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百花盛开。
杏花红,李花白,花开满树,一片姹紫嫣红的景色,连人也多了几分精神。
两个成人高的围墙下,站着一位身着烟柳色银错鸢尾细花衣裙的小泵娘,外头罩着女敕葱色湖绸短袄,一双绣着胖鱼儿的玉色镶小米珠绣花鞋显得特别显眼,遮遮掩掩掩盖在过长的裙襬下。
她看来约十一、二岁,身形略显单薄了些,大大的眼儿衬托着她巴掌脸更显小,开始抽条的身子看着十分瘦弱,有种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娇弱感。
站在墙下的她,仰着头看向墙头上横过来的嫣色桃花。
“小姐、小姐,妳又在看什么,天冷,加件衣裳吧!不然月嬷嬷又要担心了。”
“桃花。”开得真多。
这里是齐南县县衙,迎面走来的丫头叫青玉,比小姐殷如素长一岁,为人沉稳伶俐,善解人意。
青玉笑着将半旧的披风往殷如素肩上一披。“小姐别贪玩,要顾着身子,妳前儿个才受了风寒,别又着了凉,妳这身子骨呀!是受不得一丝凉的,春暖乍寒。”
殷府在京城是名声不坠的书香世家,殷老夫人生有两子一女,另有庶子两名,庶女五名。
老大殷重阳、老三殷重轩为嫡,一为百年书院文春书院山长,此乃殷家的百年基业,作育英才无数;一为殷如素父亲,原是京里庶吉士,五年前寻了外放机会来到齐南。
齐南县是个相当富裕的县城,是个肥缺,令人颇为羡慕。
因为这几年朝廷政局不定,皇权之争向来又为人所忌惮,身为名门之后,免不了卷入皇子们的争斗中,因此他明哲保身早早退出这淌浑水,走了朝中大臣的路子才抢到这位置,在民富地肥的地方当县令。
齐南县地多人稠,水陆四通八达,渔米丰富,少天灾人祸,风景秀丽,百姓丰衣足食,从未听过饿肚子的事,小旱小涝有过,但未酿成灾情。在朝廷吏部疏通过后的殷重轩于二月二龙抬头过后,携家带眷一行人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从京城出发,家眷们没出过远路又一个个娇贵得很,慢走慢行还带上数名病人,等到了齐南县地头正好是那年的阳春三月。
至于老二殷重祯则留在府中打理庶务,老四殷重文因其母为老爷子表妹,颇为受宠,故而在府中地位不低,得其父宠爱亲自教导,目前是翰林院七品编修,混得风生水起。
虽是嫡庶有别,但四兄弟并未分家,连下人在内将近两百口人皆住在五进大宅的本家。
至于殷如素,她是个病秧子,每年都要病蚌几回。刚到齐南县那几年,她是喝药比吃饭多,从年头到年尾,一年有八个月是病着的,夏日里也咳嗽不断。
其实在她七岁前身子骨还挺硬朗的,能跑能跳,还能在众多丫头、婆子们的惊呼声中爬上树掏鸟蛋,跟一群皮猴子兄弟玩弹弓,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
不过在随父上任途中染上时疫,一度差点救不回来,她和弟弟殷正书是庶出,两姊弟同时染病,当时也有数名兄弟姊妹一样病倒了,因此生母雪姨娘疲于奔命,分身乏术,以致高烧不退的殷如素落下肺疾。
在许多妇人心中,儿子重于女儿,女儿是别人家的,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将来能依靠的人只有儿子。
雪姨娘亦不例外,于是在两个孩子当中选择照顾病情较轻的殷正书,而把病重的女儿交给下人照料。
可是照顾的人再好仍不如亲娘,某日下人打了个盹疏忽了,病中的殷如素竟因烧过头而香消玉殒,取而代之的是来自现代的急诊室护理师殷如月,她是过劳死,死前连续半个月未休假,享年二十九岁。
由于殷如月刚穿来时正病着,人烧得糊里胡涂的,连随行的大夫都言之八成不行了,能救回来是菩萨保佑,因此她一醒来后,谁也不认得的迷糊样也就说得过去了。
连雪姨娘也认为她烧过头了,人越来越呆傻,满嘴不知所云,不过小泵娘家傻一点好,省得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殷如月,也就是原主殷如素打一出生便是不受宠的庶女,不待见于嫡母,而姨娘一心求子对她也不重视,自小怯弱,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没人发现她的一丝不对劲。
也因为当初服侍的下人不用心,以至于七岁的小女娃内蕊换了也不知情。
如今的殷如月已用殷如素的身子活了五年,十二岁大的小泵娘还是瘦瘦小小的。
“今年的桃花开得真多。”伸出白皙小手,她接住掉落的一朵桃花。
青玉以绣巾掩口轻笑。“小姐又想酿酒了?”
月眉轻蹙的殷如素一脸无奈的抚着不长肉的面颊。“不酿酒日子过不下去呀!咱们就靠这几十株桃花活命。”一说到这,她轻轻咳了两声,感慨自己穿越时不长眼。
殷如素的老爹殷重轩深受殷老夫人的疼爱,得知他外放,不仅银钱准备得充分,还让他一家子也跟着来了,以便服侍这个如珠如宝的儿子,一点苦也不让宝贝儿子受。
殷重轩有一妻两妾,妻子简琴瑟,育有两子一女,分别为大少爷殷正棋、大小姐殷如卿、三少爷殷正玺。
第一个姨娘姓杜,原本是殷重轩屋里服侍的通房丫头,等正室入门生下一子后才允许有孕,后来生下二少爷才扶为姨娘,两年后再生下二小姐殷如惠,自幼一起长大的感情非比寻常,颇受殷重轩宠爱。
只是婆媳之间少有亲如母女的,为了给媳妇儿添堵,殷老夫人将身边的大丫头轻雪给了儿子,此女体态轻盈,眉目含情,身形娇美而富有媚态,一下子就勾住殷重轩的心。
轻雪成了雪姨娘,三小姐殷如素、四少爷殷正书便是她所出,殷重轩共有四子三女。
另有一名通房是到任后上司所赠,尚未有所出。
只是在本家时有殷老夫人当靠山,因此雪姨娘在吃穿用度上一点也不差,除了每个月十五两月银外,殷老夫人另有贴补、赏赐什么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连正室简琴瑟也不敢稍有招惹,睁一眼闭一眼地由她去,就怕她跟殷老夫人吹耳边风,婆媳又要起勃溪。
连带着,殷如素和殷正书也过得很好,嫡姊有四名服侍的丫头,她一个人有两个,两姊弟各有一名女乃娘,管事婆子和粗使婆子若干,嫡女月银十两,他俩就有七两。
可是一离开了京城,雪姨娘别说十五两月银了,连五两都不到,还常被东扣西扣,真正到她手中最多三两银。
而殷如素更惨,只有一两银子,而且得和弟弟共享一位女乃娘,另一个则被辞退。原先七、八个伺候的下人只剩下两个,一个是家生子青玉,另一个是耳背,负责洒扫的婆子。
到了齐南县县衙后,嫡母便将她打发到最偏僻的院落,有意让她和雪姨娘疏远,母女不亲近,更不想庶子有出头天的一日,嫡子们皆四岁启蒙,殷正书到了六岁仍大字不识一个,整天只知胡闹嬉玩,完全不知嫡庶的差距有多大。
眼看着弟弟的情形越走越偏,有向纨裤的趋势发展,殷如素只好偷偷出手了。
她趁视子如命的雪姨娘没注意时,私底下把顽皮但还没被带坏的胞弟捉过来,从最简单的识字教起,以《三字经》为基础,慢慢地加上《百家姓》、《千字文》等启蒙书册。
一开始殷正书是有所抵触的,在他这个年纪只想着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肯用心,坐不住的只想捉知了、玩蝈蝈、满园子瞎跑,加上雪姨娘的宠溺、嫡母的有意放纵,他跟山里的野孩子没两样。
殷如素费了好大的耐心循循善诱,从一日半个时辰到如今的一日两个时辰,总算将弟弟拉正,稍微有个人样。
教育有点成绩了,问题是他们还是没钱,日常用度的银子不够使。
好在当初大病初愈的殷如素被嫡母分配到离县衙后院最远的小偏院,这倒是因祸得福了。
此处院子虽大却十分荒凉,杂草快比当时七岁的她高了,杂树众多又难以清除,让人看了很傻眼。
无可奈何下,她和丫头青玉只好挽起袖子打理,有时她的女乃娘月嬷嬷看不过去也会来搭个手,三个人花了六个月功夫才整理出象样的院子,小的杂树拔除、大的留着遮荫,无意间还发现一棵枣树和种了十余年的柿子树。
在清理过程中,殷如素和青玉瞧见在一颗大石头后面,有个小孩子弯腰就能通过的小门,像是狗洞,又比狗洞大一些,简陋的木板门紧邻着隔壁院落的墙角。
只是那一边也同样长满杂草,两人试了好久才推开一条小缝,瘦小的身躯勉强能通过。
可是过去一看,结果叫人失望,那是一座更为荒凉的废院,枯草荒木一层迭着一层,一脚踩下去陷了一个窝,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毫无生意。
那时殷如素看到此处十几棵桃树的花开得并不多,稀稀落落,一是好奇,一是好玩,便一时兴起的酿起了桃花酒权当消遣,反正桃花酒的熟成才两个月,很好酿的。
后来她们收集到两坛子桃花,那坛子还是青玉花了十个铜板子跟厨房买来的旧坛,两人洗洗刷刷一番才勉强得用。
谁知这两坛子酒后来竟救了她们。
“小姐又在说丧气话了,这两年我们不是靠着酿酒赚了不少银子?”至少不用看人脸色,向夫人伸手要钱。
殷如素杏眸一横。“妳也知这两年,想想前三年咱们日子过得多惨,可用食不果月复来形容。”
“小姐,何必惦记那些不顺心的事,以后会好的,只要再过一年老爷就能调回京了。”有殷老夫人当靠山,夫人就不能随心所欲的拿捏姨娘和庶子女了。
“一年很漫长,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世事无常,谁又料得到一个夜班急诊室护理师会因长年积劳而猝死,死在最爱的工作岗位上,救人无数的急诊室同仁都救不了她?
“这……”青玉无语了。
那一年真的很凄惨,三小姐刚刚大病初愈,正需要补身子之际,却面临嫡母短缺银子和姨娘拿走所有补品给四少爷进补的窘状。
一入夏,季节的变化让小姐又病了,且因水土不服而上吐下泻,尽避青玉连忙找夫人请大夫来,可大夫把脉后开了方子便走了,并未送来治病的药材。
头两天府里还会送药来,到了第三天便断药了,青玉出了院子找人询问,得到的回答竟是大夫说喝了两天药,病便会痊愈,无须连日服药,是药三分毒,多食无用。
显然是夫人恨透了雪姨娘,因此将怒气发在她一双小儿女身上,她没办法在明面上废了雪姨娘,毕竟雪姨娘是殷老夫人赐下的人,只好从姊弟俩下手,一舒郁气。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那两坛桃花酒正好熟成,虽然酒味不浓,喉韵尚差,多放上三个月会更好。可是为了抓药,殷如素还是让青玉走小门绕过桃花废园,从隔壁的后门背一小坛子酒到小酒馆试试,也许能卖钱。
没想到真卖出去了,有了这笔小钱,青玉从外头抓了几帖药回来,两主仆度过了难关,殷如素吃了半个月药后,身子终于有所好转。
但是春去秋来,很快地迎来雪冬,县衙里每个人都换上新衣、新鞋,每个院落最少发下两大筐中等煤球,唯独偏院被遗忘,她们连烧柴的柴火都没有,还是靠月嬷嬷偷送的半筐煤才挺过下雪的冬夜。
只是半筐煤还是不够用,求人不如求己,于是殷如素便让青玉到厨房偷了一把砍刀,两主仆偷偷模模的跑到隔壁,瞅着最近的桃树猛砍枝干,趁着天晴时晒柴,将桃枝、桃干当柴烧。
那年冬天柴火足够,只是殷如素又病了一场,把所剩不多的银子花光了,青白着小脸等待来春。
没人料想得到,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几棵被砍掉枝干的桃树在来年春天居然开了满树的桃花,花朵之多连枝叶都掩盖住了,只瞧见一树的桃红,美得叫人驻足,惊叹连连。
反观未被砍伐的桃树一如前一年,花开不盛,稀落的桃花三三两两,真要采集还没半筐呢!
这时殷如素才想到这是疏枝,每年果树结果收成后要修枝,将多余的枝叶修剪掉,留下主干,来年才有足够的养分发芽、长出新枝,开出更多的花,结出更多的果实。
这一年她们没有摘光树上的花儿,摘一半留一半,一半酿桃花酒、一半留着结果,有的拿着吃,小的劣果则制成果脯,剩下的酿成桃子酒。
十坛子桃花酒,十坛子桃子酒,因为银子不够用,酒刚熟成时,殷如素让青玉提了两坛子酒卖了一两银子。
七、八月间,殷如素感觉自己又要病了,她索性亲自出面找人商谈卖酒事宜,毕竟她真的很缺银子,要买药呀!
这一次她舍弃了小酒馆,找上一间酒庄,此时的桃花酒、桃子酒正香醇,她一坛子卖二两银子,只留下三坛子酒未售,留着自饮,毕竟冬天很冷得喝果酒暖暖手脚。
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后,秋天一到,主仆俩花了快一个月时间将废园里的桃树全做了修整,又将桃树下的草给割了,直接堆在树根上当地肥,以田养田,以腐败的杂草做堆肥,供给桃树足够的养分。
到了第三年,果然满园子桃花开,而她俩也长大了些,力气较足,酿酒的技巧益发成熟,知道怎么酿出更好喝的酒。
二十坛子桃花酒,二十坛桃子酒,各自留下三坛子后,其余悉数卖出,银袋子一下子多出几十两。
有道是有了银子心思就多,想到自己动不动就生病的身子,殷如素起了学医的念头,她趁少数几回出门卖酒的机会拐个弯到书坊买几本医书,又请人打造了一套银针。
结果医术没学成,没师父领进门仅学个皮毛功夫,让她虽能看懂病症却不会诊脉,认识药材可不懂得开单下药。
殷如素懂的是西医,七年的急诊室护理师不是干假的,简单的急救她会,人体构造和脏腑位置也知之甚详,光用看的十之八九还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可说起中医来却是一窍不通,穿越前她压根没碰过,毕竟几颗小药丸能解决的事,谁会费心熬上一、两个小时弄一碗苦死人的药来喝,而且还要连服好几帖才见效,何苦自虐。
直到穿越成病弱的官家千金后,她才知晓什么叫身不由己,明明是小小的感冒却一药难求,那种生死全由人掌控的感觉太难受了,所以她才熊熊燃起自救念头,想养活自个儿,不枉再活一回。
所以几十两看起来很多,其实不怎么耐花,买几本医书和一套银针就花去一半,剩下的用在养身子上,到了年底手头上剩不到十两银子,还得省着用才不会捉襟见肘。
好在第四年又花开满树,结实累累,桃花酒、桃子酒各酿了二十五坛子,同样留下几坛子酒,卖了四十坛。
不过这回价钱略有提升,喝得顺的人正贪这一味,因此殷如素赚了快要上百两。
该买的都买了,不该露馅的也藏得稳妥,经过一年的调养,身子骨也好了许多,入春后她再也没有生过病。
“小姐,妳别逞强,高的地方让奴婢来,妳要是摔着了可又要请医看大夫了。”她皮厚,不怕摔。
“可是低的地方我都摘完了,不往高处采就没得摘了。”她想快点把酒酿好,好去学点女红。
有鉴于府里的小姐都大了,到了议亲的年纪,原本没打算在齐南县择婿的简琴瑟急了,再过一年夫君有可能调回京,而她的亲闺女都十四、五岁了却连一条帕子也绣不出来,这要如何嫁人为妇,为丈夫缝衣纳鞋。
于是她找了专门的人来教授绣技,等回到京城后才有一门手艺拿出来见人,寻一门好亲。
听到夫人请了绣娘来,也有女儿的杜姨娘连忙向老爷求情,同样是世家千金岂能独厚一人。
因此除了殷如卿外,又多了个殷如惠一块学,让花了大钱的简琴瑟气得牙痒痒的,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一向闷不吭声的殷如素也拉进来,一头羊是放,两头羊也是放,她起码赚到善待庶女的好名声。
对此,杜姨娘不以为然的讪笑,雪姨娘则有些为难的苦笑,倒是少有相处机会的三姊妹常常碰头,在大家都不想多生是非的心态下倒也和睦得很,没发生争吵的情况。
只是嫡庶间还是有些隔阂,自命清高的殷如卿和心大的殷如惠多少有些磨擦,两人的年纪相差不大,也就四个多月,殷如卿瞧不起殷如惠的小家子气,凡事要争强,抢嫡姊锋头,殷如惠则认为殷如卿太把自己当一回事,见人就踩,若她是庶长女,早把殷如卿踩下去,哪由得她耀武扬威。
两姊妹明争暗斗互不相让,不和人争的殷如素反而捡到便宜,当她们明里暗里争高低时,她正好可以向请来的绣娘请教绣技,悄悄的多学了好几样针法。
意外地,她发现绣娘居然会双面绣,而且技艺之高堪为一代宗师,因此她更加用心学习,学了半年多已小有所成,能在一条帕子的两面同时绣上扁嘴小鸭和戏水鸳鸯。
只是高深一点的双面绣还不行,如果她爹真能在明年开春调回京,那么她只剩一年可以学习了,绣娘事前言明不跟他们回京,她的家在齐南,要和孩子、丈夫在一块。
人离乡难,他乡哪有故乡好。
殷家三老爷亦是如此,外放两任混个资历有利日后的升迁,朝中有人可以运作,再升一级不成问题。
酿酒用的桃花要一大清早采,趁天色微微亮,桃花花瓣沾有露水未干前,再放在箩筐里晾干,略加洗净后沥水才能进行接下来的酿制过程,时间上很紧凑,丝毫马虎不得。
殷如素和青玉每天天未亮就背起了竹筐,以前是采到正午才休息,十几棵桃树差不多三天就能采集二十几坛酒的量,利用夜深人静时酿酒,神不知鬼不觉的暗中赚钱。
如今为了学刺绣、女红,她们必须早起一个时辰,摘完花后先略微洗一下,上午学绣技,晌午一放学连饭也来不及吃,赶紧将花入坛,前前后后十来日才完成将近三十坛的桃花酒。
但是采了花不代表结束,能歇一会了,她们还要授粉、看桃花结果的情形,有时还得做疏果动作,果子长得大又甜才能酿出好的桃子酒,不能让虫子白糟蹋了。
桃花林不大,位处偏僻,一出林子是废弃的一整排客居,再往前一点是水质清澈的小湖,湖上无荷,但长了开紫花的水上植物,不结果,春秋开花,冬天一结冰就枯萎。
湖底有鱼,又多又肥,被苛待日常饮食的主仆俩常来此捉鱼吃,冬天凿冰用钓的,其他季节撒鱼料用捞的,一网子下去能捞到三、五尾半臂长的草鱼和鲫鱼,偶尔也有鲤鱼和湖鳗以及其他不知鱼种的大鱼,让她俩吃得欢。
从发现桃花林到现在已过了五年,两人没看过宅子的主人,五进的大宅院只有寥寥数名下人打理着前门和前院,后面几进院子皆搁置不用形同废宅。
“小姐,快点换衣服,妳的裙子下襬和衣袖都湿了,再不换又要病了。”看着这些年添购的物品,青玉欣慰的笑了,好在老天待她们不薄,没让她们饿死在小院子里。
在枣树和柿子树的中间空地,别人种花她们种的是菜籽,每年不只种出不少菜,多的还腌成菜干留着当冬天的菜食,茄子、黄瓜、豇豆、小白菜能用粗糠腌,胡瓜、萝卜则切成条状用盐腌再晒干,能保存久一点。
院里有个小灶台,是她和小姐一有空闲便去敲隔壁的院墙,把人家砌墙的砖头敲下来,用煮熟的糯米浆和石灰及泥涂抹,自个儿造了简易灶台,上面搭个挡风遮雨的棚子,若是厨房给小偏院的食物减少或是根本不给,她们便桃枝当柴火,买鸡买肉自己煮。
因为离得远,柴火晒得干,又离隔壁邻居很近,所以烧起的白烟很淡,没人注意是由哪里发出的,两家的下人都以为对方在煮食,最多看一眼就干自个儿的活去,不当一回事。
人要活得自在并不轻松,殷如素是身子多病以及行事上不张扬,很本分的扮好庶女的角色,嫡母有心挑她的刺也找不到地方下手,她弱得当不成对手,说不定一场大病就要她的命,何须造孽。
反之,殷如惠是反向教材,正好成了挡箭牌。
她太爱掐尖耍强了,什么事都想和嫡姊抢,殷如卿有的她也要一份,殷如卿学什么她也跟着学什么,人家舅父送了三匹花色不同的流光锦,一匹给简琴瑟、一匹是外甥、另一匹则是外甥女的,殷如惠却不管是谁家送来的礼,居然当着简琴瑟的面就想拿走殷如卿那一块流光锦。
养成这种浑不吝的性子,哪可能有好果子吃,她手才刚一伸出来就被打了十板子,罚禁足一个月,抄写《女诫》五十遍。
相较殷如惠的张狂及不知天高地厚,殷如素的不争不吵就让人省心不少,她像院子里的一棵树,明明存在却又不招人惦记,因此她只要不跳出来找死,简琴瑟也不会主动找她麻烦,如今简琴瑟的头号眼中钉是殷如惠。
“哪能说病就病,咱们囤积了不少药材,所谓久病成良医,我不用看大夫就能自己处理了。”小病她还行,什么头晕脑热的配一帖药煎服就没事,不像以往得缠绵病榻大半个月。
院子里有不少黄花地丁、鱼腥草、板蓝根之类的野草,殷如素会摘来晾干了煮茶喝,有预防风寒、清热解毒的功效,相对的她一经风就着凉的毛病也减轻了许多。
这几年下来看的医书多少起了效用,加上她用所知的养身知识照顾自己,当年一病不起而亏损甚重的身子被她养得差不多了,连着几个月未再患病,除了偶尔会轻咳几声。
“小姐别拿自个儿的身子开玩笑,药能不吃就不吃,那玩意儿不是好东西,咱们离它远点。”青玉边说边取来厚一点的衣裙,这天气看着暖和其实还有几许凉意,早晚温差大,湿气重。
“管家婆。”一天从早管到晚,到了入睡前还不停歇,非逼着她喝上一杯温水才准上床,也不想想喝多尿多,她实在不想睡到一半又爬起来如厕,相当累人。
青玉当作没听见的垂下眼眸,细心而专注的帮小姐梳发。“一会儿小姐别跟大小姐、二小姐她们吵,坐离远一点。”
“我晓得,我跟她们不一样,她们有娘靠,我只能靠自己。”她自我解嘲,习惯了一个人过日子。
在穿越前,她也是没有爸妈的孩子,两人去二度蜜月时船沉了,再回来已是两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那年她三岁,之后便由祖父母抚养长大。
只是她刚满二十岁时,两老相继过世,没有兄弟姊妹的她从此孤零零一个人,靠着父母的赔偿金以及打工独自生活。所以她非常讨厌夜晚,讨厌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人,连呼吸声都显得空洞,孤寂得彷佛全世界都一起死去。
后来她选择夜班急诊室的生活,宁可天天加班也不愿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七年来她几乎以医院为家,要听到人的交谈声才能入睡,急诊室的人生百态给了她回家的感觉。
试想一个鲜少放假的人,她不过劳谁过劳?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再硬实的铁人也会倒下。
“小姐,要称姨娘。”青玉小声的提醒,唯恐主子犯了夫人忌讳,姨娘是半奴,称不得主。
不能说雪姨娘太自私,而是她能力不足,胆子又不够大,不像杜姨娘那般和老爷有青梅竹马的感情,如今又少了殷老夫人撑腰,雪姨娘顶多只能顾全一名子女,而她选择了能让她依靠的儿子罢了。
有时候她挺同情小姐,有娘还不如无娘,多了伤心,可是无人疼惜也比当奴婢强,至少不用服侍别人,有吃有喝有屋子住,不必担心被卖,哪像她家三代都是家奴,不得月兑籍。
“妳这小蹄子才该当心,跟妳说了多少次要喊三小姐,多加一个字会要妳命呀!小姐小姐的喊,小心把小命喊没了。”一名穿藏红色衣裙的妇人走了进来,伸手往青玉臂上一掐。
“月嬷嬷—— ”
“女乃娘……”
年约四十出头的妇人一手轻戳三小姐眉心,怪她没个尊卑之分,纵容丫头没个分寸,一手推开满脸委屈的青玉,面色微愠地要她小心大宅里的勾心斗角,别以为说的话没人听见。
月嬷嬷也有一子二女,但小女儿出水痘殁了,她把自小女乃大的三小姐当女儿看待,比亲娘还宠她。
只是夫人找了名目将另一名女乃娘给辞了,她一人得照顾小姐、少爷两人,因此分身乏术,顾得了大的就照顾不了小的,小少爷年幼,她只好在那边待久点,待有空闲再过来三小姐这边瞅瞅。
但她一介下人终究起不了什么帮助,雪姨娘自个儿都不管了,她一名领月俸的老妇又能说什么,只能感慨三小姐投错娘胎。
“那边来人了,别再过去摘花。”这主仆俩的胆子真大,一年一年的“偷”花也不怕被发现。
“女乃娘,我们只是……呃,捡花!花掉在地上不捡太可惜了,我们把花晒干了磨成粉,还能加在胭脂里增点艳色。”桃花脂、桃花膏、桃花香胰,她做的不多,仅自用,大多数都用来酿酒。
酒越陈越香可以久放,不会有什么后患,倒是香粉有季节性,不能放久,比例没配好会招事的。
月嬷嬷从鼻孔轻轻一哼。“妳们还小,用不着急着上颜色,倒是那一手女红若是学得好可是受用无穷。”
她们私底下捣鼓什么当她不知晓吗?她只是不忍心说,毕竟堂堂县令老爷的千金竟连一帖药也吃不起,委实让人心疼。
月嬷嬷心里是有怨的,认为夫人的作法太过了,雪姨娘老老实实的做姨娘,又没碍到夫人什么事,偏是气量狭小,大的小的都不让人好过,想着折腾人的法子彰显主母的威严,巩固地位。
“知道了,女乃娘,我们就要去了,不会耽搁的。”她也明白多一份手艺多一份保障,也许哪天用得上,就跟酿酒一样。
她想学会郑绣娘的双面绣好多一条出路,哪一天缺银子了就来卖双面绣,做成团扇的绣品一件约一两银子,大一点的如桌屏是五两,若是半人高屏风,一座少说七八两。
只是绣法繁复,动辄要个把月到半年才完成得了,买的人多,绣的人少,有价无市,不好出手。
闺阁中女子的绣件不能外流,攸关世人最看重的名节,除非逼不得已或以此维生的绣娘,否则稍有底气的人家都不允许自家女儿将贴身物品示之以众,更遑论出售。
殷如素打听好行情是以备不时之需,一辈子很长,谁晓得会不会一直顺风顺水,多学点总没错。
“今儿个三老爷要考究妳们功课,午膳别急着赶回来,就在绣阁用膳,吃完歇一会儿再去书房,三老爷下午没事,约未时中会过去,这是三老爷的吩咐。”孩子大了,三老爷不希望有苗子长歪,儿女一多也怕他们不学无术。
譬如某个人,纨裤中的纨裤,天都敢捅破的浑人。
“啊!我的桃花……”要是今儿个不酿,那几筐桃花就白摘了,她损失的银子……心痛呀!
月嬷嬷面色一凝看向主子。“还有女乃娘在呢!怕什么。”
“女乃娘,妳待我真好。”殷如素软声的撒娇。
“不对妳好对谁好,妳可是吃我的女乃长大的,当年小猫儿似的娃儿都快能说人家了……”一看到三小姐就想到无缘的女儿,月嬷嬷鼻头微酸。“好了,不说了,说多了又被嫌弃唠叨,洒水的比例说清楚了,我便能匀兑了。”
青玉眼睁得很大。“月嬷嬷,妳怎么知道……”她们偷酿酒?
“姜是老的辣,妳们打个嚏涕我就晓得妳们要什么……”哪瞒得住她,她只是不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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