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家门前有小河,后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红似火……”潘若安嘴里哼着歌,小腿很有力,脚步很轻快,一步一脚印,冲上山去。
这里是偏远的小乡镇,一面靠山,山上遍地竹林,所以又称为竹林山,她家就在山脚下,从小就跟着父母赶在太阳出来前上山采笋,山上每一条路她都认得,她都敢自称山大王了。
可惜她是个很矮的山大王,全班最矮的。
不过她才国小五年级,相信等她上国中后,就会迅速地长得很高、很高、很高了,像她姊那样。
她姊姊潘若嫚喜欢黑色,而她最喜欢桃红色,她的背包和运动鞋都是桃红色的。
蜿蜒的山路,一抹桃红色上下晃动着,活泼鲜艳的足迹踩过碎石和泥土。
潘若安小手摇着随手折来的竹枝,把竹枝当画笔,山林当画布,小脑袋瓜左摇右摆幻想着她是天才小画家,信手拈来就是山和云的快活,慢慢拐进一条绿荫浓密、凉气薄薄的竹林小径。
听说她还没出生前,爸爸是个读书人,跟着朋友去做大生意,每天过着喝酒应酬忙碌的日子,没几年就把身体操坏,钱也没赚到,被妈妈斥骂一顿,一家人才搬到妈妈的故乡来。
他们家有一段时间都是靠妈妈采笋养家,爸爸身体好了之后,跟着妈妈上山采笋,看着日出升上来,慢慢爱上这里的生活,他们一家就此安定下来。
这片竹林就是爸妈采笋的地方,也是养活他们一家四口的恩泽之地,不过这片地不是他们家的,而是一位好心的地主的。
潘若安穿过一片深幽,视野顿开,一道阳光刺眼,她伸手遮了遮……眼前的“竹舍”,以前是空屋,曾经是她和潘若嫚玩耍的秘密基地。
几年前这里有人住了,住进一个老太太。
妈妈说,这个老太太就是那个“好心的地主”,附近很多山地都是她的。
嗯,见到这位真正的山大王,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那一年,她才七岁,她得高高仰着头,才能把山大王看清楚。
“叫程女乃女乃。”
“程女乃女乃好。”
第一次跟着妈妈走进竹舍,她觉得自己好像刘姥姥,亲眼看见她和姊姊玩耍的废墟变身成一座华丽丽的庭园,有荷花池、还有竹亭、步道,看得她眼睛都睁大了。
却没想到,她仰高的热脸皮贴到一张冷冰冰的脸上……
眼前那位爸妈每次提起来都笑呵呵的“好心的地主”毫无反应,所以她很不死心,眯起笑眼和对方大眼瞪小眼,笑了老半天,笑到……她都笑僵了,冷空气还是冻结着。
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
她就很奇怪,这个“好心的地主”怎么不是慈眉善目呢?
潘若安实在想不到,就在几天以后,自己会缠着这个奇怪的老太太不放。
那是一个蔚蓝早晨,一层薄光洒在程老太太身上,那头短短的白发像洒了金粉,金光闪闪啊——
潘若安嘴巴张得好大,惊讶得下巴都掉了,看程老太太坐在画布前,画笔一挥,就把颜料玩得出神入化,随便几笔竟把庭院的荷花“搬进”画布里,把一池荷花画得水灵水灵,闪瞎她的眼睛,震撼了她的小世界。
天外有高人啊!
就是从这一刻起,潘若安知道自己的未来要做什么了,她将来要做一个闪瞎别人眼睛的大画家!
隔天,她立即“杀猪”,抱着她存了几年的零食基金兴冲冲跑来拜师。
“程女乃女乃,这些压岁钱都给你,你教我画画?”
热情的笑脸迎上低气压,程老太太直接把她当空气处理了。
潘若安是什么人,她是不晓得什么叫做气馁的死小孩,脸皮厚着呢,从那天起她就对程老太太使出死缠烂打的大绝招,一有空就跑上山去跟前跟后。
从山下到山上,一放假她就跑来当小佣人,主动打扫房子、整理庭院,帮忙养鸡、养鸭兼种菜,跟在程老太太的身后跑,把人缠得烦了,才终于拿上画笔,正式成为大画家的学徒……
“女乃女乃,我来了!”
竹舍,前庭花园古朴幽雅,池里朵朵荷花开,后院种了菜,养了些鸡鸭,宛如世外桃源。
“大画家女乃女乃,学生我天才小画家来了!”潘若安天生细致软柔的声音里有一股爱笑的活力,晃到程老太太面前闪着一口白牙,那双灵动的眼睛转得很贼溜,“今天要教我什么?”
“先去把菜园子里的草拔一拔,鸡鸭顺便喂一喂,地扫一扫。”老人家在荷花池边的躺椅里摇着一把凉扇,闭着眼睛晒太阳。
“唉……又来了。”一张圆脸抬头向午后三点的天空翻白眼,她本来还想趁天黑前来一张蓝天白云。
“不做就滚回去。”
“做,说做就做。”那张圆圆的小脸笑得很闪亮,很快就往屋里冲。
她叫潘若安,今年十一岁,为了走向天才大画家的康庄大道,在拿画笔前,得先拿扫把。
几年来,走在康庄大道上……
“女乃女乃,我的素描很厉害了吧,我真是天才吧我!”十二岁的潘若安绕着老人家蹦蹦跳跳,炫耀着刚刚完成的自画像,感动又赞叹。
“鬼画符。”程老太太看看她,又看看画,扔了一句。
“女乃女乃,我在美术课大展身手,惊掉老师的下巴,我都可以出国比赛了我!”十三岁的潘若安叉着腰得意的笑,把今天的校园写生摊在大画家面前。
“三脚猫的画作你拿得出手?”程老太太对那幅水彩画的晕染和不协调的用色很挑剔,一副想把她赶出师门的嫌弃样。
“女乃女乃,你一身绝学我都学得差不多了,我很快就会超越你,成为举世闻名的天才大画家,你以后就靠我养吧。”十四岁的潘若安真的出国比赛了,还拿了奖牌回来。
“半瓶醋,我靠你只能喝西北风。”说到出国比赛,这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打遍天下无敌手,一点都不稀罕。
“女乃女乃,你别忘了,我正一天一天在长大,我这半瓶醋很快就会满了。你就我一个爱徒,你不靠我要靠谁?”一双小拳头正在给她搥背,声音可大了。
“你也别忘了,我还有个帅孙可依靠,我还靠你?”程老太太摇头了。
“哼—— 程睿语,我跟你不共戴天!”
也不知道哪一天起,程老太太嘴里突然冒出一个帅孙来。
从那天以后,潘若安这个唯一的爱徒就一天到晚被程老太太那未曾谋面的帅孙给打压。
于是潘若安知道了,程老太太还有家人,但是这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家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把自己藏到山上来,不跟家人联络。
所以潘若安也只打探到她那帅孙叫程睿语,目前正在念大学,比她这爱徒还大五岁。
“快!把程睿语叫出来,我要跟他决斗!”潘若安把电话拿过来了。
“去,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还敢肖想我那帅孙的风采。”程老太太眼尾一扫就看穿她的企图。
“女乃女乃,你那孙是帅是丑都是你在说,我连个影都没见过,我肖想他做什么?又不是想作恶梦。”潘若安把程老太太脸上的皱纹数了一遍……风采?凭这基因?
“我看你是皮痒。”程老太太抬手就打下去了。
“那你一个电话都不敢给?”
“一个电话出去,全天下都知道我住在这里了,小孩子懂什么!”
“我懂……你离家出走嘛。”
“滚!”
牛皮学生把毒舌老师惹火,顿时就乐笑了。
意气风发的潘若安,没想到会青天霹雳……在同学家里的庆生宴上发生一场意外,她被化学溶剂弄伤眼睛,从此摔出康庄大道。
“女乃女乃,天好黑,我以后还能画画吗?”十四岁的潘若安那爱笑的声音有了哭声。
前路茫茫,伸手不见五指……
“傻瓜,你的路还很长,很快会好起来,别怕。”那双握画笔的手第一次紧紧握住那只小手。
“女乃女乃……是不是我虾子吃太多了?”模着黑的潘若安听到老人沉重的音调,赶紧掩去哭声,挺起肩膀。
程老太太一听就笑出声来。
“女乃女乃,你的爱徒以后要改名叫小虾子了,你还笑得出来。”瞎了眼的潘若安,扁着嘴给自己取绰号。
“哼,我给你找医生,看看你这个小虾子还能叫多久!”
“女乃女乃……”什么都看不见的潘若安,瞬间哽咽了。
心情莫名的难过,因为她已经知道,程老太太的长子跟长媳都是医生,家里是开医院的,程老太太和媳妇处不来,喜欢一个人清静,才躲到山里来,她还让女乃女乃为了她操心。
她,还能再看见她最喜欢的桃红色,再见天空上的那片蓝和朵朵白云吗?
她……还能再画画吗?
一年了……
在这一年里,潘若安掉进潘若嫚喜欢的黑色里,每次撞到墙角就对她撒气的吼——
“喂!潘若嫚,把你的眼睛给我,反正你那么爱黑!”
透过程老太太的关系,她的眼睛有治癒的希望,只要等到合适的眼角膜,她就能摆月兑黑暗。
快了,快轮到她了。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