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爆殿奢华荣贵,殿宇楼台处处尊崇,目之所及、步之所触尽皆精致。
走进慈晖宫,举目是单翘双昂七踩斗拱房檐,侧望是三交六椀菱花的隔扇门窗,俯看是白玉铺就的走道……
燕欣然眉心微蹙,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呀,她曾经在这里生活十五年,直到嫁入安南王府。
她是玉华公主,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她的母亲位分不高,却是尽得父皇一世真心。
有人妒忌,说她骄纵恣意,她父皇却道:“倘若当朕的女儿不能为所欲为、骄傲任性,那么是朕这个当爹的太没出息。”
父皇宠她,无止无尽,只有再宠、更宠没有最宠,父皇把她宠得天真烂漫,宠到为所欲为,直到红盖头掀开,她的天真岁月结束,她的任性光阴从此被封杀。
此后,她把日子过得小心翼翼、谨慎仔细,可尽避如此依然没为自己招来完美结局。
一身素衣,身上染着点点鲜红,那是阮阮的血,在她进宫前一刻,阮阮靠在她身上死了,死前她得意洋洋说:“那个女人妄想要咱们的钱?叫她作梦去吧!”
她的阮阮哪,就算黑白无常站在跟前,也一样勇敢无惧。
她发誓,倘若能够重来一回……即使婚姻、即使爱情,也不能教她收回勇气。
轻咬着失去血色的唇,淡漠笑容在她苍白脸颊上绽放,她依旧高贵美丽,举止间仍带着无法抹灭的风华,她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很快。
“玉华公主,皇后娘娘有请。”
燕欣然随宫人走入殿内。
梅云珊正端坐在高位上,手里的盏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茶叶,热气蒸腾,在她的下颔汇聚出一层淡淡薄雾。
她斜眼看着燕欣然,后者脸上没有怯懦,淡淡的微笑中看不见对命运的惶恐。
两人对视,满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
怎会这样?梅云珊不解。
由高处坠入尘埃,撕去所有光鲜亮丽的表相,露出的只会是污浊丑恶,她应该满身狼狈,应该跪地求饶,怎么可以依旧……高高在上?
梅云珊怔忡片刻后,旋即眼底划过一丝怨毒,凭什么她的境遇已经如此,却依然骄傲得招人憎恨!
喀的一声,她重重搁下茶盏,语气寒凉,“霍夫人真是好礼数,见了本宫也不下跪,难不成妳还等着本宫给妳磕头不成?”
闻言,欣然忍不住漾出笑意。没错,一直都是梅云珊在给她磕头的。
这一笑,笑得皇后瞳孔陡然收缩,脸色煞白,目光化为针尖,恨不得将千针万针扎到她身上。
“燕欣然,我真恨妳!”她阴冷的视线像刀刃,想在她身上扎出几百个血洞。
“是吗?我以为妳只是嫉妒。”
梅云珊是梅丞相的庶女,曾被选入宫中成为欣然的伴读,她们一起念书、一起长大,她小意温柔、处处体贴,欣然把她当成闺蜜,与她分享所有心事,她以为两人是无话不说、不离不弃的闺蜜好友,殊不知……并非所有说出口的话都是真实。
“可我想不透曾对妳做过什么令妳怨怼如斯,能否为我解惑?”
她狠狠倒抽口气,寒声道:“凭什么妳是京城第一美女?妳的容貌哪里及得过我,只不过担个公主名头,便处处成了第一。
“我比妳用功、比妳能干,太傅却只夸奖妳,我比妳美丽、比妳贤慧,所有人却只看得见妳。既生瑜何生亮,我希望妳死,盼着妳别挡在我前面,可妳始终觉得打压我很有意思,对吧?”
打压?欣然不记得自己做过这种事,只记得自己拿她当好友,即使事后明白自己让人拿来当枪使,也只是模模鼻子不计较。
她的真心相待却换来人家的狠毒盼望,这人哪,难怪借米一升感激戴德,借米一斗却要遭人怨恨。
欣然蓦地笑开,清滟滟的明眸若秋水横波,整个宫殿跟着为之一亮。“想妳这般妒恨,却还要天天在我跟前作戏,着实辛苦了。”
梅云珊没想到时至今日她还敢这样对自己说话,口水一呛,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她咳得厉害,彷佛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半晌,她抚着喘息不定的胸口道:“妳有什么好得意的,妳的丈夫眼里只有我、心里只有我。”
唉,是啊,有什么好得意的,她卖掉一身力气、倾尽一世感情却也换不来霍骥的真心,失败者确实没有得意的本钱。
嘴里尝到苦涩,痛苦撞击胸口,阮阮的话在耳边萦绕,“得不到男人的爱情,妳便好好守住自己的,别教它飞了,还守着空荡荡的心窝,傻傻等待男人用真心来填。”
她的心窝……空荡得令人慌张……
梅云珊与霍骥很早就定下女圭女圭亲,两人青梅竹马情感深厚,可梅云珊心大,她看上三皇子,不愿履行与霍骥的婚约,于是她引欣然与霍骥相遇,也不晓得是哪世造的孽,单单一眼,欣然便爱上霍骥,爱得无法自拔。
她为他做尽疯狂事,最后甚至同意梅云珊的计划,制造意外迫得霍骥放弃婚约,成为她的丈夫。
但欣然知道霍骥不满意、不甘心,知道他喜欢的从来都只有梅云珊……
成亲七年,她为他生子持家,为他摆平安南王府一堆糟心事,她耗尽心血只为支持他对前途的想望,可惜他对她的努力视而不见。
她怎就爱上那个固执男人?他与她始终隔着一座山,且他对梅云珊的感情从未间断。
最终,梅云珊顺心遂意嫁给三皇兄,而霍骥为梅云珊倾全力助三皇兄上位,他们成皇成后,野心获得满足。
这样的他们不是该感激霍骥吗?担着从龙之功的霍骥不是该光耀门楣、扬名立万吗?怎么会变成是功高震主,随意指了个罪名,霍家上下百余口人成了叛国谋逆?
“妳说的极是,霍骥心里只有妳,他为妳付出一切,可是到头来……梅云珊,妳都是这般对待对妳真心付出的人吗?”语音微颤,态度却是无比强硬。
欣然望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明知道梅云珊召见只为了羞辱自己,反正都要死了,她可以不理会的,但她来了,只为寻求一丝可能。
两人对视,谁也不让谁。
她们清楚,其实她们是同一种人,同样的执拗、同样的骄傲,同样的不达目标不肯轻易放手,只不过梅云珊的目标是后位,是富贵权势,而欣然终其一生追求爱情。
梅云珊赢了,她成为天地间最尊贵的女子。
燕欣然输了,她得不到爱情还要付出生命。
“妳在埋怨?”终于埋怨?终于心生怨怼?终于和她一样,有了痛不欲生的怨恨。
欣然的怨恨让梅云珊感到无比痛快,她终于和自己尝到相同的滋味。一时间,她感觉平衡,感觉欣然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她平起平坐,公主神话被自己亲手打破,多么得意呀!
欣然却说:“不是埋怨,是为霍骥不值,爱一辈子的女人到头来竟是取他性命,将他抄家灭族的凶手。还记得妳要走的黑寡妇吗?霍骥真可怜,成了枉死的雄蜘蛛。”
黑寡妇……在交配之后,将雄蛛吞下肚的雌蛛……
那是从番人使节手中得到的宝贝,欣然不喜母蛛的残忍,梅云珊便要了过去,珍贵的蜘蛛能让她在许多人面前大出风头。
没想到,她竟是黑寡妇?梅云珊心口微滞,一股莫名的慌张涌上。
“若天地真有轮回,不知是霍骥前世负妳太多,或来生妳必须倾尽所有偿他一世爱情?”欣然问。
梅云珊脸色铁青,她凭什么质问自己?
今日令她进宫,是为折辱、是欲吐尽心中委屈,是想让她看看自己终于高高在上,再不必看她眉眼行事,她应该感到痛快的,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
因为欣然不哀伤、不痛苦、不凄惨?因为她没有摇尾乞怜,求自己给她一条活路?因为即使白衣素服,她依然像个高贵的公主?
“梅云珊,妳能待我无义,可是对霍骥……倘若妳有一点良心……”
“妳要我救他?”
欣然失笑,就凭她?她当三皇兄有那么好摆布?几阵枕头风吹过,就会晕头转向?“霍骥不是妳想救就能救下的。”
这话,欣然没说错。
身为枕边人,梅云珊清楚燕历堂的惶惶不安,他容不下有能力、有本事,比自己更优秀的人,过去他为争夺皇位不得不低声下气讨好百官群臣,可一朝上位,他只肯留下听话的。“所以……”
“救救霍展旭、霍展暄吧。”欣然回答。
那是她的儿子,一对再可爱不过的双胞胎,他们才六岁,人生刚要开始,没道理因为父亲的错误决定横遭祸害。
欣然定眼望着梅云珊,她表现得很冷静,心却高高吊起,明知道要遭受屈辱,可她还是进宫了,目的就是为儿子们求得活命机会。
语毕,她静静看着梅云珊,谁都不肯先开口,像是场无声战争在两个女人中间开打。这是她今日进宫的目的,欣然满心期盼自己能赢得这一场,为儿子留条活路。
终于,梅云珊咯咯轻笑。“燕欣然,妳以为我是可以被摆布的傻子?他们是妳的儿子,我为什么要救他们?听过斩草除根吗?我可不想留下两个祸害来为难自己。”
“那是妳欠霍骥的。”
“霍骥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比起他们,霍骥更在乎我的习儿。”
欣然的盼望被梅云珊浇熄,倏地心从高空坠入谷底,冷汗湿透背脊,绝望一寸寸往上爬,眼睛像被人泼了醋,酸得泪水直冒……
她说的对,霍骥有时间教导燕习晨武功,却没时间多看暄儿、旭儿一眼。他骑马带着燕习晨逛大街,暄儿、旭儿迎面遇见,满心羡慕却不敢走向陌生的亲爹。
孩子没错,错的是她这个娘,她不得夫心便害得孩子不得父爱。
这把刀,梅云珊插得够深,紧咬着欣然不放的哀伤在这一刻释放,双腿再也支撑不住笔直的背,她瘫坐在地。
终于看到想看的画面,终于看见欣然痛苦、哀愁、失落,终于她的眼睛睁得再大也凝不住成串泪水。
满足了……
欣然的眼泪满足了梅云珊心中的黑洞,她控不住上扬的笑意,把欣然踩在脚底下,让她丢失的骄傲自尊回笼,此时此刻,她终于拥有当皇后的尊荣。
阴湿潮霉的牢狱中,欣然与霍骥对视,眉宇间一片平静,不像是将赴刑场的两个人。
看着满脸络腮胡的霍骥,欣然轻吐气,她的爱情像一座山,一座又高又冷又重又险峻的大山,将她的人、她的心,将她大半人生压成齑粉。
她生生地拚搏了七年,拚得她的喜乐化为哀愁,她的锦绣青春成为一页页白纸,而那座大山始终压在心头,令她几乎承受不住。
幸好过完今日,她再不必负担,只是……眼角发涩。
不是不甘,而是怀疑,为什么她的对手是眼前这个男人?
这次会面,据说是皇后娘娘的“恩赐”。
有文官在旁记录吗?节录两人对话,好呈到梅云珊跟前?
所以她想看到什么?看她对他怒声指责?还是看他的绝情寡义?随便,她无所谓了。
“满意了吗?爱一辈子的女人,追求一辈子的爱情,你、满、意、了?!”她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没有激昂,唯有冰凉。
抬眸,视线扫过那道清滟丽影,霍骥脸色苍白,嘴角紧抿,再度垂眸不语。
他何尝不知她的怨恨,何尝不知道自己对她不起,但……一切都晚了,他不期待她的原谅,是……不敢期待。
他的沉默让她太委屈,在这场爱情里她始终在唱独角戏,直到现在,他们都要死了,他还是坚持不参与。
他冷眼看着她为爱情忙得团团转,冷眼看着她发傻发呆,而更令她委屈的是……受尽委屈的自己,怎么能够直到现在,仍然舍不得放下……
她的脑袋被驴踢了吗?为什么看不出来这个男人不值得她的爱?她果真是彻头彻尾的白痴!
她没哭,却比哀号哭泣更令他深感罪恶。
从踏进天牢那天起,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一再回想,反省这些年来自己做过的点点滴滴,他明知道她不好过却选择漠视,因为他深信梅云珊所讲的话,深信欣然所做的每件事都是演戏。
他不在乎她的感受,忽略她的努力,他刻意忽视她的希冀,一句自作自受就否决她所有真心。
如今方才明白,她是他亏负最深的人。
幽幽叹息,欣然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如果你肯多了解我几分,你会明白我燕欣然行事磊落,不屑手段心机,喜欢霍骥不是丢脸的事,确立目标我便会竭尽全力去争取,赢了便赢、输便输。是,设计落水强嫁,这个念头确实是我的错,但你可知道事情始末?”
言下之意,始末不是他知道的那样?
“告诉我真相。”他抬眉扬声。
他终于愿意听听她的真相?应该高兴吗?是啊,过去他只听得进去梅云珊嘴里的真相,只是,太迟了……她已经没有讲的。
“不重要了。”
“告诉我。”他再度重申。
她怒,他有什么资格要真相?深吸气,她爆炸了。
“你要真相?好啊,真相是多年来,你忙着恨我,忙着忽略儿子,忙着爱屋及乌全力辅佐燕历堂。
“真相是,你不过是安南王的外室之子,满府上下无人看得起你,谁都想踩你一脚、对你落井下石,我们成亲时,你什么都不是,只能卑微的寄居在王府角落。
“真相是我这个失去丈夫宠爱的后院女子,为你撑起一片天。你当真以为王妃让我主持中馈,是看重而不是为难?你以为我变卖嫁妆,开上百家商铺是因为心野、王府后院关不住我,而不是因为我不想让你、让自己受困?
“你知不知道王府早就是个空壳子?知不知道你在前方打仗,朝廷拿不出粮草时,送去俞州的三万石粮米是从哪里来的?知不知道为支持燕历堂上位,你自王爷手上拿到的大把银票又是从哪里来的?”
是她用银子砸得安南王府上下闭嘴,是她用银子逼出他们的尊重,是她用银子让霍骥在王府地位节节攀升。
她那样努力,他知道吗?
他不会知道的,他所有心思都在梅云珊身上,他的爱情比妻子、比儿子、比亲人,比天底下任何人事都重要。
欣然句句指控把霍骥的心掏空,额间青筋毕露,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却不晓得错得这般离谱。
还以为她在安南王府呼风唤雨,还以为即使没有自己,她依然能够过得逍遥惬意,她是那么强势的女人,她无所不能,她不需要他的照顾,他只需要专心做好自己想做的事……
原来,错了……她的逍遥惬意只是他的错觉,她和他一样辛苦、一样如履薄冰。
“我们就要死了,说这些不是要向你讨恩,只是在提醒自己有多蠢,只是要让你知道我后悔了,后悔爱上你、后悔嫁给你,后悔用一辈子等待你的垂青。哼,爱情?”冷冷一哼,她对爱情也对自己鄙夷,怎会为这种事赔上一辈子?
猛地,他握住她的手,宣誓似的说:“如果有来生,我会倾尽全力还妳一世感情。”
“不必,若有来生,我但愿自己永远不要遇见你。”
她想抽回手,但他不允。
“放手。”她用力瞪他。
“不放。”他坚持不让。
难受、愤恨、憋屈,她低下头,狠狠咬上他的手臂,他依旧不松手,静静地承受她的恨……
她的嘴里尝到腥咸。松口、抬头,她嘴角绽放一抹艳红。
他说:“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放开妳。”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的期待直到此刻才发生,但……她后悔了,他们就要死了,她再也不稀罕了……
狱卒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他们静静看着对方的脸,一个想牢记、一个企图彻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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