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巷子里若无其事地走进人来人往的市集里。
路痴回不了家,但在确认追兵能耐以前他也暂不打算回家,在街角发现一家客栈,便拉着裴锦之避了进去。
“给我们僻静一点的厢房。”
小二领着他们上三楼。
“给我来一斤白酒,两盘烤鱼;给她一碗水木瓜和花吉团。”凌隆懒洋洋地道。
“……”净给她点小孩子吃的玩意儿!“我也要一斤白酒,不要水木瓜!”
凌隆睨了她一眼,一脸对小孩子没辙的无奈,然后对小二道:“给她雪花酒。”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水牌,选了较淡却也较昂贵的薄酒。
裴锦之有些气闷。
她是成年人了,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干嘛觉得心虚?
直到酒菜送上来前,裴锦之都故意看着窗外,本以为凌隆会开口质问她,但烤鱼和白酒一端上来,他就自顚自地喝他的酒,吃他的鱼,好像她暗自生闷气是傻瓜一样。
裴锦之瞪着面前的雪花酒和甜食,最后她自己觉得过意不去,语气有些僵硬地开口道:“你不问我去哪儿吗?”
“你打算说吗?”他没再逗她,万一她又气虎虎地跑出去,可就麻烦了,要跑至少等他打完牙祭再跑。
裴锦之心里挣扎半晌。
干嘛瞒着他呢?瞒着虎军弟兄是不想把他们卷进危险当中,而凌隆不只武功高强,家族势力雄厚,更重要的是,他必定也很想知道大哥的下落……
不如,就请他帮忙吧!
“我认为大哥没死,我想找到他。你肯帮我吗?”
凌隆原以为,这丫头会继续对自己的明查暗访保密,他反正也不介意再跟她玩几回猫捉老鼠的游戏,却没想到向来骄傲的她直截了当地开口向他求助。
他向来散慢的神情有短暂的空白,然后出乎裴锦之意料地,果断回道:“不帮。”
“为什么?难道大哥是生是死,你一点也不在乎吗?”
看着眼前激动得宛如他是负心绝情的人渣,只差没掀桌的裴锦之,凌隆很想笑。
这丫头就是有着实心眼又骄傲的矛盾性格,他才会对逗弄她这么乐此不疲。
他不想找到裴悯之吗?
这世间除了裴悯之的家人外,就属他最想找到他!
和裴锦之不同,凌隆不是第一次和闇血族交手,更甚者,他还是翡翠山庄里与闇血族交手过最多次的人。
身为凌家的大闲人与重要武力,这些年来少不了要受到大堂哥凌云,或堂弟凌曦的请托,追查金陵各地的闇血族。
说起来其实丢脸,凌家这一代的三大闲人,凌霄,凌隆,凌阳一第三代八个男孩子,有三个是吃闲饭的,祖宗要是地下有知,祖坟恐怕要冒黑烟了。
凌霄为了心上人浪迹天涯四年,好不容易找到了白蓉双双安定下来,基于失忆的白蓉曾经激怒瓦西里而陷入九死一生的危机,让她与闇血族交手有打草惊蛇之虞,这四年来,凌云和凌曦有志一同地没让他们涉入闇血族的调查。
但是两个月前,月狩宫宫主任苍夜来到翡翠山庄,正是为了翡翠山庄与月狩宫的正式连手,凌云大堂哥也只能尊重任苍夜的决定一比起始终瞒着某些人,倒不如让翡翠山庄与月狩宫全员做好万全的准备。
裴悯之失踪后,凌隆对于调查藏浪山庄的任务更是积极争取,也因此他就算再怎么想到京城来找这蠢丫头,可三年来只有三次成行一前两次还迷路,身为路痴真是很坎坷啊!
以凌隆饼去的经验,他相信失踪的裴悯之只有两种下场:
一是死透了。
二是因为拥有强大的战力,被同化为闇血族。
被同化的闇血族,几乎不可避免地嗜杀与嗜血,甚至失去自我意志。若是好友成了闇血族,陷入疯狂滥杀无辜,他下得了手杀他吗?
只有一点是千真万确,好友肯定也不想见到裴锦之涉险。
如果他此刻老实地对裴锦之说“你只会碍手碍脚”,或“我和悯之都不希望你有危险”,只会引来反效果。
这丫头啊,不只牛脾气,又有着高傲的自尊心!
传授裴悯之与裴锦之功夫的,是凌隆案亲的拜把兄弟,红发阎王宋础,这位年少时祸害武林的大魔头门下弟子不光是裴家几个小表,还有一些五棱镇的孩子。
凌隆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他瞥见宋础要求门下弟子练马步,这是每天必练的基本功之一,当时每天都在想怎么恶作剧的凌隆偷偷把计时用的线香掉包,换成了跟原来计时的线香比起来,要花四倍时间才会烧完的线香。
然后这个无聊的坏心鬼就偷偷躲在暗处,窃笑地看着门庭前,一个个弟子,都在平常早该烧完时忍不住满月复牢骚地放弃了——反正师父也没盯着!
有一些弟子坚持住,可是到了超过两倍,甚至三倍时间时,就只剩裴锦之不服输地死命撑着,直到线香终于烧完,终于回来的宋础发现线香被掉包——也许老头其实早就知道,只是讶异竟然有弟子撑到最后。
只有裴锦之,在宋础的弟子中年纪是倒数前几名的小,但她也在线香烧完后晕了过去。
这丫头就是这么固执!
这只是凌隆这坏心鬼从小到大数不清的恶作剧之一,但因为害得裴锦之晕厥,宋础只好上山去请玄药姬出马管教儿子,然后凌隆就经历了一连串他一点也不頼再回想的可怕处罚……
凌隆默默地抚平手臂上因为不好的回忆窜上来的鸡皮疙瘩。
总之,不能用任何会引起类似“激将法”效果的理由,但除了老实告诉她“你真是螳臂挡车”外,一时间凌隆还真的想不出别的说辞能让这丫头打退堂鼓。
他双臂抱胸,脸上是那种对她没辙,又没办法不认真应付的无力神情,“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是连阿曦手下几百名密探都查不到的线索,但不管你手上的线索是什么,我都可以老实告诉你,这和我已经承诺过别人的事是冲突的,所以我不可能答应你。”
裴锦之看着他难得认真的神情——至少以她对凌隆的了解,他难得认真应付她时,就是一副头痛无力又认命的模样一想起了几年前,他曾经大张旗鼓地经营的“事业”……
“大哥委托了你什么吗?”她记得大哥不只一次捎信回五棱镇给凌隆。
“啊?”凌隆指的是裴家两老请他照看裴锦之的请求——凌曦的任务可不在他能透露的范围里,但话说回来,裴悯之确实在离开五棱镇那年,交代过要他照看一家老小,所以他点点头。
“原来如此。”裴锦之平静下来,“虽然我不知道大哥委托你什么,但基于那是你的工作,你不能违背我也可以理解。”虽然当年曾觉得这家伙所谓的“事业”有点不伦不类,但工作就是工作,职业道德与责任都是相当重要的。这家伙再怎么懒散,至少对工作有着道德心与责任感,这让裴锦之对他多了几分敬佩。
工作?理解?凌隆突然觉得两人可能在某一句话的解释上出现了分歧,但却莫名顺理成章地促成了她的理解。
这是好现象,他最好顺着这趋势不要随便打岔。
“那么,如果我也成为你的委托人呢?”
“嗯?”凌隆脑袋和表情出现滑稽的空白。
“大哥委托了你……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委托,也许跟我有关吧?你因为对工作的责任心不能答应我的要求,那么现在换我委托你呢?你那个接受委托的事务所叫什么?”裴锦之托住腮,出神地回想。
啊!凌隆总算搞懂了。
裴锦之比他这个当事人更把他当年要好好经营“事业”的豪语放在心上。
这美丽误会的前因后果是这样的:有一年他闲着无聊,打算做个专门帮委托人解决疑难杂症的生意——没错!他堂哥凌霄是学他的,不过事实上,真正提供这点子的人是他们那满脑子稀奇古怪想法的爷爷。
不过,凌隆不像凌霄还大费周章地置办了一栋办公处,毕竟凌和恭在五棱镇就有好几处房产,让四名儿女各住一处都还绰绰有余。但那时正好陪着凌南烟在长安区的深山古林里寻找奇药、拜访奇人的祁枫,却神通广大地送来了一块牌匾给孙子充门面……
“对了,是不是叫……”裴锦之说出这名字以前,有一瞬间的犹豫,在神情隐隐地浮现一抹羞耻的红晕后,才小声地问道:“犀利大侠万事搞定?”
凌隆则是因为想起这名字而露出了死鱼眼。
是的,她不提,他都忘了,而且是彻彻底底地忘了。
后来他看着堂哥凌霄开在青阳城的“威猛大侠有求必应”时,简直不知该不该吐槽自家爷爷把脑力都放在这种无聊又羞耻到极点的事情上了!
和堂哥那不知羞耻为何物的鲁直坦荡不同,当年凌隆在收到牌匾的当下,连翻白眼都懒,假装没看见那上头的文字,直接把那块牌匾拿来当桌子用了。那时裴悯之还没上京城,有一回和裴锦之来玩时看见那块牌匾,裴悯之直说这名字真威风,却抱着肚子笑了老半天。
实际上,他的“犀利大侠万事搞定”,自裴悯之失踪后便没再接任何委托,裴悯之兄妹相继离开五棱镇后,他若不是在找路的漫漫路途上,就是好不容易被带回五棱镇或青阳城,懒散地当一段时日的废人,直到凌云堂哥或凌曦有任务给他为止。
锦之小妹妹以为他是个对工作有责任又有道德的人,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压根儿就忘了自己曾有这么一个轰轰烈烈的事业来着。
但是,他当然不会承认。“嗯……但是啊,你请不起我的。”他摆出了存心刁难的态度。
“你收多少委托金?我一定赚来给你!”裴锦之信誓旦旦地道。
这和激起她的不服输有什么不同?就算真的对这丫头开出天价,凌隆包担心她为了他的刁难死命去赚钱呢!这蠢丫头并不是特别坚持奉公守法,但她有她自已的道德要求,去偷去抢绝不是她做得到的。
既然不能开高价,那就……
只能耍流氓了。
“爷不缺钱。”这倒是事实。他当初说要帮人解决疑难杂症,本来就只是闲着无聊罢了。
“钱以外的也可以。”裴锦之想起他曾经为了一篓新鲜的鱼接下委托人的工作。
她可以每天帮他弄到新鲜的鱼!现在港口实施禁令,但她身为虎军副尉,有通行特权。
见她不死心的模样,凌隆把手搁在桌上支着颊,跷起了二郎腿,“我很贵,你付不起,还是把花吉团吃了,乖乖回家睡觉吧。”
“贵也是一种价,你得先开出来,由我决定我付不付得起。”
不愧是牛脾气蠢丫头,他简直没招了,当下只好笑得一脸阴沉,恶意逼向她,“爷我只想要一个奴隶,看不上眼的不要,不喜欢的不要,你给得起吗?小丫头!”他还故意邪肆孟浪地勾住她下巴。
“那是什么?”她眨着大眼好奇提问。
凌隆的装腔作势差一点破功,“陪睡的,暖床的,伺候爷舒服爽快的。”
“……”裴锦之俏脸涨红,连脖子和耳朵都红透了,凌隆这才放开她,姿态依然像个痞子山大王。
裴锦之低着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凌隆一派慵懒地倒酒喝,等着她知难而退。
好半晌,裴锦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我可以!”
“噗——”凌隆一口酒喷了出来,幸好裴锦之闪得快。
“可以什么?”他顾不了呛咳,傻眼地问。
“当……当你的……”裴锦之头垂得不能再低,“……奴隶。”
凌隆有些啼笑皆非,但他内心某种黑暗的情感因此蠢动起来,可他一如既往地将它踢回深渊。他回复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懒散神情,果断道:“我不要。”
“你竟敢不要!”简直媲美河东狮吼,裴锦之又拍桌了,这反应逗得凌隆很乐。
凌隆笔意露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我不是什么都能吃的……”他双手贴在自己胸前,接着他一脸遗憾地看着裴锦之平坦的胸口,“你看你就是晚上不睡觉还到处乱跑,所以长不大。你没听过『一暝大一寸』吗?小女孩快回家去睡觉吧!虽然已经有点太迟,但多睡一点看看能不能救救你的荷包蛋……”未尽的话被裴锦之一拳打断。
裴锦之接着一脚踩在椅子上……,双手揪住他的衣领,“什么荷包蛋!我是故意绑起来的!”吼完又觉得自己竟然为了这种事辩解感到气愤,只能故作冷静地退开,还嫌恶地拍了拍双手,宛如自己方才碰到了脏东西。
“就这么说定了,我会买一头母牛给你。”裴锦之佯装不在意,却气虎虎地甩头而去。
“喂!”什么母牛啊?凌隆只得追上去。
晚市里熙来攘往,但凌隆始终走在裴锦之身后,维持着从少年时至今不变的距离——大概是她转身小跑几步就能赏他一拳,而他在危机到来时能瞬间把她藏到身后的距离。
单单从背影,他都能明显地看出她非常不开心。
真的是……他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算啦!只要她别再乱跑招惹危险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