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豪花园,不但名字响亮有气势,就连入口的树也比别人家的高许多。
这是一个半山别墅区,虽然是二十几年前的楼盘,可是地中海式的设计与富有前瞻的小区规划,却并不显得过时。
加之在这里住的多是社会上的名门政要,楼价非但不见减值,就连二手楼也高出市价5%。
而怎么想,如此高档的地方都与平凡得乏善可陈的颜白茴无关。
不过,她还是忍痛叫了计程车,花了几乎一个小时的车程从公司来到了君豪花园的南入口。
走在疑似新铺砌的红砖拼花小路上,她目不斜视地低着头,默数着经过的别墅数字,直到第九间,驻足,从包包里迟疑地模出了一把钥匙,深呼吸,如回到自己的家里一般,推门进去。
眼前的庭院,一看便知是苏园的设计——本来苏园设计是所有庭院设计中获有最高评价的,然而硬套在这地中海式风格的宅院里,一切只显得格格不入。
她,沉思。
“小茴!”
这时,有人惊喜地低叫,循声望去,只见左侧不远处的花圃边,一名拄着拐杖脸带病容的贵妇人被赖在原地,而从贵妇人身边跑来的,是一名身材略见走型的中年女人。
那名中年女人,看着她是一脸掩不住的欣喜。
“妈。”
与她相比,小白实在是淡漠得可以,而她的冷淡,使得拄着拐杖过来的贵妇人不苟同地皱了皱眉心,看过来的目光更显不友善,“颜嫂,你就跟女儿下去吧,我自己回房便可。”
“啊,太太这……”
发现贵妇人的目光落在小白的身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再看身畔的小白,竟然一味地盯着人家的脸看。颜嫂连忙拉了拉小白的衣袖,嘟噜道:“还不赶快叫人,你这孩子,什么时候那么没礼貌的?”
小白回过神来,低下头,含糊地说了什么,但就连站在她身边的颜嫂也没有听个真切,正要着急,却听贵妇人不耐烦地开口——
“不必了,下去吧。”
那一句冷漠的话犹如命令,小白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待贵妇人被别的佣人扶了去,颜嫂正要开始说教,孰料却见颜父匆匆地赶来,不由分说地就把她带到了主楼的书房前。
“待会要礼貌点,你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哎……”
默默地听着颜父的唠叨,她一言不发地驻在那里,然后,被带到了这间别墅的主人面前。
是的,莫名其妙地被叫到这里,她父母工作的地方,正是因为父母的老板有事交代——或者该说,那人也是她的老板。
看着那弥勒佛般的家伙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待颜父毕恭毕敬地在后面带上门离开,她才沙哑地开口:“许总。”
“还以为你打算连招呼都省了。”笑容是弥勒佛般的慈祥,可那许总说的话却句句带刺,“怎样了,进公司快三年了吧?还习惯吧?听阿颜说,你很少回来,连电话都省了?父母把你养大……可不容易的啊。何况……”
她默然,咬唇。
“何况,你三年前的医疗费用,可不是说还就还得清楚的。”
深呼吸。
“许总,是有何吩咐?”
“我也不指望你学会礼貌了,怎么说,我都看着你长大的……”
还是模不着边际的开场白,小白再次深呼吸,不带任何感情也不带任何挑拨成分地开口:“许总,你找我有事?”
“没,听说你最近在公司里交了男朋友,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而已。”
说罢,没等小白反应过来,他拍了拍手掌。
书房的间隔门后一阵动静。
“喀!”门被打开,看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人一眼,小白面不改色地把目光调回许总的身上,“不必介绍了,这个是我认识的人,我,可以走了吗?”
“介绍还没开始呢!陈助理,你过来。”
“是的,Boss。”
陈落华听话地走到了许总的身后,微弯着腰,一副奴相,刺痛了小白的眼。
“陈助理,你们早就认识了?”
“是的,Boss。”
“该不会就是你口中的女朋友吧?”
许总笑呵呵着,突然伸手,指着旁边的书桌上的某处,陈落华见了,默契地走过去,把他所指的水晶相架取了来,但拈上手的一刹,他的目光微微一震。
这一切,都被书房里的另外两个人看在眼里。
许总那肥腻的唇弯出了深深的弧度,又指了指站在门前僵硬在那的小白,“给她看。”
“……是的,Boss。”
真的完全是卑躬屈膝的态度!
一个男人,这样的表现,实在是……
心里一阵百感交集。
石英灯下,光线是充足的,可他的脸看不真切,埋在一片阴霾之中,并且越想细看越觉得看不清楚。一咬牙,小白没等他把相框递来,就抢了过来,越过他来到了许总的面前把手里的相框一扔,“没事,我先走了。”
说罢,箭一般地夺门而出。
书房里,隐约传来了什么对话,她没有细听,出了大门,也没有跟颜父颜嫂打招呼,就直直地奔了出去。
把富丽堂皇的别墅,在身后越抛越远。
没有拦截计程车也没有跑到公交车站,她只是静静地,皱着眉,走在没有风的夏夜里。
脑海里,转来转去的老是那个水晶相框。
她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双手握拳,“啊”地大叫了一下,歇斯底里地,打破了夜的宁静,身后有人抽了一气,似乎被她所吓到。
不过,这抽气声倒是真把她给吓着了。
什么时候身后跟了人,她根本没有发现,连忙转过头去,没想到竟是陈落华,而在他的身后,是公司配给他的鲜红色跑车。
这下真被吓到了。
一向警惕的她竟然连引擎的声音都没有注意到?!
她咬唇,沉默,迁怒一般地瞪着他。
而他,看着她,也是一语不发,但眼里,却是满满的蹉跎与迟疑。
目测一下,跑车距离他们也有个三四十米的。
这么说来,他是已经下了车跟着她一两分钟了?为什么不走上来拉住她又或者唤停她?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
他啊,连声音都变得不确定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介绍我们认识?”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理他直往他的车走去,说实在的,走了多久了呢?她脚都快发麻了,既然有车,何必浪费脚力?而且,要详谈的话,这么炎热的天气还是待在有空调的地方比较好。
他倒是自动自觉地小跑步上前,给她开了车门。
掐指一算,从那次在餐厅遇到到现在,他们认识也不超过一个月,但之间的默契却要比人家认识数年的强,尤其是他,哪怕她只是一个眼神,他都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真的叫人感觉不可思议。
不过在他,此刻其实是完全看不透她的想法的。
或者,一直都是看不透的。
只知道她在公司里的表现平平,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脾气一般,没什么特点,也就是别人口里的那种可以被忽略的角色,可两人相处时,她偶然迷糊,偶然会脾气很烂,多数的时候,她会找东西发泄情绪,像是吃他带过去的西点时,会拿着塑料叉把精美的西点捣得一团糟,然后硬逼着他去吃,有时候看他带过去的出租盒带,本来正在大笑着,却突然拉了他的手臂就狠狠咬下去,完全不按章路出牌,还有,她甚至……
不管是什么,如何也没想到她居然是许总家管家的女儿。
那个,自从四年前出了交通意外,昏迷了整整大半年好不容易康复出院后就不顾家人反对搬了出去独住的……
与许总的女儿同岁甚至还一同长大的佣人的女儿。
许总的女儿……
沉默的车厢里,只听颜白茴突然清了清喉咙,他回过神来,在幽暗里看着她安静的侧脸。
“你似乎,很在意我居然认识……安逸言?”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或许是因为喉咙不舒服的关系。
他心里这般想着,沉默了一下,突然发动车子,“喉咙怎么了?我带你去喝凉茶。”
她没有反对,所以两人去了附近有名的凉茶店。
凉茶店里,人很少,老旧的吊扇在上头晃着,摇摇欲坠的样子,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唯一的店员是个头发掉色的少年,打着呵欠,招呼了他们就窝在角落里打瞌睡。
凉茶比想象中的要苦。
而彼此间的沉默,使得这份苦涩在嘴里发酵,变成了叫人恶心的甘甜。
不禁皱眉,她抬眼看他,发现他正出神地瞪着杯中的漆黑,他那杯凉茶,边沿干涸,像是完全没有被动过。
“咳……”
她开口欲言,不料却被自己的口水给呛道,一阵急咳。他见了,连忙回过神来帮她顺气,她的咳渐停,才要松一口气,却刚好见到她的目光飘过来,他连忙躲开。
但是,她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
可他,却反射地甩开了她的手。
又是一阵沉默。
她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见他疑惑地看过来,才道:“你说不出口的话,我代你说如何?”
回答小白的,是陈落华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惶与警惕。
“我们,就这样吧。”
说罢,小白站起来,一手抄起眼前的纸杯,把苦得发甜恶心的凉茶一口气吞了下去,“啪”地放下,迎着陈落华那失神的眼睛抿了抿唇,又笑了,“不过,起码也要送我回家吧?很晚了。”
他没有说什么,回过神来后只是径自往停泊在路边的跑车走去。
往两边飞驰而过的街灯,一明一暗的晃动里,那种光与影的交错,映得车厢里的脸格外的模糊。
终于,他还是开了口:“发生意外的时候,你们在一起。”
那语调,复杂得让她不想去细想到底是何种情绪。
“你说谁,安逸言?”
她半笑着,从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突然泛出的青筋看来,她的漫不经心已经惹恼了他。
“安逸言、安逸言……”
呢喃着同一个名字的同时,注意到他手背上的青筋越发地凸起。
但是,她还像是不够,说不够一般地,继续重复地低喃着这个名字。
猛地一踩刹车,“啪”地把车门锁开了,他下了车,绕了过来,既粗鲁又蛮横地解开了横在她身上的安全带,把她从副座上拉了出来,二话不说地,又把车门摔上,绕回去他的驾驶座坐好。
她站在车外,望了望在夜里越发显得可怕的环境。
这是通往她所住的小区所必须经过的废气工业区,四周都是围起来的空地,除了百米以外的工厂区那零星的灯光,连个人影也看不到。再看坐在驾驶座上的他,透着大气,像是因为暴怒而起伏的胸膛,心里不禁一冷,低着头,双手负后,慢慢地,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是她惹恼了他。
彻底地惹恼了吧?
或许,她该比谁都清楚,安逸言与陈落华的曾经。
所以,提起因为车祸导致当场烧死的安逸言,那个因为跟他吵架于是拉着颜白茴去飙车然后发生交通事故的不知前到第几任的女朋友……以她这个身份,“大难不死的颜白茴”的身份,并且还用这种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玩味的奇怪语调,他生气是正常的吧。
毕竟,她这般做无疑是揭了他的伤疤。
说实在,放弃有名的房地产陈氏的继承人之一的身份,跑来像他们公司这般小型的企业做个老总的助理,每天都哈腰如狗,若不是为了赎罪,还真找不到原因所在。
是的,她知道他的背景。
从陈落华的名字第一次传到耳里,在公司里与他擦肩而过的无数次,早就认出了他就是安逸言的男朋友,那个传言中,用情不专害死了安逸言,甚至还害得安逸言的母亲忆女成病,被病魇折磨得从此只能靠拐杖行走,而安逸言亡故的父亲所留下的公司也因此正式归入了安逸言的继父许文生的名下。
不过,这些又与她何干呢?
她只是那个,走运的大难不死的只有脸因为严重灼伤需要做整容手术的颜白茴,整容的费用,还是许文生,她目前的大老板出的钱。
模着冰凉的双颊,手却忍不住发抖。
明明是炎热的夜,却觉得格外的腻寒。
引擎的声音,从远及近。
她意外地转过头去,看着在夜里也格外眩目的红进入视线,然后,车里的他迟疑地,打开车门走到她的面前来。
他很高,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
不过,他伸手过来,捂住了她的眼。
他的手心,湿湿的,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的关系,但不觉讨厌,所以她没有反抗,只是一心地等待着他的下一步。
“你……知道我跟言的过去。”
这样的陈述语态,姑且算是提问吧?
她,点了点头。
“你以前,已经见过我。”
“多久以前?”
她的声音还是有点哑哑的,喉咙烫热,估计真的是着了凉或是什么别的原因了。
“在……言还在的时候。”
她沉默。
然后,他看到她点了点头。
“所以,你看不惯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觉得是一种背叛言的行为,就在公司里发布那些照片,把我塑造成对女人用情不专的烂人。”
她像是愣了愣,不过,就在他以为她要说“是”或“不是”时,却听到她“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我笑……”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你果然是知道的。”
这下轮到他沉默。
因为她的声音很轻,轻快得让他错觉她是有心要他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而且那声音……让他一再地恍惚。
“可既然是知道的,为什么要拖到现在才说?还有,你追来,是要干吗?”
边说边伸手去拉他的手,可却在就要碰到他时,他腾出另一只手把她的手腕拉开,仍然是捂着她的眼。
“我……很乱,不想你看到我的表情。”
他的话,有种如释重负的味道,却让她狠狠地愣了愣。
乱?
他乱什么?
“我,的确很喜欢言,可是……”
直觉地要退后,可是手被他拉着,反被他扯进了怀里。
耳边,是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似乎快得有点离谱,她心里一惊,想要退开,却被他本来捂住她双眼的手按住了脑袋。
“别动。”
是夜暧昧了他的声音还是喉咙的发热延误了她的思考?
她竟然因为他的一句话安静地,僵硬在他的怀里?
“听我说,别动。”
感觉他有力的臂环在自己的身后,腰身一紧,她几乎整个人被他提了起来,脸不由得向上一抬,目光陷在他的眼中,心慌地发现,这人的眼睛,在此刻深邃如潭,像是个漩涡似的,狠狠地吸住了她。
要……
对她说什么呢?
见着他的脸越发地接近过来,她心里一紧,却忘记了要别开脸去。
温软的唇,腻紧腻紧地贴近过来,吞没了她小小的诧异,细致地探入,那种缓慢,仿佛在细味着什么一般。
就只有她,紧张得只能用一双小手抓皱了他前襟的衣服,害怕像上次那般沦陷。
所以,她才发了狠话不让他随便亲近。
被他亲吻时,那种感觉仿佛灵魂都会颤抖一般,可是亲吻过后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
明明对过去的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偏偏却唯独对他的事情无法磨灭。
重生的颜白茴,不该被过去纠结的,不是吗?
可是,这样小小的挣扎,却因为他注意到她的紧张而用双手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后被打了个烟消云散。
他的唇,意犹未尽地离开她的。
看着他眼里的某种笃定,她心里一慌,连忙要把自己的手抽回,却被他洞察地牢牢牵住。
脸,霎时被逼了个透红。
她狠狠地咬住被他吻得又湿又软的唇,被他握住的小手越发的发颤。
“我觉得……”
就在他开口的同时,她狠狠地别过脸去,闭上双眼。
他见了,心里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用力地拉了拉她的手,让她不得不抬眼看着自己。
“我不管你是不是知道我与言的过去,但是,我不能骗自己,比起言,我更喜欢你。”
她僵硬在原地。
“虽然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相信言在天之灵,也希望我能够觅得幸福。”
看着他那专注得不像是开玩笑的表情,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有点模糊。
眼睛里热热的。
“你一直在寻找可以取代言的存在?”
“……对。”
她看着他,沉默了。
“你没有话要说吗?”
他以为纵然没有亲吻,她也多半会感动得搂紧他。
可她没有,除了红着眼看着他,还是看着他。
那一夜,把她送返家里,她当着他的面前把门关上,没再说一句话,他只当她是太感动了,或者身体的确是太不舒服了,所以才会无法回应他的表白、他的热情,可第二天,当他打她的行动电话时,竟然说已经停机了,他连忙跑去业务部。
“小白?”
难得在业务部里找到一个人,没想到对方连头也没有抬起就说:“她递了辞职信了。”
他当场愣在原地。
好不容易赶到她所住的小区,却见楼梯大门前贴着招租启示——正是,她所租的单元。
心里顿时一懵。
他傻在原地,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不告而别。
就在大大失神之际,行动电话响了,接听,那头传来了许文生的声音。
听着那头的交代,他的脸色霎时变得极是凝重。
电话挂断,他慌忙把身影藏到不容易看到的死角,飞快地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待确定希的确没有跟来后,掏出另一个电话,对着那头的人劈头就说:“他终于信任我了。”
那头似乎说了什么,他继续道:“不过,希望你帮我去找一个人……不,与事情无关,好了,我知道事情的轻重……就当我,没说过吧。”
电话挂断,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如非忍辱负重了那么久的事情终于有了新的眉目,他一定会把这小东西给马上找回来!