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继续缓缓前行,摇啊晃的,渐渐的,她也习惯了。
因为放松,眼前的视野开阔了起来,她可以看见水田映着山水,看见远方飞鸟匆匆掠过,一辆水车在水渠里转着,将水打进更高的渠道里。
骑在马上,一切似乎都更加鲜明,比在驴车上看得更高更远。
纵横的田垄阡陌之中,翠绿的稻禾往两旁延伸,风一吹,就翻起阵阵绿浪。
云很低,几乎像是触手可及,可是雨水始终没有落下来。
在那翠绿的潮浪中,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又再次响起。
“你不怕我吗?”
她一怔,想了想,老实回道。
“怕,当然怕。”
“那你还把锁留给我?”
没料到他会提这,刹那间, 她羞得连脚趾头都红了。
可她确实给了,他也拿了。
而她知道,他会再提,就是因为在乎。
所以,即便再羞,她仍张嘴告诉他。
“因为,我识得的周庆,同旁人说的不一样。”
身后的男人沉默着,半晌,才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以为他在酒楼里听到了,那时他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
“温子意。”她哑声重复这名。
“不是这一个,”他又低下了头来,在她耳畔问:“告诉我,你的名字,真正的那一个。”
“温……”她心一颤,粉唇半张,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吐出了真实的闺名:“温柔……”
“柔软的柔?”他再问。
“嗯……”她哑声应着。
“温柔。”他张嘴重复。
听到自个儿的名从他嘴里吐出来,不知怎,让心口莫名有点儿发软。
“嗯。”她脸红心跳的点点头。
像是满意了,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载着她,缓缓继续前行。
带着寒气的风儿,吹啊吹的,她却只感觉到身后男人温暖的存在。
这真是不应该,可早在她穿上男装,踏出家门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把所有世俗的规矩抛在脑后。
就像他说的,她人本就不该在这儿,不该出门做买卖。
没有什么规矩,是不能打破的。
他这么说,而她只觉得,像是得到了认同。
她打破了规矩,他没有责难她。
或许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曾活在人们定下的规矩之内。
这男人还经营着迎春阁呢。
若让翠姨知道她和他共骑一乘,怕不早昏了过去。
即便她已经二十有三,纵然她做出了那么多出格的事,翠姨还想着她能嫁入好人家,好似她还真的能够嫁人。
她曾想过,却再也不想了。
在她走出大门,开始做买卖之后,就更不想了。
买卖成交的感觉很好,自己攒银子更让她觉得心里踏实。
情况若顺利,不出三年,说不得她就能买下一小宅,再也不用看大宅里那女人脸色,不用伸手同人要钱。
她可以养得活自己,养得活翠姨和云香,养得起丘叔和陆义。
人都说他不好,可她知他是好的。
坐在这高大的骏马上,让他载上这一程,更让她确定这件事。
在她上马时,他甚至警告了她,不让她跨坐,而今他让马儿走得这么慢,也是为了不让她有那意外发生。
她是个姑娘,将来还得嫁人。
即便她在他警告之后,依然跨着坐,他却让马儿慢慢走。
那是他不曾说出口的体贴。
虽然说了那句话,虽然知道她坏了规矩,做了出格的事,他依然没有瞧轻她,依然对她有着该有的尊重。
马儿慢慢的走着,但走着走着,她还是瞅着了那条小路,看见了自家的驴车。
这几里路,方才她走来很长,现在却觉得有些太短了。
远远的,她就瞧见,他那随从已经用他的马,协助陆义和那头老驴,将驴车拉出了泥坑。
看见她和他一起坐在马上,陆义瞪大了眼,拧起了眉,有那么瞬间,她真怕他又要多嘴,幸好他这回识相的如以往那般闭着嘴,啥都没说,只在两人到了驴车前时,垂下眼眉,低头照顾那头老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她知陆义关心她,上回才会多事开口。
可身为仆佣,他很清楚何时该说话,何时不该说,特别是他本来就不爱多嘴多舌。
胯下的马儿,在身后男人的操纵下,在驴车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
她本想着试图自己下马,可这骏马十分高大,而坐在后方的男人,先行下了马,然后朝她伸出手来。
她抬手倾身试着握住他的手,谁知他却忽略了她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下了马。
温柔吃了一惊,小嘴微张,抽了口气,一张脸儿,蓦然再次羞红。
他动作很慢,很温柔。
她双脚落地了,可他双手仍在她腰上,多停了那么一会儿。
那双大手的热度,透过衣衫熨烫着她的肌肤,教一颗心跳得飞快。
忍着羞,她抬眼瞅他,只见他低垂着那双深邃的黑眸,看着她。
然后,他抬手,拇指抚过她的脸,抹去了她脸上的泥。
因为如此,她才记起脸上还有泥。
一时间,脸更红。
在他眼中,她一定很可笑。
不知怎,忽然在意起自己的模样来,她匆匆抬手想擦脸,却又觉得太刻意,半途改为双手抱拳。
“谢周公子……”
她说着,却因为两人依然靠得太近,显得姿势特别奇怪,忙退了一步,躬身低垂着脑袋,这才满脸通红的再次道谢:“仗义相助。”
这话,让他又嗤笑了一声。
她低垂着眼,却又看见他垂挂在腰间的腰子锁和平安符,一时又羞,不敢再看,只能匆匆抬眼直起身子。
可她下了马了,道了谢了,眼前的男人依然没走开,就这么杵着,她也不好就这么转身走开,可她既不敢再抬眼看他,也不敢再垂眼瞧那银与红,只能目不斜视的盯着他的衣襟,客气开口道。
“改日周公子若有空,还请让在下宴请您一回。”
“好。”
“咦?”
她邀他,原只是客气话,还以为他会回绝,没想到他却一口答应了下来。
闻言,她一楞,错愕朝他瞧去。
“端午那日我有空,就午时,在香满楼吧。”
“啊?”她傻眼。
“不方便?”他挑眉。
“呃……”她傻看着他,红着脸,只能道:“不……没有不方便。”
“记得把你的荷包带上。”
话落,他翻身上了马,看了她一眼,又瞟了那站在老驴身旁照顾那头动物的陆义一眼,然后一抖缰绳,策马离开了。
他的随从飞快跟了上去,两人双骑如风一般,一眨眼就消失在眼前。
她傻站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当她回身朝驴车走去时,陆义瞅了她一眼。
“我知道,我不该邀约他,但人家帮了咱们,请吃个饭、回个礼,也是应该的。”
陆义没有吭声,只是确定缰绳仍稳稳的绑好,没有松月兑,这才模模老驴的背,然后转身上了驴车,临上车前,他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从车后爬上驴车的自家主子。
“他开了迎春阁。”
她一怔,抬头看来,然后开口。
“我知道。”
“这爷不是一般商家。”
“我知道。”她眼也不眨的再回:“只是应酬饭,又是大白天的,不会有事的。”
陆义拧眉瞅着她,厚唇微张,又闭起,他没再多说,只点点头,爬上了车,坐在前座上,轻抖缰绳,驱策老驴往前走。
坐在后车厢里,温柔脸微红,她悄悄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
车马辘辘往前,她掏出手绢抹去脸上干掉的脏污,对陆义的警告没有多想,她只开始担心自己端午那日,会凑不出足够的银两请那男人吃饭。
香满楼建在水畔,风景秀丽,大厨还是从京里聘来的,在那儿吃上一餐,可不便宜。
她只希望到时他不会心血来潮点上七八个大菜,吃得她血本无归才好。
端午。
晴空万里,偶有白云飘过。
香满楼位在城外石湖畔,楼高三层,可以看得很远,在端午时,湖上还有龙舟竞赛,热闹得紧,岸上通常早挤满了人,视野较好的香满楼,一到了端午,更是一位难求。
当她正烦恼该怎么订下位子时,他那位如影随形的随从却在她上街做生意时,找到了她,告知已订好了位。
她厚着脸皮,也只能张嘴道谢。
那随从,叫墨离,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无论周庆去哪,她几乎都能看见他沉默的跟在他身后,就像道影子一般。
她看见墨离,总也会和他颔首点个头,算是招呼。
到了端午,她好说歹说,几乎说破了嘴皮子,才说服了翠姨,让翠姨和云香,同她一起穿了男装,一起到香满楼凑热闹,看人划龙舟。
自从出门做买卖之后,她长足了见识,胆子也大了,上回在运河边看了热闹,那繁华、那绚丽,那种说不出的璀璨风华,是她一辈子也没见过的,总也想让翠姨和云香有机会也感受一下。
没道理男人什么都可以做,女人却样样不成。
虽然说,女眷也可以在搭起的棚子里看戏、看龙舟,但处处都被遮挡,真要看也瞧不着太多什么。
翠姨本是不愿的,可最后仍是被她说动了。
反正是要请客,位子虽是给他订了,她这请客钱还是得出的,她看得出来陆义的担忧,算盘一打,牙一咬,干脆让大伙儿一块上香满楼吃饭。
她本也想叫丘叔一起,但他老人家说他热闹看多了,宁愿在家看家,她也就不勉强了。
到了香满楼,陆义倒是不愿上楼了,说他要顾车。
她没和他争辩,这人倔起来,有时就和头牛似的。
于是,她只同穿了男装的翠姨与云香一起上了楼,温柔原以为他订了二楼的位子,谁知店小二却一路领着她们上了三楼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