青云直上,殊不知,父亲他要的比你想的更多,他不甘只坐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岳父野心勃勃,虽与当今首辅交好,但他要的就是首辅的位置,谋算更多的权势财富,只是首辅不知自己是与虎谋皮!
“跟他说那么多干啥。”沈聪邪笑着又亲吻她,一手还往她胸前抓了一把。
“妳—— 妳怎么向他人解释我的死因?”袁靖渊喘着气问。
她勾起嘴角一笑,玉手拉住沈聪在她胸前作乱的魔爪,“别院后山有一处断崖,你晨起散步不小心跌落,尸骨无存,没人知道你是被我毒死的。”
“啧啧啧!瞧这蛇蝎美人的狠毒样,怎么愈看愈让我爱啊!”沈聪邪笑道。
“嗯……讨厌……”
沈聪热烈的吻她,再邪气的对着趴在桌上的袁靖渊笑道:“我做个好事,让你死前开开眼界,看女人应该要怎么爱、怎么疼。樱樱跟我埋怨,她跟你行房从未尝过欲仙欲死的销魂味儿,你好好学着,下辈子别重蹈覆辙,又绿云罩顶啊。”
袁靖渊浑身剧痛不已,俊美的脸上已白中泛黑,额上也都是汗,嘴角黑色血渍尤其刺目,沈聪却将娇笑的叶樱樱推倒在桌上,粗鲁的一把撕开她的衣襟,再埋首其间,一路往下吮吻,接下来,屋内尽是两人厮磨纠缠的吟哦与喘息声。
“嗯……不要……不要……呼呼呼……”
她申吟放浪的声音似乎愈来愈远了,他意识渐渐模糊,突然间,一张清丽的粉脸跃入脑海,接着,焦黎儿在他小时候对他笑、对他好、抱着他、背着他、喂他吃喝、帮他洗澡等等,从小到大两人相处的一幕幕迅速掠过,每一幕,都让他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犹如三月阳光,暖暖的,动人般的微醺。
他喉头梗塞,眼眶泛红,他错了,大错特错了,这一生,除了爹娘,自始至终只有焦黎儿对他付出了真心。
苏宁月是看中他的皮相及前程,想着要成为勋贵夫人,叶樱樱刁蛮骄纵,手段狠辣,不顺其意竟是动手杀人。只有焦黎儿,一味的付出不求回报,她只要他好好的……可惜的是,他至死才明白。
他痛彻心腑,胸口血气翻腾,“噗”一声,他再次喷出一口血,眼前倏地一黑,他咽下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