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应该敲锣打鼓,知道应该要将自己归来的消息弄得人尽皆知最好。
可向千离万万没有想到,司徒言征竟然真的能搞出这样大的阵仗。
不但是皇家仪仗浩浩荡荡的送她回府,还伴随着一道黄灿灿的圣旨。
旨意很简单,向千离前阵子在庄子里头养病,阴错阳差下以身涉险救了四皇子一命,却令自己身陷险境,危在旦夕。
因为不知道向家三姑娘能不能挺过这次的凶险,所以一直隐而不宣,直到她的身子骨痊愈,四皇子才将事情禀告皇上。皇上得知这回的凶险后,感念向千离以命相救,所以特地封了她一个县主之位,还让四皇子亲送她归家。
县主?!
在向家浮沉三年宛若孤女,即便再藏拙不愿争抢,依然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剌,恨不得除之后快,如今再次归来,她竟成了皇上圣笔御封的县主!
得到这个县主的封号,向千离除了诧异之外,并无太多的欣喜,而且忍不住狐疑挑眉看向硬是要与她同坐马车之中的司徒言征。
这厮……似乎不像是那么不受皇上待见吧?
若说消息灵通还可以解释成他在宫中安插了许多的人马,可随意就能求来赐封的圣旨,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许多问题。
说白些,若是真不受皇上待见,皇上对于他的生死又怎会在意?既不在意,那么对救他的人又怎会大加封赏。
向千离那双对于一般姑娘而言显得太过英气的眉头微微上挑,斜睨着随意倚坐在她对面的司徒言征,不语,只是看着。
“原来千离也喜欢瞧着海棠春睡图吗?”司徒言征眸光莹亮,俊美的面容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目光深处有一抹温柔悄然流淌,一开口,声音如同春风拂过,轻轻的,很是诱惑。
一句打趣的话,让向千离将刚入口的茶全数喷了出来,她身边随侍的宝儿立刻训练有素的拿出帕子替她打理,而另一个与宝儿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玉儿也连忙接过她手中的杯子,有效的防止灾情再次扩大。
好不容易稍稍打理好了自己,向千离便忍不住瞪向司徒言征,自从那日他当着舅舅和昭哥儿的面宣告自己心仪于她之后,这个男人便像是换了个模样似的,几乎没了正形。
她明明记得,初初在山顶上见到他时,他少言少语,板着一张平静无波的脸,轻易的就能将与生倶来的贵气和气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可如今半年不到,在她的面前,他竟是再也瞧不出那样气势尽显的模样了,反而益发的露出痞样,倒让人分不出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了。
深吸了一口气,向千离垂眸回避他透着温柔的眼光,打从决定回来后,这个男人就更加缠着她,忙上忙下的不亦乐乎。
不但打理了一批绢丝、玉碗、瓷器等一应的器物,连帐子、锦被和四季衣裳都装了满满当当的好几大箱。
甚至就连护院和随伺的丫鬟都替她找来了好几个,这些伺候的人中,宝儿和玉儿便是其中最出挑的,不但举止有度,听司徒言征说她们两个的武功足以全权负责她在向府的安危。
就算真的遇着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护着她逃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他这样像个老妈子似地巨细靡遗的为她打算,要说完全不感动那是骗人的,可……她始终还是无法相信自己那平庸的容貌和宛若孤女一般的身世能让他倾心。
正因为不相信,所以一直抗拒,但……无论她怎么抗议,他依旧我行我素。
反而是她,每一次出口的拒绝其实都像在对自己喊话,坚定自己一直摇摇欲坠的决心。
“四皇子与皇上的关系似乎并不如外传的那样疏离。”不想又任他说些勾弄人心的话语,向千离索性将话题导回了正事之上。
“嗯……”司徒言征沉吟着,许久没有说话。
不同于方才的放肆张扬,向千离才提到皇上,司徒言征整个人情绪便沉了不少,原本笑意盎然的脸庞也染上了浓浓的阴郁之气。
“四皇子若是不愿说便罢了,小女子只是讶异于皇上对你的放纵。”
一个县主说封便封了,而且还是立即下旨,这其中的纵容不言可喻啊。
她不愿使他为难,也不多加追问,时至今日司徒言征对她的帮助已经很多,她没有道理对他予取予求。
“我母妃原本是个位阶不高的宫女,一心只等着役期届满便出宫去同自己的心上人成亲,谁知却让父皇看中,临幸了她。其实对父皇来说,后宫的女人皆是他的,只要他喜欢,临幸了谁旁人也不能置喙。
“只不过当今的皇后却是一个善妒的,明面上虽然不会刻意为难我母妃,却在私底下对她多加折腾,打我记事开始,我便知道只要父皇一临幸母妃,隔几日便能看见母妃暗自垂泪。”
他声音低哑的诉说着,向千离也是神色淡淡的听着,没有急于催促,只是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初时我不懂其中缘由,只是不喜欢她伤心落泪的模样,我以为只要我做得够好,表现得够聪慧,博得了父皇的欢心,父皇若能多多垂幸我母妃,母妃便会开心一些。
“所以我刻苦努力,皇兄们睡到卯时才起,我寅时便起,无论学文学武,总是能博得太傅们的赞赏,自然父皇也喜欢上我的聪慧,每每多驾临我母妃的寝殿……”
说到这里,他忽地又停了,这回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向千离已经懂他想说的是什么。
皇上的偏心,让他的母妃在受宠之余承受了更多的排挤,偏偏因为她的出身低,所以位分上总是低人一等。
再加上皇后刻意的折磨,最终,美人香消玉须。
直至长大成人,司徒言征终于懂得后宫里面那些弯弯绕绕,这才惊觉原来是他的出色与才华替亲娘引来那么多的算计和陷害。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司徒言征苦苦笑了下,眼神飘远,似乎在遥想什么不愿回忆的事,道——
“母妃在皇后暗中多次使绊子中,终究伤了身子,在临终前却仍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求得父皇同意,让年纪小小的我前往封地,远离后宫的明枪暗箭。
“我感念母妃的慈心,同时益发与父皇疏离,父皇屡次想要嘉惠于我,都被我先一步的推拒,所以众人才会一致以为我不得圣心。
“其实打小,只要我开口的,父皇就很少拒绝。当初虽然父皇答应了母妃让我去封地生活,可其实母妃死后,父皇曾几次三番阻止我前去,但始终敌不过我的坚定,只能让我去了封地。”
向千离眼见他说完,抿唇不语地看向窗外,此时的他完全不同于初识时的坚毅,更不像歪缠她时的不羁,他脸上流露出一抹让人见之恻然的清寂。
只怕他这几年早已被自责折磨得心伤累累了吧……
向千离暗叹一声,望着他那满脸的黯然,向来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她,头一回主动地伸出了手。
感觉到小小的柔荑握住他的大掌时,司徒言征浑身一震,满眼惊喜的回头望着她。
这可是千离头一回这么主动的亲近自己!
随着她那温暖的温度不断传入自己的掌心,司徒言征脸上的落寞逐渐褪去,原就灿亮的双眸,此刻更是亮得吓人。
被他那炽热的目光看得浑身不对劲,向千离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司徒言征却死也不肯放开,直到向家众人摆好了香案,纷纷迎了出来,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开握着她掌心的手。
“咿啊——”的一声打破向府前的宁静,两片朱漆大门一左一右被向府的下人们拉开。
向家众人一字排开,连同香案都已经备好。
终于眷恋不舍的放开了向千离的柔荑,司徒言征率先下了马车,还不顾尊贵的身分,下了车后便在马车旁等待着。
随后下来的是两个侍女打扮的丫鬟,最后才是向千离,只见她那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再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独有的婀娜身段。
光看到这里,向府里的人个个面面相觑,就连向老夫人也皱起了眉头。
当初在向家,向千离压根就是个干扁的小小身板,哪里会有如此婀娜的身段,莫不是搞错人了?
虽然明知道圣旨已下,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初初的这一眼,众人都认为自己瞧见的不是向家的三姑娘。
只是一等那姑娘抬头,众人便忍不住轻“啊!”了一声。
是了,依旧是那张毫不出色的面容,过于浓密粗厚的眉毛,太过圆润的脸庞,这的确是向家的三姑娘。
只见她款款的出了马车,然后站上了矮凳,抬头看着向家的朱漆红门,再看进红门后那修建得气势恢宏、层层迭迭的飞翘屋檐,她微垂着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她终于回来了,回到了夺去她娘姓命的狼窟。
原本微垂着的头蓦地抬头,向千离昂然的步下了短凳。
虽然依然不美,但经过了这几个月的娇养,让她整个人长开了不少,不再是当初那个孩童的模样。
原本刻意留着让自己面容显得蠢笨的浏海也已被往上梳,露出了灿灿双眸,看上去不再是昔日的呆滞,而是一股子的灵动之气。
虽说这样的向千离依然称不上美,但至少不是真的无盐了。虽然面貌平庸些,可她是四皇子的救命恩人,再加上县主的封号,如今的向千离就算没有向家在背后支持,也会是很多人想要求娶的对象。
望着这样的向千离,向老夫人的眸心晦黯不明,流窜过一丝的不悦,并没有半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
耳闻和眼见的感受终究还是有差别的,当初听到司徒礼说起向千离时,只觉这个孙女装傻充愣的本事挺好,竟能在她的手底下安然度过了三年多。
其实,这三年来她对三丫头的转变不是没有怀疑,只不过几番剌探,三丫头都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她这才放下了戒心,想着终归是向家血脉,又不想逼得应家狗急跳墙,这才留下了她的命。
没想到一次阴错阳差,竟让孙女出了她的掌控,不但如此,如今还被皇上赐封了县主,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不再掩饰的她,如今竟散发一种灵巧慧黠的气质。
“祖母安好,父亲安好,众位叔伯婶娘们安好,众姊妹们安好。”
步下了踏凳,向千离没给这些亲人们太多消化情绪的时间,在宝儿和玉儿的扶持下,急匆匆地朝着众位长辈行了大礼。
如今虽然圣旨未下,可他们都已打听到了风声,谁又真敢让向千离行太久的礼,便是向老夫人都得拄着拐杖急急地驱前将向千离给扶了起来。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丫头,怎地那么不让人省心啊?碰上了那样生死交关的事儿也不捎信回来,家里人都还当你好好的在庄子上养病呢!”
向府大开中门接旨,围观的百姓自然也是不少,向老夫人这番话其实是说给围观的人听的,也正好解释一下为何向家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事的原因。
不是因为不关心,而是因为这丫头将消息瞒得死死的,所以家人都不知道。
“祖母莫怪,本来孙女没什么大碍,也想遣人回来报信的,只不过……”她的语气一顿,似乎颇有为难,然后才又开口说道——
“那时候家里正为二姊姊办喜事呢,孙女又怎好将这消息传回来,没得冲撞了二姊姊的喜气。”
她柔柔的说着,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的传到了众人的耳里,而这些话听在众人耳里,却又令人深思不已。
原本向家因为向千离病重,便退亲让向千仪改嫁骆成之,这事早先就在百姓口中传得沸沸扬扬了。
那时说是冲喜,以求向家三姑娘早日康复。
可人都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向家却不将人接回来与骆家结亲,依然由着向家二姑娘在十几日前上了骆家的花轿,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向家人办喜事的同时,却不知道自家孙女儿正濒临生死交关的境况,这话怎么听怎么怪,怪得让众人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的议论着。
当那些议论声传进了向老夫人的耳里时,她虽表面佯装镇定,依旧一副慈爱和蔼的表情,可是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
要知道向家书香传家,素有清流之首的美誉,当初传出姊代妹嫁之事,因有冲喜之说,所以虽遭议论,但也无大碍。
可若冲喜之说实际上是姊夺妹夫,那么向家的清流之名只怕摇摇欲坠,连将来向家其他姑娘的亲事也要大受影响了。
电光石火之间,向老夫人已经亲自弯腰扶起了依然行着大礼的向千离,一脸慈爱的左右端详之后,才又说道——
“公公等待已久,我们还是先接旨吧,等会儿你这丫头可得给祖母好好说说,是怎么救得四皇子的。”
早已不是过去只能装傻充愣的小丫头,向千离浅浅含笑的点头应是,然后随着一旁暗暗朝他瞪眼的向栖云和向老夫人跪在向家中庭。
这时,耳边传来了来宣旨的宫中太监那尖细得几乎叫人耳朵生疼的声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向家三女,有勇有谋,救四皇子于危难中……”
成串的歌功颂德听得向千离眉头直皱,可心间却莫名划过了一丝暖流,这些歌功颂德皆是代表着皇上对她的看重,说得愈多,向家人对她就益发不敢轻举妄动,这也是司徒言征费尽心机为她求来的护身符。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司徒言征的方向瞧了一眼,才抬眼,就与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虽然仅止于相互凝视,向千离的脸却蓦地不争气的红了起来,害得她又连忙低下头去,直到公公好不容易念完了圣旨的内容,并将圣旨交到了她的手上,她那跳得乱七八糟的心这才稍稍平稳了些许。
礼既成,向栖云忙着与公公寒暄,并塞些茶水银子。
向千离则跟着向老夫人准备回到后院叙话,可才走了几步,向老夫人蓦地回头,看着跟在她身边的宝儿和玉儿说道——
“三丫头,既然已经归家,那么四皇子拨来照顾你的人也该还回去了。”
向千离含笑望着向老夫人,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虽然不曾与司徒言征论过此事,可她心里就是知道,既然司徒言征敢让她回家,还让她领着宝儿、玉儿这两个高手,他就有本事让这两个侍女留在她的身边,于是她抿唇不语。
见向千离只是含笑不语,在向家从来说一不二的向老夫人面露不悦,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司徒言征却突然开口说道——
“三姑娘既然救了本皇子的性命,那么送两个使唤人给她又何妨,莫说是两个丫头,便是将本皇子全部的身家赠予,也在所不惜。”
“这……向家有向家的规矩,这两人的身契……”
“身契自然已经交给了三姑娘,本皇子已经交代,此两人唯三姑娘的命是从了,还是说……向家这是看不上了?”
司徒言征原本含笑对向老夫人说话,此时笑容一敛,那一身天家的威仪彷佛张牙舞爪般,顿时吓住旁人。
“四皇子何需这样客气,三丫头是老身的嫡亲孙女儿,老身还能亏待了她不成?”向老夫人还在做垂死挣扎。
“三姑娘是皇上亲封的县主,本就该有宫里赏下来的伺候,这两人便是。”
话已经说到这分上,只差没说这两个人是皇上亲送的,向老夫人饶是再不喜,也不敢在这当口与司徒言征杠上。
她算是看明白了,四皇子这样浩浩荡荡地将三丫头送回来,还令皇王亲封县主,就是在提醒向家好好伺候三丫头,若是出了差错惹得龙颜大怒,到时他就有本事让百年传承的向家在倾刻之间灰飞烟灭。
当然,这也是在警告她莫要动什么歪心思,更不要动三丫头一根寒毛,否则……
想到这里,向老夫人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几分,急怒让她再也顾不得君臣之礼,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拄在地上,叩叩叩一声一声的远去。
望着随着向老夫人一同消失的纤细身影,司徒言征的脸色一凝,也黑着一张脸往外走去。
便是做得再仔细、再完善,也终归是不放心啊!
若不是知道向千离不是那等想要躲在旁人羽翼之下的柔弱女子,若非她身后的依仗他还未打造稳固,他又怎肯让她以身涉险呢?
想到这里,司徒言征抬头望了望天际,是该收起原本的漫不经心,好好的为将来打算一下了。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日内,为她筑起一道最坚强的屏障,到那时,她再也不用为自己的性命和母亲的仇恨苦心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