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医生紧急处理,孩子终究还是保住了。
一度几乎滑胎,胎象极不稳定,她被医生明令得卧床安胎,动都不能动。
这是命中注定的吗?他费了那么大的劲,这孩子硬是要跟他,生命力如此顽强……赵之寒在病房外,盯着微微发颤的双手。
一次已经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他没有办法再来一次,他的心再硬也不是铜墙铁壁,不会痛、不会伤……
吕丰年探视完,由病房出来。
“孩子是你的吧?”早看出这两个孩子不对劲,只是他们不说,他也就装无知。
赵之寒没否认。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阻止她做人工受孕。”怀赵之恒的孩子,总好过怀他的。
“说的什么话,你真当我畜生?”之恒都不在了,还要误人家女孩子的一生吗?他没那么无耻,之恒更没有。
“当初那样说,只是想给小晚一个念想,她那个性,你是知道的。”
不必多说,赵之寒立刻懂了。
那只是一个借口,所以早前她来,舅舅总是找尽理由推托。
生命中已经太多次亲自送走亲人,赵之恒怕她钻牛角尖,给了她一个目标,那她至少,就会为这个目标,生活上有所寄托,日子久了,殇逝之情淡了,或许会再遇到某个人,陪着她走未来的路。
就连遗产之事,要她守牢、等着赵之航回来,他料想,八成也是如此。
“相关的文件,之恒早就签好了,就是怕会有人钻这个空子,寻她晦气,为了省麻烦,对外就说孩子是之恒的吧。”做个几份人工受孕的病历资料与书面记载,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之恒如此用心,人都走了,还为她千般打点万般设想……应是爱她至深。
他酸涩地笑嘲:“原来在赵家,还是有真心。”
“你也有,只是你自己没看到。”这孩子给的真心,没比谁少,只是一直都没有被适时的接纳与珍惜,希望这一回,小晚能做到。
他不自在地别开脸。“你这是伪造文书,『舅舅』。』违反医疗法规,不怕被吊销执照?
死小孩,能不能好好说话?
吕丰年白眼他,“谁闯的祸?”要他来擦**还敢讲。
“……真的可以吗?”他们看起来,都毫无纠结地接受了,为什么只有他,内心充满了不确定,是否他太悲观懦弱。
“可以。”他什么都没说,吕丰年却好像什么都懂,眼神里满满的理解与包容。“虽然我很意外那个人是你,但之恒希望的是有人陪着小晚、保护她,而不是那个人是谁,你只要努力做到这一点就好。你跟赵恭那个老混蛋不一样,你会做得比他好。”
“是吗?”至少现在,有她、还有吕丰年,愿意接纳他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他”并不是全然不受欢迎,他是不是,该对来更有信心一点……
“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她叫你滚。”吕丰年话尾顿了一下,欣赏完他的表情,才慢条斯理地补充:“不过我想,她的意思大概是,你如果还想惹她生气的话,就滚远一点。你知道的,孕妇脾气总是比较大。”
“……”
神色从紧绷到舒缓,臭小表分明也很怕人家不理他。吕丰年笑叹,有些无奈、还有更多的心疼,他何苦总跟自己过不去?
目送那道往病房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多嘴了几句:“别把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人生也有可能没那么糟。”
他前半生已经够糟了,若按公平比例原则,这后半生上天也该善待他一些。
步伐顿了顿,赵之寒回眸,以为会一如既往,回他一句“罗嗦”——
“谢谢舅舅。”
嘴角那抹微微扬起的,是笑吗?吕丰年很逊地发现,自己眼眶瞬间有些发热。
这是这么多年来,他首度不带嘲谑,平静温和、发自真心地喊他一声“舅舅”。
人生,真的没有那么糟,对吧?
他进来后,就一直站在门口,没靠近。
他不确定,她还肯不肯让他靠近。
医生说,她现在情绪起伏不能过大,要安心养胎,看到他应该只会让她动气,这里离门口很近,要是她一开口叫他滚,他就能立刻从她眼前消失的最好距离。
江晚照拗着,也不想搭理他,闭眼装没看到。
这一僵持,就是一个小时。
跟他比耐性,只有惨输的分。
“赵之寒,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她憋不住了。
确定她没要他离开的意思,他这才缓步上前。“有。”
她警告他:“舅舅应该有告诉你,我现在不能生气。”如果他要说的,是会让人动气的话,她不保证会不会直接拿点滴砸他。
他表情有些为难,不确定这话题会不会让她动怒。
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说了。这件事,一定得谈清楚,愈早愈好。
“你真的确定吗?”他顿了顿,把话点得更明。“我母亲患有精神病,我身上有家族遗传的病史,这很有可能不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就算这样,你还是坚持要留下『他』吗?”
“如果你打从心底认定自己不可能生下健全的孩子,为什么不干脆去结扎?”她还是不小心被他气到。
“我有。”回视她一脸的错愕,他平稳而坚定地道:“我一成年就做了结扎手术。”
铁了心不要孩子,不去祸害任何一个女人。
这讯息太惊人,砸得她措手不及,张口、闭口了半天,只挤得出杂乱而无章的断句:“但……可是……我、我……怎么会……我没有……这真的是你……”
“我知道是我的,我没有怀疑这一点。”他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事,若心里曾有一丝质疑,就不会跟她说这么多。“就算结扎也不能百分之百避孕,也许千分之一、或千分之二的机率吧,总之它就是发生了。”
昨晚看到她留下来的验孕棒,他查了一晚的资料、也反复想了一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性,还是让他遇到了。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那么想来当他的小孩吗?
那样的想法,让他心房扭绞,既酸又痛。
“既然你都知道,还是忍心不要『他』?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你也被否定、被拒绝过,你知道那种不被接纳的痛苦,你也要这对待你的孩子吗?”
赵之寒心房一悸,不觉探手抚向她肚月复。
对不起,我不是要推开你,我只是怕……
怕孩子不懂,觉得被抛弃,他不由自主地倾身颊畔轻贴她月复间,一遍、一遍地无声低喃。对不起,对不起……
不被爱的孩子有多痛,他真的知道。
她轻轻抚过他的发,指掌流泄无尽温柔。“你都愿意相信我、相信千分之一的机率,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他』那么努力来到你身边,不会舍得让你为『他』担心难过。”多数人一辈子都遇不到的事,却让他们上了,或许是孩子知道他有多孤单,说什么都要来陪伴他,当他的小太阳,为他荒凉生命照亮一束暖暖微光。
“是吗……”他从未往这角度想过,她的世界太温暖美好,可是——
他坐起身,看着她的眼睛,沉肃地告诉她:“我问过我的精神科医师,他说青少年到三十五岁这段期间,发病率最高。我身上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发病机率比般人高出四十倍之多。”所以,他曾经对吕丰年说的那句——“我就是个神经病,现在不是,早晚也会是。”
那不是随口说说,是真的这么觉得。
“也可能永远不会啊,以后的事谁知道?等你活到八十岁,再回头看今天的杞人忧天,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或许。”思绪被她勾勒的画面牵着走,不觉莞尔。
他也希望如此,如同舅舅说的,人生也许不会那么糟,但上天从来不曾这般眷顾他。
现在的他还能照顾她,可是以后呢?
“如果哪一天,我病发了,孩子又不正常,你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办?他不想误了她一生。
“不怎么办,走一步是一步啊。我也有家族遗传的病史,但我不必每天活在恐惧中,担心病发,反而让自己活着的每一分一秒都不快乐。”
啊,对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
她曾经走过对一般人而言,无比折磨又煎熬的一段岁月,但她熬过来了。
这不是漂亮话,他知道她真的可以,她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坚韧与毅力,这压不垮她。
他舒开眉头,释然沉沉压在心口的巨石。
就算有一天他不在了、孩子有问题,她一个人也有能耐应对、并且让自己过得好,这是她自己的决定,她担得起自己人生的成败。
他点头。“好,既然你都想清楚了,我们就把『他』留下来。我无法保证永远,但我能向你保证,只要我还有能力的一天,我就保『他』一天安稳。”
江晚照微微一笑。“好。”
她比谁都清楚,这句承诺的重量。他曾说要保她,是什么样的保法,没人比她更懂,一旦说出口,就不会再动摇。
他会用他的全部,来守护他们的孩子。
江晚照怀孕一事公开后,对外自有一套说法。
赵家那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但也不曾有谁,像赵之骅那样明目张胆呛出口,毕竟都有吕丰年出面背书了,连吕家都挺她,就算这对叔嫂真不干不净,又如何?这就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如今是赵之寒得势,他说的话才是话,上一个惹他的人,还趴在尸堆里找出路,殷殷前监,不该惹的人就别自找晦气。
是而,该作的戏,台面上众人还是作得十足。
些人怎么想,江晚照一点也不在乎,胎象稳定之后,她出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赵之恒坟前,征求他的同意。
“你曾经说过,未来还会有一个人,陪着我熬这漫漫人生,如果这个人是之寒,可以吗?”
她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一路走到这里,她已经无法从这个人身边走开,无论如何,她想陪着他。
“舅舅说,人工受孕只是幌子,你从来都不希望我这么做,可是好奇怪,住院这阵子,我每晚都梦到你那时说的话,你说要我给你一个孩子……”
她想了很久,好像有一点懂了。
冥冥之中,是不是你把这个宝宝带到我们身边?你想帮我把之寒留住,你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会走不开。
这男人身上有太多的伤太多的包袱,如果没有这样的牵绊,他或许只能陪她走一段。一个冬季的依偎取暖,彼此没有负担。一生一世的相守,对他来说却太沉重。
他承担不起。
她不忍、也不要他担,所以才会跟舅舅商量,作下这样的决定。
“我把这个孩子给你,让『他』来祭你,好吗?”
掷茭得到允许,她的心定了。
终其一生,她都会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赵之恒。
怀孕期间,赵之寒偶尔会来,次数不多,但每回产检,他一定会到。
他帮她找了有经验的护理师居家照护,赵之荷也常来走动探访,照应她的需求……所有能为她做的他都做了,打点得完备妥善。
她没再问他,什么时候要搬回来,也不曾再试图向他解释什么,那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
在这之前,她原是想告诉他,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打算给他,她只是想着,把赵家的东西还给之航,然后,把自己给他。
她想牵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下去,除了没向他坦承的那些以外,对他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是出于真心,并非虚情假意与他周旋。
或许一开始是,但愈是接近他、了解他,就越发想对他好,竭尽所能给他、她能给的一切,只是这样而已。
这些话,当时没来得及说,现在也已经没必要说。
他还是住在赵家,她也还是一个人,但她觉得,目前这样,很好。
偶尔一通简讯,告诉他——我看见家里有蟑螂。
然后隔天,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怀孕第一个月,她产检完上院长室找人。他现在,跟舅舅关系渐好,到医院都会过来打声招呼。
她正欲敲门,听见里头传出的模糊对话。
“……请你……多疼疼『他』。”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人,如果孩子真有个什么……他希望能为“他”要来多一点点的疼惜、多一点点的关爱,即便人生残缺,也能感受到微小的幸福。
“怕什么?自己家就是开医院的,最不缺的就是医疗资源,还担心顾不好一个孩子?”
赵之寒微微扯唇。
原来家人就是这种感觉,天大的事,都有人担待、有人依靠。
敲门声响起,他侧首望去,映入眼帘那道身影,是他最渴望拥有的家人。
他上前搀扶,向吕丰年道别后……与她一同回家。
“医生刚建议我,适量的运动有助生产。”顿了顿,“像是绕公园慢走几圈之类的,肚子里的宝宝也会比较有活力。”
赵之寒瞥她一眼,“你没有吗?”
之前游泳、瑜珈什么的,她都有做。
“一个人散步好无聊。”
他没应声,在快到家门时,默默把方向盘一转,停在公园旁,扶她下车执行医嘱。
从那天起,他只要抽得出空,都会在傍晚时前来,陪着她在夕阳下散步,她走得缓慢,而他配合着她的步调,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间或闲聊几句不顶重要的生活琐事。
“我有赵之航的消息了。”这天,他突然说。
她步伐一顿,听他又道:“还记得被三哥砸锅的那个建泰吗?”爆竹连环爆的事件起源点。“出事后由我接手,为了把三哥留下的脓疮挤干净,我拎掉几个合作的厂商重新选饼,其中有一间公司的负责人挺有意思的,我查了一下,是一个姓关的女人。”
她偏首,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人跟之航有关?”
“因为那是公司的年度重点建案,从收购士地、到建筑设计图,正式推出之前,内部已酝酿两年有余,这位关小姐她计划书里的定位、核心理念,完全知道我们要什么、不要什么,道道切中要点。要嘛就是我们高层用人需要再检讨,不然——”就是自己人。
再者,那份计画书的结构与手法,他在某人身边当了这么多年副手,不会认不出来。
“我们的太子真了不起,挖砖挖到自己家来了。”
赵之航不是傻的,更不会当他是瞎的,既然出了手,就该知道他会顺藤模瓜找上门。
江晚照扯扯他衣角。“那,你是不是抬个手,给他方便?”
会出手相帮,就表示这个姓关的女人对之航应该很重要。
“拍手?”他冷笑。“有那么容易吗?”
难得太子爷落到他手里,不敲他个竹杠,怎对得起自己?
“你握好分寸。”意思就是,玩没关系,别玩死他。
赵之寒扬唇,“孩子出生以前,我会把他拎到你面前,当生产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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