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江晚照一如往年,带孩子回赵家围炉吃团圆饭。
虽然情感上没有多亲,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小宝得知道,他是赵家的子孙,这是他的爷爷、他另一方的亲人,感情亲不亲无法强求,至少要晓得他的根。
赵之寒听完,没多说什么,让她带着小宝,每逢三节回来拜祖先。
到第五年的时候,他与她的关系,几乎已是心照不宣的事,他动不动就往她那里跑,大家又不是瞎了,不过这种连驴耳朵都坦然不遮掩的大无畏态度,反而没人会跑到他面前,自讨没趣地指着他回:“你是不是有驴耳朵?”
一开始是没胆酸他,后来则是众所皆知,没有酸点了。
这果然是一个恶势力说话的时代。
吃完年夜饭,赵之寒被父亲叫进房,谈了一会话,隔天早上,便听他问:“赵小宝,想不想去舅公家拜年?”
赵知礼一听要去找舅公,雀跃地附议:“好——”
“两票对一票,走吧。”俨然一家三口,把一脸懵的她挖了出来。
上车后,她才问:“说吧,爸昨天跟你说了什么?”
故意当着她的面把人叫进去,分明就是要她问,那她就问吧。
“他暗示我,男人及时行乐,无伤大雅。”目光扫了她一眼——
好吧,她懂这个“乐子”是她。“然后?”
“大丈夫何患无妻,娶谁都有商量的余地,就是『不准』娶你。”父子多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直白点翻译就是:这些年你跟她鬼混,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别人家的女儿死不完,别玩昏头就好,赵家丢不起这个脸。
叔嫂**,罔顾纲常,活月兑月兑丑闻一桩,够媒体大书特书一番了。
江晚照失笑。“你本来就没有要娶吧!”
父子当成这样,也真够悲哀的了,赵恭要是有一点点理解自己的儿子,就该知道他谁都不会娶。
自己要不要是一回事,被人命令又是另一回事,难怪他一早就把她跟小宝带出来,分明是在告诉父亲,他想怎么做、做什么,由他自己作主,没有旁人指手画脚的余地。
他以为,现在赵家是谁在当家作主?得意风光了半辈子,临老却看不清现实。她毫不怀疑,要拔掉这个董事长,赵之寒不是做不到,是不想做太绝,留个身教给小宝,他不想小宝用童年见证,叔叔怎么斗死他的爷爷。
基于这个理由,足够他忍耐,给赵恭留个有尊严的晚年。
或许她长年的洗脑,也起了一点作用,无论如何,小宝喊那个人爷爷。
他真的改变很多,比起从前那个赵之寒,她更喜欢眼前这个。
见她面上带笑,完全不以为意,他忍不住问:“你不在乎吗?”
不止赵恭,其实赵之荷私底下也问过。现在赵家没人能管得了他,他也从不畏人言,他们之间就差那一纸证书了,年复一年蹉跎,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在乎啊。”言笑晏晏。
她的好心情,突然挑起他体内的恶质因子。“还有一件事。”
“什么?”
“他私底下去验小宝的DNA,”顿了顿,恶劣地再补一枪:“是用『他』的检体,不是我或赵之恒的。”
换话说,赵恭并不是想弄清楚,小宝究竟是他还是赵之恒的孩子,而是要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的孙子。
这个人,数十年如一日的自私,永远只以自己为中心。
“……”她有股人格严重被羞辱的感觉。“你成功让我倒戈了。”以后他若想对付赵恭,她可能会投赞成票……
这个老人真的满混蛋的,很欠教训。
他幸灾乐祸地看她一眼,心情瞬间美丽了起来。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偷验到被事主抓包也太逊了。
“在那个屋檐底下,没有我不知道,只有我想不想知道的事。”
“这就是传说中,朕即天下的霸气吗?”瞬间少女心爆发,帅到她不要不要的。
“再霸气,也翻不出垂帘听政的太后手掌心。”某人不受调戏,淡定回应。
冷不防被酸了一记,她呛了,一脸的窘。
都多久了,干么突然翻旧帐。
这搭腔也不是,不搭也不是,只好装死,转头眺看窗外白云悠悠,“今天天气真好。”
“是啊,天气真好,适合踏青、访友、拜年,小宝,待会红包记得跟舅公要大包一点,妈妈为了养活你,真的是含辛茹苦,丧尽天良……”
“闭嘴,赵之寒!”
然后又过了一年,她还是带着六岁的小宝回去围炉,依然喊那个人爷爷。
虽然亲子监定一事,让她心里明白,这个老人打心底瞧不起她,把她对赵恭最后一丝的敬意给灭得一干二净。
如果说他对这个媳妇有一点信任与尊重,那他会做小宝与赵之寒的亲子监定,同住一全屋担下,要拿到赵之寒的检体比对一点都不难,那是“非A即B”的选择题,没有第三种答案。可是他没有,他连小宝是不是赵家的种都存疑。
她替小宝这些年喊的每一声“爷爷”,感到不值。
她现在有些懂了,为何赵之寒对人性有这么深的不信任,根本就是有这个最糟糕的范本在,赵恭一生猜忌多疑,除了自己没相信过任何人。
可是小宝不会,即便自己半生都活在阴暗面,他还是用不一样的方式教育小宝,要看事情的两面性,有阴暗,也有光,他没有让自己,教出第二个赵之寒。
她觉得很骄傲,也替赵恭悲哀。他可以继续活在一个人的象牙塔里孤单到死,表画风光,临老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亲之人,她觉得这才是他最大的报应。
所以DNA什么的,要验就验吧,随他怎么验,她装无知就是了。
小宝姓赵,是赵家的子孙——这句话,她一生无愧。
再然后,又过一年,小宝将迎接七岁的那个农历年前,一日夜里,即将陷入深眠之际,被床畔的动静扰醒,身后一道热源贴近,将她轻轻环住。
她回头,撑开惺忪的眼皮。“怎么这时候来?”
年末公司事多,原本电话里说好,后天她再自己带小宝回去,他不用过来。
男人倾前,浅浅吮了她一记。“我想见你们。”
“嗯。”她往床的内侧挪了挪身,让他躺得舒适些。
“十二点了。”他盯着腕表,忽然说。
“对呀……”完全无意识的哼应。
“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
“喔……咦?”她睁开眼。
他从不刻意提这个日子,对他而言这不是一个值得欢庆的日子,里头藏着太多难以言喻的痛与伤,所以她也避之不提。
“生日快乐。”她抚抚他的颊,半戏谑地问:“你是想要生日礼物吗?”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好。”她在他怀里挪好方位,安然入眠。
清晨,他在淡淡的面包香气中醒来,赵知礼推开房门,上前拉他的手。“妈妈说,要起来吃早餐。”
他心情愉悦。“早安,赵小宝。”
一早醒来,睁开眼就能看见他的小叔叔,显然让小宝心情也很好,一边吃早餐还嘟嘟哝哝哼着不成调的歇。
小宝个性,好像活泼外放了不少,有时还会自己找话题,跟他聊幼儿园发生的事。
吃完早餐,三人开车上路,小宝维持着外出郊游的亢奋状态。“叔叔我们要去哪里?”
“看房子。”
“看房子?!”这疑问是她发出来的,“谁要搬家?”
“你,和小宝。”
“等一下、等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要搬家?”讯息量太大,有点超载了。
“先看看,不喜欢我们再谈。”
约莫五十分钟的车程过后,他将车开入一栋新落成的高级社区。
这是公司最新的建案,他预留了顶楼的保留户。
整栋大楼,从规划时,就是以家为考虑,里面有完善的保全、亲子设施、休闲设备,公设建全,挑选最顶级的防火建材、防震钢骨结构……那是他亲手打造,想要给她与孩子的安全堡垒。
“不是有句话说,房子能不能买,看建商自己敢不敢住进去就知道了。”她调笑道,来回在屋内走动观看。
“是没错。”再怎么坑外人,也不会坑死自己与家人。
屋子很空,约莫五十坪左右,楼中楼格局,连片壁纸、灯饰都没有。
她最喜欢的,是上方的那片空中花园,而小宝最喜欢的,应这是楼下的亲子阅览室,里面有他看不完的书。
“你可以照你喜欢的来装潢,你喜欢种的花花草草,还有那个藤编吊椅,可以移过来,假日的时候,我们就在上面喝下午茶。”他尽可能,保留那些她喜爱的元素。
她第一时间,只是沉吟,没有表态。
他扬声问:“赵小宝,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那你想不想搬过来?姑姑也会住楼下。”
赵知礼跑过来,拉拉母亲的手,仰首询问。“妈妈?”
江晚照模模孩子的头,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要我们搬家?”
“不是突然,一直有在想,小宝明年就七岁了,要准备上小学,从你那里到市区,平均车程四十五分钟,来回得花一个半小时。”当初选择那个地方,是因为宁静偏郊,适合身子不佳的赵之恒静养,她本身也不爱繁华,生活上没有太多的需求。
可是小宝年纪渐长,会有更多需求,这里近学区,能让小宝得到更周全的成长资源,那个赵之恒给她的小小天地,已经不再适合她。
“就我跟小宝?”
“若不介意——”他接续:“再加上我。”
她挑眉,没有会错意的话,这意思是——
“我有跟你说过,今天是我三十五岁生日。”十二点一过,便迫不及待想见她。
“所以?”是在讨礼物,还是把自己当礼物送给她?
“所以,我想从今天开始,好好过我人生中的每一天,而我希望这个未来蓝图里有你、有小宝。”医生说,三十五岁前,是发病的高风险期,既然他都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一段,那么是不是代表他可以开始试着相信她所说的那个未来,相信上天不会对他如此残酷?
以前,没敢恣意破坏她原有的生活,是不确定自己能给她什么,这些年,她有太多机会可以走,但她始终没有,熬着寂寞,用最不造成压力的方式与距离陪伴他。
她有女人的坚强、女人的聪慧、也有女人的温柔如水,细腻柔情。从今天起,他想走出那一步,牵着她的手,承接两人共同的生命重量。
“好吗?”他又问了一次。走出过去,到他这里来。
江晩照看着被他牵起的掌,没应声,安静地弯指回握。
无须思索,她的答案一直都很明确,不曾有一刻动摇。
那是默许。他吁了口气。“搬家以后,让小宝自己睡。”眼神中,透露着没说出口的讯息,该把你还给我了。
“为什么!”赵知礼听到,抗议。他以前都跟妈妈睡。
“因为你七岁了。”男孩子不可养得太娇气,以前是因为家里没有男主人,一屋子就母子俩相互照应,不然其实七岁才训练他自己独立睡,已经非常晚了。
“可是我会怕。”
“怕什么?有我在。”
“叔叔也要搬过来一起住吗?”
“对。你自己睡,我们就一起住。”
这个诱因非常吸引人,赵小宝陷入沉思。
“有人要问一下我的意见吗?”江晚照凉凉地插入话题。“我只有一项议题,去麦劳当的次数可以再少一点,最近小玩具增加速度有点快。”
“……”立刻松手。“赵小宝,来看看你的房间。”
父子俩默契十足,同时环顾四周,悠然踱开身,只不过小的那只不够沉稳,姿态稍嫌做作了点。
“……猪队友!”就知道心软是大忌,留什么玩具,自找死路。
“……我有收好!”
角落不痕迹地交头接耳,她假装没看到,带笑打量他们的新家,开始思考该如何装潢。
他们依旧没有结婚,但他们始终陪在对方身边,相互扶持、彼此为伴,共同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一直到生命终了,都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晚年的时候,不想造成孩子的负担,于是两人商议好,一同去安养院,儿子不同意,可他们说住哪里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在一起,孩子若有空,来看看他们,陪他们说说话,这样就很好。
一直以来,她最挂心就是他的身体,费心费神地调养,谁知到头来,竟是他推轮椅陪她晒太阳。
她走的那一天,是清晨,天刚亮的时候。众人瞒着,没敢马上告诉他,但他好像知道,整日格外安静,甚至没问她去哪了,傍晚闭上眼,就再也没醒来。
她不放心他,他离不开她,所以最后仍携手同行,分不开。
那些个媒体名嘴,口诛笔伐、道德批判了多年,然而对这身价百亿的商界传奇人物,一段终生未聚、与寡嫂情缠一生的风流韵事,最终仍是给出“从一而终,不计毁誉;情痴无悔,生死相随”的结语。
他们的孩子,在告别上说——
他们从来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我爱你(你)。”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有多相爱。
他们没有那纸凭证、没有世俗的名分、也没有教堂前的神圣誓约,但是他们用一生的青春岁月,去证明了白首偕老,不离不弃。
有人说,他们不应该在一起,但是我只看见,他们在一起有多契合。
他总是担心,如果没有他,谁来庇护她安稳人生?
她总是担心,如果没有她,他会没有理由,珍惜自己的身体。
他们都想比对方多活一天,最后,他们牵着手一起走。
如果这是错误,那么原罪也只是爱情。
这个男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要求我的认同,但他用了生命里的每一天,陪伴我们母子。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神圣的信仰,它给我们生命、教育我们是非观、人生态度,为我们挡风遮雨,无条件护我们一生,它还有另一个名称——叫作父亲。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想告诉他:谢谢你,给了我最美好的一切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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