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察觉卓蔺风并不好过,但欧阳杞可是一清二楚。
他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人物,可如今他的气息紊乱,失去修炼者的心定,他一夜快驰,往返京城与庄子,发泄满月复出不了口的怨气,他夜夜在庄子里练剑,剑气所至,树倒,只是树都快倒光了,也解决不了他的自恨。
这样的卓蔺风令人担心,彷佛一座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消息传来,狐王的人马即将进京。
这代表两件事,其一,宋旭知道敏敏的存在了,他不会放任敏敏助淳溪顺利度劫,敏敏安全堪虑,其二,事情已经传到狐王跟前,敏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择,嫁给淳溪,势在必行。
多方压力压着卓蔺风,他既要摆平自己的忿恨不甘,还得处理宋旭和狐王,他几乎要喘不过气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得应付敏敏的胡闹。
身为几百年朋友的欧阳杞再也看不下去了,怒气勃发,他偏激地把过错全都算到敏敏身上,她不要出现就好,没有她,卓蔺风不会开启情识,不会出现侄叔相争,王府也会像过去那样平静安宁。
可她就是出现了,还处处为难卓蔺风,她不体贴、不懂得为人着想,这么自私的女人,招人恨!
欧阳杞无法砍了她,只能时不时剌她几句,偏偏这小丫头有本事,来个相应不理,到最后气得炸毛的还是只有他自己。
“人到哪里了?”卓蔺风一面处理朝堂公文,一面问。
他揽下不少差事,说好听是为皇上分忧,事实上,他是要用繁琐的公事来逃避,他不能多想,想得多了,心就会剧烈疼痛,就会矛盾,就会想着另一种可能。
可是并没有另一种可能,他的人试探过狐王,狐王话说得狠绝——
不想嫁给淳溪?那就让她魂飞魄散。
不是死亡,而是魂飞魄散,卓蔺风毫不怀疑狐王有这等功力。
敏敏逃不了,他也一样逃不了,他们注定再次擦身而过,而且这一回,他再也等不到她的下一世,因为身为狐后,她会和狐王一样长寿,而他会比她早死,他的记忆、他的爱情,在他消亡那日,随风蒸散。
他和敏敏终究有缘无分。
“到义昌了。”欧阳杞回道。
“能把人拖住吗?”
“干么拖住,就让他们把事实摊在章若敏眼前,让她确确切切知道,那是命运,就算她再闹也逃不掉的命运!”
那些人的手段够狠,章若敏敢说一句不要,他敢肯定,狐王会立即出现,到时,她怎么凄惨怎么死。
“不许这样对她,那不是她的错。”卓蔺风愤怒扬眉,语带恐吓。
“所以呢,是你的错?我没见过比她更可恶的女人,只会自怨自艾,她怎么就看不见你比她更辛苦?这是你要的吗?你乐意的吗?不是啊,那是天命,谁都挡不了的天命!有本事她去跟老天爷闹,她闹你做什么?”
“是我把她牵扯进来的。”如果不要找到她,如果不要爱上她,如果不要将她带回王府,那么避开这世,下个轮回……他们会圆满的,对吧?
是他插手她的人生,逆改她的命运,逼着她走向未来。
“你以为狐族就你一个能人?不是你找到她,也会是别人找到,这就是她的命。”欧阳杞说得斩钉截铁。
卓蔺风苦苦一笑,他没说错,狐族的能人很多,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厉害。
“看在我的面子上,待她好一点,那些人能拖延便拖延些时日,教她再快意几天。”
“她快意了,你呢?”
卓蔺风微微一笑。“她快意了,我便也快意。”
多没出息的话,怎么会从卓蔺风嘴里说出来?他可是人界的英雄,狐界的传奇,这样的人物怎能栽在区区一个小女人手上?
他快气死了!用力踹开大门,欧阳杞往外走,孙先生迎面走过来。
见他表情不豫,孙先生问:“欧阳公子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里?去拖住别人的行程!”他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话,随即往外跑。
欧阳杞的声音传进卓蔺风耳里,他微微扯动唇角,在紧要关头,欧阳杞总是站在他这边,突地一个恍神,他又想起也总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小米。
没办法对卓淳溪发火,敏敏卯足了劲和卓蔺风对杠。
她同他说话夹枪带棒,他把好东西成箱成柜地往喜春院送,她一句“看不上眼”,就让人往院外丢;一顿饭原本吃得好好的,见着他的脸,她碗一推,一句“不饿”,转头就走。
她毫不客气地让他没面子,可是卓蔺风一点也不介意,天天拿热脸去贴她的冷**,一再上门,好言好语地哄着,像在赎罪。
他是该赎罪,用不当手段逼婚,他不比皇上高明到哪里去。
这天,卓蔺风又带着一个匣子来到喜春院,站在门外时,他先深吸几口气,才能勉强把笑容挂上,可是一进到屋子,他的笑容转为热烈。
因为他必须先说服自己,他很乐意敏敏嫁给卓淳溪,那么他才能说服她,嫁给卓淳溪是她不会后悔的决定。
卓蔺风进屋的时候,敏敏正在作画,一幅《春雨海棠图》接近完成,可一抬头看见他,她猛地用力挥两下,大大的叉叉横在图画中央。
服侍的落春“唉呀”一声,“我的好姑娘,这画……”
落春还没说完,敏敏铁青了脸色,将图纸给揉掉,示威似的侧眼睨着他。
“不知王爷驾到,有失远迎,礼数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她这样嘲讽的态度,不是第一回,卓蔺风耐心受着。
他知道敏敏那口气憋着,总得让她吐干净,否则早晚要憋出病来,他不忍她生病,宁可自己受气。
他没忘记她坠谷前的神情,不是恐慌惊惧,而是带着毅然决然的坚定。
被皇上所迫,她找到机会就要逃,即便迎接她的是死亡也不畏惧,他就怕要是自己也把她给逼急了,她会同样不顾一切。
所以,尽情发泄吧,他受着。
卓蔺风把匣子放在桌前,打开,里面是一迭银票。
不是他俗气,而是已经送到不知道该送什么,她才不会丢出窗外。
“敏敏,要不要出去逛逛?听说开了不少家新店铺,有喜欢的就买。”
她想继续任性,想把银票往外撒,可是……逛逛?她挣扎了,如果任性耍赖,无法让他改变心意,那么逃跑会不会是另一种选项?
正在犹豫时,打扮得精神奕奕的卓淳溪从外头进来,后面还跟着欧阳杞和上官麟。
“妹妹准备好没?咱们快点出门,要不然漂亮的面人儿会被挑光,咱们只能选剩下的了。”卓淳溪没问她有没有出门的意愿,直觉认定她非去不可。
敏敏低头保持沉默,她越想和卓淳溪保持距离,他越向她靠近,她觉得窒息,却无法拒绝他的好意。
可这样是不对的,收下善意,很可能导致他的误解,她不想伤害他,就得狠下心。上官麟和卓蔺风对视一眼后走上前,对敏敏说:“姑娘别担心,戴上我亲制的人皮面具,没人能认得出你。”
“认出来又如何?顶多被抓回宫里,反正都是身不由己,有差吗?”
上官麟一愣,答不出话。
卓蔺风受得住,欧阳杞可受不了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为了讨好她,让她出府散心,卓蔺风不知做了多少安排,她那条小命有多少人在暗中觊觎,没想到她不领情,还说出这种话。
“嫔妃和狐后能比吗?卓蔺譲和卓淳溪能比?你的脑袋要不要割下来洗一洗,免得拎不清。”
她抓起银票用力往欧阳杞身上砸去,泄恨似的对他拳打脚踢。
要不是卓蔺风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欧阳杞早就送她一个大耳刮子,这个不要命的女人,她可知道他是什么身分?
敏敏一面打,一面喊道:“谁规定我只有两种选择?谁说不当嫔妃只能当狐后,我就喜欢当贩夫小卒不行?我就乐意当村姑民妇不行?”
卓淳溪没见过这么粗暴的敏敏,吓得躲到上官麟身后。
欧阳杞抓住敏敏的拳头,狠狠甩开。“好啊,你有本事,自己走出去当贩夫小卒、村姑民妇,来人,把隐卫全撤回来,如果你有本事在外面活过三天,我的头剁下来给你当球踢!”
她紧咬着唇,不当狐后就会死?好啊,她试试。
敏敏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但经过卓蔺风身边时,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离开。
“欧阳,够了!”
敏敏低头,视线落在抓住自己的大手上,也落在手腕的链子上。
那是他送的,金线编织,穿上珠子,珠子不似玉、不似宝石,深蓝色的。
她硬抽回自己的手,褪下手炼,往卓蔺风身上丢。
见状,欧阳杞被卓蔺风压下的怒气再度升扬,不识好歹的臭丫头,他觊觎这条手炼多久了,卓蔺风连看都不让看,没想到她居然视如敝屣。
卓蔺风抓起手炼,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可以忍,他独独不允许她糟蹋自己。
坠下山谷,她伤的不仅仅是两条腿,五腑六脏都受到极大的震荡,几个月下来,有药石调养、元珠相辅,她的身子仍未见大好,况且待天劫日来临,不知道还得吃多大的苦头,珠炼怎能取下?
他抓住她的手,一个旋转,强行将她控制在怀中,硬把珠炼重新戴回去。
欧阳杞双手横胸,冷声道:“干么勉强啊,人家又不领情,由着她呗,反正她有个好歹,也不能算到谁头上。”
敏敏问:“什么意思?”
上官麟瞪欧阳杞一眼,和个小泵娘也能计较?接着他走到敏敏身边,好言解释,“这手炼是极为难得之物,有强身健体之效,若你被人下毒,毒素从皮肤散发出来,这珠子会变色,大夫尚未诊断,珠子会先一步提醒。”
更重要的一点上官麟没提,这手炼是卓蔺风的信物,一旦戴上,那些魑魅魍魉有多远躲多远,没人敢上前招惹。
卓淳溪见她稍微冷静下来了,比较没那么害怕,便也跟着说道:“妹妹不喜欢喝药,戴着它就能少喝了。”
敏敏淡淡地看了卓蔺风一眼,又是施恩?他这是打算让她欠个钵满盆溢,只能以身相许?“拿走,我不需要。”
卓蔺风还未接口,欧阳杞便走到敏敏身前,勾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没告诉她,对吧?”
“还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她骄傲地与欧阳杞对视。
“身子不够好,熬不过天劫,身子不够好,也熬不过洞房花烛夜,淳溪初尝云雨,不懂运功节制,他会尽情在你身上汲取精气,运气好的话,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运气不好的话,你将终生病弱,躺在床上度过余生。可以不要戴啊,想想你当了狐后,却要死不活地在床上拖完下半辈子,这样的生活可够精彩的咧!”欧阳杞用上激将法。
原来还有这一桩?她的人生怎地如此悲哀,让人算计再算计。
她推开欧阳杞、推开卓蔺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需要独处,需要好好想想。
敏敏不知道自己在山洞里待了多久,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她抚着手臂,微微颤栗。
一声叹息,皂色靴子立在眼前。
卓蔺风低头,看着蜷缩成团的她。
很伤心吧?欧阳杞说出来的话是那样真实而伤人,她的委屈让他深感罪恶。
他坐到她身边,轻抚她的头发,低声说:“对不起。”
一声对不起,让她的委屈决堤,她握紧拳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怒吼道:“卓蔺风,你很坏,你利用我的别无选择,让我只能选择你的决定。你知道我心苦,撒一点点糖就能让我趋之若鹜,这样你很得意吗?知不知道我真讨厌你自以为是的怜悯,讨厌你自以为是的决定,我讨厌你!”
“对不起……”
“说对不起,是想让我好过,还是让你自己好过?”她横眉竖目。
他把她的身子扳向自己。“仔细听好了,这是我的承诺。狐族专情,成亲后,淳溪绝不会三妻四妾,你不必在意欧阳的话,我发誓不会有他说的那种情况发生,你不会死,不会终生在病床上度过,你会活得有滋有味,我保证你一世富贵、锦衣玉食,保你一生舒心惬意、尊荣康泰。”
敏敏定定地望着他,多好的条件啊,不点头的是傻子,可是她无法逆心,说不出口“我愿意、我乐意”这样的谎言。
他要把她推出去啊,他不要她、不喜欢她啊,他的承诺让她好难过,她不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她想象爹娘那样,一个回眸、一个笑靥,便觉得人生值得,他们的幸福短暂却隽永,她不需要千年的寿命,她只想在短短的数十年,与相爱的人相守。
卓蔺风看着她止不住的泪水,心疼得厉害。“别哭,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你,绝不让你后悔这个决定。”
他的无奈中有着无数宠溺,像是在勾引着她蠢蠢欲动的贪欲。
“怎么越说哭得越厉害?”他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将她揽进怀里。
“你真的什么都能满足我吗?”她可怜兮兮地抬眼望着他。
“对,什么都能。”
他的声音太温柔,害得她的决堤。“我不想嫁给淳哥哥,我想嫁给你。”
此话一出,气氛顿时转为凝重。
他被她的话打得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只能猛然起身。
她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是你要我讲的。”
“敏敏。”他低唤。
深怕勇气被他一巴掌拍掉,她赶紧抢白道:“我爱你,我只想嫁给你。”
她的这句话,却把卓兰风的纵容给拍死了,他沉下脸,冷冽了表情,淡淡回道:“不可以。”接着甩开她的手。
她用力跪起,用力握住他的手。
他再甩开、她再握住,他再甩开、她再握住……他俯身看她,不带任何表情,她却晓得他在生气。
他压低声音恐吓道:“想清楚再做决定,如果不想嫁给淳溪,明日随我进宫。”
他不敢在她身上冒险,与其魂飞魄散,不如进宫,失去这辈子,他还可以等待她的下一世。
她愣住了,望着他,心凝结成冰。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嫁。”
她沉默,因为不知道怎么响应。
撇撇嘴,卓蔺风寒声道:“既然做出决定,就安心待嫁。”说完,他再次甩开了她的手,大步离去。
敏敏呆愣在原地,突然间觉得心好像被掏空了,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敏敏病了,身子烧得厉害,一天之中有大多时候都在睡。
“姑娘醒了?快喝药。”落秋见她醒了,喜得笑成弥勒佛。
敏敏摇头,拉起棉被把自己埋进去,她不想听到外头的声音。
不多久,传来的是卓淳溪的声音——
“妹妹乖,快起来喝药。”
敏敏不愿意面对,对他发脾气是罪恶,不对他发脾气是委屈,而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得面对他一辈子。
卓淳溪坐在床边,不肯离去,他轻轻拍着她的被子。
“妹妹生我的气对不?是我不好,妹妹生一下下气就好,不要生气太久,好不好?欧阳叔叔说生气伤身,妹妹病了,我会担心……妹妹不喜欢喝药就别喝,我也不爱,要不,我让欧阳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昨儿个欧阳叔叔带我上街,我看见一面镜子,那镜子可好啦,照得好清楚,我心里想啊,妹妹肯定喜欢,就让欧阳叔叔掏钱,欧阳叔叔不开心,他说,我这样喜欢妹妹,要是有一天妹妹硬要离开我,我会心碎。我不懂妹妹为什么要离开,你不喜欢我哪里,我都改了行不行?你别讨厌我……”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她心痛。
她很想自私,很想大声吼回去:你喜欢我,我便得喜欢你?这是谁定下的规矩?你只想着自己的伤心,有没有想过我的痛心?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无法伤害他纯净无瑕的心灵。
欧阳杞也来了,他靠在墙边,冷言冷语,“做出这副可怜样儿给谁看?你这是在委屈自己,还是在委屈淳溪?不过是仗恃着淳溪喜欢你,便为所欲为,逼着我们投鼠忌器。
“章若敏,你给我听清楚,这世间没人欠你,想得到便得付出,眼前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生活,是淳溪赐给你的,没有他,你该在哪儿、就在哪儿。可怜委屈都是你自找的,没人会像淳溪那样哄你,你就算不懂感激,也别搞得好像全天下人都欠你。
“我不管蔺风给你什么承诺,我还是老话,我不乐意淳溪娶你,但你既然选择留下,该做的事,一件都别想躲掉,就算会死于非命,你都给我好好受着,那是你用眼前的好日子换来的。”
话说得难听,却句句都是真理,敏敏在棉被里,死命咬着唇,咬出满口血腥。
是,没人欠她、负她,喜欢卓蔺风是她的事,谁规定卓蔺风也得喜欢自己?
她贪心不足,她得寸进尺,她利用卓蔺风对淳哥哥的爱来逼迫他,她是个最糟糕的女子,她凭什么委屈伤心?
猛地拉开棉被,她坐起身,视线对上欧阳杞。
欧阳杞很清楚,她已经被逼到底,再也无法反抗。
微哂,她轻声说道:“受教了。”
下床,她强忍住晕眩,摇摇晃晃地走到桌边,端起已经冷掉的药汤,仰头喝下,苦味滑入咽喉,在胃中翻搅。
她不允许自己呕吐,抓起茶壶,就着壶口,咕噜咕噜把满壶茶水吞下肚。
她企图用茶水冲掉委屈,有多少冲多少。
她再也不哭了,因为欧阳杞让她明白,她没有权利要求什么。
“想清楚,就别再装死装活,那不会改变状况。”
她点点头,该怎样就怎样,若走不出蜀王府,若无法独立自主,就甭提掌控人生。
一阵恶寒从脑门钻入,她僵硬转身,僵硬地往床边走去。她是真的想清楚了,再清楚不过……
只是走两步,眼前便一片黑,瞬间失去了知觉。
见她身子瘫软,欧阳杞暗骂一声“麻烦”,随即抢在她摔跌地面之前将人拎起,抱放到床上,接着扬声道:“落春,进来伺候。”
接下来的日子,吃饭、喝药,敏敏乖到让人无法挑剔,只是合作的她,不再鲜明活泼,她还是会对卓淳溪笑,但笑容很勉强,她还是会念话本给卓淳溪听,却无法专心,跳了行也不自觉,她还是会陪卓淳溪玩,但不再快乐,只觉得疲惫。
她时不时流露的落寞与抱歉,让人看了都心酸。
卓蔺风清楚她所有状况,但坚持不出现在她眼前,因为敏敏的直白让他惊讶,更让他手足无措。
月亮西落,天空翻起一抹鱼肚白,厨房的下人开始一天劳碌,炊烟袅袅。
停春园里,晒完月光的卓蔺风从躺椅上坐起,不经意瞥见树梢结霜,这两天要下雪了吧?没有雪的冬天不像冬天。
昨天卓淳溪问:什么时候才会下雪?
欧阳杞说:下雪有什么好的,冷飕飕的,哪儿都去不了。
卓淳溪说:我要给妹妹堆雪人。
卓淳溪那么喜欢敏敏,他身为叔叔,能做、该做的,是祝福不是拦阻。
就算祝福是把刀子,凌虐着他的心,他也必须这么做,因为他什么都不求,只求敏敏一世安康。
起身,他往喜春院走去,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两个小丫鬟在吵架。
“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否则我要跟落冬姊姊告状。”
“我要讲几次啊,我没拿你的衣服。”
“不然衣服会自己长脚跑掉吗?”
“就算真有人偷,难道一定是我?”
“除了你还会是谁?喜春院里只有我们两个二等丫鬟,难不成落春姊姊她们会看上二等丫鬟的衣服?”
蜀王府的服饰有定制,不同院子的丫鬟穿不同颜色的衣服,而款式布料则代表她们是一等、二等、三等还是粗使丫鬟或仆妇,因此只消看一眼服饰,职位归属清清楚楚。
“说不定是三等丫头偷的。”
“不可能,她们都待在后院,何况你上回就说我那件衣服的针脚比你的好,你肯定是嫉妒。”
被莫名栽赃的丫鬟气到不行。“算了,我不跟你吵,你去告吧,没有证据,落冬姊姊不会相信你的。”丢下话,她头也不回地往另一边走去。
气得指控人的丫鬟猛跺脚。
卓蔺风思索片刻,继续往喜春院走去。
今天守夜的是落冬,自从上回敏敏失踪,几个落自动自发排值守夜。
天冷,姑娘进入冬眠期,睡眠时间长到惊人,搞不懂的,会误以为她们是人类,姑娘才是狐族。
她常睡到午后才起床用膳,陪淳少爷一个时辰后,吃过饭,又进入下一段休眠期。
而这些天,王爷常在夜里或天亮未明之际过来看看姑娘。
卓蔺风在门口对落冬低声交代几句,落冬接下命令,退到一侧,他举步往屋里走。
敏敏睡得不安稳,眉心蹙紧,额头冒出豆大汗水,口中发出呓语。
又作恶梦了?最近她不时发烧、不时晕眩,他为她把脉,是肝气郁结,吃过几帖疏肝理气的药,始终不见成效。
欧阳杞曾冷冷地说:她就是在折腾自己,好让淳溪难受,逼你让步。
可是卓蔺风知道,欧阳杞错了,她折腾自己,却无心让淳溪难受,因为她会伤害任何人,却不会伤害淳溪,她也无意逼迫他让步,因为她清楚他说一不二,他不会让步,只会逼她让步。
恰似她不愿意让,却不得不让,所以伤心,所以郁结难消。
他用衣袖抹去她额上的汗水,遇水结霜的天气,她却流出一身冷汗,让他好心疼。
就在此刻,敏敏猛地清醒,她弹身坐起,张大眼睛四下张望,在确定眼前的男人是卓蔺风时,她扑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脖子。
她喘息不定,汗水濡湿了衣裳,整个人冻得像根冰柱子,圈在他颈间的手臂僵硬冰冷,微温泪水沿着他颈侧往下流。
她在压抑,却抑不住啜泣。
“怎么了?”
她想说话,却语不成句,她企图控制恐惧,但恐惧控却制住她的肢体。
不久,他贴在她背部的掌心传来温热气息,一点一点钻进她的身子里,与恐惧相抗衡,慢慢地,她狂跳的心脏缓下速度,呼吸逐渐稳定。
见她平静下来,卓蔺风再问一次,“怎么了?”
“作恶梦。”她闭起眼睛,贪婪却又偷偷模模地汲取他的体温,渴求一丝宠溺。
“作什么恶梦?”
“梦见雷不断打下来,我被打成焦炭。”强烈的疼痛还在体内奔窜,吞噬着她的知觉,彷佛黑幕罩下,她将被分割成千万片。抬起头,她问:“那就是天劫吗?我一定会死掉的,对吧?”
“不会,有我在。”他口气凝重。
“可是我看见自己死了,看见自己变成一具焦尸,看见灵魂从身体抽出,看见……”看见他抱着她,悔不当初……叹气,她推开他。“没关系的,死了我就可以去找爹娘。”
卓蔺风捧起她的脸,嗓音带着压抑的狂怒,“你没把我的话听进去,我说过,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她茫然点头,又茫然摇头。“可是你不在啊,你生气了,你不理我、不见我,你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你,不要胡思乱想。”
抹去泪水,敏敏哀求地道:“我不闹了,我不嫁给你了,你别不理我好吗?”
他的心很硬,可她几句服软的话,教他心酸。“我没有不理你。”
“你整整十二天没有出现了。”她每天计算,越算心越疼。
谁说的?他每一晚都来,只是她不知晓。
“以后不会了。”他承诺。
是不是只要她不再纠缠、不再胡闹,他们就能回到没有隔阂的过去?也好,就维持这样的关系,直到她离去……
“多告诉我一点狐族的事吧。”
她想要了解狐族?她不再反弹这门亲事?这是好事,可这样的好事却让他心痛难当。
“想知道什么?”
“怎样的狐狸才能活两千岁?”
“修炼成功、运气好的,多数平民在未修炼出人形时就惨遭杀害,即使是贵族,也有一半躲不开天劫。”
“天劫都需要阳年阳月阳日阳时的人来帮忙度劫吗?”
“没,这时辰出生的人相当稀少,百年难得一见,遇见你是淳溪的幸运。”
“修炼的目的是什么?”
“长命千岁、化为人形、位列仙班,每人追求的目标不同。”
“长命千岁有什么好?”世间百年,都觉得冗长,活到千岁,岂不寂寞?
“人类寿命短,学习往往中断,活得够久可以不断学习,提升知识技能。”
“比方?”
“比方医术、武功、治国。”
所以困扰皇上的大事,在他手里只是小菜一碟,这么厉害的人啊,她有什么本事同他对垒?“你在狐族中是什么身分?”
“我父亲是狐王的手足,父亲过世后,我接下他的爵位,不管人界或狐族,我都是王爷。”
“你父亲不喜欢你,怎会挑选你接位?”
“我不是被他挑选的,是强者为王,我赢、我接位!”
“狐族也有夺嫡之争?”
“有,但我们不用阴私手段残害兄弟姊妹,我父亲有八个子女,其中有六个死于物竞天择、死于天劫、死于修炼,到最后能成为对手的是一一哥,一场法力对决,决定由我继位。”
“若淳哥哥要与宋旭竞争帝位,也要透过一场斗法?”
“对。”
“你们这些幕僚不能助他一臂之力?”
“我们助他修炼,助他学习,助他平安,却不会在两人竞争中横插一脚,而且我们不叫幕僚,叫做追随者。”
“你们怎么决定谁值得追随?”
“狐族以血统划分,从淳溪出生的那一刻起,他的级别已经在那里。”
“若他的能力不足以领导狐族呢?”
“上天自会将他淘汰。”
“有追随者相助,老天怎能轻易将他淘汰?”
“记不记得种香?”
“嗯。”
“狐族以血统划分,若不合格,孩子就会失去母族庇佑,身上的香气将渐渐淡去,我们再有本事,也无法改变,而这些年来,淳溪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这足以证明,他正用稳健的脚步朝王位前进,才会因此引出宋旭的压力。
“香气消失,你们不能为他重新种上吗?”
“种香是狐族身为父母的权利,别人无法取代。”
“可我身上的香……”
“那不同,你是人类。”
敏敏明白了,她于他而言,是非我族类。
“淳哥哥寿命长,我寿命短,结为夫妇是好事吗?”
“狐族奉行一夫一妻,但一方死亡,另一方自会寻找新伴侣,只不过成为狐后,寿命将与狐王同齐。”
“你有过几个伴侣?”
“没有。”
“为什么?”
“我出生便带有残疾,光是存活就很艰难,谁愿意与我为伴?直到最近几百年,我才能行走自如。”
“几百年过去,你身处高位,难道没有女子喜欢你?”
“能同甘不能共难的女子,要来何用?”
“从来没有女子愿与你共患难?”
话说到这里,卓蔺风薄唇微掀,淡淡的笑意让他的双目闪亮晶莹。“曾经有过一个。”
“她是谁?”
望着她的眉眼,看着她小巧微俏的红唇。那年,她也总是用这样的表情对着自己。
“我出生后,父亲不喜欢我,不愿为我种香,但母妃不舍,亲自为我种香,某次两人吵得太过,父亲心狠,趁母亲不注意,命人将我丢弃。我被人类的农夫捡回家,他与妻子多年无孕,带我回去后不久,妻子竟然怀孕了,单纯良善的夫妻认为是我带来幸运,视我如亲子,待我分外宽和。
“十月后,他们生下一名女婴,名唤小米,她的眼睛很大,笑容很甜,我最喜欢抱着她坐在门前晒太阳。小米是我的妹妹,她衷心信任我,即使十八岁以前、未历天劫的我,和现在的淳溪一样傻气,她也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赞成我说的每句话。
“她六岁那年,家乡遭瘟疫,爹娘相继死去,她背着行动不便的我逃离,从那之后我们兄妹俩相依为命。我傻得厉害又不便于行,她却从没想过把我这个负累抛下,她有一口馒头,绝不会饿着我,她是妹妹,却拿我当弟弟照顾。”
他眉眼间的温柔,让敏敏评然心动。“后来呢?”
“没有人告诉我我是狐狸,但天性让我晓得自己将面临危机,我害怕连累小米,便独自离家,找个山洞躲起来,那次的天劫,我差点儿没熬过去。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养好身子,也是在那一年,我遇见洁儿,知道自己的身世。”
“后来呢?”
“再次返回家中,小米……”
“她怎么了?”敏敏心急地追问。
“我失踪,她心急,村里一个好心男子,愿意上天下海陪着她到处找哥哥,只是始终没有我的消息,小米绝望了,后来她与那名男子成亲,邻居告诉我,小米始终没有怀上孩子,公婆逼着她的丈夫再娶,最终她抑郁而亡。”
他庆幸的是,他喜欢小米、亲吻小米,却也因此无意间在她身上种香,让他历经几百年还能再找到她。
敏敏不胜欷吁,感情这回事啊,从来都不容易。“灵魂轮回,你在世间这么久,没再遇见她吗?”
卓蔺风笑而不答。在几百年后,在他有足够的能力守护她之后,他遇见了她,可是最终他还是护不住她,他们俩是情深缘浅,还是命中注定,也许只有老天知道答案。
见他不语,她有些尴尬地道:“我在想什么呢,灵魂轮回、模样变换,你怎能认出她?”
“不,认得出来的。”他反驳。
“怎么认?”
“我为她种过香,虽然很淡,但那香气会附在她的灵魂里。”
“假若再度遇上,你会娶她吗?”
会的,他会娶她、会圆满那份遗憾,这个答案已经埋在心底数百年。
可惜天不从人愿,他无法与命运相争,前世的小米与他无缘,而今生的敏敏……他们终将错过。
他没有回答,她微微失望,或许世间本就没有永恒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