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望着矗立于道路中央的凯旋门,以及繁忙打结的混乱交通,端坐在凯迪拉克后座的伊湘琦,这才有了置身于巴黎的真实感。
“爷爷在巴黎各处都有房子,记得他说当初结婚后,他知道女乃女乃舍不得离开法国,经常一闹脾气就跑回法国,为了讨女乃女乃的欢心,也为了让女乃女乃安心,因此毫不手软的在法国各地买了房子,全都登记在女乃女乃名下。”
“讨女乃女乃的欢心?”伊湘琦转眸望向身侧的徐书亚。
“我没告诉过你?”徐书亚挑眉,见她一脸茫然,便接着说:“我女乃女乃有一半的法国血统,我的外曾徂父是外交官,长年驻守在欧洲各国。”
“原来你有外国血统,难怪我总觉得你的轮廓不像华人。”伊湘琦恍然大悟。
徐书亚笑笑地说:“女乃女乃走得很早,我只记得她的丧礼是在巴黎墓园举行的,她很爱巴黎,所以爷爷为了她经常两地跑。”
伊湘琦思索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女乃女乃是不是很喜欢熏衣草?”
徐书亚怔了下。“这也是爷爷告说你的?”
她轻轻摇首。“是我亲眼看见的。我记得有一回是在熏衣草花田里遇见徐爷爷的,他穿得好正式,像是准备去赴会。”
听着她的描述,徐书亚沉默了。
“我想,徐爷爷一定很爱很爱他的妻子。”她语带羡慕地轻叹。
想起已逝的至亲,徐书亚向来冷峻的神情,霎时柔软不少。
“女乃女乃走得早,依爷爷的财力与身分,大可以再娶,可他没有,他把所有心力都放在事业上,才有今天如此强盛的亚懋集团。”
“可是……徐爷爷在巴黎有这么多房子,究竟遗嘱锁在哪个房子里?”她头疼地提问。
他却一派安然,笑回:“我想,这是爷爷替我安排好的寻宝之旅。”
“寻宝?”她好气又好笑。“这可是攸关你生死的遗嘱,你居然说得这么轻松。”
大手交握起纤柔的小手,他与她十指交扣,眸光沉定的凝视她。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会梦见爷爷?”
“我也很纳闷……这似乎是我第一次梦见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她偏首寻思,边说:“照理说,梦游者能在梦境中遇见的人,大多与自身有特殊关联,要不就是亲友一类,虽说有少数特例,可是过去的我从未梦过陌生人,这太奇怪了……”
“谁说没有?”他打断了她的回想。
她目光迷茫,小脸满是困惑地回瞅他。
“你是我未来的妻子,等同于爷爷未来的孙媳妇,这样还不叫有关联?”
她瞪大眼,脑袋瓜一下子无法消化完全他话中的讯息。
“徐书亚,你——你这是——”
“求婚吗?”他替她问出口。
她一秒秀颜涨红,就怕自己会错意,不敢接话。
“当然不是。”他自问自答起来,噙在俊颜上的那抹笑满是戏谑。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半是尴尬,半是不悦地问。
“我的求婚不会这么随便,刚才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罢了。”他目光沉沉的说着,仿佛已能预见求婚情景。
她心口狂跳,双颊热辣,嘴角不由得一扬,绽放一朵幸福的笑花。
凯迪拉克驶入位于巴黎第四区的高级住宅区,接着转入有着外墙高门的巴洛克典雅豪墅。
一名法籍华裔的管家已在前院等候多时,见凯迪拉克停妥,身姿笔挺的上前开启后座车门。
“日安,先生。”管家先以流利法语向徐书亚打招呼,接着望向随后下车的伊湘琦,改以中文招呼:“日安,小姐。”
“日安。”伊湘琦落落大方的回应。
“这是皮耶。”徐书亚介绍起管家。“他是爷爷生前聘请的管家之一,在巴黎每个住处,都有一个跟皮耶一样的管家,他们精通中英法三种语言,不必担心语言隔阂。”
伊湘琦松了口气。“那太好了!我正懊恼着,当初去美国念书时,只选修了一门西班牙文。”
“这位是我的未婚妻,伊小姐。”徐书亚向皮耶如是介绍起伊湘琦。
闻言,皮耶不由得抬眼多望了伊湘琦两眼。
“老先生若还在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皮耶特地改用法文回答。
“皮耶,你知道爷爷的保险柜在哪里吗?”徐书亚同样以流利法文反问。
“就摆在老夫人的画室里。”长年待在闲置的豪墅里,身为管家的皮耶对房子各个摆设里已了如指掌,当下应对如流。
“谢谢。”徐书亚简洁道谢,牵起伊湘琦的手直往屋里走。
尚来不及好好欣赏富丽堂皇的内部装潢,伊湘琦被他拉着直上螺旋梯,她抬头望着穹顶上方的浮世绘图腾,脚下踩着杂乱脚步,不由得眼花撩乱。
一鼓作气的踩上三层楼,徐书亚拉着她奔走在淡金色长廊上。
“等等!”伊湘琦猛然停下脚步,神情惊诧的张望廊上墙壁。
徐书亚随她一同停步,却见她探手抚过淡金色墙壁,一脸似曾相识。
“我来过这里。”她激动的低嚷。“第一次遇见徐爷爷就是在这里!”
徐书亚心中一紧,随即转身直往长廊尽头的画室走去。
推开房门,里头别有洞天,阳台上栽满了各式异花,天花板上亦垂挂着室内植物,墙上悬挂着几幅油彩画,房里则是摆着一组骨董刺绣沙发,与几座原木画架。
画架上还搁着一幅未完成的素描,画中的男子眉眼俊俏,目光炯炯,直视着观画者。
徐书亚上前,抬手轻抚过那幅素描,眼中尽是缅怀与忧伤。
“这是爷爷年轻的模样。”他向尾随而入的伊湘琦说道。“女乃女乃离开后,爷爷一直让这里保持原来的样貌,不准任何人更动。”
望着与徐书亚眉眼酷似的画中人,伊湘琦很难将画中的男子,与先前在梦境中看见的沧桑老人相连在一起。
岁月不曾对谁仁慈过,不论是富翁抑或乞丐,谁都难逃它的摧残。
人世间,什么都会变,没有什么能始终如一。
然而,在这样善变的世间岁月中,有些人始终守着一份相同的感情,这是何等令人动容的坚持。
想起梦境中徐福安落寞的神情,以及最终一面时的绅士装扮,她由衷的替他感到高兴。
或许,他盼着那一天到来,已盼了许久。
兴许在熏衣草花田的尽头,徐女乃女乃就在那儿等着他赴会,所以他才会盛装打扮且满心欢喜。
莫名地,伊湘琦眼眶泛潮,因为胸中涨满的感动,亦因心中那份欣羡与钦佩。
徐书亚走向墙边角落的一面画架,动手将画架挪开,而后轻敲画架后方的那面墙,墙面应声而开。
伊湘琦凑近他身侧一探,看见内嵌于墙里的迷你保险柜。
“好隐密的保险柜。”她惊呼。
“爷爷一向喜欢把珍贵的东西藏在女乃女乃的地方。”他微笑俯视墙里的金属保险柜。
“可是钥匙呢?”她困惑地回瞅他。
只见徐书亚缓缓抽出藏于衬衫底下的银炼,原来那链子的坠饰竟是一只小巧银钥。
“难怪徐爷爷说你知道钥匙在哪儿。”她恍然大悟。
徐书亚取下银炼,将小巧银钥插入保险柜的钥匙孔,喀啦一声,柜门缓缓开启一道缝,他伸手撬开柜门,却见内部竟然还有一道密码锁。
他不慌不乱地调动锁头,解开了那道内门,她在一旁屏息以待。
然而,当内门开启,保险柜里只躺着一只首饰盒。
登时,失望与惊讶,写满了伊湘琦的小脸。“怎么会这样?没有徐爷爷说的那份遗嘱。”
徐书亚面色虽显沉重,却也不见气馁,他取出那只蓝绒首饰盒,将之开启,盒里是一组精致优雅的珍珠首饰。
“这是女乃女乃留下的珍珠首饰。”他悟透了首饰盒的由来。
“徐家金山银山的,这样的珍珠首饰也值得锁在保险柜里?”相较于他的气定神闲,她丧气极了,忍不住抱怨起来。
徐书亚拉她起身,取出盒里的珍珠项链与耳环,逐一为她戴上。
伊湘琦不怎么情愿地配合着,可见他眸光含笑,神情温柔,她气馁的心情这才稍稍好转。
“这是爷爷最宝贝的东西之一,他这是打算送给我们当结婚礼物。”
“你什么都没听过徐爷爷提,还真会自己编故事。”她嘟囔。
他不以为意的说:“家族中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爷爷,爷爷的心思我一向猜得最准。”
“那你怎么不猜猜看,那份遗嘱究竟在哪儿?”她着急死了,哪有心情陪他风花雪月。
“不急,既然来了爷爷与女乃女乃的定情之地,我们有的是时间把它找出来。”
见他非但不气馁,反而胸有成竹,她不知该骂他傻,还是为他的信任感到热泪盈眶。
“徐书亚,你真的这么相信我?”光凭她的三言两语,他便信了她梦游者的身分,更信了她的遗嘱之说。
“你呢?”他微笑反问。“你为什么相信我看得见鬼?我相信的理由,就跟你相信我的理由一样。”
闻言,她笑了,笑靥之灿烂,与耳上别致的珍珠耳环相互辉映。
他胸中一动,拉她入怀,大手扣近那张笑颜,俯首亲吻。
“别急,我们一定能找到爷爷留下的遗嘱。”他安抚着她的不安。
“嗯!”她心中的焦躁,在他沉稳的心跳声中,缓缓沉淀。
窗纱被夜风轻轻吹动,伊湘琦躺靠在落地窗旁的骨董贵妃椅上,奋力抵挡着困意。
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在夜晚入睡。记得没错的话,似乎就是从母亲离开她之后开始,她害怕在夜晚阖上眼睛入睡。
她害怕,她会跟母亲一样,为了在梦境中与死去的双亲见面,从此流连于梦境,不愿返回现实世界。
事实上,当初母亲的猝逝,对于刚刚丧父的她,打击过大,她确实一度兴起吞药入梦的傻念头。
后来,是姨婆出面张罗母亲的身后事,同时一巴掌打醒她,并且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不许她步上母亲的后尘,她才逐渐放弃那个傻念头。
在那之后,她开始转而抗拒在夜晚入梦。她更害怕在梦境中看见死去的双亲,因为她一定会不想离开梦境。
或许是不舍她做傻事,她竟不曾在梦境中见过父母。
叩叩。
骤响的敲门声打断了伊湘琦的冥思,她起身前去迎门。
门缝外是一身黑色睡衣的徐书亚,他的发梢微湿,俊秀面庞犹沾附着几颗水珠,漂亮的褐眸透着一抹氤氲雾气,那模样迷人中带着几分邪气。
她见状一怔,心跳怦然,面上却力持镇定。
“你从不在晚上入睡,对吧?”他声嗓沉沉地问。
“嗯……没关系,我习惯熬夜了,你去休息吧。”她过分客气的笑着。
看透她笑容中的不自在,门外的男人笑了,她不由得赧红了双颊。
“你笑什么?”她略带窘色的质问。
“你是不是想歪了什么?”他挑眉。
“我——我哪有啊!”她心虚辩解,随即大开房门,做出欢迎手势。
徐书亚嘴角上扬,顺势进了房门,先在典雅而华美的客房里转了一圈,随后在方才她坐的那张骨董沙发躺椅上落坐。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她面上难掩局促,缓慢地晃到他面前。
徐书亚扬眸深望着她,忽尔一把将她拉过去,让她跌坐在他腿上。
她红了脸,七手八脚的挣扎起来。“徐书亚,你干什么——”
“我想治好你心底的恐惧。”他话一出口,腿上那只毛毛虫立刻静止下来。
她怔怔地回望他,好片刻方找回自己的嗓音:“什么恐惧?”
“是因为梦游者的缘故,再加上你父母离开的原因,你才会害怕在夜里入睡吧?”
他心思向来缜密,将这些元素前后串连,再加上先前姨婆说的那些话,不难推敲出她宁可伤害身体,也要过上日夜颠倒生活的背后主因。
她顿时沉默下来,低垂的眼眸,闪现着慌乱与困宭,泄漏了她被看穿内心的不安。
他握住她惊缩一下的手背,紧紧拢住,目光远比巴黎的夜来得更加深沉。
“你必须面对那些恐围,才有机会战胜它们。”
“你什么都不懂——”
“你想见你父母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她错愕,一愣。从未有人敢这样问,最亲近的姨婆不敢,最敢言的杜语葶也不敢,她们都怕挑起她的伤疤,怕把她逼急了,她真会步上母亲的后尘。
她抖着唇,泪水涌上来,却弄不清楚自己为何想哭。
“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坚强,你为什么要逃避?”他不许她逃,将她紧紧地扣押在他腿上。
“我害怕……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无法捉模那些梦境,无法预料我会在梦里遇见谁,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真的很害怕。”
她从未向谁透露这份恐惧,一来怕亲友担忧,二来是好面子,亦不曾有过合适的机会侃侃而谈。
“我也怕。”他目光炯炯的坦承。“当我知道你这份天赋,当我从姨婆口中听见你可能被困在梦中回不来,我真的害怕。”
“徐书亚……”
“所以我需要你坚强,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而坚强。”他态度强悍的要求起她来,口吻是命令,亦是请求。
听见他这般为她着想,为她担忧,她心口一软,泪水满盈。
她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后颈,将脸埋进他胸口,低声啜泣。
“别哭。”他低语。“现在起你有我,你不是孤单一个人,你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你听见了吗?”
深埋在胸膛里的黑色头颅,缓缓地点了一下,轻轻撞动他心窝。
大手轻捧起那张泪湿的脸蛋,想及这么多年来,她逼自己不能在夜晚阖眼,非让自己筋疲力尽,在大白天里入睡的坚持,他既不舍亦深感气恼。
“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在夜晚好睡过?”
她仍是摇首,良久方破碎吐嗓:“记不得了……好多年了。”
徐书亚二话不说,将腿上纤瘦的人儿打横抱起,将她抱上柔软的大床。
“睡吧。”他对她说,深邃的目光宛若窗外星光,明亮不灭地守护着她。
她泪瞅着坐在床边的高大身躯,见他似乎打算就这么守着她一夜,心口一阵酥麻,不由得起身抱住了他。
他正欲推开她,将她压回原位时,她却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一怔,眸光深沉地望着她,她扬起粉女敕如花的唇,笑容娇媚,犹如夜晚怒放的玫瑰。
他欺近那朵玫瑰,张启薄唇采撷,贪婪地吸吮起那份甜蜜。
她双手攀抱着他,主动相迎,对他是全然的信任。
窗纱翻飞,窗外的巴黎在月色盈照下,如梦似幻,如一幅朦胧夜画。
在这个神秘而旖旎的夜晚,他们月兑去了层层伪装,毫无矫饰,面对心中最深沉的恐惧,亦面对心中最真诚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