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母坐在沙发上,一手撑住额头,眼眶与鼻头俱泛红。
徐书亚搁下遥控器,在母亲身旁落坐,好片刻没开口说话,只是一径的沉默。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徐母颓丧地抬起脸,望向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依然不敢置信当前局势的发展。
“事情发生了,我们只能面对。”徐书亚的情绪异常平静,面容沉静如海。
“如果不是你爷爷就这么走了,还轮得到他吗?”徐母激动得提高音量,替自己亦替儿子感到愤怒不公。
“爸打算在董事会议上联合他的派系人马罢免我。”
徐书亚性格向来实际,自从爷爷骤逝之后,便不再去想那些已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是专心应付眼前到来的难关。
“他敢!”徐母愤怒地捏紧面纸盒,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再怎么说,一路跟着你爷爷上来的那些董事跟老员工都是挺你的,他要是敢动你,整个公司也要跟着大地震,他要是想看到亚懋的股价一路下跌,他就尽避罢免你。”
“你说,依爸那样的个性,他会在乎后果吗?”徐书亚淡淡地提醒母亲。
徐母如绷紧的气球被刺了个洞,瞬间泄了气,整个人颓靡垮下。
徐长晏虽然是徐家长子,却是徐家孩子中最不成材的一个,年轻时还能看作是叛逆自负,过了中年之后,徐长晏非但没有收敛性子,甚至经常冲撞父亲,与父亲对着干,好几次被徐福安踢出集团的核心团队,下放到子公司当起了坐领高薪却一事无成的总经理。
自从徐书亚出生之后,徐福安便将所有希望与重心,全投注在这个长孙身上。
徐福安所给予徐书亚的关注与爱,远胜过于其他儿子所能及,徐长晏竟也因此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不满,再加上他的婚姻本就是利益联姻,缺乏深厚的感情基础,于是徐长晏开始在外头金屋藏娇,到最后连私生子都出现了。
徐福安对这个长子是彻底的失望,更拒绝承认徐光奕是徐家的儿孙,这也造成父子间更深的矛盾与对立,而夹在两父子中间的徐书亚,竟成了徐长晏撒气的代罪羔羊。
从小到大,在徐书亚的记忆中,爷爷取代了父亲的位置,所有该传承、该被教育的观念与知识,一切的一切全来自爷爷,而非父亲。
父亲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是陌生的,甚至他记忆中的每个父亲节,都只有爷爷的存在,父亲永远是缺席的。
徐福安越是栽培徐书亚,越是把所有重心摆在徐书亚身上,徐长晏对这个儿子就更疏离,亦更加冷漠。
因此,方会造就今日父子对立,以及父亲偏袒徐光奕的荒唐局面。
这是徐家的家丑,亦是上流社会人尽皆知的徐家内幕;只是,随着徐福安这个大家长撒手人窨,遗产的配置,集团权力的分割等等斗争浮上台面后,徐家继承人宁愿剔除儿子,也要力保私生子的举动,恐怕即将成为媒体争相报导的商界丑闻。
忽尔忆起什么似的,徐母扬嗓问道:“书亚,你还记得去年在爷爷生日会上见过的沈星妍吗?”
“妈是说沈伯伯的小女儿?”徐书亚向来记性过人,只要曾打过照面的人便记上心头。
“沈星妍的爷爷是老将军,父亲是当年总统身边的红人,又是『元兆开发金』的董事,沈家在政治或商场上,不论是人脉或各种资源,都无人能及。”
徐母对沈家的背景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似乎已经关注许久。
“去年生日会上,沈星妍的母亲曾跟我提过,想让你跟沈星妍私下见个面,当时我以为对方是客套话,没有想太多,直到今年年初在餐厅遇见时,她母亲又再次提起,我才晓得对方是真有那个意思。”
听懂了母亲这席话的用意,徐书亚平静的面色霎时一沉。
看出儿子的不悦,徐母连忙道:“妈不是非要你跟对方结婚,而是至少去见个面吧!假使真的有缘,对方的背景与资源又有利于我们,这样一来,你才更有筹码跟你父亲对抗。”
“爷爷从来没要我利用婚姻当筹码,过去不会,未来更不可能。”
徐书亚言尽于此,不愿再对母亲说重话,他别开眼,起身欲走。
“书亚!”徐母喊住了走至门口的高大身影。
徐书亚一顿,却没有转身相对,依然面朝大门。
徐母了解他的性子,明白他动了怒,不敢再继续鼓吹,可想及丈夫的卑劣无情,心中甚是担忧,迫使她不得不再次开口。
“你很清楚你父亲的个性,一旦亚懋集团落到他手里,我不相信他能维持住你爷爷在时的风光,我知道你比谁都爱你爷爷,你不会想见到你爷爷一生的心血毁在你爸跟徐光奕的手里,只有你才能继承你爷爷的遗志,让集团继续待在顶端,甚至发展得更好。”
既然无法诱之以利,那么徐母便只能动之以情。
“书亚,妈知道你不怕一切从头开始,可是你爷爷会乐意见到他辛劳了一辈子的心血,全败在你爸手上吗?”
高大的背影依然毫无反应,徐书亚沉默着,始终没有回应母亲。
然而,光是从他的沉默以对,以及他没有再出声拒绝的回应看来,徐母便知道他把这席话听进去了,开始在评估她的提议。
“你好好想想,我不会逼你。”徐母苦笑。“话说回来,世上除了你爷爷,还有谁能逼你?”
想起挚爱的爷爷,徐书亚胸口一窒,脑中却浮现了伊湘琦的脸。
她说,梦游者可以在梦中与亡者相见,那么,会不会她曾经见过爷爷?
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与他详谈,可那天当他赶回住处,她已离去,且未留下只字片语,甚至辞去了超商工作,更不接他的电话。
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徐书亚皱眉寻思,随后推开徐家大宅的大门,坐入黑色保时捷,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伊湘琦的手机。
“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
切断通讯,徐书亚决定不再被动等待,他要找着伊湘琦,把事情弄个清楚。
伊湘琦尚未从不久前的震撼教育里回过神。
一整个礼拜她跟随姨婆替人看风水,替人收惊驱邪,甚至还要替人作法镇宅,一连串令她大开眼界的仪式,以及那些光怪陆离的案件,全令她难以消化。
“刚开始都是这样,久了你就会习惯。”今日带着她前去勘验一处凶宅的姨婆,笑笑地如是说。
可从离开那间凶宅到现在,她心底依然很毛,后背依然很凉,总觉得……
伊湘琦脚步蓦地一顿,左右张望,双手环抱住自己,小脸一片惨白。
完了,完了,她会不会又被鬼魂纠缠了?姨婆真的很过分!她原来的工作好好的,为什么非得逼她辞职不可,还让她干起这种苦差事。
望着自家别墅就在前方不远处,独自落单走在幽暗马路上的伊湘琦,连忙三步并两步,小碎步的往前狂奔。
可当她快接近自家大门时,忽尔又猛地煞住脚步。
那辆保时捷……
伊湘琦仍在震惊当中,那辆横摆在家门前的保时捷已率先有了动静,她看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自驾驶座推门下车。
当那张俊秀的面庞,在暌违一个礼拜后映入眼底,竟有种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不曾见面的错觉。
“不准再跟徐书亚见面!”
蓦地,姨婆严厉的警告声在耳畔响起,伊湘琦小脸一慌,转过身便想寻来时路奔离。
“伊湘琦!”霎时,身后传来低沉的呼喊。
包裹在牛仔短裙下的纤白双腿一顿,伊湘琦双手捏紧了肩上的提包,小脸布满了矛盾与挣扎。
要见他吗?若是见了,她一定会忍不住把徐爷爷的遗言告诉他,可姨婆不准她过问徐家事,更不许她去更动徐家人的天命,以免她被卷入徐家风暴,究竟她该怎么办才好?
听见沉稳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而后停顿下来,不必回首也晓得,徐书亚正站定在她身后,等着她转身相对。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跟着你?”
徐书亚语音方落,就见伊湘琦大动作转过身,哭丧着小脸,害怕地紧瞅他。
“在哪里?很多吗?”她用着怪腔怪调尖声问。
见她这般,徐书亚不由得笑了,一把伸手将她拉向自己怀里。
她怔忡着,来不及反应,就这么任由他抱住。
“徐书亚——”
“滚开!”徐书亚朝着她身侧的空气低斥。
见此景,伊湘琦又怕得瑟瑟发抖,直缩在他怀里,只露出一双清澈水眸,眨巴眨巴的东张西望。
有时她觉得自己看不见那些鬼魂挺好的,因为光是能在梦里跟那些鬼魂接触,就够她害怕了,倘若连在现实生活中也看得见,她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更无法想象,从小到大都看得见这些鬼魂的徐书亚,究竟是怎么习惯平时所见的异状,又是如何习惯这份天赋。
就好比她一样,从小被梦游者这份天赋所困……啊,他们应该是最懂彼此心情的那个人。
一抹惺惺相惜之感在心底泛开,伊湘琦不由得抬眸望向徐书亚。
徐书亚亦凝视着她,那双深棕眼眸里,堆迭着淡淡烦躁,以及细不可察的疲惫。
奇妙的是,她竟然看得出他的疲惫与烦忧,同时为他感到无比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